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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党、知识分子与思想整合——1958年交心运动的政治学分析

2011-08-15倪春纳

中共四川省委党校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交心个人主义知识分子

倪春纳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交心运动又称“向党交心”,它是指 1958年 3月至 7月,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者“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内心深处不符合党和人民要求的思想,公开的揭露出来,并加以批判,以表示自己从此下决心与党和人民一条心,它“是一次深刻的政治思想上的革命,是一个广泛的群众性运动”。[1]罗平汉教授认为,交心就是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思想交出来,进行自我揭露、自我检查。具体针对知识分子而言,就是知识分子深挖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清算自己的行为,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袒露出来。[2]

打开尘封已久的历史,交心运动几乎处于被遗忘的角落里,甚至是历史的空白,但是自交心运动以后至今,都没有出现独涉知识分子群体的大规模的政治运动 (“文革”除外,它是一场涉及全民的运动),这一点迄今为止仍被许多专家学者所忽视。现在研究知识分子问题的主流范式是“思想改造”的框架模式。但是思想改造本身所固有的强制性色彩以及其强调的主观思想上的整齐划一往往与思想上不愿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之间形成一种张力,正如毛泽东很早就认识到的“事实上必定有一些人在思想上始终不愿意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不愿意接受共产主义”,[3]因此思想改造的框架并不能很好地容纳那些始终不愿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而毛泽东认为“对于这一部分人不要苛求;只要他们服从国家的要求,从事正常劳动,我们就应当给他们以适当的工作机会”,这在事实上已经放弃了思想上整齐划一的最初构想,即从思想改造转向思想整合。

一、思想整合的理论基础

思想整合,是指在一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组织通过一定的方式和手段,使一定群体成员在保持各自思想、观点、看法的前提下,树立群体成员对组织的基本思想与价值认同,从而增强组织对群体成员的向心力与凝聚力。[4]对于政党来说,不论是为维护既定利益所采取的斗争策略,还是为实现既定目标所采取的团结措施,政党都要首先表现为思想上的斗争或整合。随着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意味着党从“冲突的力量”变成“整合的工具”,党在思想领域的任务将逐渐转移到以整合为主要内容。

思想整合主要是指政党尤其是执政党在组织内外建立和培养最广泛的认同和向心力的一种积极性行为。王奇生教授认为,一个强大政党的特征之一就是有足够的能力动员起多数国民以支持其政治目标,[5]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思想整合不仅要实现最弱意义上的社会心理对政党政策的接受和默认,而且在社会行动和社会结构中还要形成有利于政党实现最优绩效的一系列自发情感的和行动上的支持。前者是政党思想整合所要达到的基本限度,面对合法性的代际递减困境,任何政党都力求超越公民对其的消极的态度,升华为强烈的主观认同感,因此政党思想整合有一条清晰的脉络可循,即由对政党倡议活动的消极参与中的冷漠到政治情感上的积极支持再到对政党理性政治思维的依归。政党的思想整合在实际的运作过程中并非局限于主观的政治思想领域,而是具有由政治领域向公共空间进而至私人领域延伸的渗透倾向。

(一)政党与思想整合

思想整合“具有满足现实需要的特定功能,从而在具体整合策略上体现出工具理性的意义”,[6]因此它是政党维护既定利益、实现既定目标的基础和重要方式。维护既定利益所采取的斗争策略和实现既定目标所采取的团结措施,都首先表现为思想上的斗争或整合。[4]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毛泽东强调指出:思想和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对执政党而言,思想整合关系到它在思想观念和精神上凝聚、团结全体民众,获得民众价值认同的能力,它是执政党巩固执政地位的前提和基础。许多政党的实践都表明,强大的整合功能,往往能使政党保持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强大影响,源源不断地获得执政支持。[7]在革命时代,政党的思想整合是用一种以自我为中心排他性的方式展开,亦即以其特有的价值原则消解或冲淡其它意识形态的价值原则,进而降低乃至消除其他意识形态对社会生活的整合作用,从而实现自己对社会心理、社会行动和社会结构的整合,[8]王长江教授称之为“冲突取向型”整合。在后革命时代,政党的思想整合往往更体现出“整合取向型”的政党特色。[7]思想整合对执政党的重要意义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思想整合是执政党维持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源泉。没有任何政治统治是完全能够依靠暴力进行,它必须唤起并维持民众对它的合法性信仰,即让社会民众认为当前的政治状况值得认同和拥护。哈贝马斯认为,任何一种政治系统,如果它不抓合法性,那么它就不可能永久地保持住群众忠诚心,这也就是说,就无法永久地保持住它的成员们紧紧地跟随它前进。对于政党来说,执政党执政的合法性问题“就是执政必须得到民众的认可和支持,而且这种认可和支持是民众自愿的而非来自强迫”。[9]执政党通过思想整合的功能,在政党核心价值理念的基础上把在个体层面的多元化的思想与价值观吸引至执政党所意欲的目标和方向,为执政党提供维持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源泉。

