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枝儿》:冯梦龙“另类”的妓女观
2011-08-15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563000
⊙王 猛[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 贵州 遵义 563000]
《挂枝儿》:冯梦龙“另类”的妓女观
⊙王 猛[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 贵州 遵义 563000]
一般认为冯梦龙具有进步的妇女观,其《三言》体现了对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的同情、赞美和欣赏;而冯梦龙辑评的时曲集《挂枝儿》却表现了迥然不同的另一面,即对妓女阶层的不满、厌恶和抨击。这种妓女观念的矛盾性和两面性,与主体的独特经历、心态的变化,以及思想的复杂性不无关系。
《挂枝儿》 冯梦龙 “另类” 妓女观
作为晚明思想界的佼佼者,冯梦龙进步的妇女观念备受后人称赞。他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性格鲜明、可亲可敬的女性形象,其中尤以妓女形象为世人所瞩目。冯氏同情、赞美、欣赏这些沦落风尘、身份卑贱的青楼女子,用一腔深情为她们摹象写实,与她们休戚与共,赋予她们聪明、智慧、纯洁、美丽、才华、胆识等种种美质。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为追求自己的幸福,温柔痴情且智慧果敢,但又不因此而失掉人格的尊严;《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莘瑶琴突破权势、金钱、富贵的俗见,毅然选择了地位低贱但知冷知热的小商人秦重;《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玉堂春,身遭辱骂、毒打、恐吓、冤狱等不幸遭遇,依然顽强抗争;其他如忍辱负重的赵春儿(《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专心痴情的关盼盼(《钱舍人题诗燕子楼》),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柳翠(《月明和尚度柳翠》)等等,不胜枚举。
文学作品总是作家一定思想意识的折光,冯梦龙妇女观、妓女观的进步性不言而喻。这种进步思想与明代商业的发展、市民阶层意识的凸显,以及明代中后期实学思潮的盛行息息相关。但是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个人,往往是观念复杂的复合体,即便是时代的弄潮儿也难以免俗,明代的进步思想家李贽、袁宏道、罗汝芳、冯梦龙等都是如此。即如冯梦龙,一方面具有开明的民主意识,另一方面又不乏浓厚陈腐的纲常理念,如仇视农民起义,汲汲效忠没落的封建王朝之类。同样地,对待青楼妓女,他也有两面性:受进步思潮的影响,他同情这些女子的命运,甚至能发现她们身上的光彩之处,而与此同时,由于现实见闻和思想的局限,他对青楼、妓女的态度,又表现了截然不同的反面。这种“另类”的妓女观(本文“另类”一词借用,指的是与普遍认同的冯氏妇女观迥然相悖的观念体现),尤在冯氏辑评《挂枝儿》中表现突出。
《挂枝儿》本是明代万历年间民间的时调小曲,由冯梦龙进行搜集、整理、编纂、评点,对民歌的传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冯梦龙之所以辑评《挂枝儿》《山歌》等民间小曲,就是因为这些作品真声天然,可以“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叙山歌》),表现了对传统文学观念和伦理思想的突破。但富有反讽意味的是,《挂枝儿》在作品的搜集和评注中多处表现了其思想陈腐的一面,即对青楼妓女的态度和认识,与其小说中进步的妇女观迥异而冲突。
首先,《挂枝儿》收录了一些斥骂、抨击妓女的作品。如卷十杂部,“最主要的是揭露、讽刺妓院”①,其中所录“妓”三条:
妓(之一)
子弟们初出景,听我教导,第一件要老成,切莫去(嫖),小娘们就是活强盗。口甜心里苦,杀人不用刀。哄了你的银子也,他又与别人好。
妓(之二)
烟花寨伏下红绵套,绣房中香喷喷,是刑部的天牢,汗巾儿上小字儿是个勾魂票。没法了,他把头发剪,苦肉计,将皮肉烧。动不动说嫁也,你问他嫁过几个人儿了。
妓(之三)
有情哥,你须是频频到,有情哥,你多请些酒共肴,有情哥,我把你终身靠。有情在口里叫,无情在肚里包。果是个真情也,不要财和宝。②
第一则以过来人的态度教导年轻人远离青楼,并且斥骂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为“活强盗”,说她们口蜜腹剑、朝秦暮楚;第二则把青楼妓院比作“刑部的天牢”,揭露妓女的无赖、欺骗的本性;第三则说妓女的歹毒势利和贪图钱财。诚然,这些歌曲并非冯梦龙自己的创作,但作为评选者,他的思想意识、价值观念,总是在舍弃择取的过程中有所体现,特别是这些歌曲很可能还经过他本人的改造和加工。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这些曲子实际上也多多少少地反映了冯梦龙对青楼的态度和对妓女阶层的认识。
