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想象与拯救寓言
——试论阿特伍德小说的女性成长主题
2011-08-15赵山奎
叶 佳 赵山奎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冥界想象与拯救寓言
——试论阿特伍德小说的女性成长主题
叶 佳 赵山奎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具有浓厚的死亡氛围,构建出充满张力的“冥界空间”。阿特伍德以“冥界”来表征女性生存处境的悲惨及对男权迫害的恐惧,也在死亡想象中糅合了柏拉图式“洞穴”的拯救主题。借助于下降到“冥界”的死亡叙事,其作品演绎了女性成长和自我拯救的寓言。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冥界;拯救寓言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对死亡主题有明显的偏爱,她的小说有某种“黑暗的张力”[1]。在《肉体伤害》、《使女的故事》等作品中,她着力营造死气沉沉的“冥界”来描绘生存于男权世界中的女性的悲惨处境及深深恐惧。联系阿特伍德对古代作品的熟悉程度,可以将其笔下的“冥界”看作西方神话和文学中“冥界想象”与柏拉图“洞穴寓言”的糅合。在荷马、维吉尔等古代作家的作品中,通向“冥界”的旅程往往被赋予重要意义,主人公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都曾下至幽暗、神秘、恐怖的冥府以求得关于未来的指点。柏拉图认为,“洞穴是回归哈得斯的场所——哈得斯是不可见世界的不可见之神,除了死亡,没有谁能深入这个世界”[2]148。在《王制》(即《理想国》)中,“洞穴寓言”的一个核心主题就是“拯救”:“被囚于洞穴”的人走出洞穴的历程象征着“自我启蒙”的过程。
阿特伍德对西方文学中的“冥界”有非常深入的考察。她认为“冥界”一方面是充满黑暗、神秘和恐怖的“危险国度”,另一方面也认为在那里有“一些非常珍贵的好东西”[3]120。她指出:“死者或许守着宝藏,但这宝藏是无用的,除非它能被带回人世,再度进入时间”[3]128。与此相应,“冥界”在其作品中一方面隐喻着“虽生犹死”的女性存在困境,另一方面又蕴含着“死而后生”的拯救神话。在此意义上,其三部长篇《珀涅罗珀记》、《别名格雷斯》和《盲刺客》就是旨在将置身于“冥界”的女性生存带入“时间”的寓言。
一 《珀涅罗珀记》:来自“冥界”的叙述
在被称为“女性主义价值观的烛照下反思既定历史叙述的扛鼎之作”[4]135的《珀涅罗珀记》中,古老的神话得到了重述,使珀涅罗珀得以“重生”的叙述正是从她的自述开始的。史诗中珀涅罗珀是伊塔卡国王奥德修斯的妻子,在丈夫踏上前往特洛伊的征程、一去二十年后,她独自抚养年幼的特勒马科斯长大成人,想出“寿衣妙计”与胡搅蛮缠的求婚人周旋。但这一切似乎并不为儿子所领情,而在外的奥德修斯似乎也并不本分。赢得世人美誉的珀涅罗珀更真实的处境则是:身在男权中心的她无力反抗与辩驳,常常哭肿了双眼。在阿特伍德笔下,珀涅罗珀讲述了关于奥德修斯与自己以及十二个被绞死女仆的故事,原本史诗的基本故事框架并没有改变,但改变了视角的叙述使我们看到了更具现代自我意识的珀涅罗珀,也更切近地看到了包围于她以及十二女仆周围的“黑暗”。这黑暗就来自于“冥界”。
在开篇《低俗艺术》中,珀涅罗珀开口说话:“我已是死人,因而无所不知。”[5]2还具备血肉之躯时的珀涅罗珀不过是丈夫和儿子的附属品,漫漫二十载的苦痛只是让她默默流泪;而到了“哈得斯”,在成为一名“没有骨肉、嘴唇、胸部”的“死者”后,珀涅罗珀终得一吐为快:“而今既然其他人都气数已尽,就该轮到我来编点儿故事了。我也该对自己有个交代……所以我要讲自己的故事了”[5]4。
