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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与贾宝玉
——一次中西比较分析

2011-08-15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1年17期
关键词:浮士德贾宝玉宝玉

⊙陶 玫[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715]

浮士德与贾宝玉
——一次中西比较分析

⊙陶 玫[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715]

浮士德与贾宝玉同为世界文化长廊中的明星,前辈的研究已经是汗牛充栋了,本文在这里不敢造次,只是换个角度,以浮士德形象为骨架,填充贾宝玉的血肉之躯,发现二人在生活中,乃至在精神上都具有一定的可比之处。同时略析造成二人差异的原因之所在,达到更深地思考和理解两个文本的目的。

浮士德 贾宝玉 五大悲剧阶段 浮士德精神

歌德的《浮士德》与曹雪芹的《红楼梦》同为世界名著,浮士德与贾宝玉同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本文结合二者形象进行一次比较研究。

一、歌德《浮士德》中浮士德经历的五大阶段

“《浮士德》通过主人公努力追求的一生,概括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先进的知识分子不满现实、极力探索人生意义和理想社会的过程。”①

简略概括浮士德一生所经历的五个阶段的悲剧:分别是知识悲剧、爱情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和事业悲剧。

(一)知识悲剧:繁琐僵死的书斋知识使浮士德体会不到求知的乐趣,陷入深深的苦闷甚至企图自杀。魔鬼靡菲斯托非勒斯与浮士德订下契约,带浮士德离开狭窄的书斋去体验丰富的生活。这里反映了死的知识同鲜活的、与生活相结合的知识的矛盾,作者借用魔鬼的口,对德国18世纪僵死的学术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二)爱情悲剧:恢复青春的浮士德获得了女子甘泪卿的爱情,但这段爱情由于与封建道德相冲突使甘泪卿犯下重罪被囚在狱中,并最终死去。这悲剧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当时阶级斗争在爱情中的反映;在不同阶级的男女之间的爱情中(浮士德是以贵族的身份出现的),小市民出身的女子常常陷入孤苦无助的悲惨境地,这是狂飙突进文学中常常出现的一个主题。另一方面是浮士德本人的问题,浮士德的发展使他不得不抛弃甘泪卿,因为他若是和她结婚,就必须一生过着庸俗的小市民生活。抛弃是悲剧,不抛弃也是悲剧,这悲剧是不能避免的。

(三)政治悲剧:浮士德在精灵们的歌声中又得到新生,魔鬼把浮士德带到宫廷里,为腐朽的封建王朝服务。正如李白一样,想施展雄才大略的浮士德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个弄臣。这一段的政治悲剧说明为封建王朝服务,除了供奉统治者消遣娱乐外,不会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

(四)美的悲剧:“人造人”率领浮士德和魔鬼到古希腊的神话世界去寻找海伦。象征古典美的海伦和浮士德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叫做欧福良,代表浪漫主义精神,随着欧福良的死亡,海伦也消逝,她只留下一件衣裳托着浮士德回到北方。这种美的幻灭告诉读者,古典主义的美的王国也不能是人生最后的目标。

(五)事业悲剧:浮士德的最后目标是创造事业,他想向海水索取陆地。浮士德已经一百岁,双目失明,魔鬼见他的末日已到,派遣死灵们给他挖掘墓穴。但他仍然雄心勃勃,听到死灵们的锄头声,以为是为他服务的群众在筑壕挖沟,于是他说道:“你真美呀,请你暂停!”说完这句话后,浮士德倒在地上与世长辞。

二、《红楼梦》中贾宝玉形象的浮士德化解读

(一)《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这个被封建社会大家庭奉为掌上明珠的人物,其经历看似与浮士德千差万别,但耐心分析后我们仍能发现贾宝玉的形象同样走过了浮士德一生经历的五大悲剧。下面先分析浮士德化的贾宝玉形象:

1.知识悲剧:《红楼梦》第19回中袭人巧用赎身之论劝宝玉读书,侧面说到宝玉“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他‘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从第70回宝玉临阵磨枪赶落下的功课可以看出,他完全是被压迫着屈服于封建社会所公认的知识。这与浮士德对中世纪僵死的知识的反感殊途同归。第73回宝玉温习功课预备老爷盘考——那个时代的所谓正统知识已经被宝玉这一代表社会新思想的人物所抛弃,已不能适应新的社会变化和人性要求而最终与人性相分离,从而造成知识的悲剧。

