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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江总白猿传》创作主旨探微

2011-08-15郑慧霞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欧阳询欧阳小说

郑慧霞

《补江总白猿传》创作主旨探微

郑慧霞

唐代著名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叙述陈朝欧阳纥率军南征,途中妻子被白猿怪盗走并为其生子的故事。细研小说,发现小说着墨较多者虽为欧阳纥、欧阳纥妻和白猿怪诸人、物,但此完全是为欧阳纥妻和白猿怪所生之子的出现故设的神秘之局:因为小说在欧阳纥妻之前,白猿怪已有妇人三十余辈,而只有欧阳纥妻为之怀孕;欧阳纥爱妻心切,历经艰辛杀猿救妻;小说不惜笔墨详写欧阳纥,是笔在此而意在彼,即由于欧阳纥的作为,才会有小说所要的结果——猿子的出现。这个结果是深有意味的——小说中凡三处进行渲染,一处是白猿怪预感将死,自道其因:“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①第二处是白猿怪将死时谓欧阳纥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第三处是小说结尾:“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既然小说作者煞费苦心布此迷阵,当有深意在焉,绝非仅为嘲谑而为。对其主旨的理解,重点应放在对猿子的解读上。

一、猿子身份的界定

因小说中的欧阳纥是初唐著名书法家欧阳询之父,故自宋代以来,论者多谓猿子为欧阳询。该论点主要依据以下两条材料:

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化,或曰猳玃。同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人不得知。行者或每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然故不免。此得男女气自死,故取男也。(范宁校证曰:“案《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七引作‘故取女不取男’,于义为胜,当据正。”)取去为室家,其年少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以迷惑,不复思归。有子者辄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有不食养者,其母辄死,故无不取养也。及长与人无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界多谓杨率皆猳玃、(马)化之子孙,时时相有玃爪也。②

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公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髀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言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声云:“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帝改容曰:‘欧阳询岂不畏皇后闻?’”赵公,后之兄也。③

上引两条材料中,第一条写猿盗妇人且生子,为谤欧阳询乃白猿怪所生之论的重要渊源;第二条写欧阳询貌类猕猴,为谤欧阳询乃白猿怪所生之论的直接缘起。既渊源有自且有直接缘起,故有宋以来,论者多综合二说以证成诬询之说。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九“传记类”:“述梁大同末,欧阳纥妻为猿所窃,后生子询。《崇文总目》以为唐人恶询者为之。”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欧阳纥者,询之父也。询貌类猕猴,蓋尝与长孙无忌互相嘲谑矣。此传遂因其嘲,广之以实其事,托言江总,必无名子所为也。”⑤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二《四部正伪下》:“《白猿传》,唐人以谤欧阳询者。询状颇瘦削类猿猱,故当时无名子造言以谤之。此书本题《补江总白猿传》,盖伪撰者托总为名,不唯诬询兼以诬总。噫!亦巧矣。”⑥鲁迅先生《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唐之传奇文》:“纥后为陈武帝所杀,他的儿子欧阳询,在唐初很有名望,而貌像猕猴,忌者因作此传,后来假小说以攻击人的风气,可见那时也就流行了。”⑦

其实,猿猴盗妇人且有子之说,不止上引一条,《搜神后记》卷九载:“晋太元中,丁零王翟昭,后宫养一猕猴。在妓女房前。前后妓女,同时怀妊,各产子三头,出便跳跃。昭方知是猴所为,乃杀猴及十子。六妓同时号哭。昭问之云:‘初见一年少,著黄练单衣,白纱袷,甚可爱,笑语如人。”⑧文中猕猴会变成“著黄练单衣,白纱袷,甚可爱,笑语如人”的少年;《补江总白猿传》中白猿怪会变成“长六尺余”、“著帽、加白袷”、“白衣曳杖”的“美髯丈夫”,二者装束与行为特点何其相似乃尔!但猕猴与妓女所生之子皆被杀,此或为《补江总白猿传》中白猿怪临死特意嘱托欧阳纥“勿杀其子”之缘由。可见,在唐前有关猿猴盗妇人的故事中,猿子是不受人类欢迎的,多被杀死。否则,《博物志》中的猴父亦不会以如不养其子,“其母辄死“相威胁猴母之家。既然是父为猿猴类,长相与之相似便极为正常,《搜神后记》卷九所载猴子“出便跳跃”,仅写动作相类;《补江总白猿传》中猿子不仅“厥状肖焉”,且“聪悟绝人”、“文学善书”,此当承其生父而来,如小说谓白猿怪“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言语淹详,华旨会利”。显而易见,《搜神后记》卷九所载猴子之故事,对《补江总白猿传》亦深有影响。明乎此,便可看出,《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猿子,是作者在继承前人小说基础上刻意创造的一个新形象。

