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传记小说《白衣卿相》的艺术特点
2011-08-15杨国学吴燕清
杨国学 吴燕清
(武夷学院 柳永与闽词研究中心,福建 武夷山 354300)
论传记小说《白衣卿相》的艺术特点
杨国学 吴燕清
(武夷学院 柳永与闽词研究中心,福建 武夷山 354300)
《白衣卿相》是闽北已故作家黄大铣先生一部较成功的人物传记小说。作品在艺术上和思想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它叙事上的民族性和独创性,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共性与个性处理、利用各种矛盾刻画人物的方法,语言上的历史韵味和人物语言个性化、摹写性的叙事语言,以及和谐完整的双线结构。同时,小说对人物命运的揭示与探讨也颇具匠心。
白衣卿相;柳永;小说;艺术
《白衣卿相》是当代闽北已故作家黄大铣先生所著的以北宋著名词人柳永为题材的一部长篇传记小说。这部小说采用章回体形式,以北宋真宗、仁宗两朝的政治、文化以及社会生活为背景,以柳永的科举、仕宦之路与狎妓、宦游生活为两条主线,描写了这位风流浪子落拓不羁、宦途失意而情场得意的一生,同时以柳永为中心塑造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并于这些人物身上注入了作者的主体情感。
一、《白衣卿相》的研究意义
据笔者所见,《白衣卿相》自1986年问世以来,尚未引起必要的学术关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部小说不具有研究价值。我们认为,它的研究意义主要在以下这些方面:
第一、它是一部极具价值的关于柳永研究的资料。我们知道,柳永是文学史上专力作词的第一人,他在词的体制和内容方面的拓展和改革使他在词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然而,由于柳永一方面科场失意,屡试屡败,另一方面又长期流连于秦楼楚馆,纵情声色,创作了不少浮艳淫冶之词,致使他难容于当时的主流社会。因此,尽管柳永的词作在当时享有盛名,以至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1]p1162,而且关于他的轶闻趣事也广为流传,但其生平事迹却没有任何确切的历史记载——官方正史不为柳永立传,当时文人学士的诗文集里也鲜有关于柳永的记载。这显然反映了主流社会对他的轻视与排斥,也给今天人们研究柳永留下了难题。黄大铣的《白衣卿相》以作者本人对北宋历史文化的掌握和对柳永《乐章集》的理解,艺术地向人们展示了柳永这位风流浪子的传奇一生。它对人们了解学习北宋 (主要是宋真宗和宋仁宗两朝的)政治、经济、文化,欣赏和理解柳永词,以及体会和感悟柳永的人生、思想、人格都极具意义。
第二,从文本内部看,《白衣卿相》深得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人之要妙,情节曲折,故事生动感人;塑造了柳永、张爵、张先、石延年以及名妓陈师师、徐安安、赵香香,谢天香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富有艺术感染力;在语言上,《白衣卿相》也极具特点,它采用了宋话本的语言形式,简洁明快,通俗易懂,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同时在人物语言个性化上也做得相当成功。
第三,就文学史意义而言,《白衣卿相》是现当代大武夷文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在现当代大武夷文学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我们知道,大武夷地区从古至今产生了无数优秀的文学作家和作品,大武夷文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现当代大武夷本土作家的文学成就在总体上虽不如古代,没有产生像柳永、朱熹一类众所周知的大家,也没有出现一些能够令世人惊叹的作品,但作为武夷文学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他们对大武夷文学的发展仍然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和贡献。而《白衣卿相》不愧为现当代大武夷文学几十年发展道路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随着武夷文学研究的逐步深入,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本书的价值。在未来的现当代大武夷文学研究中,它将是一座不可以绕过的峰峦。
