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与康熙的诗文交往考论
2011-08-15黄建军
黄建军
王士禛在有清一代主持风雅数十年,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云:“国家文治轶前古,扢雅扬风,巨公接踵出,而一代正宗必以新城王公称首,公以诗鸣海内五十余年,士大夫识与不识,皆尊之为泰山北斗。”①诗名如此显赫的王士禛,也颇受康熙青眼。从早年一部曹小吏骤然升至翰林官并入值南书房,他受康熙之眷顾颇多,而从其“西风忽送潇潇雨,满路槐花出故关”②之句为康熙熟谙能诵,也不难看出其人其诗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在现今的清诗研究中,将清代宗唐宗宋诗风的消长导源于王氏的“三变”,已大体衍成共识。但王氏的“三变”与康熙之关系,却鲜有深论,本文意在揭出他们交往的史实,并分析其对清代诗学的影响。
一、每有御制,必命和进——交往述略
王士禛(1634-1711年),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今山东桓台县)。他25岁中进士,31岁调任京官,累官至刑部尚书,后因事被免官归里。王士禛一生著述,晚年编定为《带经堂集》,计92卷,另有《渔洋诗话》、《居易录》等书行世。
王士禛早年即因大明湖《秋柳诗》四首名扬南北,而康熙对王氏的关注当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前后,王士禛自撰《年谱》所引《召对录》有云:
(十五年)一日,杜肇余臻阁学谓予曰:“昨随诸相奏事,上忽问:‘今各衙门官读书博学善诗文者,孰为最?’首揆高阳李公(李霨)对曰:‘以臣所知,户部郎中王士禛其人也。’上颔之,曰:‘朕亦知之。’”明年丁巳六月大暑,辍讲一日。召桐城张读学(英)入,上问如前。张公对:“郎中王某诗为一时共推,臣等亦皆就正之。”上举士禛名至再三,又问:“王某诗可以传后世否?”张对曰:“一时之论,以为可传。”上又颔之。七月初一日,上又问高阳李公、临朐冯公(冯溥),再以士禛及中书舍人陈玉璂对,上颔之。③
至于王士禛与康熙的诗文交往应始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王氏从康熙十七年迁为翰林院侍讲,一直到康熙四十三年因事落职回里,近三十年间,身依禁近,君臣唱和,难以数计。《渔洋山人自撰年谱》云:“八月内直,同陈(廷敬)、叶(方蔼)、张(英)三学士和《御制赐辅国将军诗》,仍命次日携名字印章入内,各书一幅,即发养心殿装潢,随御笔同赐。自是每有御制,必命和进。”④君臣二人的文学交往方式多种多样:或为诗文赐赠,或为君臣唱和,或应制、纪恩,或受命编纂诗文集,等等。
(一)诗文赐赠。王士禛蒙赏赐诗、联见诸记载的至少有五次之多:一为康熙十七年康熙御书唐人张继《枫桥》绝句赐之;二为三十八年(1699年)五月内直南书房,恩赐御书素缣一幅,诗为御制《北境》;三为同年六月二十日内直蒙赐御书大字一联:“烟霞尽入新诗卷,郭邑闲开古画图”⑤;四为三十九年(1700年),再蒙赐御书唐诗湘竹金扇,诗为唐人刘商诗“主人能政讼庭闲”;五为四十二年(1703年),康熙赐御制《虎丘》五言律诗一首。
(二)君臣唱和。康熙与王渔洋之间唱和的准确次数,已难确估。王氏《召对录》中已经提到康熙十七年八月以后,“自是每有御制,必命和进”,其数之多,不难想象。略举数例:
康熙十七年四月初八日,康熙皇帝御制《喜雨》诗,王士禛与陈廷敬、高士奇、张英等人奉命和诗。陈、高、张之诗分别见于各自的诗集,而王氏和诗却未见记载。同年八月二十一日,康熙御制诗赐辅国将军俄启,“命臣廷敬、臣方蔼、臣英、臣士祯、臣士奇依韵和诗一章,各书一幅,进呈御览。”⑥王氏和诗为《恭和御制赐辅国将军俄启诗》。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正月,王士禛参加了康熙首倡(“丽日和风被万方”),计有93员大臣参与的“盛况空前”的《升平嘉宴诗》,王氏赋诗“三德六行为士坊”。
(三)应制、纪恩诗文。王氏《渔洋山人自撰年谱》中曾提到自己“在禁苑时,上尝征其诗,录进三百篇,谓之《御览集》,未敢专行,后汇为《渔洋续集》”⑦。因为没有“专行”,这三百篇的具体情况很难确指。略举有文献可征之数例于下: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王士禛奉命进《西山游诗》以呈御览,随后又与陈廷敬赋诗《召见懋勤殿应制》和《赐膳应制》。但后二诗均不见当今通行的《带经堂集》。三月撰《孝昭皇后谥册文》,闰三月二十一日有《蒙恩颁赐五台山新贡天花恭纪》,二十八日有《蒙恩颁赐御书恭纪四首》。四五月间还有《赐贡茶三首》、《赐樱桃》、《赐樱桃浆》、《孝昭皇后挽词六首应制》、《御苑人参应制》。八月五日,有《大西洋贡师子歌应制》,六日,因大西洋贡师(狮)子所赋七言律诗一章,但该诗不见于《带经堂集》。十八日,士禛同陈廷敬、叶方蔼等人蒙恩赐观康熙御制诗集,诗人有《蒙恩赐观御制诗集恭纪十六韵》纪其事。
