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的传播策略与同人分裂——以“东西文化论战”中《新青年》的表现为例
2011-08-15马庆
□马庆
一、前言
《新青年》乃“一代名刊”,数十年来它与“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一道构建了国人心目中的一处圣地,一个持续不断传授着“科学”与“民主”理想的讲坛。在中国大陆最为流行和权威的搜索引擎“百度”上,对《新青年》的介绍,大体上代表了国人对于这份业已久远的刊物的共同想象:“《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创刊于1915年9月15日。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一份最有影响力的革命杂志。在五四运动期间起到重要作用。该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并且宣传倡导科学(“赛先生”,Science)、民主(“德先生”)和新文学。”①
简短的百余字,却足以振聋发聩,提示人们这是一份值得尊敬与永久纪念的刊物。然而,正如历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所言:“民族—国家和其意识形态工具,塑造了我们的理解和对历史的分类形式。”②从民族(国家)、意识形态和历史的关系上,杜赞奇探讨了历史书写可能受到的影响。换言之,在一定程度上,抽象化后的概念展演,很可能是对真实世界的曲解,甚至有意遮蔽。
后世对新文化运动以及《新青年》的研究,确也存在着某种曲解甚或遮蔽。1993年,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之一许杰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在《新青年》及五四运动中,除了号召欢迎“德先生”和“赛先生”外,其实还提出过欢迎“模拉尔小姐”(Miss Moral),即道德姑娘的口号③。但令人遗憾的是,“今人谈及五四,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德先生’和‘赛先生’,而‘模小姐’则几乎未见研究。”④
历史书写还另有一个意义建构(significance construction)的过程,它不仅是社会成员所共享的意义地图,也是我们进行意义交换的基础⑤。后世史家对《新青年》的书写,即是这样一个建构意义并与人共享交换的过程。新闻史学家方汉奇先生曾对《新青年》有过很高的评价:“《新青年》在‘公理消沉,邪说横行之时’,能够‘独排众议,力挽狂澜’,认为《新青年》是‘明灯黑室’、‘空谷足音’,开创了中国历史的‘新纪元’。”⑥成名后的《新青年》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推动及其对后世的影响自不待言,但《新青年》成名前的历程却乏人探究。
所以如此,当然和《新青年》头顶“一代名刊”的光环密切相关。2005年9月21日,为纪念《新青年》创刊90周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了一次学术研讨会,与会学者对《新青年》的创刊以及它在新文化运动、马克思主义思想传播、民族救亡等方面的贡献均给予了高度评价⑦。作为一份杂志,似乎它一问世即改变了现代中国的命运。
2007年,历史学者王奇生通过对史料的爬梳分析,开始提出不同的观点:“《新青年》并非一创刊就名扬天下,景从如流”;“新文化”亦非一开始就声势浩然,应者云集。《新青年》从一“普通刊物”发展成为“时代号角”,“新文化”由涓涓细流汇成洪波巨浪,其实都经历了一个相当的“运动”过程。”⑧王奇生认为《新青年》前三卷的表现,在当时看来就是一份普通杂志,它的成名是在陈独秀成为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随之北迁出版之后。至于成名的原因,他认为“除了作者队伍、思想主张以及社会时代环境之变动外,还与陈独秀等人对媒体传播技巧的娴熟运用亦大有关系。”⑨然而,对于《新青年》如何运用传播策略,不同时期运用不同策略的原因,却至今未见深入探讨。
着眼于此,本文将重点以1915年《新青年》第1卷至1920年《新青年》第7卷第2号为研究基础,探讨《新青年》早年介入“东西文化论战”,借此成名并最终退出论战的整个过程,关注在此过程中《新青年》运用的传播策略,同时借助同人间的书信、日记等资料,“再现”和展示《新青年》因此取得的传播效果。
二、“东西文化论战”与《新青年》创刊