至于长孙无忌与欧阳询嘲谑一事,更无甚特别之处。嘲谑人之长相如动物,唐时极为普遍,如《朝野佥载》卷四所载颇多,如“天官侍郎吉顼长大,好昂头行,视高而望远,目为‘望柳骆驼’。殿中侍御史元本竦体伛身,黑而且瘦,目为‘岭南考典’。……唐波若矮短,目为‘郁屈蜀马’。目李昭德‘卒岁胡孙’。……氾水令苏徵举止轻薄,目为‘失孔老鼠’。”“周张元一腹粗而脚短,项缩而眼跌,吉顼目为‘逆流蝦蟆’。”“唐豫章令贺若瑾眼皮急,项辕粗,鷟号为‘饱乳犊子’。”“唐兵部尚书姚元崇长大行急,魏光乘目为‘赶蛇鹳鹊’。黄门侍郎卢怀慎好视地,目为‘观鼠猫儿’。殿中监姜皎肥而黑,目为‘饱椹母猪’。……目舍人杨伸嗣为‘熟鏊上猢狲’。……目黄门侍郎李广为‘饱水虾蟇’。……”⑨以人长相相嘲谑之例,实不胜枚举,可见其为当时习气,故无甚深意所在。何况欧阳询长相确实丑陋,《太平广记》卷四九三《欧阳询传》载:“文德皇后丧(贞观十年),百官縗絰,率更令欧阳询状貌丑异,众或指之,中书舍人许敬宗见而大笑,为御史所劾,左授洪州司马。”不惮赘示众例,意在揭示长孙无忌嘲谑欧阳询长相事,在当日嘲谑风气甚盛之时,嘲人与被人嘲实属司空见惯之事。何况当时名高位显者中,并非欧阳询被嘲长相如猴,贵为英国公的徐勣亦然,《隋唐嘉话》卷中载:“贾嘉隐年七岁,以神童召见。……年十一二,贞观年被举,虽有俊辩,仪容丑陋。尝在朝堂进取止,朝唐官退朝并出,俱来就看。余人未语,英国公徐勣先即诸宰贵云:‘此小儿恰似獠面,何得聪明?’诸人未报,贾嘉隐即应声答之曰:‘胡头尚为宰相,獠面何废聪明。’举朝人皆大笑,徐状胡故也。”故推知,如别无深意,欧阳询被嘲之事实无单独被敷衍成篇之必要,故《补江总白猿传》仅为诬欧阳询出身之说难以让人信服。

综论之,《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猿子,是对六朝志怪小说中相关题材进行发展改造的结果,它的出现与特点,虽仍具有类型化的特征,但猿子之母不再是不确定性、身份模糊的妇人,而是有了特指的对象特征——欧阳纥妻。把显而易见是虚构的事件附会在正史有传的欧阳纥身上,显然是“传奇文的作者既欲含沙射影,就必须混淆历史和虚构之间的界限,创造出一个无有之境,作为中介。”⑩制造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艺术效果,作者有意无意地在提示读者该小说绝非仅仅为了“作意好奇”,当有深意在焉。探索小说深意,猿子身份的界定至关重要。

小说中的猿子,父亲是只大白猿,母亲是位美丽的少妇,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它的遗传基因里有兽与人的混合血统,属“杂种猿人”。在中国唐前古代文学作品里,“猿”与“猕猴”等的区分并不十分严格,有时是可以根据道行深浅进行转化的,如崔豹《古今注》卷中“鸟兽”称:“猿五百岁化为玃。”(11)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对俗”引《玉策》谓:“猕猴寿八百岁变为猿,猿寿五百岁变为玃,玃千岁。”(12)故我们可以把小说中的猿子,理解为猴子。猴,又称猢狲,我们可以参考孙悟空以石猴而姓“孙”的来历。《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中菩提祖师为孙悟空起名时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象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系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猢’罢。”(13)引此例,旨在说明猿子亦是猢狲之子,简言之,即为猢子。由此,猿子乃“杂种猢人”的身份已经明确,它至少包涵三种信息:一是“杂种”;二是“猢子”;三是“杂种猢人”。对这三种内涵进行解读,是探讨本小说主旨的关键所在。

二、猿子身份隐含的信息

“杂种”,特指不同类的父母杂交产生的后代,遂演变为恶毒进行人身攻击之语。“猢子”之“猢”,谐音即“胡”,如《朝野佥载》卷四载:

周右拾遗李良弼自矜唇颊,好谈玄理……秩满还瀛洲,遇契丹贼孙万荣使何阿小取沧、瀛、冀、具。良弼谓鹿城令李怀璧曰:“‘孙’者胡孙,即是猕猴,难可当也。……’”

古代中国称强盛的北方民族为“胡”,如《汉书·匈奴传上》:“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14)小说中白猿怪将死时,谓其子日后必“将逢圣帝,必大其宗”。此遗言是小说的点睛之笔,它得以使小说与当时朝政联系起来,并且笔锋隐隐指向了活跃在当时朝政上的一种类似“猿子“出身的人物——或“杂种”、或“胡人”、或“杂种胡人”。

考唐史中,活跃在政治前台上符合上述隐含三种信息的最典型人物有两个:杨国忠和安禄山。二人均曾为玄宗朝红人,且有诸多相似之处:一是出身问题:二人均知其母不知其父,冒姓别家。二是遭际问题:二人均“逢圣帝”而“大其宗”。三是“厥状”问题:二人均为人诡谲无行检。

1.关于出身问题

杨国忠之出身,《新唐书·外戚传》谓:“杨国忠,太真妃之从祖兄,张易之之出也。”(15)另据《资治通鉴》“考异”引郑审《天宝故事》谓:“杨国忠本张易之之子。天授中,张易之恩幸莫比,每归私第,诏令居楼上,仍去其梯。母恐张氏绝嗣,乃密令女奴虫宾珠上楼,遂有娠而生国忠。”(16)可见,杨乃张所出之说颇具影响力。张姓所出而冒姓杨,正如“猿子”而冒姓欧阳。据张华《博物志》载,猕猴与妇人所生之子:“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南多姓杨,率皆是猳国马化之子孙也。”国忠姓“杨”,正与此条所含信息形成隐隐对应的关系,从而起到一种暗示意味。