其次,思想整合是执政党获汲取政治资源的重要手段。政治资源是政治主体可以用来影响他人行为的政治手段和政治财富。执政党通过对政治资源开发为自身执政的有效性提供必要的物质性资源支持,也为执政的合法性提供权威性资源支持。物质性资源主要是指经济上政党政府能够掌握并且使用的资源,权威性资源主要包括两个层面:核心层是意识形态,外表层是合法性。[10]在一个大型社会里,政治资源对于执政党的执政地位的维系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通过对美好目标的理论化阐述、政党理念的社会化普及以及资源分配与利用机制的合理性诠释来达到社会公众思想上的统一,是执政党汲取政治资源的重要手段。

第三,思想整合是执政党稳固执政能力的重要基础。执政党的思想整合在稳固其执政基础的过程中,包涵着党的价值认同的社会化的过程。而对执政党倡导的价值观念的认同,正是通过思想整合的工作来实现的。思想整合还具有力量凝聚的作用,执政党仅仅依靠自身组织的力量是难以实现良好的执政绩效,因此必须通过理论方针路线与政策将最广泛的民众的积极性引向共同的理想与追求。更为重要的是,开放的社会性使得思想和文化的多样性成为可能与必然,各种文化与思想的冲突和碰撞在所难免。因此,一些消极、颓废、没落的思想会腐蚀党的组织机体,削弱党的执政能力,因此思想整合对于执政党在稳固执政能力的建设中具有抑制不良思想和行为的作用。

(二)知识分子与思想整合

思想整合的指涉的对象理论上涵盖所有社会成员,但是由于知识分子精英阶层的性质,使得知识分子在思想整合的框架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知识分子本身成为思想整合和改造的对象,某种程度上说也正是基于他们对社会的重要性。知识分子并不是超然的群体,不论他们是否达到群体自觉,他们都必然会参与社会生活并因此承担相应的政治角色。从政党诞生之日起,思想整合和知识分子之间就存在着长期紧张的二维关系。简单地来说,这种关系根源于政党的思想整合本身。如果一个政党过分的依靠意识形态的因素来填充思想整合的主要内容,以皈依某种唯一的主义和教条为宗旨,加之强制性的独占或高压的灌输整合方式,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紧张关系。知识分子本身不一定需要对终极真理的信仰的自由主义特性,使他们与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一种爱恨交织、盈亏两存的双面关系。他们一方面是意识形态最本质的创建者、担当者、操纵者,同时又可能是意识形态最致命的批判者甚至颠覆者。[11]知识分子在掌权者看来,成了对于正统的解构力量,成了政治上不安定因素。启良认为知识分子是政府力量一个极其重要的对抗性力量,其社会角色就是批判性的。[12]然而,近代以来中国革命与国家建设过程中的权力集中与整个社会的信仰重塑对意识形态合法化的需求十分迫切,思想整合的中的理论创新和宣传灌输都需要知识分子提供某种智识上的支持。1949年夺取政权以后,中国共产党面临的最大课题是统一,既是统一国家,又是统一意志——一切统一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的选择上。尽管大众和知识分子都需要灌输社会主义思想,但因知识分子富于怀疑和批判精神,他们最容易成为统一意志的障碍。[13]

建国以来历次涉及知识分子的运动中,知识分子的内涵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界定,是一个学历加职业的判断标准。现阶段,党关于知识分子的界定基本上还是承袭了建国初期的划分依据,即具有中专以上的文化水平,从事科研、教育、文化传播、技术应用、企业管理等专业技术工作的脑力劳动者。具体而言,即有技术职称者 (高校教研人员、工程技术人员、新闻出版人员、医务人员等)、中小学公办教师,交心运动中还包括具有中专以上学历的国家干部 (行政管理人员、经济工作人员)。[14]1958年的交心运动形式上包括知识分子、民主党派和工商业者,但是实质上主要的整合对象是以知识分子。这三类群体在当时彼此存在着重叠和交叉,民主党派中的民建主要在工商业者发展会员,因此民建被视为代表工商业者利益的组织,而与此同时,整个民主党派主要又以吸收知识分子的中上层为主,因此,可以说交心运动主要是以知识分子群体为指向对象,是一场针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整合运动。

