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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中晚明荆州城市人文形态——以荆州地域文献为考察对象

2011-08-15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袁宏道荆州人文

卢 川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人文形态是人的行为创造出的形态,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及文化活动等方面,是多维的、综合性的、历史的。对历史城市人文形态的探讨,是对地域文化传统特质的追问和反思。把握地域文化的影响和意蕴,以独特的叙述视野、审美风格,以地域之心传达、展示、思索地域人文形态,对当下地域城市文化的建设和发展也不无意义。

一、舟车幅辏,繁盛甲宇内:作为商业城市的表征

自楚王都郢始,荆楚地域就具有重要经济作用。自汉以下,特别是经永嘉之乱后,全国经济重心南移,长江流域城市功能加强。荆州处于长江中游,其城市发展表现则更为明显。宋代南方城市群经济职能突出,形成了大量经济型城市,荆州即为商业型城市之一。唐以后水运联结了南方城市之间的市场网络,荆州在以长江水运为纽带的商业往来中,成为中转商埠。杜甫寓居荆州公安,即有此感,“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州”(杜甫《客居》),可见经济活动活跃。明隆庆、万历时期,沿江商人互通贸易,以荆州作为中转站,明末孔自来《江陵志余》说沙市“蜀舟吴船,欲上下者,必于此贸易,以故万舫栉比,百货灯聚”,沙市仅为荆州府一镇,则“通南北诸省;商贾扬帆而来者,多至数千船,向晚蓬灯连映,照耀如白昼”[1]卷三,“列肆则百货充牣,津头则万舫鳞集”[1]卷四,以荆江沿岸为中心的城市商业相当发达。

中晚明荆州城市经济功能渐趋完善。《清史稿》评价荆州“冲,繁,疲,难”[2],自古地理位置重要,经济发展便成为城市发展的重要因素。“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 ,日夜商贩而南 ;蛮海、闽广、豫章、楚、瓯赵、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而北。”[3]清代刘献廷在《广阳杂记》中感慨荆州沙市“明末极盛,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幅辏,繁盛甲宇内。即今京师、姑苏皆不及也。”同时,因荆州是典型的藩王封地,消费城市的色彩特别浓厚。

商业城市最大的表征便是人口的集中。明初,国家十分重视城市建设,如水利建设、移民垦荒。荆州作为重要农业和军事要地,很快成为“湖广熟、天下足”的中心区域,人口也得到不断增长。明成化年间荆州府人口近34万人,至正德七年,人口近 41万[6]卷六,户口,可见仅成化至正德年间 ,荆州城市人口增长迅速。另外,明代人口的统计数字时有不实,若细为考证,则实际人口可能会更多。袁宏道有“渚宫自昔称繁盛,二十一万肩相摩”(袁宏道《端午节看龙舟》)[4]3的诗句,以万为计的数字略有夸大,但反映了荆州人口激增的状况。

明嘉靖、万历时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商业的繁荣,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许多乡村市镇。乡镇属于城市体系,荆州作为大型沿江城市,更不例外。荆州府明代至清前期,市镇达到152个,分布范围广。而同时期宜昌府为19个,武昌府74个,汉阳府71个,荆州市镇经济十分突出,市镇成为荆州城市经济发展的新地域。江陵草市镇在“万历己酉二月三日,草市火发,延千余家”[1]卷五四,可见仅草市一镇,在当时就发展到千余家的规模。万历年间,袁宏道由草市至汉口,作“陵谷千年变,川原未可分。长湖百里水,中有楚王坟”的诗句(袁中道《由草市至汉口小河舟中杂咏》其一)[7]279,可见草市已成为荆州与长江下游城市交通往来的重要码头和中转站。又有公安南口为襄汉商贾泊舟之所;石首白杨河、米市,水通洞庭湖,亦为商贾所集;监利朱家河,为巴岳沔汉四达之区,商民辐辏,最称殷盛,这些都是乡村市镇经济发展的历史见证。