安禄山之出身,《旧唐书·安禄山传》:“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也,本无名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亦突厥巫师,以卜为业。……少孤,随母在突厥中,将军安波至兄延偃妻其母。……冒姓为安。”(17)《旧唐书》对其生父无交代,《新唐书》卷二二五《逆臣传》虽提及却颇模糊:“安禄山,营州柳城胡也,本姓康。母阿史德,为巫见,居突厥中,祷子于轧荦山,虏所谓斗战神者,既而妊。及生,……母以神所命,遂字轧荦山。少孤,随母嫁虏将安延偃……乃冒姓安,更名禄山。”此本传明禄山乃其母祷于山神而生,实则隐含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之信息。安禄山曾自暴“杂种胡”的身世,《旧唐书》卷一○四《哥舒翰传》:“哥舒翰,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之裔也。翰母尉迟氏,于阗之族也。(安禄山)谓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公父是突厥,母是胡,与公族类同,何不相亲乎?’”可见其生父当为胡人。因此,安禄山之出身,为突厥与胡之“混合血统胡族”。(18)

2.关于“逢圣帝”、“大其宗”问题

杨国忠在政治上的走红,是和杨妃在宫廷地位的攀升密切联系的:武惠妃死后,杨妃宠乃十倍于惠妃。杨妃始为寿王妃。惠妃死后遂被招纳禁中。始丐籍女官,号太真。天宝四载八月,册为贵妃,姊三人,并封国夫人。杨国忠,乃杨妃之从祖兄,本名钊。因诸杨而为玄宗引见,遂得恩幸。在此过程中,杨氏宗族亦出尽了风头:国忠子暄,尚延和郡主。昢尚万春公主。妃弟鑑,尚承荣郡主。韩国夫人婿秘书少监崔峋,女为代宗妃,虢国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安公主。女嫁让帝男。秦国夫人婿柳澄,先死,男钧,尚长清县主。(19)《唐人小说》收中唐陈鸿《长恨歌传》谓杨氏之荣宠:“(妃)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白居易《长恨歌》:“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20)陈鸿、白居易生活于中唐,《传》与《歌》写于宪宗元和年间,记杨妃之事当不为虚。杨氏宗族的风光,《旧唐书》卷七六谓为“开元以来,豪贵雄盛,无如杨氏之比也。”故引起世风人心的大转变,《长恨歌传》谓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长恨歌》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虽说均着眼于杨妃,但由此可见杨氏宗族恩幸之盛。

安禄山受遭逢“圣帝”、光大“其宗”之况,可从《新唐书》卷二二五记载中窥见一斑:

(天宝)六载,进御史大夫,封妻段氏为夫人,有国。

帝为禄山起第京师,以中人督役,戒曰:“善为部署,禄山眼孔大,毋令笑我。”为琐户交疏,台观沼池华僭,帘幕率缇绣,金银为篣筐、爪篱,大抵服御虽乘舆不能过。帝登勤政楼,幄坐之左张金鸡大障,前置特榻,诏禄山坐,褰其幄,以示尊宠。

赐铁券,封柳城郡公。又赠延偃范阳大都督,进禄山东平郡王。

(天宝)九载,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赐永宁园为邸。入朝,杨国忠兄弟姊弟迋之新丰,给玉食;至汤,将校皆赐沐。帝幸望春宫以待,献俘八千,诏赐永穆公主池观为游宴地。徙新第,请墨敕召宰相宴。是日,帝将击球,乃置会,命宰相皆赴。帝猎苑中,获鲜禽,必驰赐。诏上谷郡置五鑪,许铸钱。又求河东,遂拜云中太守、河东节度使。既兼制三道,意益侈。男子凡十一,帝以庆宗为太仆卿,庆绪鸿胪卿,庆长秘书监。

安禄山宗族的荣宠华耀,虽不敌杨氏,但在出身胡族的唐朝官员里,已经是无人可比了。他的发迹史,可以说非常迅捷。他先为幽州节度张守珪的偏将,因晓勇善诈,被张养以为子。开元二十八年,为平卢兵马使。二十九年,为营州都督、平卢军使。天宝元年,以平卢为节度,禄山为使。三载,兼为范阳节度使。九载,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十载,拜云中太守,河东节度使。当时唐王朝节度之使大者凡九,分别为:安西、北庭、河西、朔方、河东、范阳、平卢、陇右、剑南。安禄山一身而兼统三大镇,自然可称得上“逢圣帝,大其宗”了。

3.关于“厥状肖焉”问题

“厥状肖焉”当包涵两层意思:一谓人面兽心;二谓诡谲多诈。

人无礼仪即为人面兽心,《朝野佥载》卷四曾讥刺此类人:“周夏官侍郎侯知一年老,敕放致仕。上表不伏,于朝堂踊跃驰走,以示轻便。张悰丁忧,自请起复。吏部主事高筠母丧,亲戚为举哀,筠曰:‘我不能作孝。’员外郎张栖贞被讼诈遭母忧,不肯起对。时台中为之语曰:‘侯知一不伏致仕,张悰自请起复,高筠不肯作孝,张栖贞情愿遭忧。皆非名教中人,并是王化外物。’兽心人面,不其然乎!”杨国忠与安禄山为人行事,足可当此之谓。