在已变成“死者”的叙述者珀涅罗珀看来,生前的她其实一直生存于男性“小他者”(丈夫、儿子等)以及“大他者”(男权文化)控制之下,而真正内在的女性主体则被忽视了。珀涅罗珀从未表达出自身真实的情感,其个人意识乃至其体验方式一直被以丈夫、儿子为代表的男性所压抑和代言。在她与奥德修斯的新婚之夜,丈夫的三言两语就让她马上相信“他是个成功的说服者”,“所以她当然照着做了”[5]40。正如弗洛伊德和拉康的观点所暗示的,“当母亲成为自然世界中的一员时,父亲早已是文化的代名词了”[6]49。珀涅罗珀原以为能自由地掌控自己的整个人生,想象自己并非匍匐于男性之下的第二性,想象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即如她所说的,“凡事靠自己的美德……不能指望家人的支持”[5]13。然而,她生存的世界却是男性的“象征界”,是“相对于自然的想象秩序的文化的领域”[7]22,这一界域“与真实秩序并没有必然的关联”,但它却构建了珀涅罗珀关于真实体验的幻觉。“冥界”里的珀涅罗珀才清醒地意识到,曾是活人的她实则一直活在不真实的世界中,这世界在男性看来是自然而然,对女性来说则是噩梦缠绕的地方。
阿特伍德所讲述的珀涅罗珀的故事使海德格尔式的“向死而生”获得了更直观的解释:珀涅罗珀必须先下降到“冥界”、成为一个“死者”,才能发出异于男性“他者”更为真实的声音。正如当娜·海兰德所指出的,“一个人可以通过某些超常的体验……超脱,这是可能的,但是唯一真正能实现超脱的方法是死亡”[8]158,珀涅罗珀正是通过“死”从男性“象征界”的束缚中超脱出来,获得了超常的“体验”。
阿特伍德为珀涅罗珀还魂,让她的声音飘出冥界,也让她的眼睛看到了“仍然和我的时代一样凶险,悲惨和苦难的范围比以前更深广得多”[5]157的新时代。
二 《别名格雷斯》:为“死者”还魂
小说《别名格雷斯》由真实历史事件改编而来。女仆格雷斯被认为伙同男工麦克德莫特谋杀雇主托马斯·金尼尔先生与女管家南希·蒙哥马利特而被判处终身监禁。但历来关乎此案件的纷争却从未停息。有人认为格雷斯全然无辜,也有人把她看作是“披着羊皮的狼”,不仅有罪,甚至精神也不那么正常。然而关于那场谋杀,无论在法庭上,还是在监狱中,格雷斯始终声称完全失去了记忆。西蒙·乔丹,一位精神病医生,为了调查真实的情况,敲开了关押格雷斯的狱门,也敲开了格雷斯的“冥界”记忆之门。
在格雷斯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曾与其一同在帕金森家做工的玛丽·惠特尼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她给格雷斯留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她的死亡也为格雷斯留下了最为痛苦的回忆。玛丽曾多次教导年幼的格雷斯:“男人生来都是骗子,他们为想从你身上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会说尽好话。然后他们会改变主意,乘下一班船溜之大吉。”[9]182玛丽似乎看透了“男权压制”、“女人不幸”的本质,但即使是她也没抗抵住“爱情”的诱惑。怀孕被弃后,玛丽最终悲惨地死在了冰冷的床上。
玛丽之死昭示了女性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同时也埋下了理解格雷斯一案的重要线索。据格雷斯讲述,玛丽死后,她“非常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说,‘让我进来’”[9]196,她于是将窗子打开,以便让玛丽的灵魂飞出窗口,“而不是留在房内,对着我耳朵说悄悄话”[9]196。此后格雷斯便开始了长达十个小时的昏睡,期间她醒过,却“一个劲儿地问格雷斯上哪儿去了”[9]196,咬定“格雷斯丢了”[9]197,苏醒后的格雷斯说自己一点也记不起这两次长眠之间醒来时说过的话。可以这样认为,开窗之举与“让我进来”为玛丽的魂魄打通了行进之路,随之使它附体于格雷斯,而其后狱中格雷斯所唱的一段圣歌似乎也正暗示着玛丽已“藏身”于她:“多年的岩石,为我开裂,让我藏身于你;让你那裂口流出的,水与鲜血,变成罪孽的双重妙药,洗涤其罪恶和魔力。”[9]215
