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李贺的思想倾向及人生悲剧

2011-08-15骆艳红

中学语文 2011年11期
关键词:李贺

骆艳红

儒释道三家在唐代开明的文化背景下得到了充分且平衡的发展,在此环境下,受到三教影响的唐代文人更是不计其数,杜甫的醇儒,李白的道风和王维的佛诗都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但李贺却不尊儒,不事佛,不尚道,始终保持着独立的人生态度,因此,他在与现世痛苦的对抗中格外脆弱而痛苦。本文就试图从李贺超脱三教之外的思想倾向上来分析他的人生悲剧。

一、非儒

儒学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思想,其核心就是“礼”与“仁”。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一套“上下尊卑有等”的严格等级制度。而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天子作为君权神授的对象,被作为儒家礼制中一个不可颠覆的神的形象来接受信徒的崇拜。李贺的非儒,就突出表现在刺君上:

首先是刺君之不识贤愚,不分好歹,专宠宦官小人之辈,疏远忠贞报国之士。皇帝身边围绕的净是“口吟舌话称女郎,锦祛绣面汉帝旁”(《荣华乐》)之辈,他们衣着光鲜,面容姣好,在帝前巧言令色以邀恩宠,在外则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无足称道,实则权势熏天野心蓬勃。而皇帝养虎为患却浑然不觉,执迷不悟,使得“皇天厄运犹曾裂,秦宫一生花底活”(《秦宫诗》),任宦官小人得意至此!而对这种亲小人远贤臣现象的讽刺在他的《吕将军歌》中通过对比表现得尤为突出:“吕将军,骑赤兔。独携大胆出秦门,金粟堆边哭陵树。北方逆气污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将军振袖挥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国难当头之际贤德将军欲杀敌疆场,却只因皇帝猜忌而报国无门,气急之下只得在先帝陵前放声痛哭;而朝廷派出的戍边统帅竟如“傅粉女郎”,两军对峙之际敌人看到的不是铁甲金戈,听到的不是战鼓轰鸣,反倒是遥遥闻到从粉面宦官的箭箙之中传来的阵阵脂粉香气,国威扫地。其讥刺愤懑之意溢于言表,可曾还有半点的“上下尊卑”、“克己复礼”?

其次就是采用借古喻今的手法对君王好神仙而不务政事进行猛烈批判。比如他在《昆仑使者》中写到:“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汉武帝派去求仙的使者尚未归来,他坟墓旁的草树就已绿成一片;他造承露盘收集天地元气以求长生,结果还是“元气茫茫收不得”,终于难逃一死。更妙的是《苦昼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史上如此赫赫有名的帝王尚且求仙不成,更何况你区区一个唐宪宗?一个“费”字,包含了李贺对帝王耽于求仙之道的多少沉痛和不屑!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对人直呼其名是极不尊重的行为,更不用说对帝王,而李贺在诗歌中不仅对于求仙的汉武帝、秦始皇直呼其名刘彻、嬴政,就是对于本朝的唐明皇,李贺也敢称他为 “蜀王”:“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过华清宫》)”以致于王琦也叹道“以本朝帝王而称之曰蜀王,终是长吉欠理处。”由此可见李贺对其批判的力度。

对现实的失望和愤恨使得李贺的言辞间全无儒家子弟的温柔敦厚之意,对儒家上下尊卑克己复礼的礼教制度完全置之不理,对那些未尽到应有职责的 “神授”之君也决无半点护短之意,身为臣下却如此不恭,其所视、所听、所言、所动全是为统治者利用的儒教所不容的“非礼”之事,最终怀着对统治者的失望沉迷于自己的幽冥鬼蜮之中。

二、非释

佛教所产生的佛学,主要是戒、定、慧三学。其中,“戒学,戒指戒律,是防止人们做恶业的。定学,定即禅定,修持者思虑集中,观悟佛理,以断除情欲。慧学,慧即智慧,谓能使修持者断除烦恼、迷妄,以获得解脱。”李贺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而李贺悲剧的源泉,就来自于一个“情”字。从幼时大唐宗孙的无限自豪之情,到少年时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志士之情,到失意之后的满腔愤懑之情,到徘徊鬼蜮的幽僻凄冷之情,更有一腔细腻凄美的儿女之情。李贺要是能够禅定观悟断除情欲,李贺要是能够断除烦恼获得解脱,李贺也就不成其为李贺了。佛教所竭力摈弃的贪、嗔、痴,他样样具备,而又正是他在人世红尘的痴缠才造就了他一世的诗名。

贪。李贺贪的是中国传统士人共同所贪之物,即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在中国古代传统的社会——政治格局中,由于‘权利价值倚重’等思维定势的影响,传统的士人在理念上往往依附于权要,在心理坐标上向 ‘仕宦’方面严重倾斜。”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向自视为“唐诸王孙”(《金铜仙人辞汉歌序》)的李贺了,他一直认为为宗室分忧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且少有奇才使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一飞冲天,如在《高轩过》中他写道:“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做龙”,这是何等的壮志豪情!即使在科举入仕之途被堵塞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病弱的他甚至希望通过建军功来入仕:“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他心中所揣的是鸿鹄之志,所企盼的是有朝一日建功立业中兴家门也中兴国家,年少得意踌躇满志之时他何曾想过日后仅能做一个奉礼郎这样碌碌无为的等闲之辈,何曾想过他八斗高才甚至连忍辱吞声也不能换得一口饱食,更怎能甘心被诬蔑之辞缚住双翼?满腹的关于建功立业一展鸿图的远大抱负在与浑浊现实的第一次交锋之后就逐渐幻为泡影,这个社会甚至根本容不下他这样一个人。希望越大便失望越大,“贪”得越多则怨念越深。宗孙的自豪之情和昂扬的志士之情在这场拉锯战中逐渐向失意冷落之情转换,也变得更加郁结缠绵,更加难以超脱。

