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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文化时期礼器生成的双重标准及内涵意义考论:以二里头文化遗址为例

2011-08-15余琳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二里头礼器陶器

余琳

夏文化时期礼器生成的双重标准及内涵意义考论:以二里头文化遗址为例

余琳

《礼记·礼器》篇,开篇解题:“陆曰:‘郑云:以其记礼,使人成器。孔子谓子贡瑚琏之器是也。’”即虽以论“器”名篇,但旨归在于借器的属性,指出人的“立身”之道。同时,在论及“器”的属性时,也往往采用概念对举的形式,如“多—少”、“大—小”、“高—下”、“文—素”之对,来表达礼器在不同使用环境中的象征意义,以及人之修养所需要的多重层面,乃至天地之道所存在的形式状态。而礼器“二元对生”意义属性的获得,在早期的礼仪环境中便已见端倪。

《礼记·礼器》:“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夏礼,是中国古代礼制社会的开端形态。“夏造者,往来之礼虽同,而先从夏始,故云夏造也。”①在后世的礼书文献中,对夏礼采有一种回溯性的印象:如《礼记·郊特牲》:“诸侯之有冠礼,夏之末造也”,《礼记》开篇解题,孔颖达疏:“《论语》云‘殷因於夏礼’,‘周因於殷礼’,则《礼记》总陈虞、夏、商、周,则是虞、夏、商、周各有当代之礼,则夏、商亦有五礼。”②因此,夏礼为后世礼仪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是后来庞大礼仪系统的根基所在。然而,尽管深入了解夏礼的面貌对于我们认识早期礼制的存在形态十分重要,但事实上对夏礼的研究因时间的久远和文字材料的缺乏而显得困难重重,因此,夏文化相关考古遗存中的礼仪类器物遗留,将是揭开夏礼存在形态的关键性材料。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徐旭生先生1959年于河南“豫西”进行“夏墟”考古调查,从此发现的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是夏史研究极为重要的考古学证据:“它不仅是我们探索夏史和夏文化的关键性遗址,也是探讨我国国家和文明起源极其重要的遗址”。③以二里头遗址为代表的新的考古遗存被命名为二里头文化,是一种上承河南龙山文化,下启郑州二里岗文化的新的文化种类,目前分为四期:一期遗存中占主流的龙山文化因子在二期中渐渐削弱,二、三期中开始显示出强大的新一轮文化特质,器物种类多,质量精,反映出夏文化崭新的面貌来,四期以后,整个二里头文化呈现出衰退的迹象,逐渐向二里岗商文化类型演进。由于二、三期当中新兴的文化特质最为明显,此阶段考古遗存通常被认为是成长中的夏文化典型特征的实物代表。其中,此阶段陶器与青铜器出现明显的参与礼仪的痕迹,可视为早期礼器的雏形形态。

一、夏代礼器概念的生成

史前时期的礼仪以原始礼俗为主,巫术气氛浓郁。而礼仪中所用礼器则属“专用之器”,是神职人员所采用的“接触器”,具有通神作用,也象征着权柄与神圣身份。其主要器形有玦、璜、琮、璧、圭等,在制作材质上多以玉石类名贵不易得之材料雕刻打磨而成。然而,二里头文化中礼器遗存,则体现出将日常生活之器纳入礼器范畴的发展趋势。其常见器形多有鼎、豆、盘、尊、壶等。在礼器系统内部,出现“专用之器”与“日常之器”并存。并且在日后的礼器发展史上,专用之器逐渐固定于如祭祀类大礼当中,而日常之器则广泛地参与进各类礼仪活动,成为礼器系统内部最为活跃的因素。那么,二里头文化时期所体现出的礼器器形演变,能折射出同期礼器观念、礼仪观念乃至思想进程中怎样新兴的因素呢?