任何一种学说,都是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特定的思想文化传统的产物;当学说向异域传播时,又进入不同的情境,被人们接受的程度与发挥的侧重点,也为具体的社会及文化条件所制约[10]。90多年前的中国,正经历着剧烈的政治、社会及文化震荡,袁氏当国、张勋复辟、军阀混战,社会生活混乱不堪。深受“入世”传统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思考中国文化的本质问题。恰逢此时,异域思想文化[11]传入国中。在与传统文化的比较辨识过程中,知识分子们逐渐出现了分野,产生抵牾并进而展开了辩驳与论争。
“东西文化论战”是这一系列论争中的第一幕,此后在中国思想界还发生了三次较具规模的论战,分别是:“科学与人生观之争”(1923年);“中国社会史论战”(1929年);“全盘西化论”与“中国文化本体论”论战(1930年代中期)。这四次论战,参与各方所呈现的,并非只是简单的“新”与“旧”、“中”或“西”,而是展现了极为复杂的历史观与传统观[12]。
1918年9月开始的“东西文化论战”,其标志是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至1920年杜亚泉辞去《东方杂志》主编职务,论战暂告消歇。论战中的两大主角——《东方杂志》的杜亚泉和《新青年》的陈独秀,他们对待东西文化的观点泾渭分明:杜亚泉认为东西文化各有不同特点,持调和论;陈独秀则坚称中西文化绝无相同之处,西学为“人类公有之文明”[13]。
研究“东西文化论战”的学者陈崧曾指出,《新青年》甫一创刊即与《东方杂志》展开论战,争辩延续了十余年[14]。这一结论显然与实际情况不符。事实上,《新青年》既非一开始就以《东方杂志》为矢的,展开论战,更没有延续十余年。《新青年》第1卷共6号,除去“通信栏”中的读者来信和“国内外大事纪”上的新闻、述评,凡是撰者署名的文章共计74篇,真正关涉东西文化的仅有第1卷第1号陈独秀的《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汪叔潜的《新旧问题》和第4号陈独秀的《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等三篇文章。其余尽是教育青年、介绍世界著名人物、推介小说、戏曲之类的文字。显然,创刊初期的《新青年》只是参与了有关东西文化问题的讨论,而并非创刊即树敌,公然挑衅《东方杂志》。这其中的原因,需要从刊物创办前后的背景去寻找答案。
1913年,陈独秀躲避通缉流亡到上海时,就曾雄心勃勃试图创办一份杂志。据亚东图书馆的汪孟邹之侄汪原放回忆,“他(陈独秀)找到我大叔,提出办一本杂志的想法,表示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影响。”[15]1915年,陈独秀从日本回到上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创办《青年杂志》。杂志虽然顺利地创办起来,但能够确定的是,陈独秀早在筹划之初就已经意识到在当时环境下杂志生存之不易,否则以陈独秀曾独自成功主办《安徽俗话报》,与人合办《甲寅》杂志之经历,不会说“要十年八年的功夫”这样缺乏自信的话。
陈独秀对《新青年》生存环境有比较清醒的认识。辛亥首义后,国内报刊的发展已成“一日千里”之势。梁启超在1912年归国后对国内报刊发展之迅猛感慨颇多,“今国中报馆之发达,一日千里,即以京师论,已逾百家,回想十八年前《中外日报》沿门丐阅时代,殆如隔世;崇论闳议,家喻户晓,岂复鄙人所能望其肩背。”[16]对于此点,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一书中也给予了证实,“一时报纸,风起云涌,蔚为大观。”[17]除报纸外,杂志在民国初年也日益兴盛。在书中,戈公振将此时国中的杂志分为学术、政论与改革文学思想及批评社会三大类,并列举了其中的40种[18]。其实,戈公振对杂志种类与数量的统计仍有不小误差。民国成立前后存世的报刊,除了上述三类外,尚有不少的商业性质和专业色彩较浓的刊物。前者像1904年在上海创办的《东方杂志》,后者如《中华教育界》、《中华妇女界》等。据统计,1898~1918年间在上海一地出版的妇女报刊就达26种,其中超过半数出版于民国初年[19]。数量虽多,但大多数杂志的影响及最终的结局却令人沮丧。以戈公振在书中所罗列的40种杂志为例,《新青年》杂志出现前就已经创刊的共有13种。除天津的《庸言》和在日本创办却主要发行于国内的《甲寅》外,其余大多在社会上影响不大,且由于政局动荡、经济困窘、编辑人员经常变动等原因,杂志常常因此难以为继而不得不停刊。1919年,罗家伦感叹:“这班杂志,忽生忽灭,不知上年出版的今年是否继续出版。”[20]因而,在这样的生存背景下,陈独秀所考虑的是如何经营好《新青年》,以站稳脚跟,而非贸然树敌。
