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克隆人技术的价值评判
——基于儒家家庭伦理的视角
2011-08-15李剑
李 剑
(安庆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对克隆人技术的价值评判
——基于儒家家庭伦理的视角
李 剑
(安庆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儒家的传统观念认为,人之为人的根本是德性,而德性的萌发和教化始自家庭,家庭是人伦关系的基石。从这一视角来看,由于缺乏健全的家庭人伦关系,由无性生殖的克隆人往往无法形成确定的自我角色认同,这势必会影响其道德情感和道德观念的培育,最终影响其健全人格的形成。因此,克隆人技术对儒家传统伦理秩序的深层影响不容忽视。
儒家;家庭伦理;克隆人;技术
克隆人,顾名思义是由克隆技术培育出的人,也称为“复制人”。不同于由男女两性自然结合生育的人,克隆人是通过人工技术将单亲的体细胞核移植于去核卵细胞,培育成胚胎植入子宫发育而成的。克隆技术代表着人类生物科学与医学石破天惊的进步,为解决许多医学难题带来了新的曙光,因此被很多人视为人类的福音,但自1997年英国克隆羊“多莉”诞生以来,全球反对进行克隆人研究的声音一直占主流。
西方社会反对克隆人主要是宗教原因[1],基督教传统认为,人是上帝创造的,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经有性繁殖而产生人类,生命是上帝恩赐的礼物。因此,无性繁殖人类,被视为是对上帝神权和神圣生命的亵渎;而在中国,由于缺乏“上帝造人”的宗教传统,且近百年来科学主义思潮深入人心,科学技术往往被认为有不证自明的合理性,这样,尽管官方已明令禁止克隆人研究,但很多人仍然支持这一研究。本文拟汲取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从儒家家庭伦理出发,对是否应该进行克隆人的争论提供一孔之见。本文先阐释儒家的道德理想以及家庭人伦在道德教化中的基础地位,然后以此为尺度,衡量克隆人在家庭伦常中的缺陷及其潜在的深重危机,以及克隆人技术对儒家伦理大序的挑战。
一
在儒家的传统中,人主要不是一个自然概念,也不是法律或政治概念,而是一个道德概念。天地之性人为贵,儒家的要旨是开掘人的价值内涵,展现人的德性内蕴,以凸显人之为人的规定性,如《易·说卦》所载:“立人之道,日仁与义”。在儒家伦理中,仁义是人贵于物,并与动物区别开来的两种最基本的道德范畴。《论语·颜渊》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孔子认为仁的内涵是丰富的,其核心是爱人,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的爱;仁的基本原则是“忠恕之道”,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孟子则将仁义并举,认为“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孟子·离娄上》。孔子主张“杀身成仁”,孟子主张“舍生取义”,他们都认为,仁义是高于个体自然生命的道德本体。
儒家认为,践仁行义,在德性上成人,须从家庭开始。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孟子·离娄上》),意谓仁义的源头是侍奉父母、遵从兄长。仁义之道之所以源自家庭人伦,就在于每个人的生命都始自家庭,幼年都得到了父母兄长的照顾,回应这种关爱的道德心理即是“孝悌”。
孝悌是人的一种敬爱父母兄长的自然之情,顺着生理作用而生发,它原本不能表现为道德价值,但这种人际调节方式是在血缘关系上自然形成的,是人伦的端点,是仁义之心的源头活水。在孝悌的心理情感中注入理性的自觉,把对父母兄长的无意识敬爱在社会政治领域中扩展开来,人就会超越生理的限制,逐渐成长为一种有理性的道德存在,所以孔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当然,如孟子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家庭是社会政治生活的基础,家庭伦理是中国传统社会伦理的核心。在儒家“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伦之中,就有三伦属于家庭,而君臣和朋友关系也是拟家庭化的,国君无异于一个大家长,故有“君父”之称,朋友之间则称兄道弟。可见,在儒家的传统中,家庭的血缘关系在道德生活中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蕴藏着巨大的伦理力量,无可争议地成为每个人道德实践和社会实践的天然基地。
儒家伦理认为,孝悌之心孕育了最初的道德情感,但家庭人伦是多方面的,每个人都处在人际网络中的特定位置,扮演着特定的角色,这一角色规定了他的道德责任。每个人只有身体力行,在日常生活中践履自己的责任,才能逐渐充盈其道德生命。儒家对家庭的各个方面(如父子、夫妻、母子、兄弟、姐妹、兄妹、婆媳、公媳、亲戚、本家、同族、主仆的关系等)都有严格的规定,诸如要求“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礼记·礼运》,(当然,在这里,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间的权利与责任是相互的,而不是像汉代以后那样要求一方绝对服从另一方);除了这些大的原则外,儒家对家庭中饮食起居等具体小事也都有明确的安排和布置,一个人只有自幼年开始进入相应的角色,以礼行事,应对生活中的一切,长大后才能真正实现道德人格的“立”。
在儒家家庭伦理中,每个人无疑都是整体中的特定角色,若从纯粹的个人主义的观念看来,这意味着为了迁就他人而牺牲自我;但在儒家看来,个体在其中被确立的不是西方传统中的理性自我,而是人伦之情,道德的种子恰恰需要在人伦亲情的空间中才能得到健康培育;人在人伦之中,这既是指事实层面,更是指心灵情感层面。例如,父子之所以成为一伦,不仅指父子有血缘相续的关系这一生理事实,更是指父慈与子孝在心理情感上的相感相通。为父慈爱,为子孝顺,是人之天性,人应尽己本性;同时,推己及人,儿子必然期望父亲慈爱,父亲必然期望儿子孝顺,这是忠恕之道。在这种心灵的相通相和中,人我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我之为我,并不在于经验层面上我与他人有别,而在于我在心性上与他人融通。在相得益彰的心灵激荡中,在成全他人的过程中,我才能不断地超越小我,真正成就自我,反之亦然。所以,在这自我与他人相摩相荡的过程中,儒家好像在天伦中忘失了个人,其实恰恰是成全了个人。