见异思迁,冯梦龙在评注中对她反唇相讥:“语云:‘痴心女子负心汉。’然世不少痴心汉子负心女。以余所睹妓张润三郎一事,足兼之矣。”接着讲述了两个负心女”的故事。第一个故事说一张姓妓女与贾人程某交往,程某为之破家,沦为乞丐,但张某不改其志,不仅空囊助金令其贸易,而且信誓旦旦绝不“委身他姓”。但程某自甘堕落,将张某赠金“红楼市欢,罄其资而归”,张某绝望,约其饮毒赴死,且先饮毒酒。结局程某死亡,而张某为人救活,并因此声名大振,被称为“痴张三”。但由于“不誉荐绅”,“浮沉数年”,最终改嫁一卖丝者而终。这本来是一个可以赞美、歌颂妓女的绝佳题材,不过冯氏此处讲述引用却非为此。由于张某先前发誓不嫁他人而后来改嫁,冯梦龙便耿耿于怀,不仅写诗讽刺,将其打入负心女之列,而且认为:
余谓张三赠金、伏(服)毒两事都奇,所恨者毒酒无灵,不肯成全张三一个好名,使死而复苏。碌碌晚节,卒负死友,诚赘疣也。明确反对妇女改嫁,责备张某没有遵从誓言从一而终,且将其复活、改嫁视为一生的污点,讥为“赘疣”。很难想象这些话是出自一个进步思想家之口,陈腐气息不难想见。第二个故事很简略,但更是对妓女形象的直接丑化,说一妓与所欢相约俱死,尽力劝对方饮鸩,而自己不动,对方质疑,还强为狡辩,揭露了妓女的阴险。对上述故事中的这两个女子,评者还不加区分地说:则虽谓‘痴心汉子负心女’,可矣!”③
第三,在冯氏所写的评语中,多处赤裸地流露出对妓女阶层的厌恶和反感。《挂枝儿》卷五隙部“自明”条,写一个妓女向相好声称不图对方的金钱、地位与容貌,发誓可以为情而投河奔井,冯梦龙评曰:“果肯,也自难得”,嘲讽之意十分明显。“嗔妓”条写一妓女关心对方不要吃醉酒,冯梦龙评“巧言”,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尤其在“嗔妓”下的“又”条,冯梦龙有一段话:
闻先辈云:四十年前,吴下妓者皆步行,使后生抱琵琶以从,见士大夫及武弁,俱行稽首礼。近来此风,惟北地庶几犹存,而南国若扫矣。吴下其尤也,娼不唱,妓不伎,略似人形,便尊之如王母,誉之如观音,颐指气使,靡不 从。曲中稍和一两字,相诧以为凤鸣鸾响,跪拜不暇。又不然,则曰某也品胜,某也人良,而龌龊青楼,遂无弃物。取之弥恕,其质弥下;奉之弥甚,其技弥拙。而所谓抱琵琶过船者,仅归之弹词之盲女与行歌之丐妇。名娼名妓,实瞽乞之不若也。诚得一有喉咙者,何妨爱杀。妒妇之口,吾未敢信。④明代后期由于进步潮流的影响,反传统观念盛行,曾经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受到追捧,地位陡升。但冯梦龙对这种变化——妓女社会地位的上升,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与《三言》中的思想比较,可谓判若两人!按照冯氏一贯的思想,如果同情青楼女子的不幸,欣赏她们的美质,必然期望于她们地位的改善,可是这里却不乏讥刺和抨击。尤其是宣称“龌龊青楼”、“名娼名妓,实瞽乞之不若也”,更令人难以置信出自冯氏之口。也许,这正表现了冯梦龙妓女观真实的另一面,扯去了青楼理想的面纱,某种程度上才是真正的冯梦龙。
那么,导致冯梦龙妓女观双重性的原因是什么呢?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冯梦龙?笔者以为这种妓女观念的矛盾性和两面性,与主体的独特经历、心态的变化,以及思想的复杂性都不无关系。从文化心理结构来说,古代文人失意时喜欢寄情青楼,因为惺惺相惜,无意中便在文学创作时美化了妓女形象。特别是冯梦龙,受明后期进步思潮的感应,所以作品中赞美、歌颂妓女的篇章尤多。但另一方面,青楼并非净土,虽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但毕竟是少数,正如《警世通言》“赵春儿重旺曹家庄”篇末诗赞所云:“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说明冯梦龙是有一定清醒认识的。无独有偶,以表现进步妇女观念为主的冯氏小说集《三言》,也或多或少地写到了青楼妓女的另一面,如《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的韩金奴,主动地去勾引吴山,还说:“我与你宿世姻缘,你不要装假,愿谐枕席之欢。”但她看重的并不是二人的感情,而是对方雄厚的钱财。再如《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中的阎越英,初时她不愿嫁给史弘肇,后亲见史弘肇异相,立即便转变了主意,要哥哥与她说合,暴露了势利的嘴脸。这样的例子在《三言》中虽然不多,也不占主流,但反映出冯梦龙对青楼现实有较为清醒的客观态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冯梦龙在秦楼楚馆的生活中曾经遭遇过重大的情感挫折。他与很多妓女相好,写过不少赠妓诗、怀妓诗,在这些风尘女子中,有个叫侯慧卿的妓女最为其钟爱,但最终侯慧卿舍其而去,嫁给了一个商人。这件事对冯梦龙打击很大,还为此写过《怨离词》若干首。好友董斯张在其诗后评注云:“子犹自失
慧卿,遂绝青楼之好。”如果说以前的冯梦龙还用美丽的谎言欺骗自己的话,这时的他已经彻底地清醒。我们细读他的《怨离词》,发现并非全是论者所谓的凄美之情,而处处可见悔恨和责怨之意:“终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过路的妻妾,批颊。”“蔷薇花臭味终向野,