二、基于思想整合的交心运动

(一)交心运动的缘起

早在 1958年 2月,报纸上即已有零星的相关的“交心”运动报道,全国性的大规模的交心运动是以 3月 16日的北京各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在天安门举行“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为标志。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党把知识分子的交心运动向全国推广。此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里,知识分子的“交心”成为党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整合的主旋律。交心运动中,中央和地方、各部门之间进展的速度不一,从全国范围来看,5、6月份知识分子个体的实质性“交心”把运动推向了高潮。交心运动的结束以1958年 7月 1日召开的全国统战工作四级干部会议为临界点。这次会议决定:对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分子不要总是斗下去,应从以斗争为主转入以团结为主。[15]尽管会议仍存在着某种“左”的指导思想,但是它明确提出了统战工作将转到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上来;因此把它界定为党外人士整风运动暨交心运动的结束标志。1958年 7月之后国内几份有影响力的报纸关于交心的报道的次数逐渐减少,这也间接地佐证了交心运动大致在 7月以后趋于式微。

从 1958年的 2月初到 3月 16日交心运动未被正式纳入党的思想整合框架中的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交心”形式都是以单位、党派组织的“集体交心”形式,各种“交心”其实并不涉及交心的实质内容,它主要起到政治态度的宣示与号召的作用。甚至交心运动在向地方蔓延的过程中,即 3月中旬到 5月初,各地的交心运动大部分也还仍停留在知识分子、民主党派的地方组织、以及工商业者的大规模的集会动员阶段或集体交心表态阶段。5月初,各地交心运动进入由大型的交心大会进入由单位或党派组织的人数较小规模的和个人的实质性的“交心”阶段,这种转变与党的介入有很大关系。交心运动尽管很难说是知识分子自发的运动,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并不是党主动发起的。1958年 3月 16日北京各民主党派、无党派民主人士在天安门举行“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之后,党立即认识到这次运动的积极作用。但是当时对于如何进行和开展交心运动,党内并没有清晰地认识。直到 4月中旬以后,党开始注意到天津工商界交心经验和上海知识界的改造规划的形式,决定在交心运动中加以推广。同时,5月初,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提出“大跃进”的总路线直接刺激了交心运动的发展,随后不久,中共中央转发了中央统战部关于开展“向党交心运动”的报告,在全国掀起交心运动。[16]此后,交心运动逐步高涨,出现举国沸腾的交心竞赛局面。

(二)交心运动的政治学分析

交心运动中,知识分子所要“交心”基本的内容是“五交”,即交对共产党的认识;交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交大鸣大放时期的言行和思想活动;交个人所受右派分子言行的影响;交反右斗争以后的思想认识。[17]但是在实际的运动过程中,知识分子的交心内容远远超出这些方面。农工民主党南京市委就提出“九交”,即在“五交”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对新社会的认识、对过去参加历次政治运动的态度、对整风、双反、双比、大跃进的认识、一切不利于社会主义的思想作风和工作态度。河南医学院的交心运动一般是由政治立场问题开始,交代的有对历次政治运动和对党的各项政策措施的抵触不满,个人的政治历史问题,对社会主义三心二意等;以后逐渐转入教学、科研、医疗等方面的问题,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进行大暴露和批判。上海水产学院民主党派的交心范围包括:对党和社会主义的认识和态度;在反右派斗争前后自己的思想活动和错误言行;名利观点、文人相轻和自由主义;对党政领导的意见。[18]交心运动中五花八门的交心内容甚至包括个人工作和生活中的许多琐碎的细节,交心运动中,党希望知识分子即由对政党倡议活动的消极参与中的冷漠,发展为政治情感上的积极支持再到对政党理性政治思维的依归这个递进演变的层次,这三个层次主要涉及政治立场、政治情感和世界观三个方面。

