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保障下的恬淡——谈王维诗歌创作的物质元素
2011-08-15和雪莲
和雪莲
中国古代文人墨客,饱读诗书吟诗作赋,一方面为怡情养性,陶冶身心,另一方面则是为走上仕途,借机施展才华,实现抱负。“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旦仕途失意,便生发出种种的情愫。一类如李白:“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满纸愤激之言;一类如柳永:“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前程难料,孤独,寂寞,凄凉之情溢于言表;一类则如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屡遭挫折却越战越勇;一类如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失意却又豁达,有微词却更见豪放。
我要说的却是另一类:一旦仕途失意,便移情于田园山水,尽抒隐逸情怀,表现宁静、闲适、恬淡、农家乐,如陶渊明、王维、韦应物等。山水田园诗人众多,而真正能表现恬淡宁静闲适的,我觉得应首推王维。而我又认为,能让他的诗体现恬淡宁静闲适的一个因素,应该是他的衣食无忧,即物质保障下的恬淡。
王维,自二十一岁中进士走入仕途,先后任右拾遗,监察御史,尚书右丞。如果不是那场兵变,也许还要高升。做着高官,拿着厚禄,享受着锦衣玉食,出门怕也是前簇后拥,骑着马,乘着官轿。即使有心隐逸,来到山林田园之中时,只怕也有下人打点好了一切,他只需有闲情逸致前去游山玩水,赏花赏月散心。像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着眼于秋景,又是在日暮夜晚,“自古逢秋悲寂寥”,可在王维的笔下,却丝毫见不到悲意。新雨洗涤后的山是如此空灵、宁静,明月,清泉的映衬更使山间清幽、雅洁、宁静、恬美,那似乎也应是不用足踏泥浆的王孙才会有的恬淡。再加上竹林深处的浣女,莲叶下渔舟中的渔父,在诗人的笔下,全无生活的困顿劳苦之感,在充满诗情画意的美景的衬托下,让人感觉浣衣、打鱼只是他们的一种休闲娱乐,因而满溢静美、愉悦之感。相较而言,只做了八十几天县令的陶渊明虽也身处田园,却显出另一种情趣:“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陶渊明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亲自去田里劳作,其中的辛劳自然明了,虽口里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但总让人感觉带有一点自慰的语气。再看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与在莲花映衬下的渔父相比,多了一份孤独、寂寞、冷清,自然也无法用闲适、恬淡等词来形容。
再看《田园乐》: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苏轼评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这一点也不为过。桃红,柳绿,落花,啼莺,艳丽的色彩效果,以声衬静的技法,加上缭绕的朝烟,仿佛荡涤净俗世的一切尘垢、喧嚣,令人如置身画中,如入仙境,真个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曾见?更妙处在于“客犹眠”。古代读书人读书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王维不需要,他已位居高官,他已有殷实的家产。农家人更苦,张碧《农父》中说:“运锄耕劚侵星起,陇亩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李绅《古风》中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些诗作中描写的真正的农家人,披星戴月,历寒暑,冒风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辛辛苦苦干到头,“到头禾黍属他人”,弄得吃不饱,穿不暖,更有甚者弄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谁个有王维样的闲心到“莺啼”时“犹眠”,如何有风情去赏花,赏月呢?
再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小诗构思精巧,以花落,月出,鸟鸣等动景,来映衬春山的静谧,是“鸟鸣山更幽”的境界,颇富诗意。诗中的“静”还源于心静,心静自然觉出夜静,自然感受到山空,自然也听得到桂花飘落的声音。王维的“心静”与他晚年“长斋奉佛”,接受佛教消极出世思想有关系,但应该跟他的经济状况也有关系。身居山水之间,却可抛开一切杂念,抛开一切俗务,这自然也因他有坚实的经济后盾,可以不愁吃,不愁穿。戴书伦《屯田词》:“春来耕田遍沙碛,老稚欣欣种禾麦。禾麦渐长天苦晴,土干确确锄不得。新禾未熟飞蝗盈,青苗食尽余枯茎……”真正的田家人怕没有个真正心静的时候,禾麦种下了还得记挂是否风调雨顺,还得发愁是否会有个天灾人祸。看到桂花开落怕也只是想到时令,该播还是该收;看到月亮出来了怕也只是心忧明日天气,是刮风还是下雨;吃了上顿,马上就得惦记着落实下顿。谁还能有如此诗情画意,听花开花落声音,看月缺月圆的风景?
还有《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王维吟咏着《诗经·邶风·式微》中“式微,式微,胡不归”的诗句,准备归隐田园。陶渊明“胡不归”是因“田园将芜”,再打比方来说,是因“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唐初王绩也借“长歌怀采薇”来表达自己避世隐居的愿望,但起因却是仕途失意,“徙倚欲何依”,最终弃官隐居故乡,其中自少不了落寞。而王维的原因则是“即此羡闲逸”。是哪些“闲逸”让他怦然心动?是牛羊归圈的温馨场面,是野老等候牧童的亲情画面,是田夫相见语依依的感人图景……这些的确够“闲逸”,禁不住让人顿生隐逸之念。只是,与其他诗人的诗作一比,却又发现他所描述的农家生活过于理想化。比如他只见到“雉雊麦苗秀”的喜人,却无法体会“五月粜新谷”的愁苦;他能见到“蚕眠桑叶稀”的丰收在望,却同样感受不到“二月卖新丝”的凄惨遭遇。身为达官贵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的田家之伤自然无从知晓。
当然,一个作家作品风格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如时代背景,所接受的思想,诗人的理想愿望等等。但基于王维山水田园诗中有异于常人的恬淡,宁静,闲适,不禁想到了这些,认为他的诗中的恬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衣食无忧,来源于他的坚实的物质保障。因为我始终觉得,物质是第一性的,只有物质得到满足了,人才有更多的心力去追求精神上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