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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对进化论的反思与质疑

2011-08-15陈建军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天演论进化论严复

陈建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湖北 430072)

1937年底,按规定不能随北京大学南迁的废名回到湖北黄梅。1942年冬,他在东山山麓水磨冲一间牛舍里,开始撰写佛学著作《阿赖耶识论》,1945年秋脱稿于其祖籍地后山铺冯仕贵祖祠堂。废名著《阿赖耶识论》,意在破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但他“开首就以摧毁进化论为目标”[1](本文中引文凡未加注者,均出自《阿赖耶识论》)。

自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于1898年出版以后,进化的观念在中国可谓是深入人心,作为生物存在与发展之基本方式的进化,逐步推及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道德、伦理等万有领域。正如陈兼善所说:“现在的进化论,已经有了左右思想的能力,无论什么哲学、伦理、教育,以及社会之知识,宗教之精神,政治之设施,没有一种不受它的影响。”[2]严复、康有为、孙中山、陈独秀、鲁迅、李大钊、胡适等几代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进化论的影响。就鲁迅一生而言,其前期思想受到进化论的影响,后期思想中仍然带有进化论的印痕。章太炎早期相信进化论,虽然后来在《俱分进化论》、《五无论》、《四惑论》等中采取反进化论的立场,但是他在一定意义上仍旧肯定了“进化”,他对进化论的反对其实是不彻底的。熊十力深受进化论的影响,他一方面依据进化的观念对儒学作了新的诠释,另一方面又以儒家的《大易》改造、提升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将其纳入到宇宙本体论的构造中,使之成为天道运行与万物生化的一种基本规律。废名破《新唯识论》从“攻击”进化论入手,其用意在于动摇熊十力的理论根基,进而达到颠覆其整个理论大厦的目的。

废名读过《天演论》,也多少受过进化观念的影响,但他后来对进化论简直是深恶痛绝。他在黄梅初级中学任教时,曾有学生拿着《天演论》要他讲授。他翻开书面,看到“光绪辛丑仲春富文书局石印”字样,“乃旧雨重逢”,他小时候在乡间所读的正是这种版本,“物竞天择”、“生存竞争”的思想也都是从这里得来的。他说:“我不为学生讲,我自己翻阅着,满纸荒唐言,真不啻读一部旧小说,令人叹息又叹息。”他认为进化论是“举世的妄想”,“简直是邪说”,“中国的几派人都是中了进化论的毒”[3];进化论是“一个无根的妄想而做了近代社会一切道德的标准,殊堪浩叹”。废名主要是从维护佛法和儒学的角度来驳斥进化论的,他对进化论的反思,是在三个相关的层面上展开的。

一、质疑生物进化论

在达尔文之前,已有的进化学说之所以会遭到人们的种种质疑,主要存在着如下严重的缺陷:缺乏丰富、系统的证据,带有猜想性或臆断性;没有提出一个能够加以检验的理论来说明进化的机制;都或多或少带有“神意论”或“设计论”的色彩,不能摆脱超自然的力量。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革命性意义,就在于他使进化论成为一种真正的科学学说。他以大量的证据证实生物的确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进化过程,地球上现存的生物种属,都是由最初的物种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演变而成的。为了有效解释生物何以进化这一难题,他提出了一个可检验的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理论。他认为,生物界存在着剧烈的生存竞争,在相似的条件之下,那些有利于生存的变异就会累积、保存下来,而那些不利于生存的变异就要被淘汰。正是这种“自然的”选择(即“适者生存”)促使了生物的进化。达尔文的进化论“摧毁了科学界里面那种半神学式的思考方式,从此以后,生物学家再也不用考虑《圣经》里面的创世故事,也不再担心洪水故事的地质学”[4]535。

