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的臣妾意识
2011-08-15赵晓虎
赵晓虎
中国古代文人的臣妾意识
赵晓虎
“臣妾”的词义有历史演变过程,其原初义为“奴婢”,后来演变为分指君主时代的官吏(臣)与一夫多妻制中男子于正妻之外所娶女子(妾),在此基础上的二字合用则成了后宫嫔妃的谦词。
中国历史上,第一对有名有姓的“臣妾”当首推越王勾践夫妇。勾践被夫差逼上绝路,派文种去吴营求降,文种跪在吴王脚下说出一番催人泪下的话:“君王亡臣勾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勾践请为臣,妻为妾。”①勾践夫妇被收为臣妾后,勾践铡草、除粪,甚至“尝粪辨疾”。吴越战争勾践笑到了最后,“成则王侯,败则贼”的国人哲学常常赋予长达三年的人格屈辱的勾践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美誉。
勾践的臣妾角色是自觉的屈服,奴婢意识则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内在蕴涵。
中国古代作家的人格向来是分裂的非统一的。虽然历代统治者都程度不同地强调文学的社会作用,比如曹丕就把文章提高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的高度,但是只要我们稍加关注诸如政教中心、温柔敦厚、文以载道等文学价值标准,便不难体悟到文学的从属附庸之性质,文学的附庸地位注定了文人命运的悲哀。中国文人大都希望建功立业,而不满足单单做一个纯粹的文人,唐代诗人杨炯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所流露出的慷慨情怀,诗人李贺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所抒发的壮怀激烈等都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相同的人生感悟。中国文人向来不愿以文人自居,这突出表现始于汉代辞赋大家们对文学的附庸地位有着较清醒的认识。汉代虽然出现了以文学为事业的文人群体,但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尤其在西汉时期,这些文人作为“言语侍从之臣”,追随皇帝左右,以皇帝感兴趣的材料制作辞赋以取悦人,人格上缺乏独立性。他们为此深感痛苦,如枚皋“不通经术,诙笑类徘倡”“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东方朔也自知“应似徘优”;扬雄早年写过不少赋,晚年“改邪归正”,悔其少作而曰“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
魏晋时代作为文学的自觉时代,由于对文学价值有着深刻的认识和重视,文人地位也进一步提高。但作为“建安之杰”的曹植早年却对文章之事颇有微词,并称之为“辞赋小道”。其人生理想是“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曹植《与杨德祖书》),“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抒发了捐躯赴难、奋不顾身的壮志豪情。然而,待其父曹操殒命,其兄曹丕嗣位,曹植的处境和心态发生了天地之变。缺乏政治斗争经验的曹植顾念手足之情,只求做稳臣妾,不被抛弃,不受迫害。而皇帝赐给他的恰恰是抛弃和迫害。弄得他“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生活不安,甚至窘迫到“食才糊口,形有裸体”的境地,他后期的辞赋作品中渐渐少了少年豪气和捐躯赴难的壮怀激烈,而浓漫着“禽息鸟视式”的臣妾信息。其作品所精心构筑的一系列审美意象都指向一个目标:言说臣妾人格。《七哀诗》云:“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愿为西南风,长逝人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孤妾成了贱妾,希望彻底破灭,曹植在君王面前的乞求之态尽显笔端。曹植的大多篇什,自拟为妾,抒发着怀才不遇的哀怨。《美女篇》先用大量篇幅描写美女的光彩靓丽、优雅妩媚,结尾却说“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盛年处居中,中夜起长叹”,告诉我们这位独善其身的绝色佳人至今未求到配偶。美人迟暮的文学传统可追溯到离骚时代,“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众女妒余之娥眉兮,谣琢余以善淫”。屈原将自己比作美人,把与君王的关系比作夫妻。