城市经济发达,财富集中,晚明荆州成了朝廷征税的重点区域之一。明前期始,在全国三十三个商贾所集处增收课钞,荆州为其一。[8]成化七年,明中央政府设工部抽分于沙津上游,“荆州抽分主事朱大绶言,荆州上接蜀黔,下连江吴,商贩铜铅毕集,一年可以四铸之息,两倍于南,三倍于北 ,因陈便宜行事”[9]卷六五,实施的是铅铜抽税。万历二十七年,明廷兴矿税、征店税。“荆州店税,宝坻鱼苇及门摊商税、油布杂税,中官遍天下,非领税即领矿,驱胁官吏,务朘削焉。榷税之使……陈奉於荆州。”[10]卷八一御马监奉御太监陈奉受命征荆州店税,荆州民不聊生。诗文文献有“雪里山茶取次红,白头孀妇哭春风,自从貂虎横行后,十室金钱九室空”[4]894。另外还记载了征矿税的史实,税收之重影响到城市经济的发展,正可佐证以上史实。

二、湘城十里极方幅,城中无人春草绿:政治文化的烙印

自然的状态与人文的形态相对应,不同历史时期,城市人文形态有着不同的特征。对历史城市人文形态的关注,有助于拓宽城市文化的视域,进一步丰富和深化城市的厚重的人文底蕴,从而为城市的发展创造更大的文化空间。但是自然的状态在人的创造之后,就成了城市人文形态的基本表现形式,“城市文化个性是其独特的历史形成的”[11]16,回顾过去城市的人文形态因而具有重要意义。

荆州为“楚船官地也,春秋之渚宫矣”。(《水经注·江水篇》)明初荆州城按照原来城基重新修筑,“周一十八里三百八十一步,高二丈六尺五寸”[1]卷八。嘉靖九年又重修,万历间“始拓城北隅,取方幅,而地故凹。肆庐不具。每春夏间积潦浸城根,时有崩剥”[1]卷八。袁宏道作记:“我民世世,实覆载之。是役也,檄修则某,监修则某,督修则某,皆殚力此城,例得并载”[1]卷八,仍修复如旧制。重建后的荆州古城,更具政治文化表征,成为市民感受楚文化和政治文化的城市地标:

“百战干戈地,难寻季汉碑。清漳无往迹,朱槛又今时。闰国刊题额,才人借藻思。好文兼好武,犹忆小由基。”(袁中道《登仲宣楼》)[7]321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后,以其家族力量“屏藩帝室”,将自己的儿子分封至全国名城大都。至万历二十三年,全国亲王、郡王和将军发展至15.7万人。[12]荆州作为设藩城市之一,其城市发展自然也受到影响。“湘献王柏,太祖第十二子。洪武十一年封,十八年就藩荆州”。[10]3581明代荆州就藩荆州的有湘献王朱柏、辽简王朱植。湘献王就藩荆州后,在荆州城内建了湘王府即湘城。后辽简王植改封荆州,建有辽府。

荆州地域文献对湘城有详细记载:“湘城十里极方幅,城中无人春草绿。几从兰若望层城,偶值门开一寓目。”对湘城内也有记述,“入湘城,城四周可八里,甚坚厚,如今都城。皇墙内惟荒草,微有污隆,皆旧池台也。岁取野兽,以为祭祀之用。老僧云:‘风雨中时闻驰马之声’”。(袁中道《游居柿录》)湘城城墙在中晚明荆州城仍然可见,断壁残垣却成为当时城市独特的历史遗迹。明代封藩的政治记忆也成为人们思想的记忆,作为城市人文形态变迁的见证了。

作为独特的政治文化表征,荆楚历史也成为荆州人的“集体记忆”。尽管关羽所承载的政治和文化元素很多,甚至成为中国儒家文化的代言符号,但这并不影响关羽其荆州身份。关羽在荆州城人心中更是英雄和儒家精神的化身。荆州“帝庙有六,一在将军署前即万古楼,一在公安门内,一在掷甲山,一在南门内,一在石马头,一在草市。诸县境、城、市、乡、镇庙祀殆遍 ,不尽载”[1]卷二七。在以关帝庙为中心的祭祀空间里,市民对过去历史的幽思,其社会生活受到关羽的影响,而这影响却又和荆州的政治文化不无关系,荆州地域文献中描写关羽作为政治文化表征的诗文不计其数。

