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家族传统与其山水诗关系新探
2011-08-15杨成靖
杨成靖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六朝陈郡谢氏家族兴于西晋,盛于东晋,衰于南朝,在当时的政治和文学舞台上有很大影响。当玄言诗在文坛上弥漫时,谢氏家族率先打破玄言诗的局限,写出夹杂玄言成分的山水诗,为玄言诗过渡到山水诗做出了一定贡献,推动了山水诗发展。谢氏家族山水诗的兴起与清谈玄理的社会风气有很大关系,但决定谢氏家族山水诗发展的因素不止有清谈玄理的社会风气,还有家族成员任诞放达、纵情山水的个性和擅长绘画、热衷于集会的品性。
一、家族名士任诞放达、纵情山水的个性对家族山水诗的影响
谢氏家族名士任诞之风,爱好老庄玄学的传统最早从谢鲲开始。谢鲲少年时便知名一方,知识渊博但不讲究仪表,喜欢《老子》、《易经》,能歌善舞好鼓琴,以放达之风闻名于世。“于时名士王玄、阮修之徒,并以鲲初登宰府,便至黜辱,为之叹恨。鲲闻之,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远畅,而恬于荣辱。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常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1]谢鲲喜欢游山玩水,在山林沟壑中隐居,如《世说新语·巧艺》载:“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2]谢氏家族最值得骄傲的代表谢安,其风采也不减于前辈谢鲲。“安年四岁,樵郡桓彝见而叹曰:‘此儿风神秀彻,后将不减王东海。’及总角,神识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1]谢安寓居东山时“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常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咏啸自若……安虽放情沟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1]可知其雅量风度。谢氏家族子侄辈们和长辈们一样,大都潇洒聪颖、风流倜傥,其中最为放诞的人物要数谢灵运了。灵运少年时悟性极高,不但博览群书、富于辞令,而且文章之美当时无人能及。他以公爵身份主持着谢玄这一支门户,逐渐养成骄奢任纵的性格。《宋书·谢灵运传》记载:“(灵运)性奢豪,朝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咸称谢康乐也。”[3]他性格上总的特点是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因不能参与权要而“常怀愤愤”,“多称疾不朝,穿池植援,种竹树堇。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文,又不请急”,肆意游遨山水时“凿山浚湖,工役无已”[3]。
谢氏家族名士性格上的共同点是聪慧过人、放浪形骸、纵情山水,因此当他们周围的生活环境与他们的性格相得益彰时,就会出现美妙的山水诗。谢氏祖籍陈郡阳夏,家族因战乱南渡后世代生长于浙江绍兴一代。“东山在会稽上虞县西南四十五里,晋太傅文靖公谢安所居,一名谢安山。岿然屹立于众峰间,拱揖云蔽,如鸾鹤飞舞。其间有谢公调马路,白云、明月二堂址。山里千峰林立,下视沧海,天水相接,该绝境也。下山出微径,为国庆寺,乃安石故居。”[12]由此可见东山的位置及其景色之美。谢安四十一岁前一直生活于青山秀水间,在其周围常有一批文人雅士,酬唱相合,漫游会稽。这种长期放情沟壑、置身于名山秀水间的生活不但陶冶了情操,而且比较有利于子侄后辈们热爱山水、纵情山水风气的形成,为山水诗创作的出现和发展奠定基础。
“谢灵运博览群书,文章之美冠于江左。”[9]他在谢氏家族中最富文采,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诗作尤以山水诗最富盛名。灵运恃才傲物、放浪形骸,一生在政治上不得意,辗转许多地方,写出许多寓玄言于山水的诗作。永初三年秋,谢灵运因政治原因怀着满腔怨愤离开京都直抵永嘉。这段时间很少过问政治,只知纵情于山水。永嘉秀山众多,有东山、石鼓山、白石山、瞿溪山等,“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虽肆意游遨,遍身诸县,动逾旬朔,民间所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3]因此这一时期是谢灵运山水诗创作的高峰期,有名作《富春渚诗》、《七里濑诗》、《游南亭诗》等。灵运于景平元年称疾去职,离开永嘉,回到故乡会稽始宁县,这里有谢氏家族的田产和住宅。《水经注·渐江水》记载:“浦阳江自罅山东北迳太康湖,车骑将军谢玄田宅所在。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楼两面临江,尽升眺之趣,芦人渔子,泛滥满焉。湖中筑路,东出趋山,路甚平直。山中有三精舍,高薨凌虚,垂檐带空,俯眺平林,烟杳在下,水陆宁晏,足为避地之乡矣。”[4]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谢灵运又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二个创作山水诗的高潮,名作《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
谢朓是继谢灵运之后谢氏文学集团中又一代表人物,在诗坛上与谢灵运被称为“大小谢”。谢朓山水诗创作的黄金季节是在宣城太守任上,当时谢朓游历了宣城的山水,在敬亭山、句溪等有名的风景都留下了的足迹。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著作有《游敬亭山》、《宣城郡内登望》、《落日怅忘》等。
谢氏家族名士任诞放达、纵情山水的潇洒风格对家族山水诗的兴起与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另外,谢氏家族周围的山水美景愉悦了家族名士的心情,为他们谈玄论道提供了物质基础和生活基础,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玄言诗向山水诗转变提供了条件。
