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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朝隐逸诗的道教精神

2011-08-15漆娟

文艺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茅山道士道教

漆娟

论南朝隐逸诗的道教精神

漆娟

中国古代的隐逸现象有其深刻的历史和哲学背景,关于隐逸思想,儒、道两家都曾经有过系统的论述。孔子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蓄养而待,审时而动,这是儒家式的隐逸。庄子推崇的隐逸精神是自由与冷漠,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这是庄子式的隐逸。汉末、魏晋之际,由于隐逸行为的增多以及尊儒崇道的时代思潮,儒家式待时生存的隐逸观与道家式自由生存的隐逸观走向合流,并通过隐逸诗人的反复吟咏,成为此后隐逸诗歌表述的最主要的核心哲理。然而,到了南朝时候,这种格局很快就被思想史的转变打破。那就是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发展以及外来佛教的传入。

一、南朝宗教与隐逸诗歌

经过东汉至魏晋的发展,南朝时,道教逐渐形成了它成熟而完整的宗教系统,道馆遍布各地。如宋代的崇虚馆、齐代的兴世馆、梁代的朱阳馆等,都是当时著名的道馆。而佛教也达到了空前的鼎盛,佛寺之盛,堪称一绝。如梁代同泰寺、开善寺、寒山寺、齐代栖霞寺等,这些都是名闻天下的名刹古寺,著名的梁武帝萧衍舍身的故事就发生在同泰寺。出身于世代笃信佛教的庐江何氏望族的著名政治家何尚之,在《答宋文帝赞扬佛教事》中说:“佛化被于中国已历四代,塔什形象所在千计。”由此可见佛教的影响之大。

与魏晋相比,南朝的隐逸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隐逸诗的创作仍然十分兴盛。由于佛教与道教的兴盛,南朝隐逸诗不仅在思想上以宗教精神突破了传统的老庄哲学和儒家隐逸观,而且在艺术手法上也深受道教与佛教的影响,从而进入了隐逸诗的宗教化时代。

二、建构在神仙世界的道教情怀

自东汉迄魏晋南北朝,道教的发展经历了三个时期。早期道教产生于东汉民间,形成以

张角为首的太平道和张鲁的五斗米道等民间道教团体。黄巾起义被镇压后,太平道从此销声匿迹。张鲁后来投降曹操,五斗米道被强行迁到北方,民间道教的发展渐趋衰微。魏晋以后,民间道教逐渐分化为上层士族神仙道教和下层民间道教。两晋之际的著名道教学者葛洪,便是这一分化时期的代表人物。葛洪所撰的《抱朴子内篇》一书,从理论上确立了道教的神仙系统,民间道教进一步发展为以仙道为中心的官方化新道教。南北朝时,陆静修在南方,寇谦之在北方,进一步完善了道教的教会组织。为了使道教成为一个完整的、有影响的、能够与佛教抗衡的宗教团体,道教徒们编造了神仙世界的谱系和传授历史。大约与陆静修同时的道士顾欢在《答袁粲驳夷夏论》中,把道教的神仙世界分为“圣人”、“神人”、“仙人”。梁代著名道士陶弘景是道教创建时期的另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其道教思想脱胎于老庄哲学和葛洪的神仙道教,并杂有儒家和佛教的观点,他“构造道教神仙谱系,叙述道教传授历史,主张三教合流,对以后道教的发展影响甚大”①。从东晋十六国后期至南北朝时代,道教的发展由此进入高潮,门阀世族信奉道教的日益增多,逐渐形成了一些道教世家。如瑯邪王氏,“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②。兰陵萧氏、高平郗氏,北方的清河崔氏、京兆韦氏等等,道教进一步深入上层社会的门庭。

道教对整个中国文化的影响极其深远,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中国根柢全在道教。”③魏晋南北朝时代,道教走进了士人的生活,深深地渗透了士人的心灵,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思想、风尚、情趣。他们不再拘囿于传统的“建功立业”的价值观,转而去寻求一种玄远、旷达的人生境界,以求得精神与肉体的永恒。“也正是由于道教的影响,中国士大夫才在生活情趣、心理性格与外在养生等三方面都呈现出了恬淡闲适、清净寡欲、随遇而安、内向克制的特色。”④

