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红楼梦》“省亲”等事件中的孝文化意蕴

2011-08-15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秦可卿探春贾母

贾 平

(孝感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孝感432000)

论《红楼梦》“省亲”等事件中的孝文化意蕴

贾 平

(孝感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孝感432000)

主持人语:

(主持人肖群忠,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红楼梦》把封建社会的元德“孝道”放置在特殊人物、特殊场合以及复杂的矛盾冲突中来表现,使正统孝道与具体人物、事件之间形成一种张力,充满了强烈的讽刺意味,意蕴深厚而回味无穷。涉及的具体事件有:孝与省亲,孝与丧礼,孝与庶出,孝与尽忠。

《红楼梦》;孝;讽刺;意蕴

“孝”是封建道德和封建伦理秩序的基石,然而在《红楼梦》中这个基石却不断受到腐蚀,使贾家“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曹雪芹以冷静而诙谐的笔触,将“孝”放置在特殊人物、特殊场合以及复杂的矛盾冲突中来表现,使正统孝道与具体人物、事件之间形成一种张力,充满了强烈的讽刺意味,意蕴深厚而回味无穷。

《红楼梦》中,对封建孝道的阐释集中于第十六回贾琏对赵嬷嬷讲的一番话。贾琏讲这段话是为了给赵嬷嬷解释元妃省亲的原因。这段话体现了封建孝道的三层含义:一是孝的地位:“世上至大莫如‘孝’字”;二是孝的平等性:孝“不是贵贱上分别的”;三是统治者以孝治国:“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然而,其中的暗讽意味不言而喻:贾琏算不上是一个“孝子”,他放荡风流,寡廉鲜耻,平日贪图荣国府的官中银两,还暗中挖贾母的银子,这是败坏祖业、摇撼家基的行为,绝非“孝子”所应为。“孝”的大义由此人口中讲出,好比是老虎念佛经,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小说这样写无疑是对统治者封建孝道的虚伪性和欺骗性的强烈讽刺——倡导“孝”的统治阶层并非道德的圣者,而是道德的利用者而已。

“孝化应隆归省时”,统治者的孝心一发,却造成了大量的铺张浪费。贾府省亲别墅的建造费用,来自对民脂民膏的搜刮,总共耗费了至少五万两银子。贾赦、凤姐、贾琏、贾珍、贾蓉、贾蔷等都借此捞好处。贾蓉、贾蔷得益于凤姐、贾琏放权让他们办事,许诺报答凤琏二人“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政向来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等人安插排布。为了省亲一事,贾府华靡奢侈到了极致,连元妃看了都不落忍,“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元妃家只是一例,还有周贵人家里“动了工了”,吴贵妃父亲“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统治者由念“孝”而省亲,在“孝”的名义下,贪污腐败更甚,民众苦难更深。可见,所谓的“孝”,只是统治者的政治幌子,其最终目的,是为统治者自己服务。省亲事件的描写,集中表现了贾府的极度奢侈、腐败。本来是以“孝”为出发点,其结局却是导致贾府危机四伏,为“内囊”埋下伏笔,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家,难逃秦可卿预言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命运,最终祖宗的基业就败在这些“孝子贤孙”手里。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十三回,秦可卿死,按原著未定稿时,应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①根据脂批,小说第十三回回目原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因秦可卿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因此脂砚斋“姑赦之”,命曹雪芹删去这段情节。。秦可卿与公公贾珍有不正当关系,导致得了不治之症,香消玉殒。作者此时用一枝妙笔把对“孝”的描写融入到秦可卿的死及为她办丧礼这一事件中。贾珍的表现有些太过了,“恣意奢华”,用义忠王老千岁的棺材殓秦氏,还请了三百零七位僧道做法事,自己恨不能代秦氏去死。与第六十三回贾敬死相比,贾珍把自己父亲的丧礼办得还不及儿媳的规格,甚至有些简单:“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而秦氏的棺材“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在儿媳的丧礼上,贾珍毫无顾忌,表现得痛苦万分;在父亲的丧礼中,贾珍却与尤氏姐妹调情,“恨苦居丧”。这种错位的描写,正是作者对贾珍“不孝”、荒淫的批判与讽刺。贾珍对父亲贾敬不孝,贾珍的儿子贾蓉也很难对他孝敬,且不说因妻子秦可卿被父亲霸占的原因,更主要的是荒淫的父亲带出了同样荒淫的儿子。父子俩一直被人讥为有“聚麀”之嫌,贾蓉暗地里还和父亲争二位尤氏姨娘之宠。在办理贾敬丧事期间,听说尤氏二姨娘要来,贾珍父子相视一笑,默契到如此程度,聚麀的荒淫场面与丧礼形成何其鲜明的对照。