诚然,曹植作品中君臣关系、男女意象的描写是繁复的。在《洛神赋》中作者虚构自己在洛水遇女神的故事,作品对女神容貌、情态作了细致生动前所未有的刻画,更多地渲染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意缱绻却又因人神殊途而无法交接的惆怅哀怨。在《吁嗟篇》中曹植以无根的“转蓬”自喻,幽怨、哀婉地表达了飘荡不定的“转蓬”的恐惧、艰难。结尾作者抒发了“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无可奈何的丧失人格的乞求。株荄者,根也,帝王乃臣妾之根。臣妾的荣辱兴衰维系于朕心龙颜,视人脸面行事的臣妾们自古就没有独立人格,只不过是粘连于株荄上的小草,附于牛皮的毫毛。身为王侯者的曹植尚且如此,更况他人?曹植虽不乏对自己臣妾人格、奴婢地位的敏锐体悟,但却没有勇气颠覆摧毁这种感觉,随着时间之推移、处境之变化,甚至采取了认同的心理,这是他的悲剧所在。在《求通亲亲表》中他将“君王一臣妾”之喻巧妙地置换成“太阳一葵藿”之比。“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葵花自古向太阳,虽然行色匆勿的太阳没有稍许驻足和回望,有时甚至喜怒无常,但这样并不影响葵藿们的臣妾之忠。至此,曹植的臣妾人格已达到自觉化程度,这种对臣妾人格的认同和自觉一直坚持到他生命的终点。
唐朝著名诗人杜甫自觉继承并化用了“葵藿一太阳”(臣妾一君王)这一比况意象,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就有“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自白。应该说,杜甫的倾太阳(忠君)并非像曹植那样来自后来的习得,乃是出自先天本性,杜甫称做官为家族的“素业”一一世代相袭的职业,真可谓皇恩浩荡。杜甫入仕之初就抱定“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人生理想。而他的忠君心理借助葵藿这一具象表现出来时,又注定杜甫乃至中国文学作家人格的深层悲剧。但必须指出的是,从杜甫的作品总体上看,“致君尧舜上”不过是实现其社会理想的主要手段而已,其忠君思想的出发点是爱国爱民,这与曹植有着本质的区别。杜甫的作品是乱离时世的悲歌。在人生飘零的旅途上,杜甫背负着对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沉重责任感,凝视着流血流泪的大地,忠实地描绘出时代的面貌和自己内心的悲哀。《新安吏》表达了诗人对受难的人民的极其真实深切的悲悯之情。“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指出了一个惨痛的事实:民众在这个世界上已走到了绝路,沿着这一思路继续追问下去,杜甫无疑成为帝国的叛逆者而取得人格的独立。正是在这时,杜甫清醒地重新确认了自己的“葵藿”的角色。这样,作品从“忧民”转向“忧国”,以帝国臣子的身份劝慰泣血的百姓,言不由衷地淡化战争的残酷。本来对“喧呼点兵”的新安吏甚为反感,并质问为何要强迫尚未成丁的瘦弱少年去守王城;到后来却主动帮助抓丁的新安吏“劝丁”。《新婚别》《垂老别》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作者忧国忧民所无法协调的内心痛苦。“忧国”却不能因此而泯灭良知,回避眼见的事实;“忧民”却不能因此而背弃唐王朝的根本利益,因此杜甫只能在尖锐的矛盾中寻找折衷的途径。“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一沉郁顿挫诗风所蕴涵的无端忧愤是深广的,有如无边之落木、不尽之长江。忧国、忧民是杜甫作品情感的两极,作品就是在这矛盾的两极斗争中蕴涵着强大的情感张力,突显出作者内在的矛盾冲突。
葵藿倾太阳是单方面的无条件的,好比弃妇之思君,无论夫君如何朝三暮四、始乱终弃,妾之痴心与依恋是不会改变的。中国文学的弃妇传统可追溯到《诗经》时代,《邶风》中的《谷风》和《卫风》中的《氓》是著名的代表。其中《谷风》是一善良柔弱的女子的哀怨凄切的哭诉,辛苦为丈夫持家,千难万难度过贫苦的日子,家境好转,人也衰老,丈夫另有所欢,当丈夫把自己驱赶出门时,依旧难分难舍,割不断对往事的追忆留恋。屈原自觉地运用了弃妇的写作方式,但全无弃妇式的乞求与依恋。虽然君王“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但屈原却“不难乎离别”而去“上下求索”,最终“依彭咸之所居”。在《离骚》和《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山鬼》等作品中,诗人把自己比拟美人,虽然流露出会合无缘、彷徨怅惘的状态,但诗人并没有停止理想的追求,甚至以身殉自己的理想,以死完成自己的人格。屈原的独立不迁的人格气象、拟女性写作风格泽被后世文人。
汉代辞赋大家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直接承袭了屈原的《离骚》,但其作品更缺少了那种明言直谏的文风,而是采取了一种泛女性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的表达方式,这是文人士大夫在专制的男尊女卑的文化环境下,潜意识中对女性的认同。《长门赋》的“妾人之悲”说到底是司马相如的臣妾之悲,虽然他不满足于自己现状,理想是做一个政治家或儒学学者,但他还是无奈地把自己的才气消耗在臣妾式的写作上。“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辛弃疾《摸鱼儿》)作为驰骋疆场的民族英雄辛弃疾亦不兔从事着臣妾式的写作。当大片国土沦为敌手,连做梦都要沙场点兵、吹角连营的铁血男儿,却只能闲居江南“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是鼠目寸光、昏庸无能的君王扼杀了他的豪情壮志,可直到“可怜白发生”的晚年,他仍念念不忘“了却君王天下事”,其结果却只能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鹧鸪天》)。辛弃疾的后半生是在一种无法消磨孤寂难耐的苦痛中熬过的,壮志难酬的绝望,慢性自杀似的闲居,伴随他直到生命的终结。