二、叙事上的民族性与独创性
《白衣卿相》在叙事上极具民族特点。作品反映的是历史题材,作者采用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习用的章回体形式,试图在新的时代环境条件下以古典形式构筑起一条时空隧道,引导读者穿越这条时空隧道,回到柳永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去看个究竟,从而实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重合。全书分回标目,每个回目都采用了工整的八字对句,如“初应试三变怨不第,屡征伐真宗苦无功”,“假惺惺真宗演封禅,喜洋洋三变应殿试”,“梦似真真还疑是梦,批乱意意难圆其批”等等。另外,在每回的结束处,虽未像传统章回小说那样千篇一律地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知如何,下回分解”方式作结。但部分回目还是吸收了章回体小说的这种叙述方式。比如第四回的结尾“莫非此人也与自己一般,还有一番科场曲折?”[2]p47,为第五回的“赵伯升含悲诉殿试”埋了一个伏笔,第九回的“噢?究竟有何风流韵事?”,以此引逗下回的张先亲小尼故事。因为很少有冲突性强烈的悬念的设置,《白衣卿相》故事情节在吸引读者上不能达到优秀的古典长篇小说那样的效果。然而,它在故事前后衔接的连贯性上还是做得相当成功,这从另一方面增加了它的可读性。
除了在形式上借鉴了章回体小说的格式,在具体材料的处理上,《白衣卿相》也吸收了章回体小说的创作方法。据侯金镜先生的概括,我国古典小说在手法上有以下特点:第一,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分章节或段落,不要半截腰开始和戛然而止,让人物有来龙去脉,故事有源头和归宿。第二,描写人物,叙述故事的时候,人物关系要重叠错综,故事发展跌宕交叉,总希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眉目分明,脉络清楚。第三,着力在用行动来描写人物——要求强烈的行动和人物冲突的戏剧性。第四,语言生动、明快、通俗。在描写行动、心理和环境的时候,更能符合人物的身份。第五,到了节骨眼上,环境和人物关系比较复杂的时候,要求作者从作品里站出来,向读者做交代,做解释和鼓动性的发言[3]p136。《白衣卿相》在很大程度上是按这样的思路去行文的。就叙事层面而言,它以章回统人统事,每个回目都有其着力的事件和较为中心的人物,通过人物和故事构筑大的框架,其章回目录就是很好的体现。如“赵伯升奇逢上青云,石曼卿巧遇得实职”,“范仲淹秉忠贬官职,虞美人负气殒香魂”,“吕夷简蓄意进谗言,柳耆卿无心遭冷剑”等都是对每个章回的概括,表明人和事在章回中的地位和作用。全文虽是以柳永为中心,以他的活动为主要线索呈线性发展的,但在叙述故事的时候,还是会穿插入其他一些人物和事件,为纵向的叙述作横向的补充和说明,达到花开几枝的效果。因而,读者虽读的是柳永传记,却不仅仅只是看到他的故事,那些细枝末节也同样精彩。在说柳永科举故事的同时,也写了赵旭在科举道路上的起起伏伏;写柳永与众多女子往来的故事时,也写张爵、张先等人与各色女子的交游;写柳永为官的故事时,也写范仲淹等人曲折的官场经历。这样就由众多人物和故事表现出了较为完整的生活画面和时代风貌。