康熙十八(1679年)、十九年(1680年)没有详细的诗文交往记载。二十年(1681年)有两首,一为因赐宴瀛台,王氏有诗《七月二十一日瀛台赐宴恭纪六首》纪其事;后因吴三桂乱平,再有《十一月十八日纪事》诗。二十一年(1682年)九月左右有《滇南凯旋歌》六首。二十八年(1689年),丁父忧家居。是年康熙南巡,有《迎驾纪恩录》。二十九年(1690年),因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有诗《三月二十二日拜御史中丞赴畅春园谢恩作》。三十年(1691年),有诗《十月朔亲祭太庙是夜雪》。三十六年(1697年),因噶尔丹平,进《平北雅》十二章。三十八年(1699年)二月进《南巡颂》。四十一年(1702年),四月六日蒙赐御书信古斋匾额,有《恭跋钦赐御书后》;六月九日,同诸臣赐观御书,并得御书临米芾绢素大字一幅,有《又恭跋御书》一文纪其盛事。四十二年(1703年)三月,因康熙六十寿辰,进《万寿颂》;十月上赐内阁九卿西域蒲桃人二株,士禛以尚书与焉,有纪恩诗《蒙圣恩赐西域葡萄二株恭纪二绝句》。
(四)奉命编纂诗文集等。第一次是康熙三十三年(1694),王士禛与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张英、内阁学士王掞、陆棻同充纂修《类函》总裁官。第二次是三十七年(1698年),奉命直南书房,同户部尚书陈廷敬、礼部尚书张英、工部尚书王鸿绪共同编类御集。这两套书均完成于康熙四十年(1701年)。五月初六日,士禛同大学士张英等赴苑进呈《御制诗文集》60卷,凡28册。这年冬,其参与编纂的《渊鉴类函》450卷亦编竣,由张英进之。两套书,至今为学者所宝。
二、盛世元音——交往释例
王士禛一生与康熙的诗文交往颇多,以上史实钩沉,只是大略,难见细节,故特举王士禛担任翰林官期间最重要的几次交往案例,以期见微知著。
君臣之间第一次重要诗文交往当是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刚刚擢升翰林的王士禛奉命进《西山游诗》以呈御览。“是日,奉旨令学士喇沙里传谕学士陈廷敬、户部郎中王士禛,各携所作诗稿进呈。上御懋勤殿召见,命各赋诗二首,赐膳而退。上命题:一召见懋勤殿;一赐膳。”⑧据蒋寅先生所考,当时陈廷敬所进为《北镇诗》和《讲筵纪恩诗》,而王士禛则以《西山游诗》进呈。《西山游诗》当指其《年谱》所云之“(康熙十一年)正月三日,雪后,与宋荔裳、谢方山、兄西樵游西山,有《游山诗》。”⑨王士禛此时职司户部福建清吏司郎中,与宋琬(荔裳)、谢重辉(方山)、兄王士禄利用正月休沐之际同游西山,共成诗27首,手订为《游西山诗》,严绳孙、曹禾、汪懋麟等为之序,其中汪序评价尤高,称其兼得“韦孟之飘萧,杜韩之苍奥”⑩。宋荦等人也作诗为之鼓吹⑪,可见这组诗在当时影响之大。组诗大多写景,与其推崇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人之作神韵略似,如“明月出东岭,诸峰方悄然。残雪尚在地,掩映西斋前。竹色既闲静,松阴媚沦涟”(《香山寺月夜》)、“磴道入云端,曲折松阴里。秋雨寂无人,空山落松子”(《由磴道上洪光寺二首》其一)诸作,确有王、孟、韦诸人之飘逸、萧散和清远;至于“地僻山鬼邻,鸟下苍苔积。孤阁临寒溪,林壑莽萧槭。灌木纷相纠,阴崖互崩坼”(《观秘魔崖至龙潭作》)、“石径入幽阒,稍闻钟磬音。禅房鸭脚古,别院桫椤阴”(《卧佛寺》)诸诗或有杜甫、韩愈之古朴、苍劲、深奥。这种诗美的取向正好与有宗唐倾向的康熙颇为相合。特别是诗中“上谷接云中,设险非一朝。圣代亭障空,丸泥罢函殽。关门开落日,士马无矜骄”(《登石景山浮图绝顶眺望》)之语,与康熙《古北口》“断山踰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亦相类。康熙治世,不修长城,尚德崇文,文人常以此咏歌。基于以上,王士禛呈览《西山游诗》显然是投康熙所好,陈廷敬所谓“蒙天语奖藉”,洵非虚语。
第二次重要的交往可算同年闰三月二十八日的《蒙恩颁赐御书恭纪》四首,其序曰:
闰三月二十八日,中书舍人臣(高)士奇赍御书至南书房,赐学士臣(陈)廷敬、侍读学士臣(叶)方蔼、侍读臣士禛。臣得“存诚”大字、唐人张继《枫桥》绝句。又石刻“清慎勤”、“格物”大字二幅,共四幅。仍传谕云:“前赐讲筵诸臣石刻,尔士禛未与,故特补赐二幅。”⑫