越说起薄情难赦。”“几番中热难轻舍,又收拾轻狂计劣。”“谩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商人终是赊。”侯慧卿给他带来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使冯梦龙的青楼理想趋于破灭,以致和青楼最终决裂。在这样的情况下,冯梦龙妓女观的另一面就会凸显,骂出“龌龊青楼”、“名娼名妓,实瞽乞之不若也”之类的话,就不难理解了。冯梦龙对青楼现实的清醒认识,在《挂枝儿》一书中多有反映,除了前面所提及之外,在卷五隙部“
(哄)”条冯评中则尤为明显:
青楼中有“三字经”,曰:烘、哄、。又曰:“烘如火,哄如蛊,如虎。”金樽檀板,绣幄香衾。馋眼生波,热肠欲沸。所谓“烘”也,粉阵迷魂,花妖醉魄,情浓若酒,盟重如山。哄人伎俩,兹百出矣。已而愿奢未遂,誓重难酬,寡醋难堪,闲槽易跳。百年之约,一 而止。故曰:“十分真只好当三分用。”识得此意,大落便宜。⑤
揭露了青楼妓女为了钱财惯用的种种伎俩。此外,该书还有冯氏一段关于少时狭游生活的叙述,记录了他思想的改变:
每见青楼中,凡爱人私饷,皆以为固然。或酷用或转赠,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 赠人,故作珍秘,岁月之余,犹询存否?而痴儿亦遂珍之,秘之,什袭藏之。甚则人已去而物存,犹恋恋似有余香者,真可笑己!余少时从狎游,得所转赠诗 甚多。夫赠诗以 ,本冀留诸箧中,永以为好也。而岂意其旋作长条赠人乎?然则汗巾,套子耳,虽扯破可矣。(卷五隙部“扯汗巾”)⑥“真可笑己”,可谓冯梦龙青楼梦醒的体现与总结,妓女形象在心目中随之暗淡下来。
据相关考证,《挂枝儿》与《三言》成书相距未远,但显然《三言》的成书要经历一个更为漫长的过程。其间,冯氏的心态、思想或许悄然发生着变化,由盲目、狂热变得冷静、清醒。再有,在一个颠覆传统观念的时代,冯梦龙不会忘怀自己的时代使命,在他相对重视的著述文字中,也许更要保持自我思想先驱者的形象。而《挂枝儿》等辑评作品原创性较低,比不上《三言》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这大概也是《挂枝儿》等作品表现出的对妓女的态度更真实、更清醒,与《三言》不同的原因吧。而即使是《三言》,也有学者对其“进步”的限度提出疑义,易小斌《明代话本小说创作冲破程朱理学樊篱论存疑》一文在分析多篇《三言》作品后论断:“冯梦龙《三言》表现了男女平等以及婚恋自主、尊重女性的看法只不过是某些文学史家一厢情愿。《三言》中不仅有对女性身体的刻意关注(《蔡瑞虹忍辱报仇》),特别是按男性审美要求而书写的三寸金莲(当男性无法战胜灾难时便归咎于它),不仅有对钱色交易的细致描写(《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还有对红颜祸水的倾情演绎。当写到男性没有勇气担当爱情的时候,没有半点指责之意,反而将人格的萎缩看成是良知觉醒之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当写到离乱变故中的女性遭受深重的苦难时,归结为‘女祸论’,而男性的命运反而更加发达。这就是《三言》的真实面貌。”⑦或可为本文互证。
最后不妨用恩格斯评价歌德的一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他“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⑧冯梦龙思想的矛盾与复杂亦复如此。
① 冯梦龙.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刘瑞明注解.北京:中华书局,2005:288.
② 冯梦龙.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刘瑞明注解.北京:中华书局,2005:293-294.
③ 冯梦龙.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刘瑞明注解.北京:中华书局,2005:126-127.
④ 冯梦龙.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刘瑞明注解.北京:中华书局,2005:163-164.
⑤ 冯梦龙.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刘瑞明注解.北京:中华书局,2005:152.
⑥ 冯梦龙.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M].刘瑞明注解.北京:中华书局,2005:157.
⑦ 易小斌.明代话本小说创作冲破程朱理学樊篱论存疑[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4).
⑧ 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A].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上)[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494.
作 者:王猛,文学博士,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小说。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