荆州古有章华古台,孙叔敖墓。章华台、孙叔敖是楚国政治文化的遗迹和记忆。“章台寺在沙市。元泰定间建。寺有古梅,旁有看花台。”[1]卷二八“在县城东沙市,即今章寺,世传楚灵王所筑。”[6]517明代亦在此建有章台寺。而孙叔敖墓在江陵故城中白土里,“今沙市有冢,大如阜,封植如故,俗呼即其地也。遨游冢,一名敖玉冢。其后见杀亦在彼,史不言其葬所。”[9]中晚明荆州市民文人对此有很深的记忆,诗歌文献可作考证:

“碧篠当烟出,朱华带渚看。佳人吴笑语,公子晋衣冠。始觉欢场盛,争言雅道难。经时觅快友,才得许如兰。一笑烂云霞,青娥驱发华。章台新马足,洞口旧渔槎。秋水人人月,春风面面花。”(袁宏道《集章台诗》)

“吴国有馆娃,楚国有章华。不闻香水溪,惟见金台花。绮罗气销尽,皆为空王家。赤华藏贝叶,青豆贮袈裟。乃知色为空,尘土悟豪奢。”(袁中道《感怀诗》五十五)

“楚王意气吞九有,俯际荆衡若培嵝。增城九重无足多,手指星躔开户牖。鲁侯奉觞翟使笑,举头常见云梦绕。蛾眉燕赵醉当房,鸠面巴庸泣远侥翠被那知雨雪寒,诘鼎问田胡多端,剥圭未了当璧入,曩者丹艧何曾干。呜呼,倾宫既圮迷楼矗,华清仍是阿房隩。秦人筑怨楚筑愁,漫向姑苏问麋鹿。”(孔自来《章台怀古诗》)

人文城市中的政治文化是市民集体记忆的部分。在诗文文献中我们不难发现:文学文献的另一个价值在于其承载了当时城市人文形态特征,在成为市民集体记忆的同时,这些形态常以人文历史作为文学生产的智力因素,具有不可替代的时代人文特征。

三、翩翩衣马兴何殊,醉拥阳昌旧酒垆:荆州市民文化

中晚明士风变化明显,“正、嘉以上,淳朴未漓。隆、万以后,运趋末造,风气日偷。道学多侈谈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或清谈诞放,学晋宋而不成;或绮语浮华,沿齐梁而加甚。著书既易,人竞操觚。”(《四库全书总目》)中晚明城市的文化品格和精神个性都发生了变迁。同时我们发现,“城市有时会把被老一代任意抛弃的思想意识保存下来。但是,另一方面来看,它却将一些不适应的东西留传给后代。”[14]105

袁宏道认为:“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4]1597晚明士人有同样论调:“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五异人传》),都是要突出真实的个性,并推崇“颠狂”之特质,“不肖恨幼于不颠狂耳,若实颠狂,将北面而事之,岂直与幼于为友哉”(袁宏道《张幼于》)[4]79,推崇的也是人的一种理想。

但是荆州城市却更多成为士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场域。“通过城市的物质结构,过去的事件、很久以前作出的决定、久已形成的价值观等等,都继续存活下来并且散发着影响。”[13]119刘易斯·芒福德认为:“城市将过去的时代、当今的时代,以及未来的时代联系在一起。”[13]105荆州的历史影响着荆州市民,他们内心常寄托着过去的一切,并成为“集体记忆”。在中晚明城市变迁加剧的时期,市民直接处于思想冲突的前沿,感受着城市人文的气息。城市文社活动,是荆州文人的文学生产的中心。袁中道《珂雪斋集》自述“金粟社者,予沙头别业也。……云浦居小龙湖,不数来沙头,意又不欲虚此园也,但得十余人,屏去尘劳,共来聚首。参禅者参禅,念佛者念佛,则兰若不虚设,而法堂无蔓草矣。”(袁中道《金粟社疏》)[7]821禅佛参半,出入俗世,可见士人一般交游情况。