如同前面说过的,因受古典小说创作形式和创作方法的影响,《白衣卿相》的叙事特点还表现在许多带有传奇故事性质的情节的设置上。赵旭因一个“唯”字的写法而被真宗黜落,生生把前程丢了。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盘缠又被家奴盗尽,也因此因缘际会地结识柳永。神奇的是,他却因两首偶然间写于茶坊墙上的词被微服私访的仁宗看见,得见其怜,受封了个西川制置使。谢天香与柳永分别后,被爱钞的鸨儿卖给了孟衙内,与柳永本无缘再见。可是却遇上了钦敬柳永的钱大尹,不仅将她救出火坑,还送至汴京与柳永团聚。这些巧妙情节的设置使整个故事充满了机缘巧合,应和了所谓“无巧不成书”的俗语。书中悲喜对比的情节也很有特色。柳永初次应试便不幸落第,而与此同时,比他小四岁的晏殊却得到真宗皇帝的亲自召试,当场诏命,赐他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秘书阁读书,从此官运亨通。第二次应试时,柳永进入了殿试,放榜前一天的晚上,他梦见自己金榜题名,得了一甲一名,四周鼓乐喧天,恭维之声不断。而第二天醒来后得知的现实是,他又落榜了,梦中的繁华热闹尽去,剩下的只是唉声叹气的两个哥哥,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的婢仆和胡须斑白、额上皱纹如削的老父,以乐景衬哀景,而愈见其哀。这种悲喜对比最为强烈的应该是柳永和谢天香成婚,而痴情于他的徐安安却病势沉重,命在旦夕,勉强支撑着让丫头秦儿拿来写着当年柳永与她初会时赠给她的《木兰词》笺纸,流着泪断断续续、依依呀呀地哼唱曲子,恭贺柳永成婚。《红楼梦》中宝玉、宝钗热闹成婚,而黛玉凄凉辞世的片段对这一情节的影响显而易见,一悲一喜的强烈对比中,让人对处于悲境中的人物更加疼惜,徐安安形象变得更加感人。
除此之外,大量的插入故事以交代背景或者反映或者激发人物的心理感受也是《白衣卿相》在叙事上的一大特征。纵观全书,这样的地方很多,例如插入真宗封禅之事,描绘了当时的社会环境:真宗好大喜功,志大才疏,喜怒无常,朝中王钦若与寇准争权夺利,这样的国家在外为异族小邦所辱,在内则官场黑暗,真正的有才之士无报国之路,因而范仲淹等忠君爱国之辈屡遭排挤陷害,柳永空有满腹才华而不能中第就也不足为怪了。插入晏殊少年得志,赵旭偶然得官的故事都与柳永的科举情结密切相关,牵动着他难以放弃功名的心。通过这些故事之外的故事的插入,主人翁生活的背景更加清晰,人物的心理脉络更加分明,整部小说也更加精彩。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借鉴吸收传统写作技巧的同时亦有独创。这主要体现在,作者的叙事是以其对柳词的编年和理解为依据而展开的。历史上留下的关于柳永生平事迹的记录极少,他的词成了研究其生平的最可靠资料。作者以其对柳词的理解对柳永的生活进行合理的虚构,以此展现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他充分把握了柳词长于铺排叙事的特点,将它们进一步铺陈开来,衍化出一段段生动的情节,最终组成完整的柳永人生。从篇首柳氏三兄弟游武夷山时的《调寄巫山一段云》,到全书最后的《凤归云》,整部《白衣卿相》几乎将柳永的词全都写进了故事。这些词或用介绍性的语句一语带过,或借他人之口说出,更多的是结合词的思想和意境,假设当时的情境,让人物回到历史现场,由柳永本人在当时的氛围中作词。柳词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以女性为题材的,《白衣卿相》中描绘了众多柳永自己或他与友人在烟花柳巷中悠游的场面,大致写出了柳词中的人物和故事。作者铺陈的功力极佳,在第二十一回“汴河边执手看泪眼,杨柳岸醒酒咏名篇”中可谓发挥到了极致。借着《雨霖铃》一首词,作者勾画出了含春楼三朵名花陈师师、赵香香、徐安安真情送别柳永的感人画面,将这首名词诠释得相当完美。在对一些词的理解上,作者借场面和故事传达了他不同于他人的见解。如《倾杯乐》(禁漏花深),一般理解为这首词写当元宵佳节之时的宫中胜景,以及某妃得到皇帝的宠幸的喜悦。而末句“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则流露出对妃嫔一时欢娱而常年寂寞的同情。而在《白衣卿相》中,作者让柳永看到赵旭因巧遇仁宗而得官职,使他对这位少年新主满怀希望,急切想得到这位貌似明君的少主的赏识。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挤入了元宵节欲一览圣容的人群中,目睹圣驾后激动难以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写出了这首词。很显然,作者对它的理解是柳永不仅歌颂了太平盛世,更在表达自己对皇帝的渴慕,是柳永在功名心驱动下的作为。通过叙述,作者将其观点清楚地表达于读者眼前并成功地使它看起来合情合理。
三、成功的人物性格刻画与人物群像塑造