三、“造势”:论战前《新青年》的生存之道
陈独秀,1879年生,字仲甫,号实庵,安徽怀宁(今安庆市)人。1897年入杭州中西求是书院,开始接受近代西方思想。1899年,入学两年后因有反清言论被书院开除。1901年因进行反清宣传,受清政府通缉,第一次逃亡到日本。返国后,先协助章士钊主编《国民日日报》(1903),后独自创办《安徽俗话报》(1904),并积极参加反清革命活动,组织岳王会(1905)。辛亥革命胜利后,又参加了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后被捕入狱(1913)。过往的人生经历表明,陈独秀是一个个性激烈、喜破坏的知识分子。多年的政治斗争历练和长期的宣传活动,使得陈独秀已经成为有着丰富政治宣传斗争经验的“老革命党人”。因而,在处境艰难的情况下,他往往能有异于一般知识分子的策略与主张,并能最终达到目的。
《新青年》初期的内外交困,让陈独秀倍感压力。为了生存,他决心放手一搏。多年的办报历练让他熟谙媒体的“自我炒作”之道。早年在日本协助章士钊编辑《甲寅》杂志时,他就采用过“故作危言,以耸国民”以及“正言若反”等手法[21]。《新青年》创办后,陈独秀决心故技重施。
首先,虚张声势,刻意夸大作者队伍。杂志在创刊号上声称“本志执笔诸君,皆一时名彦”[22]。当年在《新青年》第1卷上撰文的有陈独秀、高一涵、汪叔潜、陈嘏、彭德尊、李亦民、汝非、薛琪瑛、谢无量、谢鸿、刘叔雅、方澍、易白沙、高语罕、潘赞化、李穆、孟明、萧汝霖等18人。他们当中除了陈独秀本人稍有名气外,其余像高一涵、汪叔潜、高语罕、谢无量、易白沙等辈当时皆年纪轻轻,不过30岁左右,他们的成名皆在五四以后。有的如彭德尊、李亦民、汝非、谢鸿、方澍、李穆、孟明、萧汝霖则一直默默无闻。
其次,借“通信栏”为自己造势,夸大杂志对读者的影响。《新青年》在第2卷第1号的“通信栏”曾经刊登过一位自称“贵阳爱读贵志之一青年”的来信。该青年对《新青年》创刊后的影响大加赞赏,“今幸大志出版,……忽有久旱甘霖之快感。”[23]“通信栏”刊登的读者来信之真伪后人已无从甄别,但下面两件小事却可表明创刊之初的《新青年》并无太大名气,甚至有些举步维艰。四川才子吴虞是当时关心新事新知的读书人,清末民初即撰文投稿并大量订阅四川内外的报纸杂志。但据吴虞日记显示,他在1917年1月以前,对已经创刊一年多的《新青年》并不了解[24]。在吴虞的心目中,此时的《新青年》是远远不及《东方杂志》等名刊,甚至连他经常捧读的当地报纸《西蜀新闻》都不如。另据吴虞称,1916年底《新青年》初到成都时只卖了5份[25],至1917年4月,也不过30份[26]。而在郑振铎的回忆中,《新青年》只是一个提倡“德智体”三育的青年读物,与当时的一般杂志“无殊”[27]。
最后,上演“双簧”,营造“众声喧哗”的假象。《新青年》创刊已近一年,在社会上尚无什么影响,陈独秀也一度十分沮丧:“本志出版半载。持论多与时俗相左,然亦罕受驳论。此本志之不幸,亦社会之不幸。”[28]1917年8月,《新青年》在出版完3卷以后,因发行不广,销量有限,实在难以为继而暂时停刊。4个月之后,即1918年1月,陈独秀决定复刊,出版发行第4卷。并且为了扩大影响,在第4卷第3号上让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以旧式文人的身份发表《文学革命之反响》一文,对新文学横加指责。为制造效果,来信以古书写成,而刘半农则以记者身份逐段进行批驳。“双簧戏”的上演,还真的达到了“众声喧哗”的效果。第4卷第5号《新青年》在“通信栏”刊发了读者盛兆熊的《论文学改革的进行程序》一文,随即第6号上连续刊发北大学生张厚载、化名“南丰基督教徒悔”和“崇拜王敬轩先生者”三人的文章。从而引起了《新青年》同人的回应,实现了“众声喧哗”的目的。
四、“攻讦”:论战中《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的正面交锋
《东方杂志》由浙江海盐人张元济创办于1904年3月11日。张元济早年曾经是期望通过“政治救国”的著名维新党人,变法失败后被清廷革职“永不叙用”。从此,他摆脱了旧的仕途束缚,转而寻求新的救国模式。1903年6月,张元济出任商务编译所所长,全面执掌商务的编辑出版事务。同年底,在新合资成立的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第一次编译会议上,提出创办《东方杂志》,自揭其宗旨是“介绍新知”和“启导国民”。张元济由“政治革命”转而“思想革命”,并创办《东方杂志》这样一份以思想启蒙见长的刊物。这种办刊宗旨,与陈独秀后来创办的《新青年》很有些相似。所不同者,《东方杂志》历经十几年的摸爬滚打,到了民国成立以后,在社会上已经颇具影响,对青年人的影响力尤大。吴虞就是《东方杂志》的忠实读者。据《吴虞日记》显示,1911~1916年间,吴虞常年订阅的杂志有《东方杂志》、《法政杂志》、《进步杂志》、《小说月报》、《国民公报》、《学艺》、《甲寅》等。而其中《东方杂志》又是吴虞最常订阅者。青年恽代英也曾是《东方杂志》的拥趸。1917~1918年间,恽代英常年订阅的杂志中就有《东方杂志》[29]。