当时荆州城市的生活方式已悄然发生变化,弃俭从奢之风大行。袁宏道在《答沈伯函》中回忆道:“犹记少年过沙市时,嚣虚如沸,诸大商巨贾,鲜衣怒马,往来平康间,金钱如丘,绨锦如苇。”[4]768沙市的客栈、酒店林立,明中叶以后,“今城去江稍远,烟火廛市,强半大堤以南矣”。清代王士祯从城市的高处看“高楼林立”的沙市,感叹“落帆十里寻沙市,何处琵琶饭甑多”[9]卷四。

传统文人在城市内表现出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更愿意到传统里寻找安定。他们经尽了繁华,回归本真,又有着无尽的忧愁,“历尽繁华始爱贫,布袍芒履混村民”(袁中道《初至村中》)[7]129;“听尽歌声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袁中道《初至村中》其三)[7]129;“繁华近日无心恋,归去挑灯夜坐禅”(袁中道《元宵》)[7]106;“心内安闲身也轻,十年觑破蕣华荣”(《初至村中》其七)[7]131。荆州在文人的思想里,是历经繁华之后,一处安放灵魂、诗意生活的去处。袁小修诗文文献记,“前途黯黯,不知何处。黑水洋洋,无筏可去。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袁中道《纪梦》)[7]38他在吴越之地,感受到繁华城市生活给心灵带来的恐慌,同时,对前途和人生也有着很深的迷惑。而荆楚地域之人,又最恨离开自己的家乡:

天下之畏事而惮去乡井者,毋如楚,而荆之人为尤。公安去郡不远,予做秀才时,见同事至荆赴考者,入与妻诀,泣涕交流。每一省试,如使绝域,出门即病。亦不须药,入门即愈。人人皆然,不独书生。故荆之人虽有绝技,绝老田间。何则?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故也。(袁宗道《牟镇抚序》)[14]168

“盖之楚,而景物差胜矣,之吾郡则愈胜。每见野老班荆而嬉,市人酒食相征逐,童稚饱食行歌于途”(袁宗道《顾使君考绩序》),袁宗道体会到不同于当时大都市的繁华,楚歌楚调,古楚遗风,敏锐地指出了城乡间的巨大差距和变迁。同时,荆州自“唐武德之后,流佣浮食者众,五方杂居,风俗大变”[6]卷六。当时有“踏遍吴与楚陌尘”的吴生(袁宏道《吴生贫甚,所遭辄奇,诗以送之》)[4]995;有“秋橘绿成行,方书白满架。君非韩伯休,胡乃不二价。去年短褐辞乡里,游未半载声名起。”(《赠李医者》)[4]39还有城市的侠士,更具有荆州城市的文化特征,“翩翩衣马兴何殊,醉拥阳昌旧酒垆。傲骨终然遭白眼,穷途无计觅青蚨”(《感王鬍庚》)[4]30,这些人讲究打扮,酷爱饮酒,傲骨不群,是城市的另类人群。城市人口的记录,更使荆州地域文献承载着城市人文形态的变迁,在诗文文献中传达着历史城市的人文形态。

[1] 倪文蔚.荆州府志[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2] 李尔巽.清史稿·地理志[M].上海:中华书局,1976.

[3] 李鼎.李长卿集:卷一九[M].刻本.豫章:李氏,1612(万历四十年).

[4] 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钱伯诚,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 徐世溥.楚游诗序[M]//榆溪集选.刻本.1660(顺治十九年).

[6] 佚名.湖广图经志书[M]//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影印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7] 袁中道.珂雪斋集[M].钱伯诚,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 佚名.明宣宗实录:卷五十[M].北京:线装书局,2005.

[9] 佚名.江陵县志[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1.

[10] 张延玉.明史[M].上海:中华书局,1974.

[11] 冯骥才.思想者独行[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5.

[12] 佚名.明穆宗实录:卷五八[M].北京:线装书局,2005.

[13] 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M].宋俊岭,倪文彦,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

[14] 袁宗道.孟祥荣笺校;袁宗道集笺校[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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