人物性格塑造是小说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明末清初著名评论家金圣叹在 《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4]p395鲁迅评说《红楼梦》的价值:“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为不同,所以其中所叙人物,都是真的人物。”[5]p307所谓“真的人物”,就是虽然不是实有,但却是现实世界中某种人物的真实写照。正由于是“真的人物”,所以才人各一面,不仅不同身份、境遇的人物,即便身份、境遇相同相近的人物,也各有其性情,行事中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取向和人生态度[6]p307。可见成功的人物性格塑造是英雄传奇《水浒传》、世情小说《红楼梦》艺术魅力的主要来源之一,也是它们能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确立经典地位的主要因素之一,足见人物性格塑造对于小说艺术的重要性。《白衣卿相》的作者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因而在这方面做了多方面的努力,成功地展现了人物不同的性格特点。
在主要人物的塑造上,作者将其放置在时间轨道上,显示不同阶段时人物的不同特点。人物性格、思想的主体虽未改变,但侧面被表现得更加完整,整体形象更为丰满,柳永和师师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作者善于将情感隐藏于人物身上,借人物传达思想和主题。师师出场时是张爵初交柳永,为了在新友面前挣面子,他硬是要说动称病谢客的师师,埋怨她装腔作势,让他下不来台。只见师师“不哼了,却猛的一翻身坐起,耳环叮当摇晃,瞪着两个秀目,冷笑着道:‘好呀,张大官人,就凭你有几两臭银子,象咱这种任人作践之人,连病都生不得啦!’”[2]p62这是一个不卑不亢,身虽为下贱,志却不能为人所辱的女子。接着写她见柳永,这是她的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对她的一个较为全面的描写,出场定性,确立了其开朗活泼,豪爽热情的性格。陈师师早期性格特征的主要外在表现是爱说、爱笑、爱闹,在后面相当长的一段故事里,她都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令这个形象分外突出,吸引人的眼球,感人肺腑。师师性格中更重要的方面是由始至终的善良无私、重情重义。当郑宝宝拿着张爵的包银却与别人私会被张爵发现、险遭遗弃时,师师携不知所措的宝宝当着众人向张爵赔罪,促成他们和好,为姐妹的欢乐而乐。而偶然听到的柳永为安慰张爵而说的一句:“青楼姐儿们,无非是些轻薄桃花,你我逢场作戏则可,自作多情,那只有自寻烦恼了!”[2]p126使她伤透了心,从来笑声不断的她“忽的板下了脸”质问柳永:“你对得起安安对你的一片痴情吗?”[2]p128她没有存什么非分之想,只希望柳永也能以一片真心待她们姐妹。安安对柳永如何她都看在眼里,如若柳永娶了安安,她会真心为她高兴。后来为安安办丧礼,张罗柳永与谢天香的婚礼及对他们夫妇的全心全意的照顾都体现了师师的善良和重情重义。在经历世事,芳华已逝,看尽人情冷暖后,师师变得不那么爱说、爱笑、爱闹,后来更是整日吃斋念佛了,尽管如此,她仍是善良而有情的。前后如此鲜明的对照中,可以看到时间和环境对人的巨大影响。这样的变化,使师师这一人物形象更加血肉丰满、生动感人。作者对于这个女子显然是喜爱的,他赋予了师师真、善、美的可爱一面。可是她作为妓女,与一个个挚友生离死别,最终惨淡老去的人生在命运面前最终还是略显苍凉,因而她又是可怜的。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子却最终逃不过苍凉的人生,这更能体现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可奈何。
此外,作者还注重运用矛盾刻画人物,这些矛盾既有外部矛盾,也有人物的自我矛盾。纵观全书,以柳永为中心展开的矛盾中,他的叛逆思想及行为与整个社会的封建卫道者之间的矛盾是主要的外部矛盾。作者将人物的自我矛盾表现得尤为深刻,柳永在科考仕进与浪迹于市井江湖上的自我矛盾,以及在这样的自我矛盾中寻觅不定的人生道路,可以说是刻画柳永这一人物的核心,也是全文的主题的核心。
