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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味的虚无
——对穆旦长诗《隐现》的一种解读

2011-08-15王发奎刘玉平

关键词:穆旦光明灵魂

王发奎, 刘玉平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有意味的虚无
——对穆旦长诗《隐现》的一种解读

王发奎, 刘玉平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穆旦的长诗《隐现》以细腻深刻的笔触,以具体明晰的意象,以超越性的哲思把一代青年人在破败的中国里患上的虚无病写了出来。诗人用哲性的思维解读这种虚无,关涉到了人类生存的根底;用灵魂之光为这层虚无涂上了独特的意味,明示一种企图救赎的精神指向性。

《隐现》; 虚无; 自由; 灵魂之光

近年来,穆旦研究成为一大热点。穆旦的诗歌有如一座矿藏值得我们去开掘,他的诗歌语言和形式所达到的高度,都向我们展示了中国新诗成长和发展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其中发表于1947年的长诗《隐现》更是一首杰作。在这首诗中,诗人于表象之外为我们构造出了一个庞大、复杂又丰满的超自然世界,以深刻的哲思统携整篇杰作,以现代性的语言和抒情方式向我们表达出了一种现代性虚无,并明示一种企图救赎的精神指向性。

穆旦一贯是一个沉郁静默的人,作为诗人,他总能在表象之后觅得更深一层的哲理内涵。同时,穆旦又是一个早熟而感情细腻充沛且时代感、爱国心强烈的人。因而,他的诗作往往深层次地解剖某个时代中国的征候,以独特的艺术个性把情绪和事实引向深层处。正如谢冕所言:“他(穆旦)的诗总是透过事实或情感的表象而指向深远……穆旦的魅力在于不远离尘世,体验并开掘人生的一切的苦厄,但又将此推向永恒的思索。”[1](P71)

一、“渴求而不可得”

在《隐现》中,尤其是在第一章《宣道》之中,“渴求而求之不得”的矛盾处处体现,最终求而未得,以至于体现出一种人类行为本质上的虚无。“因为我们生活着却没有中心/我们有许多中心”①[2],这是我们虚无的本因。在一个战火纷飞、信仰混杂的时代,诗人如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时代的畸形流变里无处容身,人们被政治和现实压迫,造成的冲突使我们放弃、迷失。于是,诗人开篇便写道:“我们来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这诗句便是对人生追求的彻底否定。在本诗中,诗人使用了许多相反意义的词和短语来组成句子,因此诗句也呈现出一种前后成分相互排斥的离心性,这种稳定性又以对否定词的强调置于句尾而使作者和读者都感到失望和悲伤。诗人写道:“但一切的诱惑不过诱惑我们远离”,“我们的心不断地扩张我们的心不断地收缩,/我们将终止于我们的起始”,“有一个生命这样的诱惑我们,又把我们这样的遗弃”,“一切的多和少,使我们超过而又不足”,“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这些句子从语法构成上看是稳定的,但是在词义上,诸如“远离”、“退缩”、“遗弃”、“不足”、“隔离”等否定性的词(消极意义的词)却决定了句子的最终意义走向。这些诗句传达出来的便是我们极力靠近却被排斥,希望获得却一再失去,希望光明却屈服于黑暗的一种行为结果的虚空。

那么,“我们”在靠近什么呢?追寻什么呢?结合穆旦研究史料及其同时代的诗作解读可知,20世纪40年代前半期,具体说就是1948年穆旦赴美留学之前,诗人实际上一直在深刻地探索一个处于战火灾难中的中国人寻求光明、自由、真理的各种路径。但是,诗人在现实中却是尝尽了曲折和苦痛的,因而这引起了穆旦精神上对于自由和光明的间歇性的彻底否定。其时的一段经历可以说直接促成了诗人在《隐现》一诗虚无意味的凸现。就在诗人写作本诗的同时——1947年8月——诗人创办并任主编的《新报》在创刊一年后,因披露政府官员的贪污腐化被国民党政府突然查封。这件事情让诗人看到当时的中国人是怎样的处于失语和黑暗中,怎样的不自由和无力抗争。在《隐现》中便表现为未知主宰对于人类行为的断然撕裂,使得人永远求而不得,灵魂荒芜。

二、“在循环中迷失自我”

虚无病的另一个特征是对一切无法确定,简单说就是命名的困难性。于历史的发展轨迹而言,即是历史原地踏步地循环交错,其巨大的控制力量使个体难以实现自我和突破自我。作为诗人的穆旦“终生在灵与肉、真与假、善与恶之间摸索前行,试图破解‘自我’这一人生之谜”[3](P136)。

