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辛亥首义的真实面貌——从“第一枪”的演变说起
2011-08-15裴高才
裴高才
(黄陂区台办,湖北 黄陂 430300)
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
回归辛亥首义的真实面貌
——从“第一枪”的演变说起
裴高才
(黄陂区台办,湖北 黄陂 430300)
针对时下有关辛亥革命的出版物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状况,作者从辛亥首义“第一枪”的演变说起,力图回归辛亥首义的真实面貌。
辛亥革命 史事
时下,有关辛亥革命的出版物,既异彩纷呈,亦泥沙俱下。有随意演义者,有推波助澜、流传谬误者:似乎辛亥革命真的“没有准备好”,辛亥首义是极具偶然性的“侥幸”成功。诸如,有人竟然把打响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第一枪,说成是“武汉人的脾气非常暴”的赌气所致。还引文称:“武昌起义是一姓熊的汉人和满族军官赌博,满族军官输钱赖账,姓熊的兄弟就逼账……啪地扣动扳机放了那满大人的血。”而熊的兄弟们害怕“连坐”,“当晚就造了反”[1]。伍立扬著《中国1911》有多处将首义当事人名或姓搞错。如将金兆龙误作“金铫龙”,把程定国(正瀛)变成“陈定国”等。为正本清源,笔者结合阅读冯天瑜主创、张笃勤协助的《辛亥首义史》[2],就“第一枪”进行系统阐发。
城外:“第一把火”与城内“第一枪”
百年来,关于打响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第一枪问题,学界只有人员认定与时间先后之争,或城内与城外之说,不存在所谓“赌气”问题。冯天瑜先生在《辛亥首义史》导言中,以时间先后为序,从城外与城内两个方面进行了系统解读,并以当时目击者的现身说法,从中可见一斑。笔者在《辛亥丰碑》三部曲之《首义精魂·李鹏升》[3]中,亦持此说。冯著在叙介城外率先发难时,这样写道:
辛亥年八月上中旬,江苏南通人、“状元资本家”张謇(1853—1926)在武昌办理纱厂设备事宜,八月十九日(10月10日)上午,他在武昌从当局要人处听到革党谋反、被捕的消息,中午心绪忐忑地渡江到汉口,下午乘船,准备东下返回江苏。傍晚,张氏在刚刚启航的轮船上亲见,长江对岸的武昌草湖门(又称武胜门)外塘角新军营房,火焰冲天,“横亘数十丈不已”,“舟行二十余里,犹见火光熊熊烛天地也。二十日(即10月11日)至安庆,知武昌即以十九日(即10月10日)夜失守”[4]。
这里所说的城外塘角新军营房,是指驻扎在武昌古城的北门武胜门外,位于塘角的旧恺字营之清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相当于现在的旅)所属炮队第十一营、工程队(相当于连)与辎重队。举义的革命党领导人是该部辎重、炮、工各队的共进会总代表李鹏升。
有人不禁要问,张謇只是旁观者,那么当时举事的革命党人是怎样记述的呢?参加首义的党人胡祖舜在《六十谈往》中说,按照武昌起义司令部的部署,首先由城外李鹏升部发难,抢占致高点,而后城内响应。
李鹏升原计划晚上十时发难,可是,当天下午六时许,突然传来炮队十一营与辎重、工程各队队官(连长)以上长官,均前往炮队营署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如何镇压革命党。于是,李鹏升当机立断,即时召集党人各支队长秘密碰头,研究应变之策。他对大家说,当下官长均不在部队,正是我们举义的天赐良机,我们不如马上举事。而其时正值辎重队第三排接班查街,各位惟恐兵分力薄,遂一致赞成炮、工、辎一起乘机发难。
时不宜迟,迟恐生变。李鹏升当即以总代表的身份通知炮、工、辎各队代表,准备提前动作。继而,李又“密令同志罗金玉首向(清军)排长郭某发击一枪为号,时午后六时零五分钟也”[5]。参加辛亥首义的知名报人蔡寄鸥,在《鄂州血史》中明确记载:
塘角混成协炮兵、工程、辎重三营队,驻于塘角旧愷字营(今泛指积玉桥与徐家棚之间临江地带)……以李鹏升为总代表。午后6时许,李鹏升(率领的辎重队)就开始动作……因率队由中和门(今武昌起义门)入城,至楚望台军械库所。就钟点及路程计算,塘角辎重一营起义,当先于城内工程八营。否则由塘角至中和门,几绕全城三分之二,决不能如期到达楚望台,其理明甚。因为该营离城太远,放枪与纵火,城内耳目不及,所以认定首先发难的是城内工程八营……[6](P81-82)
首义参战者并老家住在军营附近黄土坡的邵百昌,在《辛亥武昌首义之前因后果及其作战经过》中亦云:
李鹏升、蔡鹏来、余凤斋等遵照十八日命令所示,举火发难。七时许,由李鹏升等前往马厩,燃草引火,同志罗金玉鸣枪示威。此枪实系辛亥武昌首义第一枪,因该营距其他营房过远,未引起大作用,故各书多未提及。[7]
另一方面,首义发生时,正在第二十一混成协司令部坐镇指挥的清军协统(旅长)黎元洪,则在回忆录中说,他当时接到的电话,首先是城外第二十一混成协炮营管带张正基告知“辎重队有乱”,而后才得到张彪的电话,讲工程营暴动。
后来,章太炎为黎元洪所作墓志铭初稿中,也写明武昌首义最早由塘角驻军发动。党人胡祖舜甚至在汉口《中西报》万号纪念刊上发表公开信,称辎重队系10月10日下午六时发难,而工程营时在晚上八时左右。辩驳党人邓玉麟在津沪《大公报》所撰《辛亥武昌起义经过》中,谓工程八营首先发难。著名报人胡石庵更是为李鹏升鸣不平,他特地吟诗,将李鹏升比作秦末起义领袖陈胜、吴广,至今传为佳话。诗云:“揭竿一呼究谁始,陇西华胄名鹏升!”