臣妾式的写作作为文学史的一种普遍现象,又往往体现出时代和作家人格的差异性。在司马相如的《长门赋》风靡文坛之时,与之同姓同齐名的司马迁在罹李陵之祸出狱后,对自己的卑微地位有着清醒的认识:“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之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太史公不过是“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②。身陷囹圄惨遭腐刑仍自强不息的司马迁高举发愤著书的大旗,在浩瀚的文学长卷中臧否帝王,褒贬将相,讴歌忠烈,鞭答佞幸,身为王朝的史官却并无臣妾气息,而是坚守着独立人格和批判精神,用《史记》巨人般的崇高颠覆了史官奴婢式的卑微,即使是对当朝皇上,投过去的也是冷峻的目光,记下来的也是揭露的文字。因此,《史记》获得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高度赞誉。
魏晋时代文学的自觉首先表现为对人的主题的张扬。在曹植认同自己的奴婢地位,并自觉地进行着臣妾式的写作之际,与之几乎同期的阮籍却以忧愤无端、慷慨任气的洒脱文风表现出不与统治者合作的独立人格。稍后,陶渊明作品所达到的超然事外、平淡冲和的艺术境界更受到后代文人的推崇。
在整个唐代能够不断完善独立人格,自觉抵制臣妾式写作的当首推“诗仙”李白。在“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的政治热情过后,李白对“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李白《玉壶吟》)有着深刻的认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以及国舅磨墨、力士脱靴等仙人之举,反映着盛唐气象总的社会情绪。“以色事君能得几时好”,由于对以色事君的后果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李白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却宁愿放鹿青崖。“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任华《杂言寄李白》),这种在权贵面前毫不屈服、为维护自我尊严而勇于反抗的意识,是魏晋以来重视个人价值和重气骨传统的重要内容,李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并发扬了这一优秀传统而成为诗坛巨星。
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对臣妾人格的认同和反叛,是文人政治职业化受挫、失败后的必然选择,前者以曹植、辛弃疾等为代表,后者以陶渊明、李白等为代表,这一普遍现象正好暗合了中国思想、文艺领域的“儒道互补”这一基本原则。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与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学的对立统一,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的一条基本线索。先秦以后各代文人自觉不自觉地把“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作为互补人生路途,而且悲歌慷慨与愤世嫉俗,“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也成为他们常规心理以及其艺术意念。③陶潜“静穆”“悠然”诗风所隐含的“金刚怒目”式的特点,以及李白“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李白《赠韦秘书子春》)。
的排难解纷的济世理想和纵放不羁的个性自由和谐统一,正是“儒道互补”之美学原则的真实写照。
