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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郐风·隰有苌楚》怨妇悔婚说论

2011-08-15李广宽杨秀礼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诗经

李广宽 杨秀礼

《郐风·隰有苌楚》怨妇悔婚说论

李广宽 杨秀礼

《郐风》因为国小诗寡,历来不受众家重视,所谓“自郐以下者也”。如刘毓庆先生的《〈诗经〉百家别解考(国风)》(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诗义稽考(第五册)》(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对《郐风·隰有苌楚》诗旨均未列出各家所论,笔者不揣浅陋,遴列所见众说如次:一是疾伤君主说,详而论之又细分为疾君淫恣说、郐人不堪现状而厌世说。二是国人哀生说,具体来说则可列为伤郐垂亡君不悟说、无权世臣忧国危说、伤乱离贫窭说、民不乐生说、叹子长而孝衰说。三是寄妻孥有感说。四是情诗说。五是慕人说。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疾伤君主说、国人哀生两说,情歌说则为时人推崇。

诸家诗旨解读有如此大的不同,在于诗歌阐释空间和张力的巨大潜质。现代阐释学将文学阐释主要分为作者——文本——读者三个互为链接的要素,《诗经》如以作者为中心,难以做到“知人论世”的解说,因为尽管作为是中国先民生存基本反映的作品,《诗经》具有“史”即文献学、史料学的价值,而且部分作品也确有史实依据,但绝大部分作品,无论是其创作时间还是作品反映的“本事”等都无明确“标示”,很难将作品与具体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直接联系起来;而如以读者为中心,则可能因为解读者自身时代背景、学术观念等的不同,选择不同的解读立场,而很难获得符合诗歌本义的解读,主张学经致用的政教诗学观流弊正在于此;以文本为中心,在此情形下,不失为一种可行的解读方法,而《郐风·隰有苌楚》的情歌、慕人二说,则正是“现代诗学”摆脱传统经学困扰,从事真正的文学研究的必然结果。起码在没有新材料发现前,这种解读确实不失为接近诗旨的解读。而新近发现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二十六简“母心”的解读,给情诗说和慕人说却带来新的机遇与挑战①,本文则在情诗说和慕人说立论思路的基础上,对该说进行了深一层的挖掘,提出该诗为怨妇悔婚之说。

古代国人习惯用自然物象与人类社会进行“比德”这一独特关照世界方式,即把其它生物的某些具体生理特性与人的抽象社会德性进行比附,如《说文》言狐有三德,《韩诗外传》说雄鸡有五德等等。他们往往不从求知的途径去探索和认识自然事物,即“求真”;而是用伦理道德标准去契合和审视自然事物,将自然事物道德化。赋之以一定的道德标准,即“求善”,这为我们从解读诗歌意象寻得诗歌本义提供了一条捷径。《郐风·隰有苌楚》中实物意象“苌楚”为猕猴桃,属藤本植物。依附缠绕于他物而生长,古代女子没有独立的价值和人格,必须依附于男子,其生命才有价值和意义,苌楚作为藤本植物所具有的生物特性与女子依附男子而生的社会特性具有暗合性,因此苌楚可拟女子。以藤比附女子的手法在文学艺术中很多见,如《唐风·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毛《序》云:“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郑笺曰:“夫从征役,弃亡不反,则其妻居家而怨思。”②朱熹《诗集传》云:“妇人以其夫久从役而不归,故言葛生而蒙于楚,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③《古诗十九首》之八:“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新婚女子自比兔丝附女萝,以兴夫妇之情谊,把人生幸福寄托于其夫君身上。潘岳《寡妇赋》“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李注:“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妇人之托夫家也。”④歌剧《刘三姐》“世上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的唱词则是通过对“藤”与“树”关系解说来比拟主人公对美好爱情的期待,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则是新时代女子争取人格独立的爱情告白,等等。无不说明以藤本植物依附于其他物种的生理特性比拟女性依附于男性这一社会特性用法的普遍性。乐子(当指苌楚)之无知、无室、无家,则“猗傩”、“夭”、“沃沃然”的苌楚作为藤本植物,当是对未婚女性的咏叹。

很多时候,《诗经》用同一句式起兴,以引起、表达某种固定情绪。根据帕利—劳德理论,这是“现成思路”,即诗中经常出现的句式带来的联想,这种联想能引出某种固定的情绪。山泽(隰)兴象系列在《诗经》中非常多见,并可见出其中男女怀人意蕴⑤,便是“现成思路”的一种,然而“山”、“隰”各指什么,为何能用来表达怀人的意蕴。《诗经》本即是象学思维的产物,王夫之在《周易外传》中说:“盈天下而皆象矣。《诗》之比兴、《书》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礼》之仪、《乐》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统会其理。”⑥章学诚则说:“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雎鸠之于好逑,樛木之于贞淑,甚而熊蛇之于男女,象之通于诗也。……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⑦因此当我们用象学思维去考察《诗经》的时候就有可能窥探到初民用“现成思路”的本意。山泽损,艮上兑下(《易·损卦》),艮属土为山、为少男,兑属金为泽、为少女,《淮南子·地形训》说“邱陵为牡”,“谿谷为牝”,“山气多男,泽气多女”。可见“山有□,隰有□”是兴男女之情事的现成思路之一,“山”为男,则“隰”为女。⑧而我们大体认定《郐风·隰有苌楚》中“隰有苌楚”是“山有□,隰有□”的一种简略方式,则“隰有苌楚”是对女性的用辞。