(一)青铜礼器

二里头文化遗址所出铜器共分五类。一为铜工具,如锛、凿、刀、鱼钩等;二为铜武器,如铜镞、铜戈、铜戚;三为铜乐器,其代表器物为铜铃;四为铜配饰,主要以圆形镶嵌器或兽面纹牌饰为代表;五为铜容器,主要有铜爵与铜斝。在这五类器形当中,铜容器中之铜爵、铜斝,为后世礼仪活动所承袭下来,成为礼仪当中的常见之物:《诗·大雅·行苇》:或献或酢,洗爵奠斝。毛传“斝,爵也。孔颖达疏:“礼主人洗以酬宾,宾得而奠之,所洗所奠,犹一物也。而云洗爵奠斝,……更变其文耳。”又《周礼·司尊彝》:秋尝冬烝,祼用斝彝、黄彝。因此,二里头遗址中的铜容器——铜爵、铜斝,当可为夏青铜礼器的代表之物。

据《中国青铜器》一书分类,二里头出土铜爵目前主要分四种样式(平底束腰杯式;平底束腰高杯式;平底长颈分段式;平底长颈分段假底式),总体特征为流和尾之间倾斜度不大,杯口狭长,束腰或长颈样式,流与杯之间无柱或有小型钉状柱。器璧较薄,素面无饰,或有极简单的孔型装饰。

与青铜爵相比,斝器的数量较少,铜斝突出并强化了杯口沿上的柱,然而其三足与鋬的造型则与爵十分接近,所以古人亦将斝认作是爵:《观堂集林·说斝》:“斝为爵之大者,故名曰斝。斝者,假也,大也。古人不独以为饮器,又以为灌尊”。④从形制和功能上,都可将斝视为爵的一个变种。二里头遗址出土青铜斝的形态特征主要为素面、薄壁、束腰。

与同期出土的其他青铜器物相比较,铜爵、铜斝在造型与工艺上都处于相对简单、朴素的层次。二里头墓葬出土的青铜牌饰往往装饰工艺十分精美,如兽面铜牌饰“呈长圆形,长14.2、宽9.8厘米。中间呈弧状束腰,近似鞋底形,两侧各有二穿孔纽。凸面由不同形状的绿松石片粘嵌排列成兽面纹。凹底附有麻布纹。凸面绿松石片图案组合异常精巧,保存极好。”⑤然而,从礼器发展的总体趋势看,爵、斝以日常用器的身份,广泛地参与到各类礼仪当中,成为日后主要的礼器类型;而铜配饰等则逐渐式微,淡出礼器行列。因此,以爵、斝为主的铜器类型,显示出青铜礼器的新兴特质,铜爵、铜斝的构造特征,应能折射出时人相对应的礼仪观念来。

(二)陶礼器的出现

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陶器与同时期其他文化遗址所出陶器群相比,其规模最大,种类丰富,特色极为鲜明,是该文明的典型器物和象征性标识。作为当时人们生活的常用器皿,陶器需求量大,易损坏,因此也更快地经历着风格上的更新。同时,二里头遗址地处河洛之间,为三代帝王之所居,在政治,文化上具有强大的辐射力,因此陶器在作风上也跨越了单一的民族特色,体现出时空上的共性特征。代表夏文化典型特征的陶器还孕育出其中的精品——陶礼器,为夏代礼仪观念形态提供了可资证明的实物。

盉是夏文化的典型器物。邹衡先生在《夏文化论集》中考证:盉的造型十分吻合传世文献中相关夏代礼器的记载:《礼记·明堂位》:灌尊,夏后氏以鸡夷,殷以斝,周以黄目。郑注:“夷读为彝”,鸡夷就是鸡彝。彝可通指礼器:“尊彝皆礼器之总名也。古人作器,皆云作宝尊彝。或云作宝尊,或云作宝彝。”⑥可见古时认为夏代有类似鸡形的特殊礼器。而出土的盉则各方面吻合该礼器之特点,因而得名。邹先生观点有四:“其一,鸡彝的形状,无论敞流的所谓‘鬹’,还是筒流的所谓‘盉’,其外形都像鸡,因此得‘鸡’名。其二,鸡彝大约产生于东方的大汶口文化中期,后来在东、西方的龙山文化中开始普遍盛行。夏文化中的封口盉是从龙山文化中的卷流鬹直接发展来的,到商文化中已不多见,西周已绝灭。可见它是商以前流行的器物。其三,鸡彝最早的形制为三实足,似鼎;随后又变成袋足,似鬲,都可在其下生火,用以煮液态食物或饮料。出土时有的足外有烟熏痕,内壁有水绣可以直接证明。同时它们都有流,有鋬,封口盉的顶部又开有桃形或圆角方形孔,有的陶盉上还附有小盖,这又符合了郭宝钧先生所谓‘凿背纳酒,从口吐出,以灌于地’的设想,可见它又是一种‘灌’器。其四,无论鬹还是封口盉,都与觚或觚,爵配套同出于墓葬,可见它们又是礼器。”⑦

