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马克思扬弃启蒙的内在理路
2011-08-15黄学胜
黄学胜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1)
论青年马克思扬弃启蒙的内在理路
黄学胜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1)
近代西方启蒙传统为马克思哲学的诞生提供了基本的发生语境和时代背景,青年马克思借助自己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探讨实现了对近代启蒙的出离和突破,其基本成果即唯物史观。理清马克思哲学与近代启蒙传统之间的思想关联,彰显马克思扬弃启蒙的内在理路,有助于回应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说,也有助于深入理解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内涵、精神实质及其实现的思想史意义。
启蒙;青年马克思;断裂;唯物史观
与成熟马克思较多地关注政治经济学批判或资本批判相比,青年马克思更多地集中于批判和出离近代启蒙传统。黑格尔说,“哲学是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马克思也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这里的时代依然是启蒙时代。近代西方启蒙为马克思哲学的诞生奠定了基本发生语境,青年马克思突破启蒙的最为重要的成果形式则是唯物史观。因而从学理或思想史角度理清马克思哲学与近代启蒙传统之间的思想关联,彰显马克思扬弃启蒙的内在理路,无疑有助于理解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内涵、精神实质及其思想史意义,也有助于进一步敞开与现当代西方哲学的批判性对话,使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性问题得以凸显。
一、问题的提出
马克思哲学的诞生与近代启蒙思想传统有紧密的思想关联。18世纪的启蒙运动是欧洲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促进了现代性的生成,对当代世界的政治形态、社会形态和思想形态的形成亦有主导性影响。近代西方启蒙为马克思哲学的诞生奠定了基本的发生语境和时代背景,作为生活在启蒙时代的思想家,马克思的思想和行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启蒙思想影响,甚至对启蒙的持续关注和探讨正是青年马克思各种哲学努力及理论批判的基本主题。关于启蒙对马克思的影响,很多马克思主义者也有明确揭示。比如,悉尼·胡克在1950年写的《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中就断言马克思“是一个真正的启蒙运动的产儿”[1](P134)。日本学者成塚登说:“马克思思想的出发点就在于法国的启蒙思想。”[2](P17)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派代表戴维·哈维也说:“马克思在很多方面都是启蒙思想的儿子。”[3](P23)英国学者泊尔基甚至将马克思完全归入了欧洲思想传统的主流,说:“马克思主义根本属于欧洲政治和社会理论的主流传统,因此,进入马克思思想——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核心——的最佳途径是研究它在这一传统母体中的起源。”[4](P3)启蒙的思想传统及其后果无疑是作为一种整体的“意识形态世界”(阿尔都塞语)提供给马克思的。启蒙塑造了马克思所面对的“当代现实”,也塑造了我们今天所面对的当代世界。对马克思哲学精神实质的领会及其当代意义的把握,无疑需要集合近代启蒙及其实践后果来展开。如此方能真正理解当年马克思面临的真正问题、进行的理论探索及其提出的基本理论成果。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唯物史观的内涵、性质及其实现的哲学变革意义。
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即德国古典哲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和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无疑也应结合启蒙思想传统来进行。一般而言,目前学界在马克思哲学研究方面主要集中在马克思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与康德黑格尔哲学的关联上,凸显了马克思哲学或唯物史观对近代形而上学的批判和超越。但仅从这一方面来看马克思的思想革命,或许会忽略马克思在其他一些问题的批判和处理,比如启蒙的逻辑与界限、政治解放的限度、现代性社会的本质、社会主义传统的问题与出路等。呈现给马克思的问题必然是一个现代世界的总问题,形而上学的出路应该说只是一个方面。马克思是要超越整个现代世界,其对近代形而上学的处理恰好应放在马克思超越整个现代世界的视域中加以把握。由于启蒙给马克思提供了基本的“意识形态环境”,因而需要将马克思对现代世界的批判关联于近代启蒙的基本视域,结合近代西方思想史的转变来理解。列宁说三个来源其实更为根本和直接的思想前提还是近代启蒙,马克思就称德国古典哲学为“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称以斯密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为“启蒙国民经济学”,也认为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不过是法国唯物主义的进一步延伸。在这个意义上,脱离了启蒙很难理解这三者的精神实质,也很难理解马克思对这三者的批判综合。