在小说结尾为侦破疑案、探究真相的那场神经催眠术中,处于被催眠状态中的格雷斯说道:“我可不是格雷斯!格雷斯一点也不知道这些!”[9]445圣歌同时被唱起:“为我开裂……让我藏身于你……”。格雷斯在此成为玛丽:“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借用了一会儿她的衣服。”[9]447玛丽借助“她在尘世的外壳,她的肉体衣服”杀死了金尼尔与南希。显然,“这是一桩很明显的着魔案例”,[9]525格雷斯因此被释放出狱。
科尔·安·郝威尔认为,“在超自然的层面上,存在着鬼魂在生死间越界的现象,而在心理层面上则存在着自我与他者这二者的相互侵蚀”。[10]63在格雷斯意识与无意识间的领土上,一个空间为双重的她所敞开,在这一空间内,进入格雷斯体内、作为他者的玛丽的鬼魂与格雷斯自我的灵魂亲密地糅合在一起,且“这两面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彼此依靠,被一种未公开承认的共谋所联结”,[10]63这也正如托兰所说,“活着时只对格雷斯述说自由观点的玛丽在死后成了寻求自我表述权力的女鬼。”[6]240同时,格雷斯亦通过玛丽为自身赢得了解放,这力量显然来自黑暗的“冥界”。不同于珀涅罗珀只在“黑暗”中述说,格雷斯与来自冥界的玛丽“联手”,向这个置其于死地的社会复了仇,行了“正义”之举。
三 《盲刺客》:为“死者”而写作
《盲刺客》中的艾丽丝·蔡斯是典型男权社会中“婚前从父”、“婚后从夫”的女性,长期以来丝毫没有觉察到妹妹劳拉遭受的不幸。而当看到劳拉逝后留下的笔记本上若干个触目惊心的“X,O”(分别指代性侵害和怀孕)时,这个有意无意地迫害劳拉的“盲刺客”睁开了人性的眼睛:“这就是事情的整个经过。一切都清楚了。这事一直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的。我怎么会如此视而不见?”[11]600一场揭露丈夫理查德罪恶的叙述得以展开:“没有流出来的泪可以使你变得酸臭”[11]609,此时的艾丽丝才感到“留下一些遗迹的需要”,[6]268开始倾听“鬼魂们的呐喊”:“不能忘却。记住我。我们向你伸出我们的枯手。这是那些渴望关怀的鬼魂们的呐喊。我发现,再也没有比理解死者更苦难的事了。但是,也再没有比无视他们更危险的事了。”[11]609
“死者不请自来几乎都不是好事,事实上反而可能是一个警讯。”[3]115劳拉的死成为了艾丽丝写作与叙述的触发点,与劳拉相联系的诸多回忆引发了艾丽丝心中的愧疚和罪感,艾丽丝通过叙述来“还债”,通过写作来获得救赎。在写作中,她完成与劳拉的对话,在想象中获得劳拉的理解,也力图使自己得到解脱:“我们之间存在的只是这缕黑色的字线:一缕字线投在白纸上,投在空气中”[11]565。
阿特伍德曾指出:“叙述,意味着在此时此地带着权威发言,而权威来自于过去(实际上或比喻上)彼时彼地。”[3]128死去的劳拉这个“渴望关怀的鬼魂”即代表着某种“权威”。漫长岁月中,艾丽丝一直被噩梦缠绕于身,逝去的劳拉的形象频频出现在梦境中,而“梦的发展是故事情节的关键”[10]63。“噩梦”不断提示过往,成为艾丽丝叙述的动力。梦将艾丽丝与已深埋于“冥界”中的真实连接了起来——梦正是下降到“冥界”中获取“宝藏”并带回“宝藏”的最好形式。艾丽丝的对梦的叙述生动地演出了阿特伍德所说的“去到他界,再从他界返回”[3]128的戏剧。