从上述论断可知,形制类似鸡彝的器物,在二里头文化以前的大汶口文化与龙山文化中已有出现,而该器物在二里头时期演变发展为盉的形态。所以,古时所指夏代之特有灌器鸡彝,应当就是指的盉。对此,王小盾先生总结道:“鸡彝,……它是六彝中的第一彝,是夏代所用的灌尊。事实上,作为青铜器铭文中的通用名,‘彝’这个词包括了食器、盛酒器、温酒器、饮酒器等各种器形;而作为一种专门的灌器,‘彝’指的就是鸡彝。结合考古实物来作辨别,它应当就是夏文化中的封口盉”。⑧从出土的盉器来看,在二里头遗址二期陶器群当中,它显然是一种风格优美,造型特别的器皿:“二期陶器丰富多彩还表现在同类器的不同形式上……另外还有一种十分特殊的盉,即壶式盉,即在一尊形壶上安一象鼻式管状流,造型与制作皆非常精美。”⑨因此,二里头盉器,应对应传世文献中之夏代礼器鸡彝,同时就实物本身而言,其所拥有的典型外形特征使之从二里头陶器群中脱颖而出,当之无愧地列身于本时期的陶礼器行列。

除此以外,在二里头陶器群中,尊类器一直运用更为精巧的工艺,亦表现出独特的造型与精美的纹饰,显然出于其他器物之上,位列礼器。如三期陶器中的“大口尊在本期早段略同于二期晚段之间,自肩以上磨光较精,肩以下多饰三周附加堆纹,整体较为端庄凝重。”⑩又如四期当中:“(尊类器)大型者中有制作特别精致的,口部磨光黑亮,内刻游鱼纹样,肩以下精刻云目纹,再下饰直棂纹和绳纹,气势庄严雄浑,当为礼器。”(11)此外,尊器上往往还有较多刻印符号,也表现出与其他陶器不同的特征来:“在一些磨光精美的陶器肩部(主要为尊类器)、腹部饰有各种优美的戳印或刻划的花纹图案,或在器物内外壁塑造龟蛇(龙)等动物形象。一透底器上塑有蟠龙纹并有底纹,已开晚商铜器之三层花纹先河”。(12)

传世文献记载当中,对尊器的礼器属性也多有论述:《说文·酋部》:尊,酒器也。从酋,廾以奉之。周礼六尊:犧尊、象尊、著尊、壶尊、太尊、山尊,以待祭祀宾客之礼。王国维先生也明确指出尊确是实际存在之行礼之器:“尊有大共名之尊,有小共名之尊。又有专名之尊。彝则为共名而非专名。”(13)

在数量庞大的陶器群中,以壶式盉和大口尊为代表的陶礼器能够脱颖而出,所凭借的是制作过程中较之普通陶器而言更为精巧的工艺,使其具备了一般器物所没有或少有的造型、纹饰等,这反映出夏人制作陶礼器的基本思路,即以特殊化的手段使礼仪之物从一般器物当中分离出来。这种有意识的分离,让礼器与日常之器拉开了距离,使其“陌生化”了,从而为礼器对礼仪的演绎留下了充分的空间。

根据以上出土器物所显示的特征来看,二里头遗址中新兴青铜礼器之代表——铜爵、铜斝的构成是比较特殊的,往往以质朴、简单的造型来昭显其礼器品格,与同期出土的铜牌饰相比,铜爵与铜斝在造型上修长、简练,在装饰上追求朴素大方之美,与铜牌饰繁复的装饰手法形成鲜明对比。

同时,这与同期的陶礼器生成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礼器营造的不同标准。青铜礼器以简朴、质素的造型手法位列礼器之流,而陶礼器则以精美的工艺与复杂的装饰来突出其礼器属性。两者之间存在着分别以“简单化”和“复杂化”作为礼器生成标准的矛盾。青铜礼器与陶礼器之间相悖的礼器生成标准能揭示出怎样的问题呢?

