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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的生存美学

2011-08-15陈迎辉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士人魏晋

陈迎辉

《世说新语》的生存美学

陈迎辉

无论学界曾经有过多少研究,在中国文学史上《世说新语》都是一个孤独的文本。叙事学很少涉及它;以诗学为核心的古典美学也很少关注它。它特立独行地存在着,犹如那个时代的文化。其实这个历史流传物的价值是多方面的,但其核心价值其实不在文艺学,而是在生存论的意义上存在着。

20世纪40年代,宗白华发表了《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第一次较为全面地论述了《世说新语》和魏晋风度的美学价值,尤其是晋人的艺术化人生问题,(近年有博士提出以“审美生存”替代“艺术人生”)开辟了对《世说新语》史学、文学之外的美学研究路径。循此路径,此后亦有学者陆续关注和提及魏晋士文人的审美生存问题。因之先生在为宁稼雨的《魏晋风度---中古文人生活的文化意韵》一书所做的序言中的一段话也表明了同样的关注。“魏晋的时代是一个格外注重精神生活的时代,其时,玄风大畅,道体自然。人们通过哲学、文学、绘画、音乐乃至书法抒发自己对宇宙,对人生的感悟与领会。他们从来没有把人的生活仅仅作为人的自然的或世俗的日常活动,而是使生活本身成为诗意的存在”。①袁济喜先生在《六朝美学》再版后记中也提道:“六朝这个时期美学的最大特点是人生与审美的贯通”。②这些零散的论述可以说都切中肯綮,它道出了《世说新语》的美学本质,但是,这一美学研究线路始终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在学界,东西文化一直是互相烛照和启发的,一些新视角、新范畴的出现,往往能使已经沉积的文化资源重新焕发生机和活力。在哲学和美学生存论转向的语境之下,近年,以生存论视角植入中国古代文化的相关研究在国内学界渐露端倪和生机。研究主要包括对儒家伦理生存美学的研究以及对庄子审美化生存方式的研究。其中对庄子审美生存的研究较多见,如包兆会的庄子《庄子生存论美学研究》,时晓丽的《庄子审美生存思想研究》等等。

在学术史以往对庄子的研究中,闻一多、李泽厚、徐复观和陈鼓应等都主张用“艺术人生”来概括庄子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理想,近年有博士在研究中主张以“审美生存”替代“艺术人生”。这种替代我想也并非源自于对新概念的热衷,而是生存论视角能更好地切近庄子,也能为中国古代的美学资源在当前生存论语境下的开发做一点有益的探索和尝试。

庄子所追求的生存形态和生存方式的确是一种非功利的、审美化的生存方式。庄子是基于对过于功利化的儒家价值观及其所带来的社会问题的深刻反思,提出了自己的生存理想。庄子认为儒家维护社会秩序的一切道德、规范和礼仪不仅没有使社会变得更好反而使人变坏,使人挖空心思去钻营,导致风气变坏,形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社会现实。因此庄子发展了老子的人性自然论,极为推崇天地自然之性,强调尊重万物各自的自发性和自主性,否定任何外加的、人为的规范与约束,倡导一种不同于儒墨功利化生存方式的审美生存(或者称为“艺术人生”),追求生命状态的自然、自在和自由。庄子所追求的生存理想的最高境界是一种“游”的境界。在《逍遥游》中,庄子生动地呈现了其所追求的理想的生存境界,庄子认为从蜩与学鸠的决然而飞到鲲鹏的扶摇万里再到列子御风而行,都还没有脱离现实的束缚达至真正的自由,都还是“有待”、“有己”。只有像“藐姑射之山”上“神人”般的生存,“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才能达到真正的“逍遥游”。庄子所追求的这种生存境界既有对异化世界的抗拒和否定,又“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这是一种审美化的生存境界。庄子的思考和实践是勇敢的,但庄子也是个体的、孤独的。庄子所追求的“游”的审美化的生存境界虽然摆脱了异化以及一切有限性的束缚,达到一种无所待的自由,但其高蹈于日常生活之上,庄子的理想人格是一个完全超脱于世俗之外的人物,他是居于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不受任何的羁绊与束缚,完全的自由与自得。可以说庄子的着力点放在不存在之“在”,这一切,注定庄子是孤独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文人,承继了庄子审美化生存理想,并在更广泛意义上进行了人生实践。魏晋时期,儒学衰落,以道家哲学为核心的玄学流行。在对两汉以来儒家文化的反思中,汉代士人充满功利性的人生追求也受到广泛的质疑和否定,老庄的“自然”成为这个时代核心的范畴,尤其是庄子追求自在、自由的生存理想受到普遍的推崇。但魏晋士文人的生存方式又不同于庄子的高蹈于日常生活之上的“游”。对于日常生活,魏晋的士文人始终是“在”的,他们在具体的日常生存过程中。但又能经常于世俗的日常生活的细微处,追求着心神的超然远举,超越日常生存的有限性,与无限相接;他们经常在山水林泉之间,在清谈诗歌艺术中,追求生命的自然、自在和自由。他们将玄远与现实和日常勾连起来,在此岸世界日常的“在”中达至自由,寻求超越。可以说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存美学。