较之已经颇具声望的张元济,陈独秀乃后辈学人。1915年所创办之《新青年》也远不及已经如日中天的《东方杂志》。两刊同以“介绍世界各国思潮”、“输入青年以学理”为办刊宗旨,虽有竞争,但从无扞格。在对中西文化的讨论中,以杜亚泉为代表的《东方杂志》和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虽观点、立场有所不同,但尚能恪守“君子和而不同”之古风,逞其所长,各自表述。况且,双方撰稿人的论点也并非完全针锋相对,有时也有共鸣。1918年7月,即在陈独秀发表《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一文前两月,《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李大钊还在《言治》季刊第3册上发表了《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一文,指出,“愚确信东西文明调和之大业,必至二种文明本身各有彻底之觉悟,而以异派之所长补本身之所短,世界新文明始有焕扬光采发育完成之一日。”[30]算是对一年前杜亚泉在《东方杂志》第14卷4号上《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一文观点的响应。
由是观之,陈独秀“突然发难”,在《新青年》第5卷第3号上发表《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的动机,颇具吊诡意味。王奇生将其归结为陈独秀决意同《东方杂志》争夺读者市场乃至全国读书界的思想领导权[31]。此乃知人之论。《新青年》创办了两年多,以“向导青年”为己任,可依然并无太大影响。周作人晚年曾回忆说,“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但是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32]面对这样一个“既无谬论,却也不怎么对”的杂志,加上此前早已熟稔的“正言若反”的传播策略,再裹挟着几分对颇受欢迎的《东方杂志》羡妒,陈独秀如此单刀直入,直接“质问《东方杂志》记者”,就比较容易理解了。《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以《东方杂志》第15卷第6号译载日本《东亚之光》杂志上一篇名为《中西文明之评判》为主攻对象,并同时针对同号钱智修的《功利主义与学术》及4号上杜亚泉的《迷乱之现代人心》二文。为了造成声势,陈独秀十分罕见地在驳论文正题上加上副题——“《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不仅借此自命为“新文化”的代言人,同时将《东方杂志》推向了逆时代潮流的复辟支持者一方。然而通观全文,丝毫不见创刊之初陈独秀在《新青年》所表露的《新青年》乃“质析疑难,舒发意见”之所,供青年“商榷”之地,而是充斥着“不容置疑”式武断语气,甚至不惜运用“诋毁”、“攻讦”等手段。如在开篇即将《东方杂志》记者归为前清遗老辜鸿铭一类,并语带不屑地质问,“《东方》记者其与辜为同志耶?敢问。”全文更是以16个“敢问”相串联,毫无陈独秀当初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中运用典故,充满学理的循循善诱,而是饱含着浓烈的挑衅气息。
反观杜亚泉,其发表在《东方杂志》第15卷第12号上的应答文章——《答〈新青年〉杂志记者之质问》,却显得心平气和,理据充分,对陈独秀所列的十六个“敢问”一一作答。在回击陈独秀的“《东方》记者其与辜为同志耶?”中,杜亚泉表现得甚为机敏。他是这样应答的:“夫征引辜氏著作为一事,与辜同志为又一事,二者之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新青年》记者,可以逻辑之理审查之。”[33]整体而言,杜亚泉的文章中虽然也有不合理的成分,但从行文来看,他是以非常平和的心态来应对《新青年》的质问的。不过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陈独秀此番挑衅,其意已不在学理探讨。