“主啊,我们摆动于时间的两极”,这便是诗人为我们的定义。然而,这种定义恰恰是因为“我们”本就无法定位。在时间这杆天平的两极摇摆,我不是时间和空间的合一,空间上独立的我,在时间上却“来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所谓“时间的摇摆”,正是人类身处的历史文明的破败和无望。“我们看见所有的变中只有这个不变,/无论你成功或失败只有这个不变”;变化的是历史的行为和面目,不变的“这个”又是什么呢?不变的是人类个体自我在历史长河中的迷失和失却。我们有丰满的躯体却没有自由,没有文明,也没有现代。“新奇的已经发生过了正在发生这或将要发生,然而只有这个不变。”时间的轨迹上,历史必然走过昨天、今天和明天,但我们能给出什么呢?我们能得到什么呢?建筑、创造、革新,“我们所有的劳役不过是祖业的重复”。我们什么也没有获得,我们处在精神文明发展的节点上;以此节点为轴,时间永续,节点沉沦。当自我的身份确定成为一个难题的时候,虚无和痛苦就伴随而来。“我们是我们的付与,在我们的付与中折磨”,我们试图确定自我,可确定的困难性使我们纠结、折磨。于是,“在一条永远漠然的河流中,生从我们流过去,死从我们流过去,血汗和眼泪从我们流过去,真理和谎言从我们流过去,/有一个生命这样的诱惑我们,又把我们这样地遗弃”。

我们受到诱惑而靠近生命,可时间只是从我们思想的边沿滑过,决然把握不了生死、自由、血汗的真实意义。循环的推移使我们迷失自我的真谛,在形体之外不得升华。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是虚无由之来到世界上的存在。虚无把人和他的本质分隔开来,萨特更是提出“没有本质的存在等于虚无”的命题,说明本质存在首先在于人的身份的确认。在这一哲学思考上,穆旦于其诗中流露出的忧虑是全人类的。思索太多,以致痛心。“由此,穆旦超越了自我,开始思考全人类无法避免的命运。”[4](P218)

三、“坐在崩溃上让我静静地哭泣”

在《隐现》第二章《历程》里,诗人从爱恋的历程中看到了世界上满眼的崩溃。爱情一直是诗人试图破解的一道难题。在穆旦心中,理想的爱情是完整的爱,是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是现实与理想的汇融。但诗人内心深处却在渴求爱情幸福浪漫的同时,潜藏着对爱情的恐惧,因为幻想和“虚假的真实”都让爱情流于浅表,却与灵魂疏远。于是,诗人试图从爱的过程和爱的相互中找寻爱的生成的可能,结果却让诗人陷入虚无,临近崩溃。在“情人的自白”这一节中,诗人借情人之口说道,“全是不能站稳的/亲爱的是我脚下的路”,爱情竟是不稳定的。因为,“一切都在战争,亲爱的/那以真战胜的假,以假战胜的真”。在情人口中,爱和我们一样“归于消隐”,是真心欺骗的还是假意的温柔让我们混沌,真与假的战争让我们疲倦,也让我们无法寻得光明;表象的爱情之光引导我们走向“绝顶的黑暗”。“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在黎明确定我们虚无之前”。

在我们眼中,看到的是爱情的生长和扩充,然而“隔离”使我们疏远、不自由,在灵魂深处与黑暗和幻象为邻。我们在肉体的结合里没有道路,也没有一个目标。紧接着,在“爱情的发现”一节里,诗人剖析了爱的困苦,指出“生活是困难的”,“这世界充满了生命,却不能动转”,“看见金钱的闪亮,或者强权的自由”。世界是一个荒原,强权、金钱、暴力摧毁着人类精神的大厦,自由离我们远走。那么,既然世界是“僵硬”的、“虚无”的,爱情的高尚又怎能显现呢?丑恶在引导人类行为的堕落,没有一扇门会成为自由的出路,也就没有爱情的出口。物质损耗了我们,又损耗了爱情。在“合唱”这一节中,诗人呼喊:“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质间把它自己消损,/如果我们能够洗涤/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放在大的光明中”。

诗人期盼来自灵魂深处的爱。可是爱的旅程让我们疲倦,精神困惑,以至于残缺。灵魂的不自由和不独立使爱在消失,归于消隐。梁秉钧在《穆旦与现代的“我”》一文中写道:“他(穆旦)不要塑造表面的英雄的形象,而是要无所顾忌地探究人性中复杂的,甚至是混乱、不贯彻或非理性的部分。”[5](P48)在穆旦笔下,爱情在混乱不堪的历程中打碎了人们的知性,将人性中的消极、抵触挤了出来。然而不得不说,这种虚无却激励爱着的人们去思考并改变,力求一份灵与肉结合的真爱去完善自我。

四、“转过身,看见你”