从庄子“游”的生存理想到六朝士人立足于现实的日常的“在”的生存美学,老庄的哲学意味已经落实在人的日常生存过程中,要通过穿衣吃饭、读书交友之类的具体生活细节来体现的。具体的形态和场景,《世说新语》这个孤独的文本以一种很生动的方式呈现给我们的。

《世说新语》所辑录是远自秦末,近至刘宋时期(以魏晋时代为核心)士文人的生存形态。从《世说新语》的记录的内容来看,它以三十六个门类,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式展示了以魏晋时代为核心的士文人感性生存的种种状态。

归纳一下,其中有几个价值维度最具有代表性:

一是自然生存美学。对魏晋时期士文人自然生存状态的描述也是《世说新语》中最生动的一部分。其中最精彩的当属对竹林文人任诞自适、自然自在的的生存形态的描述。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文人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驱除儒家礼制文化对自然人性的异化和遮蔽后所造成的人的矫情、拘泥和虚伪,在日常生存过程中,呈现出生命存在的本来自然、自在的状态。竹林士文人追求自然生存的方式显得另类,是因为在阮籍、嵇康等竹林士文人的行为中,意识形态的对抗性大于对理想生存状态的追求,即“越名教”大于“任自然”,其内心是激越的,所以其行动表现得很另类变形。也就是后人所言的“矫情”。嵇康和阮籍等竹林文人的行为切合了当时文人士大夫普遍存在的异化感受。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影响很大。由此而形成了魏晋时期士文人的任自然风尚。嵇康和阮籍可以说是魏晋士文人追求自然生存的逻辑起点。

从阮籍和嵇康等追求返回生命本然状态的自在和逍遥,到“外在自然”走入两晋士文人的生存视野,实现了“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的合一,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文人构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儒家伦理生存的自然生存的美学模式。

二是沉醉于“深情”中的审美生存体验。“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魏晋士文人重情,情感体验也成为魏晋士文人一种“在”的方式。在《世说新语也》其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伦常的情感尽情体验和尽情表达。魏晋士人重情,很珍视个人的伦常情感,亲情、友情、夫妻之情、男女爱情,都令魏晋人心动神痴、深情不能自已。情感表达深沉而强烈,甚至经常沉醉于情感体验中不能自拔。二是对生命的悲情体验。魏晋人的悲情首先是因为太多死亡的刺激而产生的伤逝之情。这种源于死亡的伤逝从建安时期开始已经很是浓郁,一直弥漫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世说新语》中《伤逝》篇总共19条,全写魏晋名士对死者的哀悼和恸哭,集中而强烈地表征着魏晋人的悲情体验。冯友兰先生说“必有深情”是“魏晋风流”的重要特征之一。③对此,《晋书》和《世说新语》都有许多记载无论是伦常的情感体验还是生命悲情,他们经常沉醉于其中不能自已。情感体验中的“在”是一种审美中的“在”。