此外,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研究方面,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说有深刻影响。阿尔都塞以1845年为界,将之后的马克思与之前的马克思截然对立起来,认为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是科学即历史唯物主义,之前的马克思是人道主义思想,特别受到费尔巴哈影响。认为断裂前的著作是包括《神圣家族》在内的所有青年马克思的著作;断裂时的著作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成长时期的著作是1845-1857年包括《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在内的所有著作;成熟时期的著作则是1857-1883年包括《资本论》在内的所有著作。断裂前阶段又分为两个小阶段,首先处于以康德-费希特的总问题为主导的“理性自由主义阶段”(1842年前),接着处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总问题下的“理性共产主义阶段”(1842-1845)。这也将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发生地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包括《神圣家族》)统统归入了费尔巴哈总问题下,认为这段时间马克思是个完全的费尔巴哈派,没有任何独特思想。青年马克思也因此还处于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立场,停留于对各种现代性问题的道德化批判。他明确说:“依靠康德和费希特的帮助,马克思倒退到了十八世纪末;依靠费尔巴哈的帮助,他倒退到了十八世纪理论历史的中心,因为费尔巴哈确实可算是十八世纪的‘理想’哲学家,是感觉论唯物主义和伦理历史唯心主义的综合,是狄德罗和卢梭的真正结合。”[5](P16)这其实无视了青年马克思独特的理论径路,也割断了青年马克思向成熟马克思的思想转变的可能性,堵塞了对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研究的各种可能性,使得唯物史观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成了一种横空出世的产物[5](P255)。笔者不同意阿尔都塞这一论断,他其实是将青年马克思的理论追求完全等同于启蒙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努力,把青年马克思提出的“实践的人道主义”或“真正的人道主义”等同于启蒙主义的或费尔巴哈假唯物主义意义上的抽象的人道主义,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变成了一种“现有”应当趋之于的价值层面的“应有”,也将马克思对现代性社会的实践批判和社会历史批判局限于道德批判。这不符合马克思的理论实际,也不符合马克思哲学的基本精神。阿尔都塞不但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提出的“实践的人道主义”或“真正的人道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当代现实”的批判及其实质,也没有真正把握青年马克思的理论探索相对于德国古典哲学、政治经济学、空想社会主义和青年黑格尔派等启蒙的后续形式而具有的独特性,没有把握这众多批判相对于唯物史观的诞生来说的前提性和基础性意义。因此笔者以为需要对阿尔都塞的论断做出理论回应。本文也可以说正是力图回应这一问题。
二、马克思扬弃启蒙的内在理路
一般来讲,近代西方的启蒙是在现代世界对思维“主体性”的彰显的时代背景下继续深化的,思维的“主体性”在启蒙时代具体表达为理性自由原则。它强调每一个理性健全的个体都要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能力去评价和规定一切,以获得思想启蒙和行为自由。理性是评判一切事物的“阿基米德点”,是启蒙的核心和灵魂。启蒙的“理性”又有两重主要内涵,一是笛卡尔的“我思”,即思维的主体性,这是一种先验主体、“意识的内在性”,是一种处于“应当”层面的先验预设,被认为普遍存在于一切个人、一切民族、一切时代当中。另一是,“我思”在自然科学中得到了证明,受自然科学启发,理性被赋予了工具理性、实用理性内涵,具有分析和建构功能。“理性”与“自然”相等同,合乎理性的即合乎自然的,理性作为人之为人的本质规定也是一种人性的“自然”之理。启蒙试图借此以“理性”取代“信仰”,以人的优先地位取代上帝的主体地位,并试图效仿自然科学揭示宇宙的自然秩序一样,通过政治解放的形式建立一个符合并促进人之本性充分发展的理性王国,从而维护人的尊严和地位,保障人的自由、平等、博爱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等基本人权。启蒙体现了一种全新的人道主义思想。
1.英、法、德启蒙思想和运动的不同表现形式