1、政治立场的改造:思想整合的认同构建

一个人的某种政治行为或主张可能会被贴上某种标签而加以辨识,但是判定这种标签的依据是否科学和结论是否成立仍难以绝对化,如同思想整合过程中对知识分子的阶级性质的判定一样,理论上虽可以自圆,实际上却是完全的误判。关于交心运动之前知识分子的政治立场问题,毛泽东认为,全国五百万知识分子里面相信马克思主义的没有十分之一,抵触马克思主义的也没有十分之一。对马克思主义,党内有不信的,党外到有相信的,剩下中间的还有百分之八十左右,还是大多数,他们中间大多数是拥护社会主义制度的,但不一定相信马克思主义。[19]这种划分方法依据现在不得而知,能接触到的相关交心材料也没有提及这种数据如何而来,但是对“政治立场”稍加简单的分解,从知识分子的交心材料可以看出知识分子的对执政党一定程度的政治冷漠和政策领域的分歧却是显而易见的不争的事实。

政治冷漠在知识分子的交心材料中大量出现,使得即便把它作为一个“伪命题”也具有考察的意义。“南京大学有些教师在教学和科学研究中脱离政治、脱离实际的情况十分严重。中文系配合当前文艺界斗争的论文1955年占 8%,1956年占 6%,1957年仅占 3%”。湖南省人民代表、湖南省直属机关幼儿院院长认为自己“厌恶旧社会,但又留恋旧社会,喜欢新社会,但又不习惯新社会”。上海财经学院某教授自我批判说:从美国回国九年以来。由于缺乏破资灭无、灭资兴无的决心,往往采取逃避政治的态度。[20]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某教授检讨自己身上还存在着脱离政治,自高自大,倚老卖老等个人主义思想,对政治很不关心。[21]北京大学历史系某教授检讨自己过去埋头在蜗牛屋和故纸堆中,一向甘居中游,政治上和党的关系抱着客卿的态度。[22]九三成员、科学院水产生物研究所副所长和武汉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负责人检查了过去不问政治的“中间”立场,结果和右派言论共鸣,危害不浅。[23]武昌水力发电学校数学某教师暴露了自己的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过去他宣扬无政府主义,还准备要写著作来驳倒马克思的资本论”。[24]

知识分子与党在政策性领域的分歧被纳入政治立场的范畴是特殊时代的特殊现象,他们在交心运动中对自己在建国以来与党的政策性分歧进行了全面的检讨和批判,这一点从他们交心内容的广泛性上也可以看出。清华大学电机系主任揭发自己对党的领导是阳奉阴违,表面和党接近,心里越来越远,对党的政策有许多抵触。[25]中国人民大学财政系主任以自己为例,认为有些知识分子在理论上拥护党的领导,但在具体问题上就不愿意接受党的领导。民盟盟员、北京农业大学植物保护系某教授说:“当领导推行党的决议和措施时,如果不符合我的兴趣,我先加以反对,反对不成就置之不理”。总之,形形色色的政策领域的分歧印证了毛泽东对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的固有认识:“所有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虽然都表示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实际上就是不同程度的反对派”。[26]虽然从功能上说,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的“鸣放”有利于实现政策选择的互动优势。但是,党中央认识到知识分子的政策否定的“扩大”又与体现中共思想整合的具体政策存在差异。因为不同的异议声音不论是来自党内还是党外,都可能削弱主流的意识形态价值号召力,尤其是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1957年 3月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陆定一谨慎地指出:可不可以批评政策?可以试验一下,这个问题很复杂,要分别是哪一类。[27]波士顿大学历史系教授默尔·戈德曼认为:知识分子对官僚主义的批评从对官员个人的批评发展到对社会制度本身的批评,发泄了被压抑的不满和痛苦,其程度超出了党的预料,[28]政策性的分歧和批判是导致思想整合中对知识分子进行批判的直接原因。

交心运动中的知识分子的知识分整合的出发点是要消除知识分子对于新生政权的陌生感,使他们最低限度的对现有政权采取默认和接受的态度,但是交心运动中,党并不满足这种状况,因为政党执政地位的保持是以形成一种全社会所接受和认可的政党价值标准和信仰体系为前提,而这种前提的培养必须有政治情感的支撑方能建立和稳固。因此,交心运动不可避免的要涉及知识分子的政治情感问题。