三是玄学思辩和语言艺术中的审美生存体验。《世说新语》有许多条目记载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文人“谈玄”的情景和场景。魏晋的许多史料也都记载了当时社会上盛行的“清谈”之风。“清谈”是相对于俗事之谈而言的,亦谓之“谈玄”,亦称“清言”,又称“共论”、“共谈”、“讲论”等。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如何升官发财,不谈谁谁如此显耀,这些都被称为俗事,会被嘲笑,遭到讽刺。因此,不谈俗事,专谈老庄、周易,山水等等。由于上流社会的普遍参与,“清谈”成为风尚,后来逐渐形成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流社会的沙龙式的学术思辩活动。魏晋名士相聚析理以至于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的清谈,与秦汉士人务求功利、偏于事功的生存方式明显不同,从正面价值上讲,它表现出了一种崇尚思辨、探究真理、彰显智慧的时代风尚。“清谈”成为魏晋士文人日常生活的一种活动后,士人的生存也经常在言说论辩中展开。清谈在开始阶段还是以理的辨析为主,发展到后期,理的明析与否很多时候并不被看重,人们更多时候是在享受论辩过程中由语言游戏带来的美感。清谈成为一种语言智力游戏和一种娱乐活动。清谈和人物品藻两大社交活动,带来的是整个社会对语言思辩能力和语言美的推崇和欣赏。从《世说新语》所记录的一些条目看,当时非常推崇机智的语言,许多矛盾、痛苦,经一句机智的语言点化,美化了,情趣化了,不再庸常了,机智的语言点亮了暗淡的生存。

四是山水的发现及山水赏会中的审美生存体验。在《世说新语》所记载的六朝士文人那里,游山沥水被视为一种赏心畅神的特殊生存方式,它带来的是一种审美化的生存体验。正如东晋简文帝所言:“会心处不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不觉鸟兽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晋人发现了山水之美,以一种崭新的眼光来看待自然山水,他们把山水当作有灵性的,可与其心相通的对象。山川、流水、竹林池沼在魏晋时期的士人们眼中,格外亲近,具有别样情怀。是六朝士人首先把游弋于山水之间当成了一种生存方式,将其浪漫情怀和生存理想寄托移植到山水之中,此后又在园林、诗文、绘画和人物品藻中进一步拓展和延伸了这种生存方式。

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时代像魏晋士文人那样与自然山水有过如此深刻的精神交流。六朝士人在登山临水之际,“心”已经远离了俗常,远离了功利,升华到了与“道”相接的境界,这是一种在此岸世界通过审美达到的生存的澄明境界,这是一种“家园”之“在”。

此外,《世说新语》还有许多条目涉及魏晋士文人对文学艺术,包括啸声琴音、书法绘画的热衷。文学艺术对他们而言不仅是审美对象,也是士文人生存方式的一部分。另外还有精神修炼的雅量涵容之美,宗教的世俗生活化等等。

《世说新语》是魏晋人物品藻的产物,但仅仅从人物欣赏和审美的角度言及它的美学价值还不够。《世说新语》所呈现的是一个时代士文人的生存美学,他们热衷思辨,重视情感,迷恋一切美的东西,追求生命状态的自然、自在和自由。这种生存状态对于整个的中国文化史而言十分宝贵。中国古代的文化史更多是展示士大夫们如何追求经世致用,建功立业的生存史。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像三道紧箍咒一样从先秦到明清已经限定了士人们的生存想象和生存方式的选择,士人们的人生被儒家主流文化引导着、建构着、控制着。《世说新语》却向我们展示了古代士文人另外一种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这种生存形态是一种明显不同于带有功利性的儒家伦理价值生存形态,而是走向了道家的自然生存形态、转向了非功利性的审美生存形态。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讲道:“《世说新语》一书记述得挺生动,能以简劲的笔墨画出它的精神面貌、若干人物的性格、时代的色彩和空气。……所述内容,至少在精神方面,离真相不远”④。“至少在精神方面,离真象不远”,所谓“真相”,应该是指“存在”的真相。拂去蒙蔽在魏晋历史上的尘埃,那个时代的确是中国历史上士文人伸手碰触“存在”的时代。