更让人叫绝的是,秦氏的丫鬟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瑞珠可能是目击了贾秦二人荒淫不伦的场面,自知难存于世,只好自寻绝路,却被众人称叹,还被贾珍利用“孝”的名义“以孙女之礼殓殡”。小丫鬟宝珠,倒是冰雪聪明,看透了玄机,自愿做“孝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旋即晋升为小姐。一时间,孝女、孝孙都齐了,见此情景,有谁不会心生疑窦呢?只要想想秦可卿死之前焦大说的话“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再结合贾珍在秦可卿丧礼上过于夸张的表现,贾府中人也不难对号入座吧,也就不难明白秦可卿死之奥妙了。然而事事超出常规却又回归正轨,“孝”在其中发挥了何其微妙的作用。从小说看,秦可卿应该是得了妇科之症,很难有生育,而这也是因为与贾珍的不伦关系导致郁结在心引起的,由“淫”而病,由病而死,却有孝女为之“哀哀欲绝”,小说曲笔而写,实是绝大讽刺。

作者在小说开始就写了这两件大事:“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和“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省亲),都与“孝”有关,人情事理,尽在其中,儒家伦理道德“孝道”成了一门工具,不仅上层社会可以“玩转”,如借“孝”的名义造省亲别墅,而且底层奴仆也在特殊场合运用娴熟,如宝珠者之流。作者揭示了封建道德的虚伪做作和无力回天,是对传统文化深层结构的质疑,也为小说的悲剧性质作了最好的注解。

《红楼梦》中,作者将探春列入金陵十二钗,是贾府“原应叹息”中的三小姐,应该说地位是很高的。探春的才干很突出,在第五十六回暂代凤姐管理家务,把府内治理得井井有条,把下人管理得服服帖帖,连凤姐也肯定她的才干:“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她的心气也很高,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中,敢于和凤姐叫板,并打了不尊重她的王善保家的一巴掌。

但是,她是老鸹窝里出的凤凰,客观事实是“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她是赵姨娘的女儿,是庶出。“庶出”按封建等级观念和制度,是永远低于正主子一等的,连婚嫁的时候都受到影响:“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第五十五回)这种不平等几乎是不可改变的,探春的软肋正在于“庶出”的身份。但是探春偏偏很想改变,她努力抹杀甚至忘记这一身份。她处处不认赵姨娘为自己的亲娘,积极向王夫人和贾宝玉靠拢,有意拉开与赵姨娘及自己的亲弟弟贾环的距离。第二十七回中,探春做了一双鞋送给宝玉,宝玉不敢接纳,委婉地劝探春以后不要这样(只给他做鞋而不给贾环做鞋),探春很气愤地表明了自己对待亲娘和亲弟的基本态度:“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第四十六回,贾赦要讨鸳鸯,贾母生气责怪王夫人,探春挺身而出为王夫人解了围。她既有勇气,说话又十分得体,连贾母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向王夫人道歉。探春由此得到王夫人的疼爱和器重,刚好有个机会来了:年事忙过,贾府“高管”凤姐小产,家中琐事无人管理,王夫人便命探春李纨合同裁处。这是王夫人对探春最高的奖赏,是对府内上下人等表明探春的“主子”地位。探春也不负所望,表现突出,回报了王夫人。