《阿赖耶识论》第二章《论妄想》是专破进化论的。废名之所以指斥进化论是妄想,是因为它不合乎事实。对事实和价值的分别,这是废名反对进化论的认识基础。事实与价值的区别在于:凡能够被证明的东西即为事实,未经事实证明的东西则是妄想;经事实证明不是妄想的东西,乃是合理的价值,并不是事实的价值,因为“事实是无所谓价值的,你说天圆地方于事实之价值无损”。在废名看来,以达尔文为代表的生物进化论同此前的各种进化学说并无本质的区别,都缺乏足够的事实根据,虽然摆脱了超自然的力量,但同样具有一种“臆造论”的色彩。达尔文深受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影响。马尔萨斯曾指出:世界上的人口是按“几何级数”增长的,而食物是以“算术级数”增长的。因此,在人类社会存在着争夺食物的生存斗争,其结果会消除过剩的人口。达尔文从中受到启发,并把马尔萨斯的“几何级数”理论应用到动植物界的研究中。他发现动植物是以几何级数繁殖后代的,可现存生物量并未按几何级数增长起来,这正是生存竞争的结果。严复据此在《天演论上·导言三·趋异》“复案”中列出一个树木增长的几何级数表:假设有一树,第一年以一枚木出50子,第二年以50枚木出502子,以此类推,则第九年以508木出509子。这个几何级数表说明,一棵树经过九年的繁衍生长,由原先的占地1平方英尺理应发展到占1,953,125,000,000,000平方英尺,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有生存竞争,只有少数树种得以生存。废名认为这个几何级数表就像小学生课本上的算术题目一样,是捏造出来的,世间根本就无此事实。“说‘一枚木年出五十子’,仿佛一方面有木,一方面有子,是妄想,不是事实。由妄想堆积而成的算式,是妄想而已。”因此,达尔文、赫胥黎的事实(包括所谓“木生子”)类似于佛书上所说的“兔角”,只不过是妄想而已。表面上看,这个算式是符合论理(即逻辑)的,但废名认为论理不仅要合乎事实,而且也要具备论理的精神和意义,不能徒具论理的形式。例如:“动物皆是伏地而行,人是动物进化来的,故人最初亦是伏地而行。”这个判断虽然没有“文法错误”,但不合乎事实。相反,“人是能仰天而视的,所以他是人类,不是动物”。这个判断则表现着事实,而凡事实是无有不合乎论理的。在废名看来,“世上的科学家都是哲学家,于是他们的事实是妄想”,“他们尚不能说是懂得论理,因为他们不懂得事实故”。他又举例为证,指出“世间植物,播种发芽以至根茎枝叶花果,都是事实,我们一一得而研究之”,但是不能从中得出“生存竞争”的事实来。事物的存与亡是事物的事实,而此存(生)与彼亡(灭)的分别则是人类自己对事实的判断,只能称之为“人生的意见”,因之“生存竞争”也就是“人生之事实”。

废名认为进化论是“不攻自破”的,他破进化论是“不费篇幅”的,但“朋友们对于拙著‘论妄想’一章所发表的意见最令我失望,即吾乡熊翁亦以我为诡辩似的,说我不应破进化论。是诚不知吾之用心,亦且不知工夫之难矣”。

二、质疑社会进化论

废名所破斥的生物进化论并非来源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原著,而是得之于严复的《天演论》。

严复的进化观念主要源自达尔文、赫胥黎和斯宾塞的进化思想,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乃是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主要围绕“生物”、“物种”立论,避开了“人类”的进化问题。同时,他主要使用“带有饰变的由来”一语而不是“进化”一词,准确地概括了不带有“进步性”的生物变异性[5]20-35。斯宾塞则将生物进化的自然法则扩展到生物学以外的社会领域,他所说的“进化”隐含有“进步”的意思,实际上是“进步”的代名词。作为达尔文进化论的坚决拥护者和捍卫者的赫胥黎,极力反对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或称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调自然进化与人类进化、进化伦理与社会伦理是有区别的,生物进化的自然法则不能适用于人类社会,人类社会需要的是伦理原则。他认为“进化”既指“前进发展”,也指“同一条件下无限期的持续和倒退的变化”。对以上三家的观点,严复都有所借鉴与吸收,但他更为推崇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由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一部纯生物学著作,而斯宾塞的著作“其文繁衍奥博,不可猝译”[6],故严复在向国人介绍进化论时,没有直接翻译达尔文、斯宾塞的著作,而是选择赫胥黎的相对简明易译的《进化论与伦理学》(Evolution and Ethics)。《进化论与伦理学》侧重于研究人类社会的伦理学,意在说明人类社会应该发展其自身的伦理道德,抑制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竞争。这部著作的书名包括两个方面,严复只取“进化论”部分,而抽去了“伦理学”部分,并有意遮遣赫胥黎关于“进化”的另一种解释。在《天演论》中,严复采取意译、节译、编译的方式,对赫胥黎原著的内容和结构进行了重组。他以赫胥黎的进化论为主体,同时也介绍了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进化论,对他们的进化思想都有一定的取舍和扬弃,在此基础之上创构并宣扬了自己独特的进化史观。严复主要接受了斯宾塞的进化思想,认为“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进化规律可以适用于人类社会,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机制。他不同意赫胥黎把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原因归之于伦理道德,认为这种说法是“倒果为因”。他也不完全赞成斯宾塞“任天为治”的观点,主张用赫胥黎“任人为治”的观点来加以补救。严复翻译《天演论》的目的在于向国人传播进化思想,并警醒国人自强保种,救亡图存,使中华民族立于世界强国之林,在客观上也输入了一种有别于传统的新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