换言之,城外率先点燃武昌首义第一把火的是辎重队的李鹏升等,在李的组织领导下,罗金玉打响了城外也是辛亥首义的第一枪。
城内:“程一枪”演变为“熊一枪”
史家及其首义志士,关于武昌城内“第一枪”是在什么时间,又是由谁打响的,其说不一。冯先生根据考证大量第一手史料(1912年成立的湖北革命实录馆藏辛亥首义志士手稿),在新著中确认:打响“第一枪”的时间为“八月十九日(10月10日)夜八时”,地点是位于武昌城内黄土坡的新军第八镇工程第八营(简称“工八营”或“工程营”)驻地。当起义军士兵清脆的步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之后,义军在后队正目(班长)、共进会代表熊秉坤率领下,冲出营房,直奔武昌城中和门(今起义门)近旁的楚望台军械库。
那么城内“第一枪”到底是谁打的,又是如何演变的?冯著列举了熊秉坤于1912至1913年间呈交给湖北革命实录馆的《前清工兵八营革命实录》、《前工兵八营阵亡死难暨五旅部属各员事略》、《五旅中级上军官暨前工八营革军中执事之在下级各员事略》与《前工兵八营革军各执事暨各会员事略》(《武昌起义档案资料选编》上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等回忆文章。熊在回忆录中,明确表明自己是工八营的总代表与组织者,打响“第一枪”是同营士兵、共进会会员程正瀛(定国)。笔者在湖北省博物馆查阅到熊此间的手稿《熊秉坤事略》,也未发现言及他打响“第一枪”的记述。其中熊在《前清工兵八营革命实录》中,是这样回忆当时起事的:
缘该三棚内之支队长金兆龙,得坤改定时限信后,方将准备一切,被本排排长陶启胜窥破,带护兵二名从之。金见事败,疾呼曰:“众同志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中一会员程定国(即正瀛)持枪开击,陶带伤逃死于家。于是人声沸腾,枪弹如雨,一、三排亦继起。……营主阮荣发、右队官黄坤荣、司务长张文涛各持手枪向上射击,口称“不用呶噪!”声未几,程定国一枪中右队官及司务长。营主见枪毙两人,正跑走时,忽又一枪毙之。于是全营振动。坤于是下楼吹哨笛集合队伍……
著名辛亥革命报人胡石庵撰于1912年农历二月的《湖北革命实见记》,记载了参与工程八营起事的正目(班长)朱思武详述当晚起义的情形:
适有该营后队二排排长陶启胜巡查各处,窥见同志金君(名兆龙)皮盒内有真子弹数排,吼而起,以掌披金额,曰:“尔谋反耶?”金大怒,狂叫曰:“反!反!即反矣!”即以手叉陶颈,推卧床上。众同志闻声哗起,于是有蒋遂杰、王仲烈、程正瀛等各出枪械,一面呼迫全营起事,一面以枪杆击陶脑,陶晕绝,乃整队下楼。下楼时又有排长张文涛抽刀阻止,立被同志刺死。督队官阮荣发持枪喝住,亦即枪杀,营中他官长相率逃去。同志等乃会合全营兵士整队出营,直奔楚望台。
可是,时隔一年后,上述说法发生了逆转。其根本原因是熊秉坤1914年7月,于日本东京参加孙中山组建的中华革命党,在一次聚会上,孙中山指着熊秉坤向在场者介绍:“这就是武昌首义放第一枪的熊秉坤同志啊!”1918年10月10日,孙中山为上海《晨报》撰文,称“今日何日,此非我革命同志熊秉坤以一枪起义之日乎!”以后在《孙文学说建国方略之一》中又有“熊秉坤首先开枪发难”之说。而真正打响首义第一枪的程正瀛,于1916年在党人内争中被贾正魁沉入长江而殁,死无对证。孙中山的“熊一枪”之称由此广为流传。于是,熊秉坤为了与孙中山相呼应(熊秉坤曾回应:“我不是为自己争,而是为孙先生争。”),在他1920~1950年代发表多篇忆及辛亥首义的文字中,与1912—1913年间的文章大相径庭:打响第一枪的人物,从程正瀛演变为熊秉坤。
冯天瑜认为,从史源学角度论之,熊秉坤撰于1912—1913年间的文章真实性昭著。且工八营发难士兵周全胜撰于1912—1913年间的《周全胜革命事略》,以及记述工八营士兵汤启发、翁国福的文字皆与之相互印证。胡石庵撰《湖北革命实见记》载的工八营发难参与者朱思武的陈述,亦可与之相佐证。所以应当肯认,打响首义第一枪的是共进会员、工八营士兵程定国(正瀛)。
诚然,有的学者认为,从组织层面来看,说熊秉坤打响第一枪也不为错。笔者认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工程营在熊秉坤的领导下,由程正瀛打响了武昌首义第一枪。换言之,作为工八营革命党人代表、发难过程的重要组织者熊秉坤,虽非由其打响第一枪,但是他对辛亥首义贡献甚大,理应认作武昌起义发难单位的代表人物,堪称辛亥首义彪炳千秋的功臣。