探春不仅把赵姨娘的等级划为袭人一类,还把将来的弟媳的等级也划为袭人一类:“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探春的亲舅舅赵国基死了要发送银两时,下人吴大娘故意为难她,不给予指点,而对于探春来说,做出决定并没有经过很强的内心冲突,只是看了一下账本,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当赵姨娘为探春舅舅的丧事规格争银两时,探春正好秉公执法,以保住自己的尊严和威信,勿宁说,就是“大义灭亲”,维护自己已经获得的“正小姐”地位。她干脆不认亲:“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探春又怨自己的亲娘“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对母亲极为不敬,丝毫没有亲情。就是寡廉鲜耻的贾珍、贾蓉、贾琏之流,也不至于对父母有如此激烈的态度。探春的“不孝”,深入探究,有其根源: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观念和制度扭曲了她的亲情,扼制了她人性的正常发展。

在努力摆脱庶出身份的事件中,小说突出表现了探春心气高,努力改变命运的特点,也刻画了赵姨娘压抑太久,急于扬眉吐气的被命运所扭曲的形象。在“孝”与封建等级“正庶”之别的冲突中,“孝”毫无悬念地处于下风。等级为想向上爬的人设定了一条血淋淋的道路,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亲情孝道。此段描写正是对封建孝道“不是从贵贱上分别的”极有力的讽刺,更是对令人窒息的封建等级制度的猛烈鞭挞。

曾子说:“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大戴礼记·曾子大孝》)从曾子起,儒家孝道理论就开始明显地移孝作忠。汉代大儒董仲舒更是系统论证了“三纲”学说,并把孝悌纳入其中,为“三纲”服务。在贾府中,“君为臣纲”体现在主子与奴仆的关系上。

元宵夜宴,贾母发现袭人没有跟着伺候宝玉,问知是热孝在身,不便前来。但是她却认为奴才尽忠比尽孝更重要:“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对鸳鸯也是如此,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贾母也没叫她回去守孝。

“百善孝为先”。身为母亲和祖母的贾母,依靠“孝”奠定了自己在府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享受着所有人的“孝敬”,而对奴仆的“孝心”,却视而不见,剥夺她们的基本权利,体现“孝”服从于“忠”的统治观念。封建统治者“朕即国家”,对封建帝国的忠(爱国)与对封建帝王的忠(侍主)合二为一,往往掩盖了统治者奴役和剥削底层人民的本质。

贾母平时对众人特别是底层人民还是比较慈善温和的,如招待刘姥姥、爱护小道士等都可以体现出来。她还有供佛尊道的举动,给人感觉就是一个活菩萨,但是,通过这一事件,可以窥视出她不近人情、自私寡恩、残酷剥削的一面。袭人从小服侍贾母,又服侍湘云、宝玉,可谓劳苦功高,这样一个“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把职业当成事业来做”[1]198的忠仆,向贾母报告自己的母亲死了,她竟“想着要给她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贾母记得仓库里放着很多年前的“软烟罗”、“霞影纱”,却不记得恩典袭人。鸳鸯也是贾母最看重的奴仆,贾母的钥匙都是交由她保管。贾母儿子贾赦要讨鸳鸯做小老婆,贾母还舍不得:“我有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主仆如此关系,鸳鸯的娘死了,贾母应该让她守孝的,可她太自私了,连这点恩情也没有给。可见“主子就是主子、奴仆就是奴仆”的封建等级制度的剥削本质。

在“孝”与“忠”的冲突中,鸳鸯与袭人的表现又有所不同。鸳鸯不待贾母下令,在元宵之夜早与袭人作伴去了。可以看出,鸳鸯对不能回家给母亲送终是耿耿于怀的,要不然就不会来找袭人倾诉,言谈间显示出对袭人能给父母送终的羡慕之意。正如潘知常所说:鸳鸯身上“体现了一种美好而且健康的人性的力量”[1]53。而袭人,安安心心做奴仆,想都不敢想“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她就更加什么也“不敢妄想”了,显然把尽忠摆在尽孝的前面,体现出十足的奴性人格。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以后,还万分喜欢,竭力从奴隶生活中挖掘出美来。”[1]202