二、后世礼仪多样化表达方式之滥觞

二里头遗址中所出现陶礼器与青铜礼器之间看似“矛盾”的礼器标准问题,应能反映出与之相应的夏礼演进过程中的特征。

《礼记·礼器》篇论及礼仪,多次运用概念对举:“礼有以多为贵者,也有以少为贵者;有以大为贵者,也有以小为贵者;有以高为贵者,也有以下为贵;有以文为贵者,也有以素为贵。”对此,《礼记》借孔子之言总结道:“礼不可不省也。礼不同、不丰、不杀”。意思是“礼不同谓或高下、大小、文素之异也。不丰,应少不可多,是不丰也。不杀,应多不可少也,”构建礼仪方式的不同在于礼仪所指对象不同。《礼记》借礼之“多少”不同对此进行说明:“礼之以多为贵者,以其外心者也。……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郑注:“外心,用心于外,其德在表也。内心,用心于内,其德在内。”德在外或在内,构成礼仪两种不同的形式,在外者:“用心于外,谓起自朝廷,广及九州四海也。王者居四海之上,宜为四海所畏服,故礼须自多厚显德与外,于外亦以接物也,故云以其外心者也”在内者:“用心于内,谓行礼不使外迹彰著也。”(15)从这段记载可以反映,礼与德是两个处于不同层面的概念,德是礼的内涵,而礼是德的承载形式。德可内可外,而礼也与之作出相应的调整,反应为形式上的丰富或者简单,因此,随着表达对象“德”的调整,礼所呈现出来的仪式形态也是多样化的。如何使礼仪形式最贴切地传达意义则是礼仪构建当中高度关注的。对此,《礼记》进一步补充强调:礼也者,犹体也。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设之不当,犹不备也。礼有大有小,有显有微。大者不可损,小者不可益,显者不可掩,微者不可大也。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致一也。未有入室而不由户者。

《经礼》三百为纲,《曲礼》为末,但在制礼之人来看,两者之间并无轻重高下之分,两者价值是否得以体现,根源在于能否“致一”,“一,谓诚也”。孔颖达疏解道:“一,诚也。虽三千三百之多,而行之者皆须至诚,故云一也。若损大益小,揜显大微,皆失至诚也。”(16)因此,礼仪“至诚”与否,是衡量其价值大小的标准。因为“至诚”的规范,礼的形式便可始终以忠实、恰当地传递礼意为目标,在这一前提下,多样化的礼仪表达方式在意义实现过程中的作用是相似的,这同时也促进了礼仪种类的发展与丰富。

《礼记》中礼仪所具备的多样化表达方式,早在礼仪的初始阶段夏代时期已开始酝酿形成。正如前文论述中提及:夏墟二里头遗址当中,陶礼器以丰富的外在纹饰显示其礼器属性,而青铜礼器则反其道而行之,以素朴之质昭示其礼器品格,两套礼器系统之间不同的构建观念反映出其所参与的礼仪的性质是不同的。出土陶礼器数量较多,纹饰复杂,工艺精美,突出礼器“被看”特征,暗示出陶礼器所参与的礼仪应是公共性的,观礼人数量较多,礼仪的教谕性比较强,礼仪的指向应是广大受众;与之相应,青铜礼器量少质简,则说明此类礼器不以公开“被看”为主要属性,而是以线条的简洁抽象来表现该礼仪所具备的内省自在品格,礼仪关注重心在对所欲表达之物的模拟和阐释上。基于表达方式上的区别,虽然我们无法确知夏时礼仪的具体种类与形态,但基本可以想见其两大类型:一类强调礼仪的公开属性,重视礼仪本身的演绎,以达到影响教化的目的;第二类则强调礼仪的中介属性,使礼仪特征尽可能接近表达之物,以达到沟通,融合的目的。第一类礼可视为后世宴享、饮酒礼等的前身,而后者则可视为祭祀类礼仪。通常来讲,我们对夏代早期礼仪的关注往往在祭祀礼仪之上,而出土陶礼器的丰富表达手段则提示我们对于其礼仪种类多样化的重新审视。