针对社会进化论,废名质疑道:

什么叫做进化呢?你们为什么不从道德说话而从耳目见闻呢?你们敢说你们的道德高于孔夫子吗?高于释迦吗?如果道德不足算,要夸耳目见闻,要夸知识,须知世界的大乱便根源于此了,知识只不过使得杀人的武器更加厉害而已。进化论是现代战争之源,而世人不知。人生的意义是智慧,不是知识,智慧是从道德来的,德行不是靠耳目,反而是拒绝耳目的,所谓克己复礼。克己复礼,则人不是动物,真理不是进化了,圣人是真理的代表了,故孟子说“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而不信圣人,天下便将大乱。所以中国的乱从五四运动起,而世人不知。[3]

废名把进化论视为“现代战争之源”,是天下大乱的根源。这与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梁启超在考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时曾指出:进化论“是借达尔文的生物学做个基础,……这回全世界国际大战争,其起原实由于此;将来各国内阶级大战争,其起原也实由于此”[7]720-721。与梁启超不同的是,废名主要是从道德的立场“说话”的。他认为人类不是纯自然的动物,而是“道德的动物”[8]1966,“历史又不是动物的历史,是世道人心的历史”,进化论这种“斗争学说将把同情心都毁掉了,确乎是洪水猛兽。将来的人吃人等于我们现在食肉了”。他痛斥“斯宾塞那一派的科学”“是不道德的”。废名之所以认为“中国的乱从五四运动起”,是因为“五四”正标志着道德的退步和世道人心的沦落,其主要症结就在于“五四”选择了社会进化论的历史逻辑。社会进化论是一种合目的的历史“进步论”,主张历史是“不可逆”的,是朝着“日新、日日新”的方向前进和发展的。废名认为熊十力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这种流毒的传染,以为新的就是对的,“故他是《新唯识论》,以前是旧唯识了”[3]。熊十力是弃旧图新、破旧立新、革故鼎新,而废名则以孔子的“温故而知新”、“信而好古”为圭臬。废名反对把线性发展的“古”/“今”作为衡估“故”/“新”的价值尺度,在他看来,“故是历史,新是今日,历史与今日都是世界,都是人生,岂有一个对,一个不对吗 ?”[3]

废名把世人迷信进化论而“不信圣人”看作是天下大乱的关键:“信便是听圣贤的言语而能不笑之。这是天下治乱的大关键。今日天下大乱,人欲横流,一言以蔽之曰是不信圣人。”[9]“我在许多经验之后,知道古圣贤的话都没有错的,‘新’则每每是错。”这也就是说,要想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必须回归到孔子所象征的圣贤时代。在废名眼里,孔子、释迦牟尼等古代圣贤是人类伦理道德的高标,是真理的代表或化身。真理不是进化的产物,而是先在的、本有的,是一以贯之的。“‘一’便是真理,真理没有两个,而人类历史上必有德行完全的人表现真理了”,“真理不待今日发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故我们必得信圣人。信圣人即因为你懂得真理”[3]。回归孔子等古代圣贤,就是回归真理,废名把这种回归视作“知本”和“返本”,是拯救世道人心,复活传统文化中的真理世界和价值系统的必由之径。正因如此,他称儒家是宗教,极力从宗教的角度会通儒佛,目的在于解决时人的“信仰危机”,以重新唤醒被社会进化论者所忽视、所遮蔽的伦理道德意识。