2、政治情感的培养:思想整合的内化型塑造

知识分子政治情感的培养,主要是培养知识分子的阶级情感,即政治情感的工农化。有学者指出,建国后知识分子群体主要是基于爱国主义情感而接受中共领导,并接受中共的一系列的思想改造。这是交心运动进行知识分子思想整合的一大历史问题,另一个现实问题是知识分子的精英主义思想:过高的精英意识与自我期许为基础的参与或承当,常常导致知识分子在骨子里蔑视大众,滋生领袖情结乃至权力意志。[29]这两个方面不利于工农政治情感的培养,而且与毛泽东一贯所倡导的工农情节相抵触,“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是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群众相结合。”因此,交心运动“就是要看每一个知识分子是否愿意并且真正实行和工农相结合”。[30]党希望通过交心运动中知识分子自发自觉的自我反省、自我揭露和自我改造的思想整合方式,形成一种思想整合的内化型制约机制,从而达到知识分子的政治情感工农化的效果。所谓的内化型制约机制主要通过一种积极的通过意识形态教育和道德力量感召的革命化的手段来提高个体的思想觉悟从而实现对个体行为的控制。内化型制约方式的主要着眼点在于提高个人的政治思想水平和道德水准,政治教育和政治学习是常见的工作方法。[6]在 1958年的交心运动中,党希望通过培养知识分子的政治情感来实现内化型的制约机制。党的这种整合的努力,使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在运动中不论是自愿自发还是迫于形势,都纷纷强烈的谴责自身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劣根性”,而且知识分子需要改造的内容几乎涵括私人空间和公共生活的各个领域。交心运动的整合过程中党的期望是希望知识分子不断经历外来的冲击而逐渐激发起其内心的变化,由外力引起内力并从被动转化为主动,在摒弃功利主义和个人主义等非社会主义思想,培养起广泛的集体认同以建立起牢固的工农情感成为运动的主旋律。

1958年 4月 6日,《文汇报》的社论指出,思想改造,最主要的就是要改造个人主义思想;要改造个人主义思想,就要摧毁名利思想。而名利思想,究其实质,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起于个人主义这个病根。[31]5月 5日《人民日报》的社论再次明确强调,社会主义不允许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存在,死抱着这种思想的人,只对社会主义起消极的和破坏的作用,最后成为资本主义的殉葬者。[32]“知识分子的名利之心不除,政治上就自然不会上进”。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严重地束缚着许多知识分子,它使许多知识分子,从待人接物直到学术思想,完全贯串着个人名利观念而且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妨碍着国家建设的前进,[33]个人主义“是一条孽根,孽根未除,则耳不聪,目不明,思想更谈不到解放”。[34]

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主任认为自己左右彷徨,矛盾百出,关键全在于始终钻在患得患失的个人主义小圈子里。中国科学院古生物研究所某研究员承认自己在工作中,有时仍然从追求个人名利出发,有时三心二意地为人民服务,使国家蒙受了一些损失。华罗庚在数学研究所交心会上进行自我检查:我这个充满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人,决不会和共产党同心同德的,决不会和无产阶级同心同德的,所以不同心是自然的结论。[35]民盟成员、清华大学副校长反思道:由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拖后腿,使他长期同党不一条心,对党交给的任务是愉快的接受,被动的完成;表面轻松,内心沉重;满口承当,一肚子怨气。[36]华东化工学院化工机械系某教授说他数次推辞不敢接受化工局委托设计硫酸厂任务的根本原因,是个人主义思想在作祟。因为他认为接受这个认为,既出不了名,又拿不到设计费。如果在设计中除了毛病,反弄得名誉不好。[37]中南工业建筑设计院在交心运动中总结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三条罪状”:与党闹对立;引起群众不满和个人苦恼,精神烦闷。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只会有“一个下场”,即“滚进敌人和右派的泥坑”。因此,中南工业建筑设计院院长程震文指出,“知识分子要真正做到脱骨换胎,根本的办法就是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参加体力劳动的锻炼”。[38]

由于个人主义与党所提倡的集体主义价值观的想左,党认为知识分子缺乏工农的阶级情感根源与此。个人的这种价值和政治情感的培养,主要是靠党采用非意识形态的道德示范和引导来实现,通过政权的力量对个人主义的这种大张挞伐的批判和强制性的改造,反而造成了知识分子与党的距离。