自先秦始,士大夫们的人生,就开始与“治国平天下”、经世致用联系在一起,大多数士人专注于对事功的追求。儒家文化在汉代成为意识形态后,士人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儒家文化的整合,其人生被严格地纳入到儒家的政教伦理体系中。“我”成为儒教体制和文化轮盘中的一个零件。魏晋易代,属于乱世,权利的倾轧、社会的动荡摧垮了原有的价值观和信仰。以往的价值体系倒塌后,往往会引发反思和反省,我是谁?这个一直困扰西方现代哲学的问题当时也同样困扰了魏晋士人。在以老庄哲学为核心的玄学的思考和推动下,此时,被儒家文化遮蔽的个体的“我”显露出来。魏晋士文人从理论和人生实践两个方面重新确定了“个体自我”的存在价值和意义。我就是我,我不从俗、媚俗,我不是礼教体制轮盘中的道具和角色。我的生命,我的情感,我的个性,我的自由,哪怕我的狂狷,我的俭啬,都是我!是“我”在。

在“个体自我”意识觉醒的同时,魏晋士人也看清了“个体自我”真实的存在状态。对个体的我而言,没有所谓的“不朽”,也没有什么千秋功业。人活着,就是一种“在”。魏晋士文人对“自我”的确立从摆脱礼教的异化和政治的压迫起始,但在以道家哲学为核心的玄学的引导下,走向了与“存在”的相遇。

但从《世说新语》所辑录的内容看,魏晋时代的士文人并没有把“人”之“在”安放在彼岸世界。对于日常生活,士人始终是“在”的。他们迷恋欣赏身体外观形相的美,痴迷于精彩机智、充满玄机的语言,留恋山水和艺术。他们是在情感、语言、艺术、山水赏会中体验生命之“在”。他们所追求的是在此岸的“在”中寻求对世俗生活以及有限性的超越,这种超越是一种带有“诗意栖居”味道的生存美学,一种具有浓郁道家美学色彩的东方式的生存美学。

在一个以儒家实用理性为主导的文化语境下,这种生存方式的美学价值一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或者被那个时代的矫枉过正的矫情和另类所遮蔽,因此魏晋士文人的生存方式通常被认为“不切实际”,与现实人生相距遥远,也因此,魏晋文化往往成为遥远的风景,与现实与生存无关。研究中国魏晋南北朝文化的学者唐翼明教授认为,人们对魏晋的误解非常严重,他想通过自己的工作使人们重新认识魏晋。他认为魏晋时代可以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

魏晋风度和六朝文化不属于遥远的绝响,魏晋的美学不在高处不胜寒的天上而是在人间,魏晋风度体现在日常生活细节和生存行为过程中的生存美学。刘小枫曾经指出:“作为感性生存论的审美问题实际定位于哲学家和诗人们面临现代型社会形态的困境时所思虑的种种难题。从这种意义上说,‘美学’不是一门文艺学学问(甚至不是一门哲学的分支学科),而是身临现代型社会困境的一种生存态度。哲人和诗人关注的是感性生存的可能性,审美(感性)形态涉及到人的生存意义的救护。”⑤当然,我并非寻找一种替代,不是将六朝士文人的生活方式作为一种行为的模版简单地转换到当代社会。我们也清楚地看到魏晋时代社会中大量存在的黑暗、杀戮,也看到了魏晋士文人矫枉过正的矫情和另类。我只是借对六朝士人审美化生存方式的分析,来寻找对于当代社会人的生存境遇的一些有益的启示。

①宁稼雨《魏晋风度---中古文人生活的文化意韵》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序第2页。

②袁济喜《六朝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0页。

③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论风流》,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10页。

④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8页。

⑤刘小枫《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东方出版中心1994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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