启蒙在当时的英、法、德体现得最为明显,影响也最为深远。借此,启蒙运动也为列宁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提供了基本前提和时代背景。但由于具体条件不同,各国的启蒙运动又有不同表现形式。法国的两大社会生活限制是天主教和封建专制制度,法国的启蒙运动主要是反宗教和反封建专制制度。在启蒙影响下,法国爆发了大革命,在社会政治领域中贯彻和论证了启蒙运动的原则、精神和人类理想,推翻了封建专制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的共和国。法国的政治解放也成了现代解放的典范。英国由于其资产阶级的政权借助于“光荣革命”早已获得实现,社会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他们的启蒙运动的主要精力是“对社会问题的研究和对未知科学领域的探索”;其基本任务不是夺取国家政权,而是促进和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建立强大的资本主义的现代国家。以斯密为代表的启蒙国民经济学家主要在社会领域中贯彻和论证了启蒙原则及其精神,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及其生产体系的天然性和永恒性。德国由于其落后的社会经济状况和长期分裂的政治格局,启蒙只有在思想领域进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主要结合德国的特殊现状,力图在思想领域把握启蒙时代的原则和精神,调和哲学和宗教的关系,以鼓舞和强化民族意识,推进德国的统一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其结果是,黑格尔哲学完成了近代形而上学,成为了现代性社会的观念论“副本”。之后,青年黑格尔派作为德国的自由主义者,将自己的出发点返回到了费希特主义立场上,反对黑格尔提出的哲学与宗教和解的观点,决心依靠理性来批判现实,力图在德国彻底地实行英国或法国式的市民启蒙,重新兴起对政治自由的肯定,并对封建专制制度采取理性的批判态度。但他们的批判仅仅限于宗教批判,未能将宗教批判与政治批判、社会历史批判和实践批判结合起来,其主要目的是通过激进批判实现德国社会的市民启蒙,但最后结果却走向了绝对主观主义或无政府主义。总的来看,借助法国政治解放、英国的启蒙国民经济学、德国的古典哲学,启蒙分别从政治领域、社会领域、思想领域对现代世界做了系统论证。它们也因此构成了马克里力图批判和超越的资本主义的“当代现实”,马克思对启蒙的扬弃也正是借助于政治解放批判、理性形而上学批判、启蒙国民经济学批判进行的。
以圣西门、欧文等为代表的空想社会主义作为法国唯物主义的一种衍生形式,也是马克思扬弃启蒙的一种思想资源。一般来讲,空想社会主义看到了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的启蒙理性王国的破产,力图有所改变,真正实现启蒙力图实现但又未能实现的人道理想,即人的真正自由、平等和普遍幸福。虽然他们对现代世界的种种非人道后果展开了批判,甚至还批判了私有制度,但由于并没有突破启蒙的原则和思路,仍然从近代启蒙主义的理性出发,借助于继续贯彻法和国家的理性化和有识之士的推动来实现社会的和平变革。因而他们看不清现代世界的资本主义本质及其各种后果的真实成因,其改良道路不可能触动现代社会的本质,不可能真正消灭私有制,其社会理想自然也成了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和启蒙国民经济学、德国古典哲学一样,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也落入启蒙主义的窠臼之中。
2.马克思信奉和坚持启蒙原则的阶段
作为受启蒙影响的一代人,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来看,马克思也有一段信奉和坚持启蒙的原则和思路的阶段。这主要是1835-1843年退出《莱茵报》阶段。其中,马克思在中学毕业论文提出了其欲用其一生加以实现的“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启蒙理想;在《博士论文》中对自我意识哲学进行了大加赞扬;在《莱茵报》阶段,则以理性自由的法庭,评判和规定现存的一切,坚持用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观点评价和规定现存的社会政治状况,提出人的社会生活和活动应理解为合乎规律的历史过程,强调理性精神对现实状况的批判和推动作用,强调新闻出版、法、国家都要符合理性,符合人的自由的类本质,符合“人类理性的自然规律”。这表明,这一阶段马克思是欲通过启蒙理性的“应当”来规定“现有”,要求“现有”趋向于“应当”,力图实现“应当”和“现有”的高度统一,体现出了较为明显的理性主义、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立场。然而“物质利益难题”却让马克思清醒过来,它让马克思看到,不是启蒙的“应当”规定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倒是相反,是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决定了启蒙主义的“应当”,作为统一性力量的理性自由原则在面对一个利益不断分化和社会分层的社会时是无法将物质利益统合起来的。在“人民理性”之前起支配作用的力量乃是理性无法掌控的。任何企图借助于对国家和社会的理性化设计来应对各种现代性问题的做法都将归于徒劳。
3.马克思对启蒙主义的反思和批判阶段
马克思转入对启蒙主义的反思和批判,主要体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德法年鉴》时期。在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名义下,马克思试图发现启蒙主义的界限并探求实现“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完美”理想的可能性。其中,马克思集中批判了启蒙的政治解放,提出了超越资本主义的“当代现实”这一新的原则立场。在这里,马克思也开始走上了唯物史观的创建历程。这段时间,马克思虽然受到了费尔巴哈哲学的启发,但并没有就此转向费尔巴哈的“感伤的道德主义”批判,而是对现代国家和现代市民社会进行了社会历史批判和实践批判。一方面,马克思吸收了费尔巴哈的“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思想,但他不像费尔巴哈那样将人理解为感性的、自然的、抽象的原子个人,而是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理解人。