杨国忠为人聪明,《新唐书·杨国忠传》载:“国忠善蒱蒲,玄宗引见,擢金吾兵曹参军、闲厩判官。……国忠稍入供奉,常后出,专主蒲簿,计算钩画,分铢不误,帝悦曰:‘度支郎才也。’累迁监察御史。”但其品行极差,《旧唐书·杨国忠传》谓:“国忠无学术拘检,能饮酒,蒱博无行,为宗党所鄙。”其丑闻更是屡现史籍,《旧唐书·杨国忠传》中记载:“贵妃姊虢国夫人,国忠与之私,于宣义里构连甲第,土木被绨绣,栋宇之盛,两都莫比,昼会夜集,无复礼度。有时与虢国并辔入朝,挥鞭走马,以为谐谑,衢路观之,无不骇叹。”《资治通鉴》卷二一六亦载:“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居第相邻,昼夜往来,无复期度,或并辔走马入朝,不施障幕,道路为之掩目。”《新唐书·杨国忠传》:“从父玄琰死蜀州,国忠护视其家,因与妹通,所谓虢国夫人者。……于时虢国夫人新寡,国忠多分赂,宣淫不止。”既然此事出自正史,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杜甫作于天宝十二载的《丽人行》曾讥讽杨氏兄妹的淫乱不伦:“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21)古人认为浮萍是杨花的化身,而“蘋”,也就是萍中较大的一种。《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高亨注曰:“蘋,大萍,生在水中,叶纹成十字形,古人食之。”(22)“这里以‘杨花’谐杨姓,以‘杨花覆蘋’隐指杨国忠和虢国夫人兄妹间的暧昧行为。这种兄妹间的淫乱,是类同兽行的。《旧唐书·后妃传》载“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新唐书·后妃传》:“虢国素与国忠乱,颇为人知,不耻也。每入谒,并驱道中,从监、侍姆百余骑,炬蜜如昼,靓妆盈里,不施纬障,时人谓为‘雄狐’。”关于“雄狐”,有一个著名的典故,《诗经·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齐襄公与妹鲁桓公夫人淫乱,被讥刺为如“雄狐”般的禽兽之行,高亨注曰:“诗以南山之狐喻荒淫之齐襄公。”国忠乱于从祖妹虢国夫人,正是齐襄公一类之兽行。

安禄山与杨国忠之“厥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为人诡谲多诈,异于常人,《新唐书·逆臣传》载“(禄山)及长,忮忍多智,善臆测人情,通六蕃语,为互市郎。”可见其语言天赋,正“肖”白猿怪之“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突出表现为“诡诞敢言”。《新唐书·逆臣传》载:

张守珪节度幽州,禄山盗羊而获,守珪将杀之,呼曰:“公不欲灭两蕃邪?何杀我?”守珪壮其语,……释之,与史思明俱为捉生。

四载,奚、契丹杀公主以叛,禄山幸邀功……起军击契丹,还奏:“梦李靖、李勣求食于臣,乃祠北郡,芝生于梁。”

禄山阳为愚不敏蓋其奸,承间奏曰:“臣生蕃戎,宠荣过甚,无异材可用,愿以身为陛下死。”天子以为诚,怜之。令见皇太子,不拜,左右擿语之,禄山曰:“臣不识朝廷仪,皇太子何官也?”帝曰:“吾百岁后付以位。”谢曰:“臣愚,知陛下不知太子,最万死。”乃再拜。

晚益肥,腹缓及膝,奋两肩若挽牵者乃能行,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风。帝视其腹曰:“胡腹中何有而大?”答曰:“唯赤心耳!”

时杨贵妃有宠,禄山请为妃养儿,帝许之。其拜,必先妃后帝,帝怪之,答曰:“蕃人先母后父。”帝大悦,命与杨銛及三夫人约为兄弟。

除善诡言惑人,安禄山的“聪悟绝人”还突出表现在政治上善用欺诈手段。《旧唐书》本传云:“禄山性巧黠,人多誉之。又厚赂往来者,乞为好言,玄宗益信向。采访使张利贞,尝受其赂;黜陟使席建侯,又言其公直无私;裴宽受代,李林甫顺旨,并言其美;数公皆信臣,故玄宗意益坚。禄山性悖戾,非他蕃将仅邀战功、利官爵者比:筑雄武城于范阳北以积兵屯粮;养同罗、奚、契丹八千人为假子;畜单于护真大马三万、牛羊五万;暗遣贾胡行诸道,岁输财百万;计逼朔方副使阿布思反而尽夺其众。”《新唐书》云:“皇太子及宰相屡言禄山反,帝不信。国忠建言追还朝,以验厥状。禄山揣得其谋,乃驰入谒,帝意遂安。十三载,来谒华清宫,对帝泣表忠心。拜尚书左仆射,诏还镇。帝常使宦者以赐桔为名察其行状,禄山厚赂之,宦者还言无他,帝遂不疑。”