此次蒙恩赏赐的是时为掌院学士的陈廷敬、侍读学士叶方蔼和侍读王士禛,其事亦载《康熙起居注》。康熙所赐御书,主要是为了激励臣工,或讲为官之道,或谈为学之功,当然也是为了夸示自己的书艺。陈廷敬等人自当吹捧“皇上圣学缉熙,翰墨精妙”,当然也少不了借诗歌称颂其事。王氏共作诗四首,主题都不离吹嘘天子书法绝伦,其中第三首尤其值得关注:“谟诰文章雅颂诗,鸾停鹄跱几人知。毫端已见宸心正,不待诚悬笔谏时。”王氏不仅颂赞康熙文章具有《尚书》“谟”、“诰”之体的古奥,更进一层是其读懂了康熙“仰法前代圣王,志勤道远”⑬的深意。“雅颂诗”,则称颂康熙的诗歌淳穆典雅。“鸾停鹄跱”自然是借鸾、鹄停立的优美姿态赞扬康熙书法之仪态端庄、姿容秀美。三四两句更承上阐发,借柳公权“心正笔正”之理,以书喻人,赞颂天子英明伟大,即便像唐太宗那种虚怀纳谏、重用魏征之举,于康熙而言,也显多余。如此颂美,年轻的帝王当然非常受用。
第三则为本文开篇所引,康熙晚年常于宫中吟诵之《雨中度故关》:“危栈飞流万仞山,戍楼遥指暮云间。西风忽送潇潇雨,满路槐花出故关。”此诗王士禛将其系于《渔洋续诗二》“壬子”稿中。壬子即康熙十一年(1672年),六月十五日王士禛奉命偕郑日奎典蜀试,二十二日陛辞。七月“初九日,冒雨骑行,自胡桃园至井陉旧关。……忽见戍楼雉堞,冠山而出,登楼小憩,观诸山出云,浓绿蓊郁,飞瀑淙潺,争流竞响。冒雨出关,危栈临溪,延缘错互……”⑭
故关,即井陉旧关,显然此诗作于当年的七月初九日。是役诗人计得诗三百五十篇有余,为《蜀道集》,施闰章、徐夜、曹禾、汪懋麟等为之序,后编入《渔洋续诗》。其门人盛符升盛赞先生蜀道诸诗“高古雄放”,誉之堪比“韩苏海外诸篇”。⑮可见此行之诗,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
何以此诗不仅备受世人关注,而且让贵为天子的康熙时于宫中吟诵其句呢?这就不能不惊叹诗人写景之妙:高高的栈道,高耸的戍楼,飘洒的雨丝,盛开的槐花,系之以“飞流”、“遥指”、“忽送”、“出”等动词,彷佛所有的景物都拥有自主性,静态的山水因之充满动感。境界空灵含蓄,朦胧淡远。由此可见,盛符升之语不全为老师吹嘘,天子之延誉也是名至实归。
以上数例,可见康熙与王士禛君臣文学交往之一斑。
三、确立文坛典范——交往影响
毋庸置疑,王士禛与康熙的诗文交往,对康熙文坛乃至整个清代文坛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君臣二人的文学交往规范了康熙一朝的文风。康熙选择了王士禛,其实就是选择了一种典雅与温厚的“神韵诗风”;选择了“神韵诗风”,也就是树立了康熙一朝作为治世的标准诗风。沈德潜曾说过:“或谓渔洋獭祭之工太多,性灵反为书卷所掩,故尔雅有余,而莽苍之气、遒劲之力,往往不及古人。……然独不曰,欢娱难工,愁苦易好,安能使处太平之盛者,强作无病呻吟乎?”⑯康熙之世,以顾炎武、黄宗羲、傅山、屈大均为代表的遗民诗人的“变风变雅”之声渐次消亡,而与太平盛世伴生的是王士禛等人的“盛世元音”。“神韵”说自觉向正统靠拢,有意识地为盛世鼓吹雅音,既迎合了帝王的心意,也迎合了这个独特的时代,从而成为清统治者所需要和接受的诗学思想。神韵诗借山水清音以淡化明末清初积淀已久的怨愤激烈之哀思,成为统治者歌颂太平盛世的点缀品。而这种蜕变的突出表现就是王士禛与康熙诗文交往后的应制、纪恩之类的歌功颂德之作,这些作品的内容和艺术上都极为有限,但其影响力不容低估。这位曾经被遗民众老以极大热情提携和表彰的年轻新俊,就这样被皇权接管,朝野的价值悖离因王士禛的入选翰林而得到某种程度的调和。
王士禛先后服官45年,位列六部九卿,数典乡试、会试,门生故吏遍天下,又加上二奉祭告之名,再值南书房,多次参加或主持文人雅集活动,编定《十子诗略》等诗文集;既为官场重臣,又是骚坛领袖,不仅影响了身边的师友,更主要辐射了众多弟子,使朝野的离心力分解、重组乃至聚合为向心力。王氏在《居易录》中回忆了自己从顺治戊戌(1658年)至康熙庚申(1680年)二十余年间文坛交往的概况,其中就包括了汪琬、程可则、邹袛谟、刘体仁、梁熙、叶方蔼、沈荃、彭孙遹、李天馥、陈廷敬、董文骥、龚鼎孳、宋琬、曹尔堪、施闰章、宋荦、王又旦、曹贞吉、颜光敏、叶封、田雯、谢重辉、丁炜、陈维崧、曹禾、汪懋麟等。⑰这些人既是清初文坛名流,也是官场名臣;既是王士禛的诗友同僚,又是康熙的重臣或文友,影响着一代文风。他们二人,一个乃文坛巨魁,一个是至尊天子,诗坛重镇与皇权的强势话语就这样巧妙衔接,自然地将诗歌引向符合统治者意愿的缙绅化、贵族化的轨道上。
其次,君臣文学交往也影响了王士禛自己的诗歌创作。王士禛早年诗歌的故国情结⑱,我们现在在他的诗中已不易见到了。这一方面是为了远祸,由他自己将过去所写诗歌进行了清理;另一方面,他的新作则由于在与康熙的交往过程中,深感世道升平,皇恩浩荡,诗风自然而然地转变了。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云:
少年初筮仕时,唯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既而清丽流为空疏,新灵寖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⑲
这段话正说明了王士禛一生诗歌创作的心路历程。汤贵仁《王士禛神韵说的历史价值》一文中说:“在王士禛看来,第一阶段的‘操唐音’是‘雅’而不纯,毛病出在‘惟务博综该洽’上。……第二阶段的‘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雅’而不精。……第三阶段的‘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以他自选的《唐贤三昧集》为武器。”⑳显然,渔洋的目的始终是追求正统的“雅”音,以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符合最高统治者的要求是他唯一的选择。渔洋诗学宗尚,一生凡三变。当然不管怎么变,“神韵”未变,“雅”音未变。但这“变”之中,依然有耐人寻味的地方。特别要注意的是,他“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为什么其“中岁”之后又“事两宋”呢?这其中的奥秘,仍然与康熙的诗文交往有关。他的“中岁”应该是他40-50岁前后一段时间。在这一阶段,王氏确有“事两宋”的表现。如他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52岁时给查慎行《慎旃集》作序时,就自比苏轼,把查氏比作“苏门四学士”。㉑但他并非弃唐宗宋,而是当时宗宋派势力颇大,他不得不周旋其间,但更主要的是“物情厌故,笔意喜生”,是为了更好地丰富他的“唐音”“雅韵”。晚年时编辑文集时,他有意遗弃了这篇序文,便是明证。即使是真正“宗宋”时间,也是短暂的,他绝不可能以“事两宋”为本旨的。到他编辑《唐贤三昧集》时,就明确要“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了,从而进入了“唐音”的最高境界。所以王氏一生诗风之“三变”,万变不离其宗,始终未离“唐音”。这其间与康熙的交往起了决定性作用。自从王士禛进入翰林院后,几乎与皇帝朝夕相处,他们的诗歌趣味或能互相影响。而康熙宗趣在唐诗,而且他还不遗余力地用皇权干预文坛走向。他不仅用自己的诗歌创作引领风尚,其诗也被身边的御用文人颂为“唐音”。王士禛不会不识时务,反而去“事两宋”,何况自他倡导“神韵”说之后,他的官位正在步步升迁呢!特别是当文学被视为政治的一种手段的时候,宗唐宗宋就不仅是诗歌创作中一个取法对象的问题,而且是关系到“国运盛杀”的政治问题。毛奇龄云:
益都师相(冯溥)尝率同馆官集万柳堂,大言宋诗之弊。谓开国全盛,自有气象,顿鹜此佻凉鄙弇之习。无论诗格有升降,即国运盛杀于此系之,不可不饬也。因庄诵皇上《元旦》并《远望西山积雪》二诗以示法。㉒
这种对宋诗的毁灭性攻击,显然有皇权在其中。唐诗的“合法”地位,因帝王的倡导而得到确认。因为清代初年,宗尚宋诗总让人联想到敏感的民族问题。因此“扫除笼罩在康熙诗坛明遗民亡国之音的繄障,从诗风上斩断遗民的民族情感是新政权极为迫切的工作要点。”㉓
如此推崇唐诗的康熙,必然会影响此时还被视为“事两宋”的王士禛的心理与创作。所以自从王士禛进入翰林院之后,特别是与康熙频繁的文学交往后,更加坚定他“唐音”的步履。㉔他不仅不遗余力倡导“神韵”说,希望文坛告别宗宋风尚,而且亲自编选唐人诗文集与康熙主流诗风相应和,如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之《唐诗十选》,二十七年(1688年)之《唐贤三昧集》,四十七年(1708年)刊定《唐人万首绝句选》等。
总之,王渔洋是以诗文受知康熙的,故其神韵诗也自然服务于朝堂,并最终取代明朝遗民“哀以思”的亡国之音而成为盛世元音的圭臬,他本人也当然蜕变成康熙盛世之治的“盆景”。他与康熙皇帝交往的诗文主要记载了自己一生的荣宠,虽无太高艺术价值,却也是当时君臣交往的一种实录,是康熙“文治”成功实施的典范。至于这种交往,不仅影响了王士禛本人的诗歌宗尚,更主要的是因为二人的特殊身份而决定了当时文坛的走向。
①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清代传记丛刊本第192册,明文书局1985版,第217页。
②张仁寿校、姚永朴著《旧闻随笔》,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33页。