因而,在杜文发表后不久,陈独秀再次发表《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诘难《东方杂志》。同时与此并举的是,北大学生罗家伦在北大学生杂志《新潮》上发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一文,一面对陈独秀主导的《新青年》大加赞美,一面直斥《东方杂志》:“忽而工业,忽而政论,忽而农商,忽而灵学,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说他旧吗?他又像新。你说他新吗?他实在不配。”[34]值得留意的是,《新潮》是在陈独秀、胡适等人指导下创办的学生刊物,以罗家伦当时之资历,尚不具备品评抨击《东方杂志》之实力。但他那充满火药味以及情绪化十足的语气,却可以拨动不少青年人的心弦。罗文与陈独秀的质问文章同声协唱,确实起到了打击《东方杂志》的作用。
陈独秀的“意气攻讦”让《东方杂志》和《新青年》的销量此消彼长,逼得张元济不得不降价以对[35]。恰逢此时,小说家林纾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小说《荆生》、《妖梦》,借以影射批评陈独秀、钱玄同、胡适、蔡元培等新派文化人。1919年3月18日,北京《公言报》刊登林氏致蔡元培的公开信,攻击《新青年》与北大。蔡元培亦借助媒体予以复辩,引起舆论关注。这即是五四前著名的“林蔡之争”。在此无意过多阐述“林蔡之争”的是非曲直,但当时媒体将此冠以“新旧思潮之决斗”则着实有夸大事实之嫌。对于所谓“旧文化代表”的林纾,罗志田曾认为,“就个人而言,直到新文化运动前,林纾只是一个半新半旧的人物,恐怕新的色彩还要略浓一些。”[36]“林蔡之争”原本是蔡元培、林纾两位知识分子对新旧文化的不同意见表达,事情不大。陈独秀却假手《每周评论》,连续发表抨击评论并转载多家报纸的社评,渲染两人的分歧,无形中为新文化人作了广告,扩大了《新青年》的影响。1919年4月23日,汪孟邹满怀喜悦地致信胡适:“近来《新潮》、《新青年》、《新教育》、《每周评论》,销路均渐兴旺,可见社会心理已转移向上,亦可喜之事也。”[37]至此,《新青年》完成了由“普通刊物”向“一代名刊”的转变。
五、“隐退”:论战成名后的《新青年》
如果说1918年9月《新青年》在第5卷第3号上突然发难《东方杂志》,激起“东西文化论战”的高潮,是为了同《东方杂志》争夺话语权,故作“耸言”借以扬名的话;那么,在1919年2月《新青年》第6卷第2号《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发表后,《新青年》没有乘胜追击,却逐渐“隐退”,至第7卷第2号后所发文字不再关涉“东西文化”,则令人匪夷所思。
阅读这一时期《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的往来论战文章,很有些意思。1919年7月,陶惺存接替在“东西文化论战”中落败的杜亚泉,并发表《今后杂志界之职务》一文,算是对论战的叫停及对前景的展望。他在文中谈到了今后杂志界的“职务”及应该遵守的六条准则,其中所列的第五条颇引人注目,特摘录如下:“(五)持论当以真理为依归,勿尚感情也。自古文人议论,往往喜于立异。学问家入主出奴。尤好排触异己。……于非同一师承及同宗派之人。必多方指摘,吹毛求疵。……其实按之真理,并非悉为正确。”[38]陶惺存的此文,表面上虽是对包括《东方杂志》在内的所有杂志的共同期望,但结合当时硝烟尚未散尽的《新青年》、《东方杂志》两家之论战,却似乎另有所指。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新青年》同人,特别是陈独秀对这篇影射意味甚为明显的文章,却未作正面回应。且从《新青年》第6卷第2号至第7卷第1号,再未见讨论“东西文化思想”的文章,只是李大钊在第7卷第2号刊出了《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一文。不过此文也并非就上文应答,而是试图用唯物主义的观点,从经济原因上分析中国新思想代替旧思想、新文化代替旧文化的客观必然性,回到了《新青年》创刊之初学理论辩的路径。至此,《新青年》和《东方杂志》的论战已然结束。从传播效果看,《新青年》在论战中占据了上风,获得了明显的成功。但就文章的学理色彩而论,似乎高下未分。