2.爱情悲剧:宝黛二人的爱情悲剧已是尽人皆知的故事。贾宝玉和林黛玉青梅竹马,但林黛玉也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并最终被封建社会排斥而不可能和贾宝玉结合。最后黛玉香消玉殒,宝玉出家。这就造成二人爱情的悲剧。郭预衡先生曾经提过“假使黛玉永年”的问题,这里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再说透一些。同浮士德一样,宝玉的爱情悲剧也至少有内外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地位的悬殊,虽说二人一般都是贾母的心肝宝贝,但二人在贾府的地位却有着天差地别,用周汝昌先生的话说,“贾府人的一双富贵势利眼,议论黛玉无家无业,孤苦一身,因而瞧不起、说是‘配不上’”,再加上黛玉的小性儿,二人终成眷属的阻力实在太大;二是贾宝玉本人的问题,虽说宝玉对黛玉是一片深情,但是我不禁怀疑,宝玉爱的是那个超凡脱俗的女儿,而一旦黛玉嫁给宝玉后,她便会成为家庭主妇,生活角色的巨大变化使她很难再是宝玉爱着的那个痴情小儿女,那时两人的爱情还会继续存在吗?或许一旦二人结合,那宝黛穿越永恒的爱情便会不复存在了吧②。在这里我们发现贾宝玉和浮士德爱情的共性:地位身份的差别、二人对于爱情的追求与现实的矛盾。

3.政治悲剧:在传统封建大家庭中,子女的人生道路早在他们出生之前已经被预设好:男子必是子承父业,走仕途经济之路进入封建统治阶级领域。可是贾宝玉却是一个异类,第32回湘云劝宝玉仕途经济时,宝玉顾不得湘云脸面,说:“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就是宝钗劝宝玉,他也是“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宝玉与政治无缘显而易见。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政治失败者,也许这样说有些不恰当,因为宝玉从根本上就蔑视虚伪的政治:“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 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见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宝玉对文武官员的讽刺可谓是针针见血了。

4.美的悲剧:对于贾宝玉来说,女儿就是美,从他的那句名言中可见一斑:“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吴组缃先生说:“这个社会所有的女孩子,包括那些姑娘们在内,也无不在日常耳鬓厮磨的亲密接触中,对贾宝玉性格的形成起着强力的积极作用。”③女儿在他心里是美的代言人,他对于女儿有毫不吝啬的向往(第43回茗烟代宝玉祝赞金钏时说道:“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和珍爱(第49回宝玉并不因薛宝琴得到了老太太的疼爱而心生嫉妒,反而说“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第70回宝玉对美人风筝又爱又恨,指着飞不起的风筝说:“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也有对于女儿陨落的由衷的叹息(第79回宝玉听说迎春将要出嫁的感叹:“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与愤恨(第59回宝珠与鱼眼睛之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第77回宝玉见带了司棋出园子痛骂周瑞家的一类人:“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不仅如此,他对于美的感情也丝毫不表示厌恶,如第58回对于藕官祭 官的态度。他生于美中,长于美中,但这对于美的追求却并不被男权社会的大众认可。

5.事业悲剧:固然宝玉追求的是如冯其庸先生所说的“自由人生之路”④,但一种更诗意的理解则可以认为宝玉一生的事业追求就是活在女儿中,他生在女儿中,长在女儿中,最后的愿望也是死在女儿中。如第23回说到,“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第71回宝玉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完了事,什么后事不后事!”第19回宝玉对袭人说道:“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清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罢。”第36回宝玉对于自己死后姐妹们泪流成河的许愿:“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鹊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在这里用“女儿”一词强调“未曾出嫁”⑤。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那个时代,大家族里女儿的命运何尝又不是早已规定好的?相夫教子,夫唱妇随,她们从一个不愁吃穿的天真少女一落而变为操心柴米油盐斤斤算计生活各方面的家庭妇女。宝玉的理想是必定落空的。而在书中,天真的少女相继死的死、嫁的嫁、出家的出家,其理想事业是真真切切地落空了。

(二)宝玉身上五大悲剧的三种类型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五大悲剧中,又分为三种不同的悲剧:

1.宝玉像浮士德那样努力追求而不得的,以至于造成爱情和美的悲剧——宝玉自己的悲剧;

2.被宝玉所唾弃的、那个社会自身的悲剧——知识悲剧和政治悲剧。用于走上仕途之路的封建知识其实已经不符合时代的需要,因而被贾宝玉这一类代表新兴历史发展趋势的人物所抛弃;腐朽的封建统治已经走向崩溃的边缘,无法在新的一代中延续,也不能再具有生命力了。随着这两个悲剧的展开,我们其实还看到了比浮士德所经历的悲剧更多的悲剧:时代悲剧和家庭悲剧。