③④⑦王士禛编、惠栋注补:《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本第8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 240、241、242 页。
⑤王士禛编、惠栋注补《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本8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页。
⑥王澈整理《康熙十七年南书房记注》,《历史档案》,1995年第3期。
⑧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版,第348页。
⑨王士禛编、惠栋注补《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本8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页。
⑩汪懋麟《百尺梧桐阁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241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86页。
⑪宋荦《西陂类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2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4页。
⑫王士禛《带经堂集》,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7、338页。
⑬玄烨《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9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86页。
⑭王士禛《蜀道驿程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12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03-304页。
⑮王士禛编、惠栋注补:《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本8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232页。
⑯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本,第61页、
⑰王士禛《居易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6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62-363页。
⑱严迪昌曾说:“说王士禛羌无故国之思,似不合情理。新城王氏自明代嘉靖朝以还,科甲鼎盛,其曾祖以下三代仕明多显宦,他一个伯父王与允(斯百)在甲申年‘阖门自经’,事载《明史·忠义传》。”原文见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32页。
⑲钱林《文献征存录》,清代传记丛刊本第10册,明文书局1985年版,第 337、338页。
⑳汤贵仁《王士禛神韵说的历史价值》,见孔繁信、邱少华《王渔洋研究论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95页。
㉑王士禛《带经堂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32页。
㉒毛奇龄《西河文集》,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185页。
㉓潘务正《王士祯进入翰林院的诗史意义》,《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
㉔潘务正在《王士祯进入翰林院的诗史意义》一文考证为“康熙十八年至二十年之间,即王士祯进人翰林院的第二年以后,其诗逐渐由宗宋趋于崇唐。这一转变,除了文学演变的内在规律外,又与他的翰林经历密切相关”。潘文刊《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第1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