作为一部柳永传记小说,《白衣卿相》所塑造的柳永这一形象是成功的。前面说过,柳永在历史上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黄大铣力图通过《白衣卿相》还原一个尽可能真实的柳永①,这样的柳永或许也会为更多人所喜爱。他笔下的柳永是一个满腹才华却仕途不顺的失意举子,而他也因此而获得了张爵、石延年这样的挚友,徐安安、谢天香这样的红粉知己,虽不能进而居庙堂之高,却能声名赫赫,影响巨大,纵权贵也不及,这不能不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他虽然一生落拓,但并不是孤独的,欣赏他、钦佩他的人不在少数,最终黯然离开京城时,也有谢天香陪伴在其左右。
柳永的一生都处于强烈的思想矛盾之中。一方面,传统儒家思想根植于其内心深处。“宋代君主集团与文人士大夫组成的二元政治格局,广开言路的宽松政治环境,以儒术经义取士的科举制度以及由此引发的教育兴盛和学术繁荣,为文人士大夫运用话语权力发挥社会作用提供了广阔的用武之地,从而对整个知识分子阶层的人格精神和思想意识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主要特征之一便是强烈的入世精神。[7]p221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柳永也想“学而优则仕”,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必由之路。再者,家中父亲柳宜、兄长(尤其是大哥)的教诲也都在不时提醒他科举的重要性。社会和家庭两个方面的影响都使他不可能没有功名心,自始至终,他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淡薄无求。从真宗景德二年他十八岁初次参加科举考试,到仁宗景祐元年他四十七岁中进士,中间历经近三十年,共参加八次考试,他从一个青春少年变成一个半百老人。屡试屡败,才华总不受重视时他也曾想过放弃功名,从此浪迹江湖,永远纵情声色于秦楼楚馆。可是失望归失望,他还是一直参加了科举考试,直至那好不容易等到的金榜题名。对于少年得志的晏殊,他是嫉妒的。他觉得“晏殊这些诗文,也属平常,自己完全不输于他,他一举成名,自己却名落孙山,世道何其不公!”[2]p174看到赵旭奇遇上青云时,他对新主仁宗满怀期待,对自己的前途再次充满信心,虽然最后还是难免要失望。在被御批“且去填词”回来后所做的《鹤冲天》,看似潇洒豁达,实则透露着浓浓的愤懑和无奈之情。对待功名,他有时甚至表现出很积极的态度,这在他元宵节观看仁宗御辇时就可以看出来。对于一个读书人,尤其是一个有才华的读书人,在那样的时代说自己已完全放弃功名真是太难。另一方面,柳永性格中又有很强的叛逆因素,这使他难容于主流社会。从真宗朝到仁宗朝,他一直都没有得到重用,并为封建士大夫所不耻的原因也在于此。但叛逆的卓然而立的性格,以及因为这样的性格走上的长期几乎流浪的生活是这个形象更令人感动的地方。其性格的叛逆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于他独特的女性观。他能从女性的心理出发,真实地感受女性的内心世界,在他的词作中抒写女性长期以来被传统的士大夫隐藏于温柔敦厚、贤良淑德框架后面的本真的、逐步觉醒的主体意识的情感。他在与谢天香相处的日子里,写作《定风波》(自春来)相赠,并与她时时弹唱。可见,徐安安、谢天香对“针线闲拈伴伊坐”那种平淡却十分真切的生活的渴望他都能体会并且理解。因而,在一次安安为他梳头,听见她喃喃着说“又长一岁了”,看到她菱花镜中铅华褪尽,不再年轻的脸时,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因为他明明知道这位从青春年少、红极一时就开始陪伴着他的女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他却不能给她。柳永尊重女性,尤其是生活于市井中的女性的那种注重个人意识,蔑视封建礼教的思想,尊重她们不愿听任别人摆布的个性。他对女性,尤其是社会底层的妓女怀着深切的同情。在任余杭县令时,他不怕得罪乡绅,花重金为妓女周月仙赎身,成全她与黄秀才的爱情,并为此而欣慰,做了《迷仙引》一词。柳永世界中频频出现的卓而不群的女性,彰显着其性格的叛逆性。
其次,是他的爱情、婚姻观。徐安安与谢天香都是他的亲密爱人,究其原因,都归根于二人能够在心灵上与他达到共鸣。尤其是谢天香,真正懂得、理解,并支持柳永。徐安安的情更接近为贴心,处处为对方考虑;谢天香的情则更接近相知,凡事但求两心无碍。柳永对他们都有爱,只是对于前者,时间沉淀后它化作亲情的成分越来越多;对于后者,爱在理解支持中越来越美。作为一个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人,柳永迟迟不成婚已是怪事。而一旦成婚,娶一个妓女为正妻,称一个刚刚去世的妓女为爱妾的行为更可谓离经叛道。