三、质疑唯科学主义

唯科学主义(Scientism)有“强”“弱”之分 ,强唯科学主义是指“对科学知识和技术万能的一种信念”(参见《牛津英语词典》)[10]。弱唯科学主义是指“自然科学的方法应该被应用于包括哲学、人文和社会科学在内的一切研究领域的一种主张”(参见《韦伯斯特大词典》)[10]。中国唯科学主义思潮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严复。严复在大量译介包括进化论在内的西学思想时,十分注重西方的科学方法,“奠定了新时代思想家们把现代科学作为一种价值体系而接受的基础”[11]4。他认为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之所以优越,科学技术之所以发达,是因为有多种理论科学作基础,而这些理论之所以正确,又在于它们有“即物穷理之最要深术”[12],即归纳、演绎的新方法。如同将自然进化法则引入人类社会一样,严复也把归纳、演绎的逻辑推理方法扩展到一切研究领域。废名并不否认科学方法在自然科学、哲学甚至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认为科学虽“不是真理”,但“科学方法是真理的用具”[13]。在他看来,“若说方法则不过归纳演绎而已,不是糊涂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方法的,问题在于做什么事,不在做什么事的方法”[14]。可见,废名所反对者,主要是科学崇拜、科学至上、科学万能的强唯科学主义。

废名认为,“科学是学问的一种,正如宗教与哲学与文学一样”[8]1965。科学是一种学问,有其具体的研究对象和思维方式,是有一定的范围和限度的。既然科学是有范围和限度的,因此科学不能解决所有的现实问题。在1923年的“科学与玄学“大论战中,张君劢就曾提出:“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15]8-9废名也认为科学不能解答人生的终极问题,即“善恶”、“生死”问题。他说:“拙著《阿赖耶识论》亦注重在向现代科学家说话,因为科学家必了解‘科学方法’的精神,科学方法是不容许有两个答案的,故科学上的事实只有一个答案。如有两个答案,必有一个错了,或者两个都错了。而不错的答案则只有一个。我要向科学求一个生死的答案,即因果的定义,因果的事实。”[13]废名站在佛教的立场上,认为科学关于生死的答案是错误的。科学家是唯“形”,只承认有五官世界,他们对生死问题的解答,是执着“形”、执着“物”的,是眼见物说话,故“有形曰生,形灭曰死”。其所以如此,关键在于科学家不认识无形无相的“心”是一个东西。“科学有心理学一科,其所说的现象虽是心的现象,发生这个现象的东西则是物也”,结果科学家“将伤心与涕泪混为一事,伤心人有其事,涕泪人见其形,一心一物,此固毫不成问题,而问题正在这里”。如果唯“心”,即唯“识”,那么“善恶问题,死生问题都迎刃而解。因为从此没有死生,没有善恶,都是真理。死生是执着‘形’而来的。心则无所谓死生了”。

在废名看来,科学家虽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作科学的谦德”,但科学家常常不能守范围,“科学家的话都越了范围,因为他是以不知为知也”。为了说明科学是有范围和局限性的,废名特引《天演论·真幻》中的“复案”:“吾所知者,不逾意识……人之知识止于意验相符。”[16]1374这样的论断显然仅限于所谓的科学认知。那么,人之经验世界之外的东西呢?若承认其存在,则无法纳入科学的理性认知;若否认其存在,必不符合科学的探究精神。废名认为,之所以会陷入这种左右两难、进退维谷的境地,其“根本的原因就是我所说的执着,执着外面有一个东西。无论这个东西为方为圆,为红为碧,为坚为脆,总而言之是‘物’,而这个物不是方便是圆,不是红便是碧,不是坚便是脆,决不是方圆红碧坚脆以外的东西,所以他们不信世间有一个东西叫做‘鬼’,说鬼神是迷信,那么这个物他们明明的肯定了,为什么说‘必不可知’呢?”总之,“科学家是有的事不说,因之说的事不免于乱说”。

废名对科学(指自然科学)持一种怀疑、警惕的态度,不仅认为中国无科学,而且认为中国不可能也无需发达科学。他多次说过:

我且请大家先答复这个问题:中国民族是不是会使得科学发达起来?据我想,中国民族是不会发达科学的,如果中国民族会发达科学,就不说古代也应该有科学,也一定同日本一样维新以后便发达起来的。提倡科学提倡了几十年而没有科学如故,这个事实不是唯物史观可以说明的。事实是,中国民族根本不会发达科学。我常想,一个民族发达科学,正如蚕子吐丝蜘蛛缀网一样,不会叫别的昆虫学会的。[14]

据我想,中华民族是不会发达科学的。我这话好像近乎推论,其实是事实,中国如果不是海洋交通了同西洋文化发生关系,到现在一定还是没有科学的。过去那么几千年没有的东西,能说百年十年之间忽然就有了吗?[8]1950