无论杨国忠还是安禄山,均与杨妃关系密切,故杨妃是这两张巨大社会关系网的中枢。小说中欧阳纥妻与欧阳纥、白猿怪、猿子皆关系密切,自然处于人物关系网之中心,如此安排自然是为影射杨妃。这还可从两人的相似点上再加以证明:第一是经历相似。欧阳纥妻有一猿子,而杨妃也有一“胡儿”安禄山。《旧唐书·后妃传》:“禄山来朝,帝令贵妃姊妹与禄山结为兄弟。禄山母事贵妃”同书《安禄山传》谓安禄山被杨贵妃作为养儿,遂有“洗儿”一说。《资治通鉴》卷二一六载天宝十载:“甲辰,禄山生日,上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后三日,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人以彩舆舁之。上闻后宫欢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第二是肤色之美相似。小说中的欧阳纥妻“纤白,甚美”。明代袁石公评之曰:“‘纤白’二字,纥妻之美已写八九。”(23)可见纥妻之美中,作者着意凸显的是其肤色“纤白”。所以如此,显非偶然,它使我们想起白居易《长恨歌》所描写的杨妃之美:“温泉水滑洗凝脂”。“凝脂”即谓其皮肤之白。此比喻源自《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视后宫佳丽“粉色入土”的玄宗初见杨妃便“甚悦之”,可见其美绝非仅肤色白而已,陈鸿《长恨歌传》详细描写之:“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作于同时的《长恨歌》却仅突出其肤色如“凝脂”,可知杨妃之美者,尤在于白皙而已。第三是两人惯以“眼色媚人”(24)。欧阳纥妻在猿洞见到丈夫时,是“回眸一睇”。此乃杨妃犹为擅长之举,《旧唐书·后妃上》谓杨妃“每倩盼承迎,动移上意。”“倩盼”用的是《诗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意,即是《长恨歌》中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曰:“(龚自珍)先生谓《长恨歌》‘回头(眸)一笑百媚生’,乃形容勾栏妓女之词,岂贵妃风度耶?”(25)此论道出杨妃“回眸”实惊人视听之举!《长恨歌》写杨妃成仙后对玄宗使者泣诉衷肠时的表情是:“含情凝睇谐君王”,“睇”者,《说文》“四上”谓:“目小视也。”(26)这一动作是不符合儒家对妇德之规范的,《礼记·内则》:“进退周旋慎齐,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哕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视,不敢唾洟”,唐孔颖达疏曰:“睇,倾视也。”(27)而长期身居皇宫的杨妃,竟善“回眸”、善“凝睇”,乃为迎合玄宗之好,《开元天宝遗事》载:“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宫妓中帝之钟爱者。”。小说中欧阳纥妻之“回眸一睇”,则兼含杨妃之“回眸”与“凝睇”,似不无深意。第四是两人遗物相似。欧阳纥妻被盗后的月余,其夫发现其绣履一只:“虽浸雨濡,犹可辨识。”履,在古代文学中,多与爱情婚姻有关,《诗经·齐风·南山》:“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高亨注曰:“葛屦,葛布做的鞋。两,鞋一双为两。”“緌,帽带下垂部分。帽穗以丝绳制成,下垂胸前,左右各一,所以说双。诗以葛鞋成两、帽穗成双比喻夫妻成对,不可以乱。”唐代情人或夫妻临别多以之为赠品,如《游仙窟》中崔十娘赠别情郎之物中,即有双履,且赋诗曰:“双凫乍失伴,两燕还相属。聊以当儿心,竟日承君足。”白居易《感情》诗写昔日恋人赠己之定情物亦同:“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永愿如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人隻履犹双,何曾得相似?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霍小玉传》借小玉之口道出唐时“鞋”在男女情事中为何被重视:“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后果如其所言。明乎此,可知欧阳纥见妻之履后,“尤凄悼,求之益坚”之原委。马嵬坡杨妃死后,明皇得其遗物之一亦与“履”同属一类之日常随身用品:“元宗幸蜀,至马嵬驿,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马嵬店,媪收得锦靿一只。”(28)“靿”,即靴或袜之长筒。玄宗得“靿”心情之伤痛,可从他事征之。《开元天宝遗事十种》收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载:“唐玄宗自蜀回,夜阑登勤政楼,凭栏南望,烟云满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夫久未还。”蓋卢思道之词也。歌歇,上问:‘有旧人乎?逮明为我访来。’翌日,力士潜求于里中,因召与同至,则果梨园子弟也。其夜,上复与乘月登楼,唯力士及贵妃侍者红桃在焉。遂命歌《凉州词》,贵妃所制,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睹,无不掩泣。上因广其曲,今《凉州》传于人间者,益加怨切焉。……新丰市有女伶曰谢阿蛮,善舞《凌波曲》,常入宫中,杨贵妃遇之甚厚,亦游于国忠及诸姨宅。上至华清宫,复令召焉。舞罢,阿蛮因出金粟装臂环,云:‘此贵妃所与。’上赐之出涕,左右莫不呜咽。”玄宗睹杨妃遗物之伤情,与欧阳纥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说如此多的细节与杨妃为人行事相似,恐不能全以巧合目之。细研之,发现小说与《长恨歌》创作主旨非常相似,即均戒人惑于女色而丧家乱国——如白居易《古塚狐》所谓“何况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欧阳纥因惑于妻几于“丧家”,玄宗因惑于杨妃几于“覆国”。小说开篇交代欧阳纥带兵南征,携妻同行。此举全不似杜甫《新婚别》中新妇之“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之念。其原因虽未明言,但从“纥妻纤白,甚美”推知,惑于妻色当为重要原因。因妻被盗,竟至“辞疾,驻其军”而索之,正应了被唐人吕温批评之重女色而轻天下者:“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29)欧阳纥此举,与《长恨歌》中玄宗“汉皇重色思倾国”正是一类。玄宗惑于杨妃之色而致失国却始终不悟,反遣方士多方招致其魂魄,故白居易在《李夫人》一诗中感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综唐一朝,影响最大者乃“安史之乱”,它改变了唐朝的历史,使其从强盛走向中衰。叛乱发生、平定之后,众多有识之士开始反思治乱之由,如杜甫写于肃宗至德二载(757年)秋的《北征》诗谓:“不闻夏殷衰,中自诛妹妲。”元稹《连昌宫词》中反思“太平谁致乱者谁”时谓:“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30)白居易《胡旋女》谓玄宗惑于安禄山和杨妃:“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陈鸿《长恨歌传》则点明写作主旨是:“惩尤物,窒乱阶,垂将于将来者也。”显而易见,杨妃为时论批评之焦点所在。此种社会语境下,才会有元稹《莺莺传》中张生爱河激流勇退的自剖心迹:“大凡天之所命尤物者,不妖其身,便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时人不责张生的始乱终弃,而“多许张为善补过者”。此种舆论导向与《霍小玉传》中刚好形成鲜明对照:李益对小玉的负心,使得长安中“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并先后得到了老玉公、延先公主、崔允明、韦夏卿、黄衫豪客等的具体同情或帮助。之所以行事相同而评价不同,无他,时势使之然也。