嗔。主要表现在他不遇之后的愤懑不平上。从李贺因父名“晋肃”而被进士考试拒绝开始,他的不遇人生就展开了。在科考场上不战而败之后他写下这样的句子:“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一“朽”一“谢”,字里行间竟无一点一个正值弱冠之年的青年应有的生气,诗人的生命像是迅速衰竭到行将就木的暮年,这种虚弱苍老的笔调中既有诗人的自怜自伤,更藏着一股深深的怨念。满腔热情和满腹志向都已遥不可及,上是只知求仙拜佛的帝王,下是妒贤嫉能的奸佞小人,满腹的悲愤无人能听,只能怀着无限的失落和愧疚回到昌谷老家与亲人无言相对,泪流满面。但生存却处处不饶人,被官场的黑暗逼迫着躲回江湖的李贺再次被生活逼迫着靠近庙堂以求谋生。公元八一一年,他终于在韩愈等人的帮助下当上了一个九品的奉礼郎,关于这个官,李贺自己已经有了很好的描诉:“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赠陈商》)。 将自己折辱到此,最后照样落得“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人间已处处是“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貐吐馋涎”(《公无出门》)的毒龙猛兽,连神的世界也是“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官街鼓》),一片凄风惨雨,连鬼蜮都不得安宁,天大地大却逼得他连一个容身之处都找不到。这股怨念终于越积越深越发浓烈,最终化成一股幽愤凄厉之情,成为把李贺死死绑在红尘俗世间苦苦挣扎的枷锁。

痴。李贺的痴表现在他的多情上。李贺的诗中有大量描写女性以及闺情闺怨的的作品,这些作品突出的反映了李贺心中解不开放不下的儿女情长。其中有写给他妻子的《美人梳头歌》:“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若不是细腻的心思和满腔的柔情,怎能写出如此动人的女子?而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正叫李贺至死难忘。又有千里相思的闺中女子:“眼前便有千里思,小玉开屏见山色”(《江楼曲》),更有缥缈的神女:“真珠小娘下清廓,洛苑香风飞绰绰。”(《洛姝真珠》),这些女子都是李贺真诚赞颂和喜爱的。他虽然写起世道人心幽冥鬼神来凄厉恐怖,但他笔下的女子却能这么清新可爱,充满了一种灵动温婉之美。尘世间挣扎中留下的幽僻与愤懑痛苦与不堪,都在这些纯净美丽的女子面前化为绕指柔情,成为李贺在尘世间难得的一点怀念和安慰,仕途的困顿和多蹇,人生的穷病和坎坷,在这里似乎能稍得抚慰,都能暂时的忘却。

不管是对功名的执着还是对现实的怨怒,或者是对红尘的不舍,都决定了李贺在主观上对现世有太多的羁绊和牵挂,根本不可能清心远性空静澄明的去超脱。由此可见,李贺的确与无欲无求的释家无缘。

三、非道

李贺虽然写了很多关于神仙鬼怪的诗歌,还被称为“鬼才”,但这并不代表李贺尚道。

首先,从他描写的神仙来看,他所细加描绘的大都是一些美丽的女神,如《洛殊真珠》中的洛神,《兰香神女庙》中的兰香神女等。并且其重点并不在于这些神仙具有长生不老的能力或者是祸福人类的能力,而是偏向于描写他们和谐安稳的生活,如《天上谣》:“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玉宫桂林间一群仙妾在其中穿插采香,秦妃斜依窗前凝视梧桐枝上栖息的小小青凤,王子吹笙蛟龙耕种,羲和则驱日走马,人人都各司其职,各得其所,没有丝毫的纷争与喧哗,更没有任何的战乱和倾轧,与其说这是“天上谣”,倒不如说这是为现实生活极其困顿的诗人自己设计的一个虚幻世界,也是诗人在对现实极其疲惫之后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收容之所。

其次,从李贺对帝王妄求长生的激烈批判中可以看出,李贺实际上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超越生死的神仙世界,有这样一片超越于人间的乐土。尽管他也同样需要这样的一个心灵慰藉,但却不代表他被这短暂的慰藉蒙蔽了眼睛。就算天上真有神仙又怎么样?神仙不是照样跟凡人一样死去:“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官街鼓》),“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在李贺的眼中,所谓的神,所谓的通过修道或服食丹药达到长生不死,根本都只是无稽之谈,若李贺真是一个敬神信道之人,他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也应该是仙气,而不是鬼气,他所青睐的,也应该是仙境,而不是鬼蜮了。对那些借长生不老诱惑皇帝使其荒废朝政,并借以谋取私利的方术道士,李贺更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宗教信仰是人类落魄之时疗救心灵的最终避难所,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尤其如此。对信仰的怀疑意味着对人生意义的怀疑,由此产生的痛苦与徘徊是不言而喻的,就如同尼采“上帝死了”之后带来的整个欧洲的精神恐慌一样。而李贺的非儒、非佛、非道就决定了当现世的痛苦来临之际,他的精神没有任何皈依之处。当他与这个充满了不幸的人世互相摈弃之后,他就成为了一个飘荡于人间和鬼神之外的游离者,时而在天上,时而在人间,时而在鬼府,他的精神世界与他的人世皮囊一样无家可归。这样的李贺,怎能不毁于一个悲剧人生呢?

猜你喜欢

李贺
李贺呕心沥血谱华章
鬼才李贺
李贺 “宅”出千古绝句
唐五代的李贺故事与李贺形象的接受
李贺的诗不合逻辑?(上)
李贺的诗不合逻辑?(下)
唐代那些英年早逝的诗人
李贺
轩辕轼轲的诗
李贺:写鬼容易做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