二
上述可知,儒家的成仁取义的道德理想奠基于人伦关系,家庭作为血缘关系、亲情关系的纽带,是道德情感和道德观念得以生长的天然空间;离开了正常的家庭伦常,儒家的成人理想就是空中楼阁。以此来观照克隆人问题,可以看到,克隆人所导致的是不确定的、不健全的人伦关系,在这种人伦关系中他将无法形成自我的角色定位,也无法获得原初的道德教化,难以实现其成人的理想。
克隆人改变了生育和男女结婚密切联系的传统模式,使得人伦关系产生了混乱。在每一个克隆人产生的过程中,都可能会涉及这样三种对象:体细胞核的供者、去核卵供者和孕育者,这三者可同为一人,也可为数人,但显然他们都不符合传统父亲和母亲的定义,与克隆子代的生物关系和社会关系无法确定。克隆人与细胞核的供体(可称原型人)既不是亲子关系,也不是兄弟姊妹的同胞关系,而是类似于“一卵多胎同胞”,但二者又存在着代际年龄差,这必然会造成伦理上无法定位的困境;如果在已有子女的家庭中增添克隆人成员,情况就更为复杂,无论是使用丈夫还是妻子的细胞核来克隆,克隆人与原型人及其配偶的关系都无法确定,与家庭中原有的子女之间的关系更无法确定,在这样的家庭中,父母子女(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与兄弟姐妹(同辈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呈现为“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序局面。
在这混乱如麻的人伦关系中,儒家所提倡的人禽之“辨”将不复存在。《荀子·非相》谓:“故人之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二足而无毛,仅是生物学上人的表征,人禽之分则在于人性有辨,禽兽有父子牝牡,但不能产生父子之亲与男女之别;人之为人,正在于人能将伦理意义赋予其自然生理上的关联,《礼记·郊特牲》谓:“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这说明,儒家是以人伦秩序的有无来分判人禽的,克隆人即使在生物学上毫无缺陷,但因其无法形成确定的人伦秩序,因而也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人;这也说明,如果仅从生理上的健全来为克隆人试验辩护,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人伦秩序的混乱,克隆人就无法在人伦关系中形成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即名分。在伦理世界中,作为角色定位的名分至为重要,它规范并培育着个体的道德观念,使得个体能够逐渐融入整体的伦理构架之中,“人类社会之所以需要一个伦理构架,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和行为都需要一个依托,”[2]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果没有确定的角色定位,在日常生活中,个体对自身的道德责任和义务必将缺乏明确的意识,其视听言动都将无据可依,也就无法“立于礼”,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形成各种道德观念。如此,缺乏伦理规范的调节,人际群体必将陷入混乱之中。
并且,儒家的传统历来是从人伦亲情来浸润、培育人的仁心的,由于是单亲无性生殖,克隆人缺乏源于血缘的健全的家庭人伦关系,这对其道德情感的孕育是非常不利的。在儒家伦理中,家庭中最基本的人伦关系,纵向的是亲子关系,横向的是兄弟关系,连接这纵横关系的纽带是血缘。由于血缘的一脉相承,在亲子和兄弟之间,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纯洁温情的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的感情,这种感情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能将家庭乃至社会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只有在这亲密的、超功利的家庭氛围中,孩子的人格才能健全成长。而在克隆人和原型人组成的家庭中,由于无从拥有这些健全的人伦关系,必然会影响人伦亲情的培育,进而影响道德情感的滋养。例如,在当前的中国社会,由于缺乏兄弟姊妹间的共处和交流,大量的独生子女已产生了很多的心理问题和性格缺陷,也带来了日渐严峻的社会问题;与之相比,克隆人的人伦关系更加片面,其后患也势必会更加严重。退一步说,即使克隆人生活在原型人传统的婚姻与家庭环境中,但由于克隆人与原型人的配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与其他婚生子女虽然近乎兄弟姐妹的关系,但却缺少了后者所共有的与父母在血缘上所具有的传承关系,导致上述问题同样存在。
也有人认为,人有自然性和社会性两重属性,而后者更为重要,克隆人虽然是单亲生殖,但可以与常人一样参与后天的社会化进程。这样,即使用希特勒的细胞核来克隆,也不必担心恶魔再世,因为社会环境已截然不同,很多人就据此而全力支持克隆人试验。应该说,这种思路就突出社会在人性形成中的重要性而言,无疑是正确的;但我们也必须看到,就人在德性上成人的条件而言,家庭永远是第一位的,“孩子从父母那里获得他第一批词汇和最一般的道德标准”[3],家庭是人的社会化的起点。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下》),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人伦及其所生发的亲情,没有道德情感的酝酿,任何后天的社会化努力都必然是无根基的、不健全的。儒家认为,“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第二十章》);“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任何个体,如果连正常的家庭关系和亲子关系都不能维护,起码的亲亲(血脉之亲)都无从做到,又怎能谈得上仁民,谈得上赞天地之化育呢?!