最后,是他的价值观。柳永作为一个官宦子弟,违背了家庭以及整个上流社会,长期与妓女乐工交好。他不以与妓女交往为耻,长期流连于秦楼楚馆,与青楼女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并用自己的情感回报他们的爱。在这种情感的驱动下,他甚至打破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约束,与谢天香结为连理,无视封建伦理观念,以陈师师为家人。对于处在社会底层的乐工吴可官,他也视为兄弟,尊重他的才华,尊敬他的妻子,尊其为嫂。而许多人趋之若鹜的晏殊府邸,他却不愿踏入。当然这里有他仕途落魄、心中不平因素的影响,但主要是因为柳永看厌了那群人表面正人君子,实则肮脏龌龊的虚伪做作。他曾顶撞柳宜:“儿为何要改弦易辙?在内宫,在深宅,那一天不是笙歌达旦?他们就比秦楼楚馆高雅吗?他们听的又是甚等曲子?难道就是阳春白雪吗?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呢?为—— — 什—— — 么?”[2]p190表明了他对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的不满和鄙夷。
《白衣卿相》塑造的这个柳永形象,让人看到命运的残忍和无可奈何。纵观他的一生,明明才华横溢却屡试不第,功名之心常在却始终不受皇帝赏识;有着叛逆的思想,做出了叛逆的举动,却无法真正从内心深处放逐自己,总抱着一丝缺憾和无奈生活。这样的自我矛盾伴其一生,终究找不到真正的快乐。他必定也不是想作茧自缚,只是命运在无形中发挥作用,人们无法招架,只能接受。
除了核心人物柳永,《白衣卿相》还塑造了形形色色许多形象: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娼妓艺人的人物群,又通过复杂的关系(政治矛盾、情感纠葛及利益冲突)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政治矛盾方面,北宋党争不断,从真宗朝的王钦若与寇准之争,到仁宗朝的吕夷简与范仲淹等人之争,乃至仁宗与刘太后之争,都将许多人、许多事牵扯在内。情感纠葛方面,众名妓都倾心于柳永,于柳永心中难免有轻重之分。在认识谢天香之前,柳永与徐安安最为交好,对此,豁达的陈师师可以轻松接受,而赵香香心中却难免不平。至于利益冲突,更是永远都无所不在,从皇帝到最底层的平民老鸨,都无法抵御利益的诱惑。
在纷繁的人物中,作者又运用对比、衬托将其写得各有特色,能于同中见异:同为文人,在具有文质才华的同时,柳永孤傲、才情兼备,宋祁稳重、顾全大局,石延年豪迈、慷慨正直;同为妓女,在色、艺皆佳的同时,陈师师活泼爽朗、待人以义,赵香香心思细腻、含而不露,徐安安多愁善感、温柔体贴,谢天香贞烈坚定、矢志不渝;同为官僚,以吕夷简为代表的群体以权谋私、置国家利益于度外,以晏殊为代表的群体避难远祸、明哲保身,以范仲淹为代表的群体忧国忧民、正直无私。可谓几乎每个人物在具有类的特征的同时,又都各具特色,有其自身的性格特点。作者善于把人物置身于真实的历史环境中,扣紧人物的身份,经历和遭遇来刻画他们的性格。与此同时,作者还依其与主要人物的关系及对故事情节、主题发展需要的不同,对其性格的共性特征和个性特征作不同程度的着墨,力求人物群整体与故事情节、主题的和谐。如徐安安、陈师师、石延年等人,与柳永关系密切,通过他们可以侧面反映柳永的生活和性格;为使作品所营造的人物图卷更具色彩,则突出其个性,如吕夷简、阎文应等人,虚伪奸诈,自私自利,作者力图通过他们表现一个时代在某一方面的风气。
然而,《白衣卿相》的原意是借众女子表现柳永与众不同的叛逆思想,可作者在写作时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笔下的女子形象突出了,而柳永形象却没有得到更好、更深刻的表现。这是这部书一个较令人遗憾的不足。
四、摹写性的叙事语言和个性化的人物语言
语言方面,《白衣卿相》成功地运用了白话,较之古文活泼明朗,有生活气息;较之现代汉语又多了份历史的韵味,更符合人物生活的历史环境。为了使书中的历史韵味尽可能浓厚些,作者在词语的使用上尽量注意选择一些在宋元话本或史书中出现的当时的用语,如“官家”、“官人”、“侍儿”、“梳弄”等等。