在这一事件中,贾母、袭人、鸳鸯复杂的人性尽显无遗。忠孝冲突既说明了“孝”在封建社会中的不平等性,又体现了曹雪芹对封建大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残酷的等级制度、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考量和怀疑。

儒家伦理“孝道”在《红楼梦》贾府的生活中可谓是千疮百孔,矛盾重重。这可能是因为儒家孝道伦理本身的功利实用目的所导致,它是为了维护等差之爱和社会秩序,而不是走向人的内心,关心人的命运——解决人类的精神家园、彼岸世界的问题。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一样:“宗教的缺失成为中国传统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观的软肋,使儒家所宣扬的道德缺乏坚实的形而上学的基础。”[2]39

总之,从文学艺术层面看,曹雪芹在特殊人物、事件和关系冲突中写“孝”,使封建道德之元德“孝”与诸种人物事件之间形成矛盾悖论关系,造成乖谬、暗讽的效果。有的似用闲笔写出,顺带提及,却令人触目惊心。曹雪芹对封建正统文化的质疑是深刻的。但是这种质疑又包裹着对传统文化的迷惘、留恋和惋惜,此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之内,笔者在拙作《贾宝玉的诗意人生与孝慈文化传统》等文中已有所探究。

[1] 潘知常.《红楼梦》为什么这样红:潘知常导读《红楼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

[2] 肖朗.中西孝爱观比较[J].孝感学院学报,2009(2).

On the Filial Piety Implication in Visiting Parents in Dream of Red Mansions

Jia 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Xiaogan University,Xiaogan,Hubei 432000,China)

Dream of Red Mansions describes and annotates primary ethic of feudal social filial piety by characterizing individuals on specific occasions and in comp lex conflicts.Hence Asort of tension is created between orthodox piety,individuals and events.The w hole book is filled with intense irony,profound and memorable implication.The specific events involves filial piety and visiting parents,filial piety and funeral,filial piety and offspring of a concubine,filial and loyalty.

Dream of Red Mansions;filial piety;irony;implication

文学是人学,孝道是中国文化的首要价值和第一德目,它必然成为中国文学所表现的重要题材。本期“中国孝文化研究栏目”选登了一组“文学中的孝道问题研究”的论文,分别对中国古典文学的两部重要经典《聊斋志异》、《红楼梦》以及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名作《白鹿原》中的孝道问题进行了分析诠释。杨士钦文认为《聊斋志异》对孝道采取了一种弘扬的态度,贾平文则通过《红楼梦》中一些孝道生活情节的分析,认为它是“暗讽于‘孝’,彰显人情”。肖朗文则认为,“继承、忤逆、决裂”是从《白鹿原》青年主人公的态度和行为中可以看出的中国传统孝道在社会转型期的三种演变。这种种不同的观点只要在学术上持之有故就都可以言之成理。重要的是,在我看来,通过文学的维度来研究孝道,必将深化中国传统孝文化的研究,因此是值得肯定的。

I207.411

A

1671-2544(2011)04-0013-04

2011-04-03

贾 平(1975— ),女,湖北荆门人,孝感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民俗学硕士。

(责任编辑:祝春娥)

猜你喜欢

秦可卿探春贾母
由曹雪芹创作构思论秦可卿“病死”的合理性
李瓶儿、秦可卿“棺木”新解
探春:可惜不是男儿身
嫁入豪门的秦可卿有多惨?
论荣国府演《八义记》八出和贾母对“热闹戏”的态度
重识贾母
最美探春是吐蕊
鲭鱼精与秦可卿:明清小说中的“情妖”和“幻情身”
探春理事
跟贾母学养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