三
总之,正如《易传·序卦传》所载:“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儒家对于人间的男女关系、婚姻关系和亲子关系都秉持一套严整的看法,认为这些关系是上天的安排,是天道自然的显现,具有崇高的价值和尊严;而克隆人的产生恰恰破坏了这些正常的关系,从而动摇了儒家成人理想的基石。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克隆人所冲击的是儒家的人伦大序,其影响极为深重,不容忽视。
一般而言,儒家对知识技能并不盲目排斥,孔子也主张“智以辅仁”。实践理想人格是人生的第一要义,在实践活动中,人们当然需要有相应的知识技能来辅佐;但是,在儒家看来,一切知识技能的使用都要以增进人类和所有生命的福祉为原则,追求知识不能违背道德本心的要求,当某些研究也许有重要的功利效益时,更需要见微知著,不能被实际效用所遮蔽,从而罔顾其伦理上的正当性。以此观之,克隆人技术尽管有着巨大的经济技术效用,但它与儒家伦理的基本精神显然是背道而驰的。
从克隆人的伦理效应可以看到,技术对于人类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可见的生活层面上,也表现在人类的根本生存境况中。很多人认为,技术只是一种工具,它在价值上是中性的,可以为人类随意控制,很多人就据此而支持克隆人的研究。对此,对现代技术的本质有着深入研究的德国大哲海德格尔认为,对技术的工具性规定固然正确,但却没有深入到技术的根本,现代技术已不仅是一种人类行为,也不只是人类行为范围内的一个单纯的价值中性的工具;现代技术已经成为一种自发的、强大的力量,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命运,“对人类的威胁不只来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术机械和装置,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人类也许已经不得进入一种一种更为原始的解蔽而逗留,并从而去经验一种更原初的真理的呼声了”[4]。从海德格尔的思路出发,人的本质基于人与存在的关系,克隆人技术的要害在于,它颠覆了千年而下的伦理传统,触动了人类原始的存在根基。
时过境迁,在现代社会中,家庭的规模和结构都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嬗变;但是,家庭仍然是人自身生产和再生产的基本单位;更重要的是,家庭仍然是儿童教育和社会化的起始单位,家庭是孩子的第一个课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家庭对孩子教化的功能更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适性;并且,“家庭是联系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使其成为一个社会结构的第一环节。”[3]226家庭作为血缘关系、亲情关系的纽带,是与人类社会共始终的,它作为社会基本细胞所特有的亲和力、凝聚力,仍然是现代社会稳定的基础。作为最基本的社会细胞和人生依凭,家庭在任何时代都有着其不可替代的积极功能。
所以,为了适应现代社会家庭的变化,儒家的伦理传统固然在许多方面都需要进行创造性的转换,但是,诸如家庭是孩子教化的摇篮这一基本理念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而且,作为个人和社会存在的基石,根本的伦理原则是从历史的深处生发的,是不可颠覆的,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另起炉灶,重新构建一套全新的伦理秩序。在这个意义上,克隆人与儒家伦理精神的牴牾之处是不能姑妄待之的。
[1] 范冬萍.基因与伦理[M].广州:羊城晚报出版社,2003:283.
[2] 刘 科.后克隆时代的技术价值分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06.
[3] E·希尔斯.论传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4] 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946.
A Critical Review of Human Clon ing——From the Viewpoint of Confucian Fam ily Ethics
Li Jian
(Humanities and Sociology School,Anqing Teachers College,Anqing 246133,China)
According to the Confucian ethics,human dignity lies in virtue,w hich is developed and cultivated in the family as the foundation stone of the human relations.An asexual cloning person cannot form the self-identity due to lack of the sound familial human relations,w hich w ill influence the cultivation of his or her morality and ethics and the fo rmation of his or her personality.So the deep impact of human cloning on the Confucian ethical tradition canno t be igno red.
Confucianists;family ethics;human cloning;technique
B222
A
1673-1794(2011)03-0012-03
李 剑(1973-),男,哲学博士,讲师,研究兴趣:现代性批判理论。
2011-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