作品刻画了各种不同性格、身份的人物,便为其设计了不同风格的语言,做到了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吴可官、其妻王氏以及马兆等人,作为市井小民,说话便粗野自然些,如“哥讲的是交情,你来就是了”。[2]p228“看着他们过的那花天酒地的日子,俺百姓有多少人粗茶淡饭都吃不上。人比人,真会气死人!”[2]p229“柳公子来啦,你要真的不来,俺就要骂街了。当了官,就忘了老兄弟了!?”[2]p228而柳永、宋祁、张先等都是文人,说话当然文雅些,师师说话则泼辣爽快些。
还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善于运用形象、精彩的描摹式语言,展现文化风貌、生活场面以及人物形象,成功地完成了 “对可能世界的建构与描绘”[8]p81。在第四回“中瓦子赏伎夸女子,相国寺随喜遇书生”中,对北宋街市繁华的描绘,第十五回 “庆元宵万民赏鳌山,‘踏五花’三变逢少主”中对元宵佳节热闹场面的勾画,及书中其他地方对北宋政治、文化以及社会风俗的摹写,都仿佛将读者带入了北宋时期。作者的这些虚构并非毫无根据,许多历史资料都表明,宋代的城市规模和城市中的手工业、商业活动迅速发展,市民活跃,街市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其中有不少被称为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的娱乐场所。词的演唱作为佐欢侑酒的娱乐手段,便适应城市的娱乐需要而发展起来。[9]p337《白衣卿相》所写的许多场面和事件都能在南宋孟元老的 《东京梦华录》和明代陈邦瞻的《宋史记事本末》等历史著作中找到类似记载。可见作者虽在用他的语言虚构,但还是注意到了对历史真实的尊重。
但在具体的运用白话展开叙述时,还是有一些缺陷的。在书中,可以看到几处为了安排插入一些故事正常情节外的内容,而使语言失真,显得牵强的情况。作者的原意是多做一些背景介绍以加深读者的理解,可是这样的插入有时却使上、下文,乃至全书的氛围被破坏,得不偿失。
五、和谐完整的双线结构
《白衣卿相》全书主干部分共三十八回,外加一个篇首和篇余。篇首举纲张目,暗示了柳永在科举和随真性情流浪之间的矛盾,总领后文。篇余介绍了柳永对后人的影响和后人对他的不同态度,是传记的余音。正文部分的三十八回又按照柳永人生大致的阶段特点分为上、中、下三篇,每篇以一首词作为整篇内容的传神概括。上篇“……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剩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说的是柳永屡试不第,在愁闷中度过了许多光阴。中篇“何意绣阁轻抛,锦宇难逢。等闲度月。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写柳永于艰难中进士及第,告别京中好友,外放为官并体味到的另一份感受。下篇 “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何两轮走金飞……”,写柳永历经一番波折后与谢天香结成连理,后因只字丢官职,最终远离宦海,与谢天香携手走天涯。
从内部结构看,它以柳永的科举、仕途之路与狎妓、宦游生活为两条主线,中间插入其他的人物和故事,线索很分明,故事讲述得很清楚。两条线索同时存在,又相互交叉。如写柳永在京中的各大小烟花柳巷偎红倚翠,乐不思蜀时,又写他因此事而备受家中父兄的苛责,受到封建士大夫不可“惰功名之志”的教育;写柳永与徐安安等名妓交往游乐时,又多处写到他因仕途落拓而在人前流露出的失落之情,写徐安安对他科举仕进上的种种关心和担心;写他终于考中进士,得到官职开始为官时,又写他因继续流连于烟花柳巷而受到的批评和非议,并因为这种不羁个性而在官场上受到的挫折。同时存在和发展的两条线索拓展了作品的广度和深度,更好地表现了丰富而复杂的社会生活。同时,对于中国读者而言,这种形式因平时接触较多而容易掌握。它的运用,使作品显得丰厚深刻,并且易于获得阅读者的认同。