鉴于杨妃同杨国忠和安禄山之特殊关系,故小说隐刺此二人必不能绕过杨妃一节。“猿子”产生在如此大的社会语境中,是因“著此一家,可骂尽诸色”,即由其一身可兼刺杨妃、杨国忠与安禄山三家。作者之用心,不可谓不深隐。

三、猿子非欧阳询考辨

白猿怪之子乃诬欧阳询说,此论虽由来已久,但论者仍多疑惑。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二“四部正伪下”:“率更世但贵其书,而不知其忠孝节义,学问文章皆唐初冠冕,至今瞭然史策,岂此辈能诬哉?率更子通亦矫矫有父风,而皆为书名所掩,余亦惜欧氏不在彼也。”汪辟疆先生在《唐人小说·补江总白猿传》后加按语曰:“率更忠孝气节,冠冕唐初,文章书法,颉颃虞李。不知何以致此无妄之谤,斯足慨已。”之所以有此可疑之论,乃因猕猴在古代多蕴贬抑之意,阮籍《猕猴赋》尤为突出之代表:

夫猕猴直其微者也,犹系累于下陈。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眒兮,似巧言而伪真。藩从后之繁众兮,犹伐树而丧邻。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耽嗜欲而眄视兮,有长卿之妍姿。举头吻而作态兮,动可增而自新。沐兰汤而滋秽兮,匪宋朝之媚人。终蚩弄而处绁兮,虽近习而不亲。多才伎其何为?固受垢而貌侵。姿便捷而好技兮,超超腾跃乎岑岩。既(缺)东避兮,遂中冈而被寻。婴徽缠以拘制兮,顾西山而长吟。缘榱桷以容与兮,志岂忘乎邓林?庶君子之嘉惠,设奇视以尽心。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31)

此赋道出猕猴品行特征是“人面而兽心”;动作特征是善“眄视”(《说文解字注》卷四“目部”段玉裁注“眄”与“睇”意同);外貌特征是“貌侵”。其中仅“貌侵”之外貌特征与欧阳询符合,其余两特征似有意无意中被小说作者消化糅合进小说故事底蕴所牵扯到的大语言环境里而引人遐思。

联系史籍,我们可知欧阳询之为人行事。《隋唐嘉话》卷中载褚遂良曾与之比书法优劣,被虞世南告曰:“闻询不择纸笔,皆能如志,官岂得若此。”可见当时其书名之高。而同书另一条记载,似乎让我们明白欧阳询的书法成就是从何而来:“率更令欧阳询,行见古碑,索靖所书,驻马视之,良久而去。数百步复还,下马佇立,疲则布毯坐观。因宿其旁,三日而后去。”此条史料道出欧阳询之“善书”,乃在于执着好学,而绝非得自“猿父”之遗传基因。另据《旧唐书·儒学传·欧阳询传》:

欧阳询,潭州临湘人,陈大司空頠之孙也。父纥,陈广州刺史,以谋反诛。询当从坐,仅而获免。陈尚书令江总与纥有旧,收养之,教以书计。虽貌甚寝陋,而聪悟绝伦,读书即数行俱下,博览经史,尤精《三史》。仕隋为太常博士。高祖微时,引为宾客。及即位,累迁给事中。询初学王羲之书,后更渐变其体,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高丽甚重其书,尝遣使求之。高祖叹曰:“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武德七年,诏与裴矩、陈叔达撰《艺文类聚》一百卷,奏之,赐帛二百段。贞观初,官至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县男。年八十余卒。