在穆旦诗中表现出来的虚无、崩溃、伤悲都是有意味的,不仅仅是因为穆旦以细腻深刻的笔触,以具体明晰的意象,以敏锐、超越性的哲思把一代青年人在破败的中国“患上”的怅惘、思索、寻求都表达出来了,还因为穆旦以其乐观向前的心为我们保留了博得自由、光明人格的希望。《隐现》就如同穆旦的为人一样,沉郁但不绝望,伤痛但不屈首。在这一点上,有论者已经指出,穆旦在其精神层面是深受鲁迅影响并与鲁迅达到高度契合的。《隐现》一诗分为“宣道”、“历程”、“祈神”,如果说在前两章里面我们看到的是“丰富的痛苦”(引自《出发》)和虚无的暗影;那么在第三章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的。我们在消损,我们在失迷,我们在崩溃;但是诗人相信会有一个创造万物的上帝来救赎我们。他要读者也相信,“忍耐而且快乐”,就能看到“你”——救治我们灵魂的真主。“我们各自失败了才更接近你的博大和完整”,诗人把失败、苦痛当作了人类走向完整自我的阶梯。唯有承受一切虚无,人生才能在选择的绝对自由里确定自我,达到本质,求得圆满。这又与存在主义的精义相吻合。存在主义在整体上是消极的,但在穆旦这里却祛除了它对存在的诋毁,而把对本质的探索延展成一种人类追求不息的动因。

在全诗中,诗人给我们安排了一个不可得见的如同真理、自由一样隐现的“救主”,在诗中的好多句子也以“主啊”起首。这个“救主”是耶稣吗?是上帝吗?王学海在《穆旦诗歌中不存在宗教意识》一文中指出:“穆旦诗歌中的‘救主’、‘上帝’是文学的,而非宗教的,是接受西方文化在运用中的习惯体现,它只是一个借词。”[6](P161)这一论断不无道理。其实在穆旦不同的诗歌中,“救主”、“上帝”是有不同的意义的,有时是自然的创造律,有时候是宽恕的受难品质,有时候是拯救人心的博爱,所以王佐良先生说穆旦在诗中创造了一个上帝。在本诗中笔者认为创造的“救主”是引导人们寻得自由、光明的灵魂之光。既然现实灾祸交叉、虚无弥漫,我们又难辨“真假”、难求本质,那么诗人只有把救赎的希望寄托于闪现在星空和人们心中的灵魂之光。这束光合着意识、博爱、自由、宽恕,在人类本质生成之前驱除虚无,确定自我。在这个层面上,王学海认为穆旦诗歌中完全不存在宗教意识也是并不全面的,只能说这个“救主”形象不是确指《圣经》中的耶稣形象,但对西方基督教中的某些教义,穆旦是认同和接受,并不自觉地渗透其创作中,还把它们作为信条施于读者。“一切已经晚了但还没有太晚”,这条光明的尾巴拖着生活的中心和生命的源泉。接着,诗人告诫我们,要在痛苦中历炼,用个体的伤痛换取个体的自由独立;“让我们违反自己,拥抱一片广大的面积”,这样,我们“忽然转身,看见你”——救赎的灵魂之光。

穆旦是一个早慧的天才,6岁著文,16岁开始发表新诗;无论写诗还是译诗,皆成就突出。然而,在偏见的时代,穆旦是一个最不幸的天才,从1957年(时年穆旦40岁)起,诗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被认定为阶级敌人,身心受到极大伤害。1977年,60岁的穆旦没有等到公正判决的到来,便含恨辞世。他一生在艺术里求解关涉人类灵魂与救赎的命题,一辈子在民族独立的行程中寻求人格的自由,可是,一个时代的畸形和不公正扼杀了他。穆旦的意义在后人不断的觉醒和挖掘中得以确定。但我们没有必要用我们的文字来注解一个诗人的伟大,只有当我们读到穆旦的诗歌,像《隐现》这样的诗,我们能在绝对的寒彻中,灵魂之窍变得更宽广些、更温暖些、更丰满些,这才是最重要的。

注释:

①本文中若没有特别注释,所有引用的诗句皆自《隐现》。

[1] 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J].山花,1996,(6).

[2] 穆旦.穆旦诗文集(一)[M].北京:中国出版集团, 2007.

[3] 吴思敬.穆旦研究:几个值得深化的话题[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

[4] (韩)金素妍.40年代穆旦的诗歌[J].诗探索,2002, (1-2).

[5] 梁秉钧.穆旦与现代的“我”[A].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C].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

[6] 王学海.穆旦诗歌中不存在宗教意识[J].文学评论, 2007,(6).

Meaningful Nothingness A Reading to MU Dan's Long Poem Revelation

WANG Fa-kui,L IU Yu-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 637002,China)

MU Dan's long poem Revelation describes the nothingness sickness of the generation of youth which is caught in ruined China by exquisite and profound tone,superior philosophy.Meanwhile,MU Dan unscrambles this nothingness which is about the basic to human survival by philosophic thinking,and gives this nothingness some unique meaning to express writer's spirit directivity of attempted redemption.

Revelation;nothingness;freedom;light of soul

I207.2

A

1674-0297(2011)01-0054-03

(责任编辑:张 璠)

2010-10-21

王发奎(1986-),男,河北邯郸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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