马克思不是停留于对人的抽象理解,而是将人放入了人类历史发展特定阶段的社会关系中,马克思说:“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6](P1)在资本主义社会,人是抽象的原子的利己主义个人,这里是“公民”和“市民”身份的双重对立;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社会后的新的社会,人将是“公人”和“私人”的统一,是全面展现自己的全面的社会力量的完整的人。另一方面,马克思借助于费尔巴哈的方法得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基本结论,看到了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之间的真实关系。并且发现现代解放仅仅是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现代社会的本质也仅仅是犹太人的自私利己本质,现代社会的精神是利己主义的犹太精神。政治解放一方面是法国大革命过程中的恐怖屠杀和拿破仑的复辟;另一方面是现代性社会和现代国家相互分裂开来,形成为两个完全独立的领域。在分裂的过程中,原子式的利己主义个人的不断生成、社会不断分层和分化,因而指望通过启蒙教育和社会调整或者国家的整合来实现世俗利益向普遍利益的转换已不可能。社会领域中的分层和世俗利益必然独立出来,支配着国家的结构和国家的性质。这样一来,启蒙力图通过政治解放实现人的自由、平等只具有抽象和形式意义。对人的真正解放来说,停留于政治解放显然不够,还必须上升到人类解放。这必然要求抛弃启蒙的理性化思路,整体性地超越资本主义“当代现实”,通过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实现社会解放。超越“当代现实”立场的提出表明,马克思在理论视角和原则立场上已越过了近代启蒙,他力图批判和超越的乃是整个现代世界。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往后的各种理论批判和实践批判也都达到了新的“原则高度”。
4.马克思对现代世界的整体批判阶段,创立唯物史观
依循这一新原则立场,从1844年起,马克思对现代世界进行了系统批判,包括理性形而上学的批判(这主要是对作为现代性社会的观念论“副本”的黑格尔理性主义哲学的批判)、对全面阐释了现代性社会“内部生理学”的“启蒙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对空想社会主义的批判,这所有批判又使马克思全面制订了作为现代性社会之必然结果的新的“实践的人道主义”的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通过黑格尔哲学批判,马克思批判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最后和最完整的表现形式,提出了感性对象性活动理论。现代世界的思想基础是主体性哲学奠定的,对现代世界的整体超越,尤为重要的就是瓦解这一基础。马克思的矛头直指黑格尔哲学的“意识的内在性”。马克思不像黑格尔或启蒙那样将人理解为理性自由的存在物,不是基于“主体自我意识”、“精神”来规定人;也不像费尔巴哈将人理解为感性直观的抽象的原子个人,而是将人理解为感性对象性的存在物,感性对象性的存在物从事着感性对象性的活动,即社会实践活动。这里,劳动或实践活动的本体论地位得到了确认。具体的、感性的、现实的对象性活动不是一种人的抽象本质,相反,正是这种活动创造了人本身,也创造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各种社会关系,创造了人类社会历史。当这种劳动被置入不同的社会经济关系时,却有不同表现形式。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感性的具体活动表现为抽象劳动、异化劳动。人受异化劳动限制,是死的资本对活的人的统治,其根源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社会生产关系。这一条件下,个人也表现为利己的、原子的和抽象的个人,没有半点真正自由、平等可言,所有人都受着资本原则奴役。要使人从这种条件解放出来,必须使充分肯定了人的主体性力量和全面塑造了人类社会历史的实践活动获得解放,使劳动成为一种美的享受,当然也使人成为真正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个人。为此,也就必须在根本上从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社会生产关系中获得解放。
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分析应到国民经济学中去寻找,于是马克思转入了对“启蒙国民经济学”的批判。由理性形而上学批判到启蒙国民经济学批判也是由“副本”到“原本”的批判。马克思欲全面超越现代世界,必须揭穿现代社会的本质,发现其发展的必然趋势和不可避免的改造方式。马克思这一批判同样不是“费尔巴哈的原则立场”的道德化批判,不是停留于以某种应当具有的人的本质来批判导致了人的本质的异化的社会现实,而是全面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即从国民经济学自身的逻辑论证来说明资本主义社会必然走向灭亡和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必然爆发的历史必然性。这种批判也是直接批判启蒙主义的资产阶级性质。启蒙的国民经济学家所说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个人的私人利益和社会的普遍利益在“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能获得高度统一,马克思指出这只不过是一种神话。