在梦里,艾丽丝看到“自己腿上长满了毛”,而这分明又是“别人的腿”,随后“我梦见理查德回来了”[11]266。显然,来自噩梦这个“冥界”里变形的理查德提醒了她,让她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在通向“真”的路上,艾丽丝迈出了第一步。正如柏拉图所暗示的,“灵魂应该得到‘纯粹’的存在,但目前它‘身上蒙着一层贝壳、石块和海草’”[12],艾丽丝也“加紧写作,在纸上龙飞凤舞”[11]267,急欲揭去蒙在自我之上的拙劣伪装。在梦的舞台上,披着“漂亮”服装的她与灵魂深处的劳拉相遇了:“月光下,我看见还有一株活着的植物……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劳拉,我脱口而出。”[11]394
梦中的艾丽丝看到了被笼罩在这件“男权华丽礼服”底下自己的丑陋,看见了劳拉“这朵小花”。这是“下行”到冥界的路,此时的艾丽丝就像下至冥界的奥德修斯为“死者”哀伤不已,被劳拉、被已掩埋的“过去”深深刺痛。
在下一个梦里,艾丽丝梦到自己戴着一顶“塑料的”、“茄红色,红得发紫”的帽子,也看到了和自己一样老去的、“眼睛变成了两颗小小的葡萄干”的劳拉[11]458。“帽子”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恰意指男子或男性生殖器官[14],是男性权力的象征。梦显示出:艾丽丝已置身于“冥界”;她一下子感到“老了”,进入死亡之境。而逝去的劳拉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被掩埋在“冥界”中的“真实”。
拉康认为,“只有在睡梦中,我们才能接近真正的觉醒——即,接近我们欲望的实在界”[15]。艾丽丝正是通过梦抵达了死者所在的“冥界”,“冥界”的可怕及它所显示出的真相构成《盲刺客》这一内部文本的主要内容。“劳拉是我的左手,我也是她的左手。我们一起写出了这本书。”[11]615劳拉的幽灵完全地融入了艾丽丝的灵魂,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可以认为,徘徊在人间的艾丽丝与内心深处的劳拉合为一种“更高阶段的统一”,而这种“把自己分成两半的过程就是在最终意义上成人的过程”。[13]13
艾丽丝没有像珀涅罗珀成为死者才发出纯粹女性自我的声音,也没有如格雷斯那样借助鬼魂“以血还血”地报复男权世界,而是依靠写作主动地从“死亡”中汲取力量、用写作冲击男权的边界,“写作”在此成为女性自我成长和自我拯救的必由之路。
相对于“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冥界”这个属于地下世界含义的空间在垂直的整全世界中扮演着奠基者的角色,无数关于生和死、关于灵魂和爱等的诸多意义都从这里辐射开来。可以说,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借助“死亡”,演绎了一则女性自身成长的寓言。从古代到近代再到现代,从《珀涅罗珀记》到《别名格雷斯》,再到《盲刺客》,阿特伍德以其文学写作对历史进程中女性的“上行”轨迹进行了寓言式的再现。从压抑到懵懂,到获得了作为女性主体意义的“真知”,在处在男权世界这一对女性来说即是“冥界”的“洞穴”中,她们苏醒、认识、行动、写作,展现了其动人的“向上行”的灵魂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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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
A
1004-342(2011)01-88-03
2010-08-08
叶佳(1986-),女,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赵山奎(1976-),男,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