南朝隐逸诗在思想内容与艺术手法上深受神仙道教的影响,首先,道教的主要信仰是神仙信仰。它以求仙访道为手段,长生成仙为终极目的。这种思想与隐逸思想有着某种相通之处,因而被隐逸诗人所接受和吸收,并在隐逸诗歌中大量的表述出来。隐逸的核心是避世,而避世有很多种方式,或隐于山林,如谢灵运,或隐于田园,如陶渊明。在道教精神的影响下,隐逸诗人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避世方式——神仙世界,这个世界与其说是他们的理想,不如说是他们的想象。因为,在现实人生中,这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然而,隐逸诗人们还是选择了这个超现实的世界,并且一篇又一篇地在诗歌中倾诉出来。梁代诗人范云《答句曲陶先生诗》直接吟咏神仙道教情怀:

终朝吐祥雾。薄晚孕奇烟。洞涧生芝草。重崖出醴泉。中有怀真士。被褐守冲玄。石户栖十秘。金坛谒九仙。乘鹓方履汉。辔鹤上腾天。

梁代另一著名诗人庾信有《奉和赵王游仙诗》阐述神仙道教思想:

藏山还采药,有道得从师。京兆阵安世,成都李意期。玉京传相鹤,太乙授飞龟。白石香新芋,青泥美熟芝。山精逢照镜,樵客值围棋。石纹如碎锦,藤苗似乱丝。蓬莱在何处,汉后欲遥祠。

梁代江淹《游黄蘖山》作于作者被贬为建安吴令期间,由于仕途的不顺,使早就信奉道教思想的诗人更加倾向出世,他将幽僻的黄蘖山幻想为神仙出没的地方:“阳岫照鸾采,阴溪喷龙泉。残杌千代木,廧崒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以表达自己游仙隐逸之志:“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所若同远好,临风载悠然。”陈朝阴铿《赋咏得神仙诗》:

“罗浮银是殿。瀛洲玉作堂。朝游云暂起。夕饵菊恒香。聊持履成燕。戏以石为羊。洪厓与松子。乘羽就周王。”也是典型的神仙道教思想在诗歌中的体现。人们设想“千岁厌世,去而上;乘彼白云,至于帝乡”。⑤

三、借助于神仙意象的艺术手法

由于神仙信仰是道教的基本信仰,而这一核心思想要通过具体的艺术手法来表现,故南朝隐逸诗歌中出现大量的神仙意象群,它包括仙人与仙境。

第一,神仙意象群中的仙人形象。早在先秦时代,《庄子》中就出现了“神人”,但这时他们还只是作为一种理想人格而存在。而在道教里,这些神人就变为实际存在的了。《太平经》上说:“故得道者,则当飞上天,亦是其去世也……不死得道,则当上天……。”⑥如梁朝刘孝绰《栎口守风》曰:“……寄谢浮丘子,暂欲假飞鸾”。浮丘子便是仙人浮丘公,传说周灵王时,太子王子乔好吹笙,后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庾肩吾《寻周处士弘让》曰:“试逐赤松子,披林对一丘。梨花大谷晚,桂白小山丘。……”赤松即赤松子,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神仙。陈朝诗人阴铿《渡青草河》:“……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相传西汉时,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隐居于江苏句容县东南山上的华阳洞,并在此修道成仙。后来,此山便名为三茅山,也简称茅山,是道教的“第八洞天”。由南入北的诗人庾信《蒙赐酒诗》中的仙人更加形象具体:

金膏下帝台,玉历在蓬莱。仙人一遇饮,分得两三杯。忽闻桑叶落,正值菊花开。阮籍披衣进,王戎含笑来。从今觅仙药。不假向瑶台。

第二,神仙意象群中的仙境意象。如梁朝刘峻的《始居山营室诗》:

自昔厌喧嚣,执志好栖息。啸歌弃城市,归来事耕织。凿户窥嶕嶢,开轩望嶃崱。激水檐前溜,修竹堂阴植。香风鸣紫莺,高梧巢绿翼。泉脉洞杳杳,流波下不极。仿佛玉山隈,想像瑶池侧。夜诵神仙记,旦吸云霞色。将驭六龙舆,行从三鸟食。谁与金门士,抚心论胸臆。

此诗抒发隐逸之志,将归隐之地写成神仙居处。再如陈朝诗人伏知道《赋得招隐》描写的仙境:

招隐访仙楹,丘中琴正鸣。桂丛侵石路,桃花隔世情。薄暮安车近,林喧山鸟惊。

此诗写进山寻访隐士,在诗人看来,清幽秀美的隐士居处就是仙境。

有时,在隐逸诗人的眼中,平凡的道士甚至也可以幻化成仙人,他们集道士、隐士、仙人于一身。如周弘譲《留赠山中隐士诗》:

行行访名岳,处处必留连。遂至以岩里,灌木上参天。忽见茅茨屋,暧暧有人烟。一士开门出,一士呼我前。相看不道姓,焉知隐与仙。

此为临别赠送朋友之作,时作者正隐居于茅山,与二隐士萍水相逢,似乎在诗人眼里,他们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隐士还是神仙了。自然,当道士幻化成仙人之后,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就顺理成章地幻化成仙境,成为隐逸诗人向往的地方,道馆也就成为南朝隐逸诗常见的描写对象。如齐朝文坛领袖沈约笃信佛教与道教,其诗《游沈道士馆》设想求仙得道的欢乐:

……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开衿濯寒水,解带临清风。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都令人径绝,唯使云路通。一举凌倒景,无事适华嵩。寄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

陈朝著名诗人阴铿有《游始兴道馆诗》:

紫台高不极。清溪千仞余。坛边逢药铫。洞里阅仙书。庭舞经乘鹤。池游被控鱼。稍昏蕙叶敛。欲暝槿花疎。徒教斧柯烂。会自不凌虚。

很显然,这个道馆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道馆,诗人把它写得那样的美丽和脱俗,仿佛仙境一般,其实质正是道教的神仙信仰在隐逸诗歌中的体现。“在这个世代,道教渐渐明白它的终极理想并不是探求宇宙的哲理而是追寻永生的途径,于是把‘神仙’,换句话说就是世俗的幸福与人生的永恒放在优先的位置……”⑦

梁朝宫体诗人庾肩吾家族有道教信仰的传统,其《道馆诗》直接把道士与道馆神仙化:“仙人白鹿上,隐士潜溪边。试取西山药,来观东海田”。由梁入陈的诗人张正见梁末曾隐居庐山,写有《游匡山简寂馆》,简寂馆是庐山最古老的道馆之一。“即此神山内,银牓映仙宫。”在诗人眼里,庐山变成了仙山,简寂观自然也就成了仙观。梁武帝第六子萧纶写有《入茅山寻恒清远乃题壁》:

荆门丘壑多,瓮牖风月入。自非栖遁情,谁堪霜路湿?

茅山在江苏句容西南,又名句曲山,是道教宗派中上清派的发源地,为著名的道教圣地。恒清远是道教著名的上清派代表人物陶弘景的门人,隐居茅山。此诗是萧纶入茅山寻访恒清远所题,表达了对隐士的赞美。由于诗中所写的人与居处的特色背景,此诗隐含着一种强烈的道教气息。

可见,在隐逸诗歌中,道士与道馆其实是神仙与仙境的化身,是神仙道教思想在诗歌中的具体体现。

此外,六朝的许多隐逸诗人本身就是道教中人,他们有着坚定的道教信仰,这种内在的信仰时时在诗歌中或明或暗地显现出来。如梁朝著名道教思想家陶弘景,据《南史·陶弘景传》:“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为山中宰相。”这位道教史上重要的思想家,因创立了茅山派而成为一代宗师。他仅留下了一首隐逸诗,但这首小诗却因诗人独特的经历而闻名于天下,即《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有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自陶弘景在茅山创立道教的茅山派之后,茅山便相继修建了许多著名的道馆,让大批道士居住。梁南平王萧纬修造清远道馆,陶弘景的弟子桓法闿隐居于此,作诗《初入山作诗》:

寒谷夜将晨,置赏复寻真。方壇垂密叶,澈水渡朱鳞,杏林虽伏兽,芝田讵俟人。丹成方转石,炉变欲销银。当知胜地远,于此绝嚣尘。

陶弘景另有弟子周子良作《五仙诗》五首,陈朝有何处士《敬酬解法师所赠诗》:

道林俗之表,慧远庐之阿。买山即高世,乘杯且渡河。法雨时时落,香云片片多。若为将羽化,来济在尘罗。

当隐居的道士在隐逸诗歌中渴望成仙之道、颂咏隐逸之思时,道士与隐士、隐逸与道教便合二为一,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由此,南朝的道教信仰渗入到南朝隐逸思想时,道教与隐逸诗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隐逸思想的哲理基础之一。佛教与道教的鼎盛决定了南朝文学的发展走向,作为主要的文学样式——诗歌,首当其冲地受到宗教的影响,表现在隐逸诗歌中,便是建构在神仙世界之上的道教情怀与热衷于虚幻佛门的佛教精神。南朝隐逸诗深深地烙上了宗教的印记,由此进入隐逸文化的宗教化时期,历经唐宋元明清不变。

①卿希泰《中国道教史》卷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页。

②《晋书·王羲之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03页。

③鲁迅《鲁迅全集卷九·致许寿裳》,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5页。

④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1页。

⑤庄子《庄子·天地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⑥王明《太平经合校》,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50页。

⑦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66页。

四川文理学院中文系(6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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