3.既是宝玉自身追求而不得、又是社会自身的悲剧——事业的悲剧,这里必须要分清“事业”一词对于不同人的不同含义:对于宝玉来说,他一生的事业是生活在他所爱的女儿中间(虽然在别人眼中这一愿望并不能算是事业),这一追求而不得是宝玉的悲剧;相对的,封建社会所认同的政治功名在宝玉眼中一文不值,则又是当时的社会事业自身的悲剧。

三、贾宝玉身上的浮士德精神

(一)浮士德精神是这样一种精神:“永不满足现状,不断地追求和探索,这就是自强不息的精神。”⑥贾宝玉是封建社会叛逆者的典型代表,他不对禁锢人性的封建制度妥协,总是抓住一切缝隙求得人性的完满,并且在对文武官员的揶揄嘲讽中显示出自己的勇气与独立性,对于爱情、对于美好的事物他更是极尽追求、保护之能事。对姊妹们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受气时也忍气吞声,在与封建阻力狭路相逢时左冲右撞,他夹在大观园至柔内力与园外强权中间,承受着来自两方面的巨大压力,就是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他的一生已经遍体鳞伤。最终在他的所爱幻灭后也没有向社会强权低头,仍然不做封建社会制度下的玩偶,走向清净的佛门。

我们当然可以看出,贾宝玉的斗争性没有浮士德明显。但我们不能否认,宝玉是一个永不妥协的“浮士德”。

(二)分析之所以贾宝玉的先锋性显得比浮士德较弱的原因:

1.时代不同:《浮士德》写在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社会提倡革命性与先锋性,资产阶级的优势已经开始充分展现,这个时候出现一部顺水推舟的赞颂性质的文学作品并不需要面对太大的社会压力。而《红楼梦》写在中国两千年封建历程的尾巴上,时代风气是沉闷压抑的,而此书的内容又恰恰要在已经垂死挣扎的旧制度上给以意识形态领域的沉重一击,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2.“五座大山”的现实性:以上五大悲剧其实也就是压迫宝玉人生的“五座大山”。《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宝玉的经历给我们以深刻的真实感。而《浮士德》的故事本身就是虚构的传说(虽然虚构具有其现实的象征意义)。与浮士德人生轨迹各个阶段的单一经历不同,贾宝玉是同时面对着来自于各方面的各种压力(冯其庸先生已经在《论红楼梦思想》一书中对压力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与阐述),显然,贾宝玉的压力要比浮士德大得多。可以这样说,宝玉不仅经历了、而且同时承担着四倍于浮士德的压力,面对如此现实的状况,贾宝玉不可能选择多么离经叛道的先锋性行动。

3.另外再从中西文化传统略加分析:中西文化本质不同,中国文化自先秦以来便逐渐具有一种中庸气质,不喜欢激进极端的方式。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就把我们统统规范到所谓顺民的正轨上面来,埋头于现实中的仁义道德,力求在这上面成为符合儒家传统的圣人,始终跳不出顺民的圈子,并且在这个圈子中有事可做。一旦有离经叛道的行为,必然是整个社会群起而攻之,以至于革命者们不得不采取隐蔽的方式来积累燎原的星星之火。而西方文化重开拓、重反叛,这与其自古希腊以来的文化渊源也是有关的,奥林波斯神统中总是儿子推翻老子然后自己坐上宝座。即使有后来的《圣经》宣扬赎罪和忍耐,也同样受到后来思想者们的口诛笔伐。

综上,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贾宝玉是一个爱博而心劳的人。他可亲可爱,是一个执著追求的孩子。在那个时代的重压下,他以血肉保护着自己的理想,保护着美不受现实的伤害。面对美,他可以低声下气,可以委曲求全;面对强硬的封建社会,他没有妥协,用尽自己的所有去反抗。夹在大观园的乐土与园外冷酷现实之间的他,其成熟程度使我们往往忽略他的小小年纪,而一旦我们突然看清这不过是一个孩子时,我们又不得不为他的命运感到心疼和悲哀。

① 朱维之、赵澧:《外国文学简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页。

② 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76页。

③ 张宝坤选编:《名家解读〈红楼梦〉》,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页。

④ 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处编:《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⑤ 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73页。

⑥ 歌德:《浮士德》,董问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

作 者:陶玫,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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