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并不是一种理想和永恒的社会制度,它创造了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可能性,但启蒙主义思路下的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的逻辑必然是带来自身走向崩溃,这由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归私人占有的基本矛盾所决定。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必然是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爆发,资本主义社会进而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社会作为现代世界的全面超越,是“实践的人道主义”或“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取代启蒙的抽象和片面的人道主义,是人的真正自由、平等、普遍幸福、社会普遍公正和人与自然的普遍和谐的最终实现。也正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批判了法国唯物主义的抽象的人道主义的资产阶级性质和现代社会主义的空想性质。“实践的人道主义”是奠定在实践活动基础上的,它是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的当代世界展开实践批判和社会历史批判基础上提出来的,它超越了启蒙和空想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的抽象性和片面性,成为了“真正的人道主义”或“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它不是一种处于“应当”层面的道德理想,而是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是以消灭人的全方位异化而实现人的普遍自由、平等和人民的普遍幸福为目标的一个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因而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才说:“对实践的唯物主义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就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6](P75)
借助上述种种批判,马克思分别从政治、思想、社会和价值层面,完成了对近代启蒙和资本主义“当代现实”的全面超越。马克思也逐渐从近代启蒙的思想传统中出离和突破出来了,其基本成果就是唯物史观。唯物史观的提出与马克思对现代世界的批判和超越密不可分,也与“实践的人道主义”的共产主义思想提出和形成过程相伴而来。唯物史观不可能是一种“横空出世”的产物,青年马克思借助自己的理论努力实际上是突破了启蒙哲学的意识形态努力。青年马克思对启蒙的政治解放之限度的揭露和批判,他对主体性哲学的“意识的内在性”的瓦解,对现代性社会本质的洞见以及他提出的“实践的人道主义”理想都已在本质上不同于近代启蒙。近代启蒙停留于政治解放,停留于具有“意识的内在性”特征的思维“主体性”、停留于对现代社会的论证和说明,也停留于启蒙的抽象的人道主义。马克思则以社会实践活动或感性对象性活动原则取代了启蒙的抽象的思维主体,以对现代世界的全面扬弃区分于近代启蒙及其后续形式对现代世界的全面论证,还以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统一即历史科学来反对启蒙主义所唯一信赖的自然科学方法。启蒙哲学是致力于现代世界的建构和说明,马克思哲学则是致力于现代世界的解构或革命,最终实现启蒙力图实现而最终又未能实现的人道理想,即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是每一个的自由平等、普遍幸福和社会的普遍公正等。所有这些都说明,以唯物史观为基本成果形式的青年马克思的理论探索已经实现了对近代启蒙主义的出离和突破。这也同样开放了1845年之后的马克思的理论研究空间,在某种程度上,《资本论》及其手稿也在以其特殊的方式展开对近代启蒙的批判。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已不是一个近代哲学家,而是一个站在当代立场上,对整个现代性世界从社会、政治、思想层面展开全方位批判和超越的思想家。马克思哲学已不是近代哲学,而成为了一种具有当代高度的哲学形态,它可以表述为致力于人类之根本解放的革命的哲学。这敞开了在新的原则高度上进行马克思哲学与现当代西方哲学的批判性对话的可能性,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性问题得到了凸显。
三、几点结论
这样的理论思路至少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首先,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任何一个阶段上都不是一个完全黑格尔派或费尔巴哈派,而有着独特的理论径路,此即力图从近代启蒙的思想传统出离和突破出来。这一过程,马克思难免会吸收和借鉴同时代人的一些观点和表达,但马克思只限于运用它们来解决自己疑惑的问题,并不是就此而完全倒向了某个思想家。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马克思有自己独特的问题域和理论路径,才有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而其他同时代的思想家们则要么变得保守、要么成了理论空谈、要么走向了无政府主义等等。马克思借助自己的理论探索最终区别于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如黑格尔、费尔巴哈、鲍威尔、圣西门、欧文等等最后都还是深陷于启蒙主义的思想传统中),完成了唯物史观的创建。