对臣妾人格的认同所体现出来的臣妾式写作,作为中国古代文学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有着悠远的文化渊源。对其进行分析研究,需将其置放于历史的纵向流变之中,以求得规律性的把握。文学中的臣妾人格是由中国古代文化性质决定的,是宗法制制度文化的必然产物。家长制政治政体贯穿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全过程。父亲在家庭君临一切,君主则是全国的严父,宗法关系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最深层。④宗法关系之所以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根深蒂固,与中国古代文化的大陆民族性和农业社会性等特点紧密相关,后者为前者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宗法观念在封建时代演化成“三纲五常”等一整套伦常体系,构成封建时代人际关系的准绳,宗法传统使中国文化归于以“求善”为目标的“道德型”文化和以求治为目标的“政治”型文化。体现在文学方面,是“文以载道”的思想贯穿古今,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由于中国古代文化的封闭性、依附性、道德性、政治性等特征表现出来的“经世致用”传统,使中国文人始终处于远离社会中心地位的边缘地带。
贯穿中国专制社会的宗法制思想是以男女、君臣等关系的异化为主要内容。从文学史来看,反映这一思想内容的作品大约起源于《诗经》时代,那是一个礼崩乐坏时期。在封建社会形成初期,在诸子百家的争鸣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一时成为显学。孔子将周礼的思想自觉地纳人到人文的范畴之中,对形而上的“礼”作了契合实际人生的发挥与阐释。儒学为历代统治者所利用,并一度成为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旧礼教、旧道德的代名词。
人类历史的发展总是体现出其合理的必然性。漫长的封建专制所造成的国民人格的压抑扭曲,最终点燃了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中国20世纪初所进行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思想文化领域的一次划时代的革命,它的地位和意义有如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但它的主要内容却是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对传统文化所体现的臣妾式人格进行彻底的批判。在此之前,中国近代哲学先驱龚自珍首先提出“众人之宰,自名曰我”的命题,标志着“自我”开始觉醒,个性要求挣脱封建束缚;杰出的女革命家秋瑾对封建社会不幸的女性地位有着深刻的认识,她的长篇文学作品《精卫石》从女性的独特视角高度概括了中国两万万妇女的共同命运,创办《中国女报》以及为其所写下的诸多文章,标志着秋瑾对妇女地位卑下之认识达到新的高度。五四文化运动的先驱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说:“解放云者,脱离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由自主之人格之谓也。”鲁迅对奴性的批判更是一针见血:“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⑤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借“狂人”之口对产生奴性的封建建礼教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发出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惊世骇俗的理性呐喊。
肇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奴婢人格的批判精神,在二三十年代的文学中得到充分体现,为中国文学留下光辉的一页,但这一优良传统并未得到彻底贯彻。十年“文革”我们有幸目睹了一幕幕文学悲剧,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庸,成为某些政治流氓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的工具,无数优秀的作家惨遭迫害,以致含恨离开人世。
新时期以来,文学走上了健康发展的道路。但不可否认,个别作家依旧上演着人格悲剧,他们视文学为谋取利益的手段,片面追求商业利益,而置文学的社会利益于不顾,使自己沦为新的君主(金钱)的奴隶。由此可见,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的对奴婢式人格的深刻批判和对独立人格的急切追求,在当今中国文坛仍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①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②司马迁《史记·报任少卿书》。
③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1页。
④参见冯天瑜《中国古代文化的类型》,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第22页。
⑤鲁迅《南腔北调集·谚语》
鞍山师范学院中文系(11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