顺便提及的是,伍立扬著《中国1911》提及吕中秋曾自称打响“第一枪”,这是不符史实的。据两岸现存的辛亥史资料显示,吕氏的确是工程营的发难人士之一,他当时不仅开了枪,而且是一箭双雕,只不过他不是第一枪,而是继罗金玉、程正瀛之后的第四枪。首义人士邵百昌在《辛亥武昌首义之前因后果及其作战经过》中说:
右队队官黄坤庸(荣)阻止本队士兵参加,吕中秋击杀之(此即为第四枪),弹贯穿黄身而出,该队司务长(张文涛)立于旁,亦中弹而死。[8]
结语:城内城外两相宜
关于发难时间与单位,首义参战人士邓玉麟诸人,以及黎澍等学者则认为,是城内工程营打响第一枪。黎澍说:“夜晚七点钟,工程第八营后队的一个排长巡查营房,与该排士兵程正瀛及该排副目金兆龙发生冲突,排长被猛击倒地。”[9](P34)
不过,争论双方都承认,按照以蒋翊武为军事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的起义司令部制定的起义计划,是先由城外的李鹏升部发难,然后由城内响应。
综上所述,武昌首义的发难时间,城外(六时)比城内(七时或八时)要早一两个小时。城外率先发难是确信无疑了。只是李鹏升率领的辎重队发难在城外,又是在夜晚,影响有限。又因为辎重队从城外绕道进入城内有一个时间差,如果他们不是提前举事,辎重队不可能那么快到达楚望台。
与此同时,湖广总督府、军械库等重要设施均在城内,清军主帅及其主力部队也在城内,城内的工程营打响第一枪后,第二十九标、三十标、测绘学堂等革命党人纷纷响应,并率先占领了楚望台军械库,取得了先机。其影响力远远大于城外。但是,当城内的党人对督署久攻不下时,又是城外赶来的炮队的第三发炮弹命中督署,湖广总督瑞澂吓得挖墙而逃,使清军群龙无首,顷刻土崩瓦解。故城外与城内是相互策应,不可分割的。这如同同盟会领导的前十次起义,对武昌首义具有借鉴作用一样。
由此我们便清楚明白城内与城外“第一枪”各有千秋。首义革命报人蔡寄鸥说得好:“余谓城内为工程八营先放枪;城外为辎重一营先放枪。两处都是自动的争先,无分乎谁先谁后。”[6](P81-82)
这些年来,笔者在创作辛亥首义人物传记的过程中,向章开沅、冯天瑜、皮明庥、严昌洪等,对辛亥革命史作出开拓性研究的重镇请教,获益良多。记得冯先生在给拙作《首义精魂》作序时曾告诫我,理应十分重视回忆录史料,但不可轻信、滥用。回忆录往往带有忆事者的主观色彩,须加以考证,以辨析其真伪。并引述梁启超晚年所说,加以佐证。梁云:“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变记》,后之作清史者记戊戌事,谁不认为可贵之史料?然谓所记悉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则?感情作用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
今天,当笔者敬读冯先生主创的《辛亥首义史》,重温先生的话语,在心灵上得到了砥砺。
[1]耿立.辛亥革命长镜头[J].中国作家(旬刊纪实),2011.
[2]辛亥首义史[M].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
[3]裴高才主创.首义精魂·李鹏升[M].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
[4]张季子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31.
[5]武汉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辛亥革命在湖北史料选辑[M].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6]蔡寄鸥.鄂州血史[M].龙门联合书局,1958.
[7]台北.湖北文献:第十三期[Z].1969-10-10(5).
[8]台北.湖北文献:第十三期[Z].1969-10-10(6).
[9]黎澍.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政治[M].人民出版社,1954.
K257
A
1671-2803(2011)06-0003-04
2011-09-07
裴高才(1957—),男,湖北黄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黎黄陂研究会理事长。
责任编辑:理 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