其次,阿尔都塞的“两个马克思”说不能成立。唯物史观是青年马克思出离和突破启蒙的一个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从此角度来看,青年马克思的理论探索有三个阶段,1843年(包括遭遇物质利益难题)之前是信奉和坚持启蒙原则和思路阶段。1843开始转入了批判反思启蒙,这里马克思以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为核心论题全面反思和批判了近代启蒙主义思路,弄清了启蒙主义逻辑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提出了超越“当代现实”,即全面超越近代启蒙的新的原则立场。由此马克思开始了唯物史观的创立历程。1844-1845年间马克思又对“当代现实”展开了全面批判,对现代性社会从内容层面(通过批判启蒙国民经济学而揭示现代性社会的本质)和理念层面(通过批判黑格尔哲学而批判现代性社会的观念论副本)展开了细致解剖,并从价值层面(通过批判法国唯物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而提出了“实践的人道主义”价值理想)提出了新的共产主义的人类社会理想。借此马克思完成了对整个现代世界的整体性批判,即全面认清了由启蒙原则主导下的现代性社会的整体性后果及其必然的发展趋势,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奠定在实践基础上的新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即唯物史观。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则全面表述了这样一种新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因此不能像阿尔都塞那样,将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尖锐对立和割裂开来,两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思想关联。
最后,正是由于马克思最终突破了启蒙的界限,因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思想不能停留于一种“应当”的层面来理解。马克思继承了启蒙的人类解放理想,但不同于启蒙的逻辑和思路。后者本质上还力图通过建立一个合乎理性的社会制度即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来实现,通过对法律和国家的理性化设计,在法律上和社会生活中充分肯定和实现人的基本权利。马克思则要根本变革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因为这并不如启蒙学者们设想的那般完美和理想,它本质上是压迫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其中法律规定的人权和公民权只具有形式意义,人是全方位被压迫和被奴役的,资本是这个社会的支配力量。因此,政治解放必须上升到人类解放,这只有通过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来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与共产主义社会的胜利又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因而“每一个人自由全面的发展”的“自由人联合体”一定能够建立起来。因此,马克思最终转化了启蒙的人类社会理想,使停留于“应当”层面的价值理想具有现实的基础和历史的必然性。它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道德理想,而是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是消灭人的全方位异化和实现人的普遍自由、平等的社会历史发展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当今时代需要加强和坚定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信仰和追求。
[1]悉尼·胡克.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2]城塚登.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创立[M].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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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4.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黄学胜(1983-),男,江西赣州人,南昌大学哲学系讲师,复旦大学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哲学及哲学基础理论、启蒙哲学。
A121
A
1671-7155(2011)05-0011-06
10.3969/j.issn.1671-7155.2011.05.002
2011-06-30
(责任编辑 何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