三、符号式表意思维的建立

从二里头出土两类礼器——陶礼器与青铜礼器上,均能体现出一种隐性的或是显性的,夏人思维过程中对以符号为表意方式的体悟、生成与运用。

首先从陶礼器来看,二里头遗址所披露出一种明显的现象,即礼器联合的出现。其中比较典型的是爵、盉与尊器的联合,先以几则出土器物组证之:

《二里头陶器集粹》中所收之二期陶器组83YLIXM20,其中有一盉、一直领尊、一三足盂、一爵、两盆、两豆、一圆腹罐。又另一二期陶器组84YLIVM51出土的十件陶器中,有盉两件,爵一、豆一、胆式壶一件,此外还有尊一件、平底盘一件,两件觚和一件鼎。从以上灰坑出土情况来看,所出器物有酒器、水器、盛器与炊器。酒器一般为爵,觚,盉,尊,壶,而圆腹罐则主要为水器,豆、盆为盛器,鼎为炊器。从上述两组器物来看,共同都拥有的器形为酒器,说明此类器形在整个陶器器形中是具有广泛普遍的使用的。而酒器中则出现了普遍的爵、盉、尊的组合。

爵是饮酒器,尊是盛酒器,爵与尊的搭配反映出当时已有饮酒的习惯:《墨子·非乐上》: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

尊多为大口,容量较大,尊大爵小,倒酒时不太方便,而盉上为封口有开口可以注酒,前有突起的“喙”,便于倒酒,所以从功能上,尊,盉,爵有着盛酒,倒酒与饮酒的密切联系,因此也作为二里头陶器中最常见的礼器搭配。以上三者器物的联合出现,可以推测出与二里头文化遗址密切相关的夏文化当中正在形成礼仪活动中对动作美感的追求。

从后世对礼仪活动的典章记载来看,礼仪需要不断地被演习,在习礼的过程中使行礼人与观礼人都得以心理上的教化。《礼记·王制》:司徒修六礼以节民性,明七教以兴民德,齐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上贤以崇德,简不肖以绌恶。命乡简不帅教者以告。耆老皆朝于痒,元日习射上功,习乡上齿。大司徒帅国之俊士与执事焉。此段礼经当中所提到的“习射上功”与“习乡上齿”都是一种礼仪演习:“将习礼以化之,使之观焉”(17),礼仪在古时士人生活当中是需要不断练习的,孔子便常与弟子进行礼仪操练:《艺文类聚》三十引《典略》:“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于树下。宋司马桓魋使人拔其树,去适于野。”这里孔子与弟子在树下习礼,遭官吏伐树驱赶仍然不辍,进而习礼于野外,便说明圣贤对于习礼意义的重视,同时,正因为通过终身的礼仪演习,孔子才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礼”。“修六礼以节民性”是对习礼目的的阐释:孔疏:“六礼谓冠一、昏二、丧三、祭四、乡五、相见六。性,禀性自然,刚柔轻重迟速之属,恐其失中,故以六礼以节性也。”因为习礼有教化的目的,所以礼仪的节奏便自然地显得重要了。舒展而缓慢的礼仪节奏有助于平静人的情绪,使行礼者与观礼者都更能体会到礼仪过程本身的美感,怡情怡性,得以感化。“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而对礼仪节奏的营造,必然需要运用“时间”进行调节。从二里头出土之爵、盉、尊的组合可以推测,夏礼虽简,但已缔造出礼仪存在所必须依托的时间之维。