子通,少孤,母徐氏教其父书。每遗通钱,绐云:“质汝父书迹之值。”通慕名甚锐,昼夜精力无倦,遂恶于询。仪凤中,累迁中书舍人。丁母忧,居丧过礼。起复本官,每入朝,必徒跣至皇城门外。直宿在省,则席地籍草。非公事不言,亦未尝启齿。归家必衣縗絰,号恸无恒。自武德已来,起复后而能哀戚合礼者,无与通比。年凶未葬,四年居庐不释服,家人冬月密以毡絮置所眠席下,通觉,大怒,遽令徹之。五迁,垂拱中至殿中监,赐爵渤海子。天授元年,封夏官尚书。二年,转司礼卿,判纳言事。为相月余,会凤阁舍人张嘉福等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通与岑长倩固执以为不可,遂忤诸武意,为酷吏所陷,被诛。神龙初,追复官爵。

上述史料显示出欧阳询父子人品端方,生前身后深为人所称,自在正人君子之列,与“人面而兽心”之猕猴类绝不相侔。本传谓欧阳询之父欧阳纥因谋反被诛,其被江总收养。这一点正和小说所记略同:“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旧唐书》成书于五代,故鲁迅先生在《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中谓“此传在唐宋时盖颇为流行,故史志屡见著录。”显然史料中的材料乃是在小说基础上而成。之所以如此断定,还有一个原因,即史籍如《南史》、《陈书》等并无江总收养欧阳询之记载。《南史》由李大师及其子李延寿两代人编撰完成。李大师武德初年始编之,其子延寿于高宗显庆四年撰成。曾巩《〈陈书〉目录序》:“《陈书》六本纪,三十列传,凡三十六篇,唐散骑常侍姚思廉撰。始思廉父察,梁、陈之史官也。录二代之事,未就而陈亡。隋文帝见察甚重之。每就察访梁陈故事,察因以所论载每一篇成,辄奏之。而文帝亦遣虞世基就察求其书,文未就而察死。察之将死,属思廉以继其业。唐兴,武德五年,高祖以自魏以来,二百馀岁,世统数更,史事放逸,乃诏论次。而思廉遂受诏为《陈书》。久之,犹不就。贞观三年,遂诏论撰于秘书内省。十年正月壬子,始上之。”(32)《南史》、《陈书》编撰年代距江总生活年代不远,(《南史》、《陈书》皆载江总卒于隋开皇十四年,时年七十六。)《南史》撰者李延寿曾参与修撰《五代史志》,得以遍览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八朝正史和各种杂史;《陈书》始撰者姚察曾为梁、陈之史官,当非常熟悉江总之行事。而二史均不录江总收养欧阳纥子事。另据《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载:“秘书丞窦琎、给事中欧阳询、秦王文学姚思廉可修陈史。”原注曰:“武德五年十二月。”(33)知欧阳询亦曾参与《陈书》的编撰工作,他怎会坐视遗漏江总曾收养自己这样重要的史实?加之欧阳询在高祖时地位崇高:如撰、书“开元通宝”钱文。《资治通鉴·唐纪五》武德四年“七月,初行开元通宝钱,……命给事中欧阳询撰其文并书,回环可读。”另欧阳询还曾主编《艺文类聚》,《唐会要·修撰》:“武德七年九月十七日,给事中欧阳询奉敕撰《艺文类聚》成,上之。”(34)据《旧唐书》一八八《孝友·赵弘智传》,知“十数人同修《艺文类聚》”,除欧阳询外,另有秘书丞令狐德棻、侍中陈叔达、太子詹事裴矩等,俱为当时文坛“一时之选”,而欧阳询为总编修,可知其在唐初之地位。如此显赫的欧阳询,在颇讲究出处的唐代,怎会在自己参编的史书中漏掉与声名颇著的江总之关系?故可断定,江总与欧阳询没有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旧唐书·欧阳询传》乃参考借鉴《补江总白猿传》而来,显然与史不符。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除此外,《旧唐书·欧阳询传》另有讹误处,如把《艺文类聚》编修年代与成书时间混为一谈:高祖下诏修书年份,据《旧唐书》七十三《令狐德棻传》载为武德五年(622年)。该书以三年时间编成,在武德七年九月十九日(624年11月3日)奏上,见《唐会要》卷三十六“修撰”。“修撰”一类所系日月,都是官书修成后的奏呈年月),更无异议。以此证《旧唐书》令狐本传所记诏修年份为确,而本传记为武德七年(624年)诏修,乃是误以成书上奏之年为令修书之年。(35)故证《旧》书欧阳询本传亦未必尽可信从。

小说把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名人和事实上不存在的事件挂钩并坐实,一来是为避文字之祸;二来是有意引起读者怀疑从而深究小说本意。除此之外,小说中白猿怪将死时,谓其子日后“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而考察欧阳询相关史料,除其本人在高祖一朝备受推崇外,其家族中并无显赫者载诸史籍。其身后萧条,其子欧阳通因在武后朝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竟被构陷致诛,更无光大其宗之行为。显然,《补江总白猿传》的作者并无意于以“猿子”影射欧阳询。之所以把猿子和欧阳纥联系起来,这当与谐音有关:“阳”与“杨”同音,正可影射杨国忠;“猿”即“猢”。“猢”与“胡”同音,正可影射安禄山。这种笔法,在唐时并不罕见,如《朝野佥载》卷三载狄仁杰曾以“鹦鹉”之“鹉”隐指武则天之“武”:“则天后尝梦一鹦鹉,羽毛甚伟,两翅俱折。以问宰臣,群公默然,内史狄仁杰曰:‘武者,陛下姓也;两翅折,陛下二子庐陵、相王也。陛下起此二子,两翅全也。’”同书卷五载:“则天时,调猫儿与鹦鹉同器食,命御史彭先觉监,遍示百官及天下考使。传看未遍,猫儿饥,遂咬杀鹦鹉以餐之,则天甚愧。武者国姓,殆不祥之征也。”另如安禄山亦曾以“鹿”与“禄”同音而避忌:“禄山至钜鹿,欲止,惊曰:‘鹿,吾名。’”故“欧阳纥”与“猿子”在文本中的意义,由文字上的“显语”与含义上的“隐语”两个层面构成。“隐语”层面即本文前两节所论;“显语”层面即指谐音而言。