二、家族名士擅长绘画对家族山水诗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产生的山水诗与山水画,其实是魏晋六朝名士们试图在社会之外的大自然中寻求精神上的游息、恬适的产物。他们以静观的方式体味自然,然后把身边的山水以图画的形式展示出来,充分表现深沉玄远的自然之道。因此表现自然山水“冲淡美”的山水画对山水诗的审美韵味有着重要作用,所以山水画影响着山水诗的产生。
在绘画之风盛行的背景下,是否通晓绘画成为衡量名人雅士的标准之一。谢氏家族子弟善画者,仅见于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就有谢灵运、谢稚、谢庄、谢惠连、谢约等人。在《历代名画记》中谢稚的代表作品是《濠梁图》、《轻车迅迈图》、《秋兴图》、《游仙图》、《秦王游海图》,又说谢庄画天下山川、土地各有分理。《中国绘画史》载“谢安:字安石,善画,不以画行;灵运袭封康乐公,为临川内史,于浙西甘露寺画有菩萨六壁;惠连,灵运弟,工书画;谢稚,西阳太守,有《烈女母仪图》、《三马伯乐图》、《洛阳门翻车迸水图》;谢约,为卫尉参军,擅山水,有《大山图》、《声伎乐器图》;谢赫,有《安期先生图》,著《古画品录》开品画之端”[5]。从这些记录中可以看出,谢氏家族多数成员通晓绘画,而且多是山水景物画。
由于谢氏家族名士擅长绘画,而文学和绘画又是相通相容的,“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所以他们在山水诗的创作上会不自觉地借鉴绘画理论,从谢氏家族山水诗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宗炳和谢赫绘画理论的影响。东晋末年的谢氏子弟,如谢混、谢瞻等人对山水的描摹比较零碎,但运用绘画理论描写山水的倾向已初见端倪。“到了南朝以后,谢灵运、谢惠连、谢庄、谢朓等人大力创作山水诗,注重景物的布局(疏密、聚散、虚实、远近、大小、动静等)、色彩(浓淡、明暗、冷暖等)、线条(疏密、曲直等),形成山水诗极强的画面感。”[8]布局、色彩、线条等方面的讲究是对宗炳和谢赫绘画理论的进一步细化。如谢混《游西池诗》里“回阡披陵阙,高台眺飞霞。惠风荡繁囿,白云囤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7],该诗写作者站在高台之上眺望远处的飞霞、背后的陵壑、前面的园圃,这些景物在诗中的布局和描写这些景物的方法都反映了绘画中的透视理论。又如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操持岂独古,无闷征在今”[7]。此诗前十句写自己在官场不得志,不得已退而隐居的心情。中间六句乃描写山川景物。最后六句写隐居生活的孤寂、凄苦。这首诗形象的写出了诗人的心情,特别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出色地刻画了景物的“神”与“理”,充分体现了“气韵”、“骨法”的绘画技巧。
谢氏家族名士将绘画理论运用于写山水诗,提高了谢氏家族对周围景物的审美能力,在绘画史和诗歌史上都有特殊意义,这种在山水诗的创作中积极创新的表现手法推动了晋宋山水诗的发展,这方面的成就都应归功于谢氏家族名士对绘画艺术及其理论的通晓。
三、家族名士爱好清谈的个性对家族山水诗的影响
玄学是魏晋清谈的主要内容,玄学的核心是有无本末的本体论,要解决的中心问题是明教与自然的矛盾。“玄学影响山水诗,既在于直接的,比如理论认识上直接影响,更在于间接的,比如,山水体道的某种启悟,等等。”[11]所以,魏晋清谈与自然山水之间有相通之处,人们常借自然山水来清谈玄理。如孙绰《秋日》:“萧瑟仲秋月,飚戾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历朝。淡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7]诗的前十句都写的是山林景致,后十句写的是隐逸之趣,由景入玄,以玄统景,做到了景玄一体,典型的代表了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状况,说明清谈玄理实质上导致了山水诗的产生。
在以玄学为主要内容的清谈风气影响下,谢氏家族成员在日常生活中喜欢就某一玄学问题进行辩论或在诗作中夹杂玄言成分。这些诗作采用说理的形式表达自己对人生或世事的看法,形成山水景物在前玄言成分在后的固定模式,表现了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大致脉络。由于清谈的社会风气、家族成员对玄学的精通以及清谈与山水的密切联系,玄言成分逐渐渗透到山水诗的创作中。谢氏家族成员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有诗传世的有谢尚、谢安、谢万、谢混、谢瞻、谢惠连、谢灵运等十一人。在谢灵运之前,谢氏家族山水诗很少,比较优秀的有谢安的《兰亭诗二首》。这两首诗中前一首山水成分较多,但短小生硬;后一首玄言成分和山水成分交相辉映,但玄言成分更重一些。还有谢瞻的《游西池诗》,这首诗可以和谢灵运的山水诗相颉抗,基本具备先景后玄理的雏形,但山水的成分还是较少,景物没有展开,充分说明清谈玄理对山水诗的影响已经萌芽。
谢氏家族山水诗成就最高的是谢灵运,他是玄言诗过渡到山水诗的关键人物。从谢安到谢瞻再到谢灵运,可以比较完整地看出以玄学为主要内容的清谈怎样一步步地演变到山水诗的出现和兴起。谢灵运的山水诗较前代长了许多,山水成分第一次超过玄言成分,而且形成由景物描写到玄言说理的固定模式,如代表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7]这首诗前十句都是写景,只有后六句说理,而且玄理成分通晓易懂,呈现出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倾向。该诗虽然加上了说理的尾巴,但山水描写已成诗歌的主要内容,从诗作中可以窥出清谈玄理对山水诗影响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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