从二里头陶器的出土情况来看,当时已有壶器出现。如以二里头二期出土一单耳壶为例(9385ylivm32:2),此壶为泥质深灰陶,磨光,腹部饰刻划短线纹,壶把缺失。从壶的大小来看,(口径7.7,高16厘米)已是中型的大小的盛器,从复原图来看,此壶原有壶把,可以很容易地提起往爵中注酒。所以,从实际功能上来讲,盉与尊并不是必须要结合在一起才能便利地使用的,若在日常生活当中,完全可以用壶盛水、注水,取尊类器与盉器而代之。然而,二里头遗址所出之“盉”却代替了壶进入礼器系统的行列:王国维在《观堂集林》“说盉”中论及:“此盉者,盖用以和水之器。自其形制而言之,其有梁或鋬者。所以持而荡涤之也。其有盖及细长之喙者,所以使荡涤时酒不泛滥也。其有喙者,所以注酒于爵也。然则盉之为用,在受尊中之酒与玄酒而和之。而注之于爵。”(18)王国维从调整酒的浓淡方面证明了盉存在的必然性固然颇有道理,此一解释中也孕育着另外的重要词语“持而荡涤之”。从尊中注酒到盉中,和之以水,再“持而荡涤”,最后注酒于爵,这一过程显然比直接从尊中注酒到爵中,时间要长,动作要慢。在拉长的时间当中突出了礼仪的特征,即它不再是简单的日常生活中的动作行为,也不再以注酒,饮酒本身作为目的,而是演化为一个礼仪的准备,展开和完成的过程。这一礼仪环节当中时间的延长促成了动作的分解和转换,而独立的动作同时都带上了审美意义,行礼者拥有了充分的时间来展现礼仪当中徐徐舒缓的动作之美,而观礼者也拥有了更长的等待时间来蕴育审视礼仪的心理,同时亦拥有了更长的对礼仪过程的欣赏时间。此外,还可以将研究视角往二里头文化期向上或者向下延伸,来发现这一器物的组合意义并非是臆断的。在二里头先前的史前文化——海岱地区所处之陶器中,陶鬶、陶鼎便是其代表性的器物类型。如龙山文化当中已有陶鬹出现,陶鬹被认为是盉的前身,其三足,圆腹,有流的器形与盉十分类似,在当时的文化当中也是作为导流器使用,大汶口文化遗址当中,“也出现过鬶、盉、觚器形和系列化的‘鼎豆壶’等陶礼器。”(19)陶盉在二里头文化五期之后便日益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商文化层中雕饰繁复花纹的青铜盉大量出现以及再之后圭璋兴起:宋人聂崇义《新定三礼图》论圭璋到:“《玉人》云:‘裸圭尺有二寸,有瓒,以祀庙。’后郑云:‘裸,谓以圭瓒酌郁鬯以献尸也。瓒,如盘,大五升,口径八寸,深二寸。其柄用圭,有流,前注。流,谓鼻也。’”(20)圭瓒主要特征是有流,使酒液从盛酒器中导流入饮酒器里。《诗·大雅·旱麓》: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也是对这一导流过程的欣赏与赞美。所以对礼仪过程欣赏性的期待,使得盉经历了一个生成演变的过程,从盉的前身“鬹”也能暗示出中国礼仪有意识的审美化倾向,即礼仪自觉的时代或许在更早于二里头文化即夏文化之前。

因为陶器组合关系的存在,使时间元素融入了礼仪的构建之维,同时这一时间在礼仪当中的存在,又体现为“共时性”与“历时性”的。“历时性就是一个系统发展的历史的情况,而共时性就是在某个时刻该系统的情况”。(21)共时是一种瞬间状态,即一种片段,在这一过程当中,行礼者动作与观礼者状态成为有关联的系统,以交流与信息传递作为双向沟通的基础,而一组组共时片段最后构成历时性的局面,使行礼与观礼都成为一个完整的流程,最终统一在礼仪表达这一总体系统之下,得以意义的传达与接受。这一结果的实现,都得益于夏人思维发展当中对于时间的体认。礼仪中流动的时间使各个片断性的动作连贯起来,同时,贯穿其中的礼器个体(如尊、盉、爵)则必须破碎各自的实体功能,以联合的符号组来完成意义的生成与传达。因此各个陶器本身所拥有的价值必须让位于其在陶器系统当中的功能与价值,因此,实物的个体价值已被转换成为整体表意系统当中各个互相关联的意义单元。