自然科学我们是赶不上人家的,所以学了好久没有学好,不如日本马上学会了。我们也没有迎头赶上去之必要……[8]1974-1975

近代科学肇始于西方,并不产生在中国,说中国“无科学”当然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1915年和1922年,任鸿隽、冯友兰就曾先后阐发过中国自古以来就无科学的观点。他们所谓中国无科学,也是指近代科学而言的。正因为中国没有这种科学,所以自鸦片战争以后,在中华民族屡遭外侮的背景下,为了救亡图存、富国强民,林则徐、魏源、冯桂芬、郑观应、李鸿章、曾国藩、严复、康有为、任鸿隽等几代先进的中国人,极力主张向西方学习,从而形成了一股绵延近半个世纪的“科学救国”思潮。针对“科学救国”梦想不能成真的事实,废名强调指出:“现在世界的问题不是科学问题而是哲学问题。”[14]他认为不能把救国的希望寄托于以“力”胜的西方科学,而应当放在以“德”胜的东方哲学上。只有包括儒道佛在内的东方哲学才能救中国,也最终能够拯救人欲横流、满目疮痍的世界。在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之间,废名的价值取向显然倾重于后者,较之于西方的物质文明,东方的人文精神、伦理道德在他看来更具有优越性和超越性。

科学不能“救国”,没有科学能立国吗?废名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立国之道是立国之道,如果不明立国之道,有科学亦不能立国,如德国日本便是。”那么,别人用科学来征服我,我用什么去抵抗呢?废名认为“在中国抵抗日本战争中,中国有一个‘信’字,只有这个‘信’字可以抵抗强暴,现在也只有这一个‘信’字是立国之道”。民无信则国不立,“中国人一旦自信了,只要‘无为’便可以救国,由救国而可以救世界”[14]。

废名并非完全否认科学所造成的物质文明的进化,也并非完全否认物质文明的进化给人类日常生活所带来的便利。他说:“若说进化,那确是不可否认,也不可拒绝,本是事实如何可拒绝可否认呢?我们现在走路难道不用现代交通工具而用古代交通工具吗?”[14]抗战结束后,废名就是借了现代物质文明之光,坐飞机重返北京大学的。尽管如此,废名却没有对科学高唱赞歌,反而断言“机械发达的国家,机械未必是幸福”[17]。废名认为,科学若造福于人类,其本身也应该是“道德”的[8]1964。但是,科学是“一个权力的伸张,并不真是理智的作用”,不能如东方哲学那样“止于至善”,而是“不知止”。无论科学抑或进化,都是佛教所说的“业”,业力是无止境的,而无止境的业力,必然会导致恶的泛滥,良心的泯灭,真理的遮蔽,两次世界大战正是进化、科学造业的恶果。中国本处在科学的洪流之外,“本没有这个业,不在这个报应之中”,但是“中国在五四运动时提倡‘赛恩斯’,……正是自己把自己拉到那个报应里去”[14]。在他看来,进化论、科学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主动承担“正人心息邪说”的责任,本着“作中流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的义务”,以佛教的“业”、儒家孔子的“节用爱人”、道家老子的“俭”等作为合法、合理性依据,警告“进化”和“科学”,让世人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并坚信“真理终将如太阳有拨云雾而现于青天之日”。废名以不无偏激的言辞表现了一种较为保守的不合时宜的文化姿态,其思想中明显带有民族主义的情结和反现代性的倾向,但对于我们重新认识和深刻反思唯科学主义特别是进化学说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1] 废名.阿赖耶识论[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2] 陈兼善.进化论发达略史[J].民铎杂志,1922,3(5).

[3] 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莫须有先生动手著论[J].文学杂志,1948,3(6).

[4] 李亦园.观念史大辞典:自然与历史卷[M].台北:幼狮文化事业股份公司,1987.

[5] 斯蒂芬·杰·古尔德.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深思录[M].田洺,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

[6] 董增刚.试析严复翻译《天演论》的主旨[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1992(1).

[7] 梁启超.欧游心影录[M]//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8] 废名.一个中国人民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欢喜的话[M]//废名集:第4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9] 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民国庚辰元旦[J].文学杂志,1948,3(2).

[10] 范岱年.唯科学主义在中国——历史的回顾与批判[J].科学文化评论,2005(6).

[11] 郭颖颐.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1900-1950)[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12] 严复.译天演论自序[M]//天演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13] 废名.《佛教有宗说因果》书后[J].世间解,1947,11(5).

[14] 冯文炳.说人欲与天理并说儒家道家治国之道[J].哲学评论,1947,10(6).

[15] 张君劢.人生观[C]//人生观之论战:上册.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

[16] 严复.天演论[M]//严复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17] 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开场白[J].文学杂志,19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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