至于《新青年》采取“消极应对”并逐渐“隐退”的原因,限于篇幅,在此仅稍作提及。1920年12月下旬陈独秀与胡适的通信,似乎可以佐证此前《新青年》同人间已经就杂志内容产生了一些裂痕。陈独秀致信胡适表示:“《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39]收到陈独秀的来信后,胡适即刻召集在北京的《新青年》同人,并结合众人意见,复信陈独秀:“《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兄言‘近亦不以为然’,但此是已成之事实,今虽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的手段之神速。”[40]由此可见,以陈独秀为首的上海同人和以胡适为代表的北京同人因为《新青年》此前刊发的内容产生了分歧。
事实上,分歧的产生由《新青年》第6卷第1号而起。该号于第4页登出《本杂志第六卷分期编辑表》,罗列轮流编辑杂志1至6号的同人名单,分别为: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和沈尹默[41]。六位编辑各逞其长,遂开始阐发自己的思想主张。亲近自由主义的胡适在该卷第4号发表《实验主义》一文,逐渐靠拢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则在第5号上设“马克思研究”专号,发表长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对于已然出现的裂痕,当时的陈独秀已成骑墙之势。为了表明《新青年》同人仍为“坚强一体”,他于1919年12月在《新青年》第7卷第1号上郑重发表《本志宣言》一文,似有调停分歧之意。“本志具体的主张,从来未曾完全发表。社员各人持论,也往往不能尽同。读者诸君或不免怀疑,社会上颇因此发生误会。现当第7卷开始,敢将全体社员的共同意见,明白宣布。”[42]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该号首篇文章是胡适撰写的《新思潮的意义》,文中对此前陈独秀在第6卷第1号上发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一文中流露出的迷信“新思潮”趋向予以驳斥,并表明立场,希望杂志潜心“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43]及至第8卷第1号,《新青年》在历经同人危机后,完全转变为中共党内理论宣传刊物,彻底告别了与《东方杂志》曾同属思想文化阵营一般民间刊物的行列。
六、结语
以往对《新青年》的研究,只关注了结果,而忽视了结果产生的过程。《新青年》并非一出世就声名远播,它的成功,既与主办人社会地位变迁有关,又与其运用传播策略介入“东西文化论战”有着密切的联系。
从陈独秀在1915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发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起,到1918年9月《新青年》发表陈独秀的《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一文从而掀起“东西文化论战”的高潮,再至李大钊在《新青年》第7卷第2号发表最后一篇论战文章《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为止,面对同一个“东西文化论战”,《新青年》介入的策略并不相同。创刊初期虽参与讨论,但意不在此,而是致力营造“众声喧哗”的假象,乃是为生存计;从第5卷第3号起对《东方杂志》,“突然发难”,“意气攻讦”,其间更借助“林蔡之争”造势,是期冀“成名”的自我炒作;目的达到后,无心恋战,最晚至第7卷第2号后完全退出论战,既有“功成身退”的考虑,又是内部歧见丛生所致。
《新青年》早期对办报策略的选择,既与初创时期杂志处境艰难有关,亦折射出同人对于刊物发展之不同理念。透过“东西文化论战”个案中《新青年》办报策略的变化,能让我们近距离地观察到清季民初知识分子以报刊为枢纽聚集与分化的过程。
致谢
本文初稿曾宣读于2010年7月24日由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主办的第二届“中国报刊与社会历史研究”学术研讨会上,惠承复旦大学黄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史所郑大华研究员和小组评议人中国人民大学王润泽副教授的建议和意见。在修改的过程中,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邓绍根博士也提出了富有洞见的修改建议,在此一并致谢。
注释
① 百度百科:《新青年》,百度网,http://baike.baidu.com/view/73918.htm#sub73918,2011-4-26.