二里头所出的少量青铜礼器,同样也体现出这一礼器符号化的趋势。陶礼器与青铜礼器的不同特征暗示出夏代礼仪种类的区分和表现手法上的多样性,因材质的珍贵,冶炼手法的复杂,制作青铜礼器所需的精力与耗费远高于陶礼器的生产,因此,此类器物更多地使用于祭祀上天神祇等上古社会最为神圣的礼仪当中,故青铜礼器又被称之为“重器”。《左传·宣公三年》论及礼器产生时,以“鼎”为例记载道: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魅螭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青铜礼器的属性,往往与礼仪指向对象一致,以本身之质昭显礼仪对象的内涵品格。

从现今的考古发现来看,夏代尚未有文献所指的铜鼎出现,但二里头遗址中所出之青铜礼器爵、斝,其刻意追求质素、简单的造型,恰好揭示出祭祀之器的特征,与所祭之物的特点是吻合的。铜爵与铜斝作为祭祀礼器,所体现出来的属性是祭祀对象所拥有的,而在这一礼仪过程当中,礼器的实体意义被不断削弱而符号性占据其功能系统的主导地位,它自身的存在乃是服务于其指向性所在。因此,夏代青铜礼器虽量少质素,但因其“虚空”自身,成为纯符号意义的所在,故可认为夏代已孕育出“越有形而诉表意”的礼器观念,具体之物“符号化”的功能转变已经形成。

同时,应该指出的是,二里头遗址中两大礼器系统所透露出的符号化进程是不同的。青铜礼器虽为二里头文明中的新兴器物,但其作为符号而言强调的是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相似度。符号本身好像一种“透明的介质”,将自身属性与表现之物特性结合起来,这一礼器符号化之途,在早期巫术使用的“接触器”当中已见端倪。接触器正是沟通神人之间的器皿,其本身带有所欲表达之物的神圣特征。若以符号学概念对其进行划分,青铜礼器则应为“肖似性记号”:“肖似记号后来成为一个比较严格的记号概念。皮尔士说肖似记号是“以本身特征指称对象”。即当一物类似于另一物时,即可成为后者的肖似记号。换言之,记号与被意指物之间,存在有某种知觉类似性。”(22)而陶器组合的符号化特点则在于强调各个符号之间的关系:即个体的单独存在是不能充分表意的,必须联合他者形成一组符号系统来生成完整的意义。因此,陶礼器的符号化进程则体现出夏人对于片段与整体、部分与结构之间的功能作用的认知。从这个角度来讲,陶礼器代表着夏人符号思维的进一步发展。

“符号的传统意义就是用一物意指另一物来完成传达任务,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特征,整个人类文明可以说是符号式传达的文明。在人的社会活动中,每一种实用物都会渐渐带上符号意义,以致最终完全失去了实用性,或者失去了最初的实用性痕迹。宗教或其他仪式活动就是这类无实用功能的符号体系。”(23)从文化人类学角度看,器物符号化是世界范围内礼仪、仪式建构当中的普遍现象,夏礼的建构也不出其右,但是,礼器符号背后所指之意,则是夏文化当中的更为重要、更为独特精髓所在。从建立符号背后的所欲表达之意中,为后人探寻夏人的精神世界打开了一条理解之途。

①②(15)(16)(17)《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43、3、734、741、403页。

③中国先秦史学会、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夏文化研究论集》,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66页。

④⑥(13)(18)王国维《观堂集林》(一),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6、153、153、153页。

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二里头工作队《1981年河南偃师二里头墓葬发掘简报》,《考古》,1984年1期。

⑦邹衡《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1版,第152-153页。

⑧王小盾《中国早期思想与符号研究——关于死神的起源及其体系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99页。

⑨⑩(11)(12)郑光《二里头陶器文化论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二里头陶器集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11、13、16页。

(19)林贤东《史前玉器与玉礼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76页。

(20)聂崇义《新定三礼图》卷十四,宋淳熙二年刻本。

(21)(23)赵毅衡《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2、8页。

(22)李幼蒸《理论符号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34页。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5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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