总的来说,《白衣卿相》是一部较成功的人物传记小说。虽然它没有突破向来的柳永传记以柳词为中心,以柳永的科举仕进和狎妓宦游生活为两条基本线索的模式,但它将文学,尤其是小说这种文体的一些特征和表现方式展现了出来,在充分吸收传统技巧写人写事的同时,也融入了个人独创。整部小说即照顾了读者的阅读习惯,又适时地在文章中传达出了作者的不同心声,写出了一个有血有肉、从传奇中走出的真实的柳永,也写出了他所生活的时代的种种社会现象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当然,如前面已经说到过的,《白衣卿相》在写作上也有一些不足,但是瑕不掩瑜。作品是借历史人物真实的所思所感来构筑艺术世界这种写作方式的一个很好例子,不仅为人们解读柳永提供了一种参考,也为时人写人物传记提供了一种借鉴。
注释:
① 黄大铣在《白衣卿相》后记中写到:“如何看柳永其人、其词,尽可能还他本来面目,是我写这书的小小初衷”。
[1][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M],见唐圭璋,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1162.
[2] 黄大铣.白衣卿相[M],厦门:鹭江出版社,1986.
[3] 侯金镜.侯金镜文艺评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36.
[4][清]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水浒传序三[A].李壮鹰.中国古代文论[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395.
[5]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A].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307.
[6]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307.
[7] 李壮鹰、李春青.中国古代文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21.
[8]王先霈、孙文宪.文学理论导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81.
[9]袁行霈等.中华文明史(第三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337.
Concerning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Biography Novel White Qing Phase
YANGGuoxue WU Yanqing
Pick to:“White Qing Phase”iswell Mr.Huang Daxi,a deceased writer ofmore successful biography novels.Works on art in thought and have scored some achievements.Mainly consists in its narrative of nationality and originality,characterization on the universality and individuality of processing,using various contradictions portray method,the language sense of historical lasting appeal to grasp and characters'language individuation,language,aswell as the harmonious sexmimic a complete two-lane structure.Meanwhile,the fate of the characters of novels reveal and discussion as an originality.
White Qing Phase,Liu Yong,Fictions;art
I207.42
A
1674-2109(2011)01-0038-08
2011-01-23
杨国学(1948-),男,汉族,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武夷山世界文化遗产与武夷文学研究。吴燕清(1988-),女,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