② Prasenjit Duara,"Why Is History Antitheoretical?",Modern China,1998,vol.24.
③ 许杰:《深化五四精神》,《文艺理论研究》,1993年,第1期.
④ 鲁萍:《“德先生”和“赛先生”之外的关怀——从“穆姑娘”的提出看新文化运动时期道德革命的走向》,《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
⑤ Hall,S.(ed.),Representation:Cultural Representations and Signifying Practices,London,Sage,1997,pp16~18.
⑥ 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传播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5页.
⑦ 于都:《纪念〈新青年〉创刊9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京召开》,人民网,http://media.people.com.cn/GB/40606/3801501.html,2011-4-26.
⑧⑨[31] 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以〈新青年〉为视点》,《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期.
[10] 冯天瑜:《唯物史观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及其遭遇》,《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
[11] 此时的社会思想较为庞杂,传入我国的既包括杜威的实证主义(Pragmatism)、白壁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Neo-Humanism),还包括所谓的“新浪漫主义”(Neo-Romanticism)及“新理想主义”(Neo-Idealism)等.
[12] 学者陈俊启认为,论战更是一种权力关系的“话语权势”(discourse of power)之争.见陈俊启:《吴宓与新文化运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台北),2007年,第56期.
[13] 陈独秀:《独秀文存 卷二〈随感录〉》,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53页.
[14] 陈崧:《前言》,陈崧,《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2页.
[15] 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33页.
[16] 梁启超:《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庸言》第1卷第1号,1912年12月1日,第4~5页.
[17]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第147页.
[18] 同17,第152~158页.
[19] 《上海妇女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妇女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第491页.
[20] 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第623页.
[21] 唐宝林,林茂生(主编):《陈独秀年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4页.
[22] 《社告》,《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第1页.
[23] 《贵阳爱读贵志一青年致记者》,《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第4页.
[24] 吴虞:《吴虞日记》(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81页.
[25]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7页.
[26] 同24,第301 页.
[27] 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争论集·导言》(1935年),郑振铎,《郑振铎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413页.
[28] 《答陈恨我》,《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第7页.
[29] 恽代英:《恽代英日记》,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31~32页.
[30] 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言治》季刊第3册,1918年7月.
[32]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第333~334页.
[33] 伧父:《答〈新青年〉杂志记者之质问》,《东方杂志》第15卷第12号,1918年12月.
[34] 同20,第625~627页.
[35] 张元济日记中对此有记载:1918年12月25日:“昨与梦、仙谈,拟将《东方杂志》大减.一面抵制《青年》《进步》及其他同等之杂志,一面推广印,借以招徕广告.”见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月,第670页.
[36] 罗志田:《林纾的认同危机与民初的新旧之争》,《历史研究》,1995年,第5期.
[37] 同25,第40 页.
[38] 景藏:《今后杂志界之职务》,《东方杂志》第16卷第7号,1919年7月.
[39] 张静庐:《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7页.
[40] 同39,第8 页.
[41] 《本杂志第六卷分期编辑表》,《新青年》第6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
[42] 《本志宣言》,《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43]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