3、政党思维的灌输:思想整合的哲学因素

交心运动中,党对知识分子思想整合的最高要求是实现知识分子皈依党的思维方式,即由工农的政治情感升华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思想,实现知识分子世界观的辩证唯物主义化。作为思想整合的交心运动,党希望广大知识分子最终能从党的无产阶级政党的世界观出发来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同时党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政党思维方式又为改造知识分子提供了哲学的理论依据。用哲学的话语来为运动添薪加火也是交心运动的一个特点之一。

用党的世界观来要求知识分子的直接后果就是把广大的知识分子置于被改造的地位。因为这种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习得首先是以对其他主义的批判为前提的,党的世界观既提供了整合知识分子的思想提供了模板,同时又为改造知识分子提供了理论依据。“中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从世界观、学术思想、生活风格到政治见解,形成了一条彼此间既有区别又是同一的反动线索。从政治上的改造至世界观上的改造,需要冲过的关口是重重叠叠的”。[39]但是事物是对立统一,对立面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所以知识分子的思想是有改造的空间和可能的。“右派和我们的关系是敌我矛盾,但是经过斗争和处理以后,这种矛盾是可以在一定条件下转化的”,可以“把消极因素变为积极因素,经过严肃和宽大相结合的处理以后,绝大部分右派分子是可以改造过来的”。

具有“哲学思辨”的改造知识分子的代表性理论就是知识分子的“不断改造论”。对立面是不断被克服又不断产生,“旧的问题一致了,新的问题又会出现不一致;在这个问题上一致了,在那个问题上又会出现不一致。从原来的不一致转化为新的一致,新的不一致再发生,再转化,如此循环往复”。[40]因此,党认为知识分子的整合是不能“一劳永逸”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是“不断革命”论者,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思想领域的事情更是如此,所以,批评和自我批评要像洗脸一样地经常进行。[41]

党的哲学世界观思维的灌输,还与党迫切的想建设自己的理论队伍有关。1957年,毛泽东指出,“我们的任务,就是进行马克思主义教育,争取在今后两个五年计划内,使我们的知识分子普遍接受基本的马克思主义教育,使他们通过实践懂得较多的马克思主义”。[3]“我们将在不断普及和提高的过程中,在十年至十五年内,建成一直强大的成千上万的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队伍。有这样一支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队伍的建成,工人阶级的革命事业才能得到巩固”。1958年 4月,中共中央发出通知,要求各省、市、自治区必须重视理论队伍建设和准备创办理论刊物。基于此,各省纷纷表示要建设一支自己的理论队伍,如江西省就准备在五年内建立和培养一支有一万五千人左右的理论宣传队伍。

三、余论

林尚立教授认为,当代中国政治形态的生成,不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神话,也不是一种模式的简单搬用,[42]它的生成有着必然的自身逻辑,尽管“由政党国家所进行的大规模的意识形态建设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甚至是大多数人都认为意识形态活动的结果是有意义的、可信的、或者是可理解的”,[43]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否定知识分子的思想整合的必要性。现阶段,知识分子的政党认同并没有随着党的显著的执政绩效和相对较为宽松的思想整合而有显著的提升,相反,知识分子对党的认同度反而令人担忧,近十年来的相关调查佐证了这一观点。2008年,贵州省的一项调查也显示:89%的党外知识分子认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但是在党派取向上,仅有 38.6%的人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有 21%的人则希望加入各民主党派。[44]2008年 11月至 2009年 4月,重庆市委重大调研课题组对群众、党政干部、知识分子、青年大学生四类群体的信仰问题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调查,只有 56.9%的人选择信仰马克思主义,[45]尽管现阶段党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整合舍弃了 20世纪 50年代交心运动的形式,但是加上现阶段我国的知识分子中 70%以上在党外的客观现实,使得党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整合仍然任重而道远,有待于深化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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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知识分子怎样在思想上拔白旗、插红旗[N].光明日报,1958-7-24.

[39]学得辩证法,大破机械论[N].人民日报,1958-5-22.

[40]有意识的树立对立面[N].人民日报,1958-7-9.

[41]斗争是经常的[N].人民日报,1958-6-14.

[42]林尚立.当代中国政治形态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43]贾恩弗朗哥·波齐.国家:本质、发展与前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44]李立.我省党外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政治诉求调查与思考[J].贵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9,(1).

[45]重庆市委重大调研课题组.关于“信仰问题”调研情况的报告[J].马克思主义研究,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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