综上所述,《郐风·隰有苌楚》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分析,“隰”与“苌楚”均指女性,则其中的“子”应当指女性,由此李长之与高亨解该诗为对男子的悦慕之词不确。诗歌应该是“幸女之未字人也。”然而是否就一定是男子欣喜,欲与求婚之言,则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

“郑卫之音”是对郐继承者郑和与之邻近的卫的音乐、文学等艺术形式所共具特性的一种概括,郑、卫之“风”里面有着很多婚爱之词,包括怨妇哀婉之词。某些章节甚至与《郐风·隰有苌楚》表现出了相同蕴味,如《卫风·氓》第三章:“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诗之此章,主人公似乎对一群年青貌美的天真少女,现身说法地规劝她们不要沉迷、依赖于爱情,并指出男女不平等的现实。“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是起兴,沃若是指润泽的样子,比喻年青貌美的少女未婚之前丰满的生命力,同时也指主人公曾经的青春。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虽也是起兴,比喻的是已为弃妇的主人公青春不再和遭弃后的容色憔悴与痛苦。我们现在看《郐风·隰有苌楚》的主人公,只是歌唱苌楚“猗傩”、“夭之沃沃”的“枝”、“华”、“实”,这当中正是对身边年青貌美女子丰满生命力的真实写照,而这种生命力来自于令抒情主人公企羡的“无知”、“无家”、“无室”,不似主人公如此受不幸婚姻之累,而酿成“其黄而陨”的悲剧。可见主人公后悔因自己的轻率与幼稚而带来不幸婚姻的痛苦煎熬。

悔婚之说或许未免有些牵强,尽管已有学者专家已发表相近之说⑨,如慕人说便有因羡慕而暗含后悔的含义在,只是解读者尚未说到这一层而已。但我们可以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二十六简为二重证据,以补该说纸质文献资料的不足。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二十六简:“隰又(有)长楚(得)而之也”字隶定无误。但解读多种,庞朴先生释作“无”,他说:“似应释‘无’。其诗有云:‘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皆以无为乐,即以无为得也。”又说:“得而无之,非真无也,其心能无也;在字,从毋(亡、无,無)、从心,作。”以“”为从毋从心的会意字,有违于公认的文字释读,而且说诗之义太玄,不像《诗论》文字。马承源先生指出:“《集韵》‘侮’古作‘’。”亦即“隰有长楚得而侮之也”⑩。证据是“侮,《集韵》古作‘’”,但全诗很难看出有“侮”之义。而台湾的郑玉珊与大陆的贺福凌、朱湘蓉则释为“媒”、“谋”,认为诗以“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起兴,联想到所爱悦之人年少美盛,心中欣喜其尚未有家室,故可求良媒以谋之,结为连理(11)。此解可通,然解为谋,又从谋转为媒,甚为迂回,且郑、朱二氏未解说是女恋男还是男恋女之诗,贺氏则解为是“一首女想男之诗”,然“子”应释读为女子,上文已有所论述。

结语

按现代西方诠释学的观点,包括《郐风·隰有苌楚》在内的《诗经》各篇永恒的本义是不存在的,本文写作目的在通过客观地审视诗歌文本,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结合其他《国风》作品,并应用出土文献予以合证,从而得出该诗为怨妇悔婚之辞,从而在方法和结论上做了一次新的尝试。

①以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二十六简为材料,对《郐风·隰有苌楚》主旨进行解读的,当代名家就有马承源、濮茅左、李零、何琳仪、晁福林等,而就此写作单篇论文的也不乏其人。详参下文及万方网、知网所收文章。

②孔颖达等《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66页。

③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页。

④李善《文选注》(卷16),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3页。

⑤如《邶风·简兮》“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秦风·车邻》“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⑥王夫之《周易外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13页。

⑦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下》,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⑧关于这种隐语,早期已有学者关注,如闻一多“‘山有□,隰有□’是隐语。榛是乔木,在山上,喻男。苓是小草,在隰中,喻女。以后凡称‘山月(当作有)□,隰有□’,而以大木小草对举的,仿此。”(《闻一多全集》(卷4),第470页。)余冠英则说:“《诗经》里风称‘山有□,隰有□’,而以大树、小草对称,往往是隐语,以木喻男,以草喻女。这里两句似乎也是这样的隐语。”(余冠英《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0页。)

⑩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页。

(11)详见下列文章:贺福凌《释上博楚简〈孔子诗论〉中的mou字—兼论〈桧风·隰有苌楚〉诗义》(《古代汉语研究》,2004年第1期,第101-102页);郑玉姗《诗论二十六简母心字管见 》 (www.bamboosilk.org/Wssf/2003/zhenyushan01. html27K2007-3-25);朱湘蓉《诗经·桧风·隰有苌楚》诗旨之又一解(《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年6月刊,第72-74页)。

(12)濮茅左《〈孔子诗论〉简序解析》,《上博馆藏楚竹书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页。

(13)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

(14) 何 琳 仪 《沪 简 诗 论 选 释》,http://www.bamboosilk. org/Wssf/2002/helinyi01.html.

李广宽:肇庆科技职业技术学院(526100);杨秀礼:中国航海博物馆研究人员(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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