综上所论,《补江总白猿传》当系士人针砭杨国忠和安禄山而作。如果作于“安史之乱”后,小说即不必采用如此深隐之手法。故其当为对政治关心、对时局敏感之士人作于叛乱之前安、杨势头正盛之时。它借鉴了唐前志怪小说中人与异类婚配生子的题材,但又“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又“甚异其趣”。因为作者是借传统题材的“旧酒瓶”,装其讽喻时政的“新酒”。为此政治目的,故小说需要把重心放在“猿子”身上,这似乎与题目的设置不相切合。据卞孝萱先生考证,该小说有四种标题:

(1)《新唐书·艺文志三·丙部子录·小说家类》、《昭德先生读书后志·史类·传记类》、《直斋书录解题·子部·小说家类》皆作《补江总白猿传》,这是人们公认的正规标题。

(2)《宋史·艺文志五·子类·小说家类》作《集补江总白猿传》。“集补”与“补”,没有本质差别。

(3)《顾氏文房小说》、《虞初志》、《绿窗女史》、《合刻三志》、《说郛》等书均作《白猿传》,这是《补江总白猿传》的简称。

(4)《太平广记·畜兽十一·猿上》载此传奇,注:“出《续江氏传》”,这是《续江氏白猿传》的简称。由于这篇传奇置于《猿》类,所以注文省略“白猿”二字,以免重复。(36)

可见,该小说的标题都重在“白猿”身上。联系小说,“白猿”并没有被重点凸显出来,刘开荣先生指出该小说:“在结构上还有些美中不足。故事中主次太不分明,换句话说,就是故事的重心,太偏于事,而轻于人物的性格,以致主角‘白猿’的地位倒被忽略了。作者对于欧阳纥的地位似乎也很注重,同时又是着重‘白猿有子’,这样一来便表现作者的运用结构的技巧,……在各方面都未免有些相形见绌。”(37)其实,这正是小说作者的高明之处:小说主角明看是”白猿“,其实乃”猿子“。偏重于对欧阳纥寻妻之事,是为引出“猿子”:先安排欧阳纥携美丽的妻子南征,然后紧锣密鼓按着“失妻”、“寻妻”、“救妻”这一漫长过程有条不紊地展开。欧阳纥失妻时间,小说具体为“五更”,这正照应“白猿”“夜就诸床嬲戏”之习。小说不惜笔墨详写欧阳纥耗费数月寻妻经过,造成一种时间漫长的感觉,也为“猿子”的出生设置了时间上的保证。“作者对于欧阳纥的地位似乎也很注重”,是因小说要借助欧阳纥引出“白猿有子”:欧阳纥“惑”于其妻而矢志不渝追寻,“猿子”才离开猿洞现身人间。所以小说作者把题目和文中要凸显的重心故意设置得不一致,正是欲显故藏以求引人探究的皮里阳秋手法。

①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0页。

②张华《博物志》卷三,范宁校证,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6页。

③刘餗《隋唐嘉话》卷中,程毅中点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3页。

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上册卷九,孙猛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73页。

⑤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徐小蛮、顾华美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17页。

⑥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20页。

⑦鲁迅《鲁迅全集》(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页。

⑧李昉《太平广记》(九)卷四四六,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645页。

⑨张鷟《朝野佥载》卷四,赵守偐点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8页。

⑩陈珏《初唐传奇文钩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6页。

(11)崔豹《古今注》卷中,《四部备要》本,中华书局1936年据汉魏丛书本校注影印。

(12)葛洪《抱朴子》卷三,《丛书集成初编本》第561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6页。

(13)吴承恩《西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14)《汉书》卷九四,颜师古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780页。

(15)《新唐书》卷二○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846页。

(16)《资治通鉴》卷二一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900—6911页。

(17)《旧唐书》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67页。

(18)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

(19)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179—180页。

(20)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一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

(21)杜甫《杜诗详注》卷二,仇兆鳌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22)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

(23)无名氏《虞初志》卷七,上海书店出版1986年版,第24页

(24)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丁如明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5页。

(25)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第11辑),王佩诤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44页。

(26)《说文解字注》卷四,段玉裁注,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73页。

(27)阮元《十三经注疏》(下册)卷二七,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62页。

(28)李肇《国史补》卷上,进步书局印行。

(29)吕温《刘郎浦口号》,《全唐诗》卷三七一,中华书局1960年版。

(30)元稹《元稹集》卷二四,中华书局1982年版。

(31)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二)(卷四四),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305页。

(32)曾巩《曾南丰先生文粹》卷二,中华再造善本,北京图书馆,2004年版。

(33)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八一,《四库全书》第42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623页。

(34)王溥《唐会要》卷三六,武英殿聚珍版书。

(35)欧阳询《艺文类聚·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36)卞孝萱《唐传奇新探》,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35页。

(37)刘开荣《唐人小说研究》,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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