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时代不同的女性
——曹禺和夏衍剧作中女性形象研究
2011-08-15高月娟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石家庄050043
⊙高月娟[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 石家庄 050043]
同一个时代不同的女性
——曹禺和夏衍剧作中女性形象研究
⊙高月娟[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 石家庄 050043]
20世纪30年代是光明与黑暗相搏的时代,实际上光明是被压抑的、被包围的。夏衍和曹禺都感到时代的郁闷,都渴望用手中的笔驱散黑暗,迎接光明。在时代号角的指引下,两位巨匠通过对现实的吸收与感应,为我们贡献出了一批性格鲜明的北国和江南女性人物形象。这些女性的心中都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在爱情和婚姻的缝隙中寻找理想的精神家园。曹禺和夏衍正是以她们泣血的反抗向黑暗的时代发出强烈拷问。但任何人都无法凌驾于时代的头顶上发号施令,因而,这一群备受欺凌与压制的痛苦女性注定是失败的反抗者。
曹禺 夏衍 现实主义 女性
引 言
曹禺和夏衍同是我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们把自己对现实、对生活的感受融入作品当中,塑造出一批精美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形象更是以独特的审美效果为世人所瞩目。别林斯基认为,如果一部作品只是为描写生活而描写生活,没有发自时代主导思想的强大的主观的激动,如果不是痛苦的哀号或者欢乐的颂赞,如果它不是回答或者对于问题的解答,那么对于我们时代来说,它便是一部僵死的作品。”①因此,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并通过剧作反映女性的问题、揭示女性的苦难,以促进女性的解放成为曹禺和夏衍剧作中现实主义的强力因素,奠定了曹禺、夏衍在现实主义文坛中的地位。而从这一群鲜明与生动的女性身上所焕发出来的艺术魅力同样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虽然曹禺和夏衍身处同一个时代,但由于作家的生活经历、气质禀赋、风格特征的不同,对生活的吸收与感应不同,他们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呈现出各异的姿态。曹禺塑造出的是受西方个性解放思想影响的畸形女性,而夏衍塑造出的是在牢笼中苦闷呻吟的女性。曹禺关注的是女性的“人”的价值,而夏衍强调的是女性在“家庭”的樊篱中迷失了自我。如曹禺《雷雨》中的繁漪与夏衍《上海屋檐下》中的杨彩玉,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与夏衍《上海屋檐下》中的施小宝,曹禺《原野》中的花金子与夏衍《水乡吟》中的梅漪。这些剧作中的女性形象就存在着非常强的可比性。
一、繁漪与杨彩玉
繁漪与杨彩玉同是深处苦闷尴尬生活中的都市女性,繁漪为了弥补自己情感上的空虚,与丈夫前妻的儿子周萍染上了不明不白的关系,使她步入一种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的角色。杨彩玉在丈夫入狱杳无音信之后,为生活所迫与丈夫的朋友林志成同居了。可以说,她们的这种尴尬处境的形成固然有她们自身的原因,但处在那个社会环境中的女性是无力摆脱时代捆在她们身上的荆条的。她们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更是整个社会的,因而也是一种必然。但繁漪与杨彩玉又是不同的。
繁漪是一个接受过“五四”运动思潮影响的知识女性,但又是长期受传统道德熏陶的“中国旧式女人”。这两种文化在同一个人身上激烈碰撞,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家庭中就难免会出现问题。正因为如此,从繁漪身上折射出来的艺术光芒才是五彩的。罗丹说过,“艺术就是性格,有性格才有美。”②繁漪性格中的阴鸷、抑郁不是天生的,而是她追求人性解放碰壁的结果。在周公馆这座令人窒息的封建家庭中,渴望“真真活着”的她只有通过与周萍的畸形恋爱才能获得情感上的慰藉。她并不认为与周萍的这种行为是大逆不道的,是为人所不齿的。她认为她与周萍是一个独立的人与另一个独立的人之间的恋爱关系。因此她一再声称她不是周朴园的妻子,不是冲儿的母亲。“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自己的。”她不承认他们之间是令人“厌恶”的乱伦关系。她敢于铤而走险,至死不悔。她抓住周萍这根救命稻草,但周萍无法满足她情感上的需求,她只有更加痛苦。鲁迅说:“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③繁漪的形象意义不在于她反抗的结果如何,而在于她面对强大的异己力量显示出的毫不畏惧,敢想敢做的精神。因而,繁漪是一个在双重压迫下有着畸形的情感意识的苦闷的失败的反抗者。
与繁漪不同,杨彩玉对待婚姻爱情的态度是随遇而安。杨彩玉是一个贪图安逸享乐的小市民,在她的人生理想中有的只是共享乐而没有共患难。“尽管她的感情还在前夫和后夫之间挣扎,事实证明她已经成了生活的奴隶。”④不可否认,杨彩玉是值得同情的。杨彩玉与林志成的同居其中有情感因素,毕竟在杨彩玉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林志成的帮助。但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生存的需要。匡复入狱后,她赖以生存的靠山倒了,在带着孩子的情况下确实是无路可走。在20世纪30年代大上海白色恐怖的社会环境下,像她这样无依无靠、从小生长在优越环境中的小女人,是难以生活下去的。“它暗藏着对没有任何借口的移情别恋的肯定因素。”⑤虽然生活在那个时代,但传统文化中的“三从四德”“贞节”等观念在她那里荡然无存。她摆脱了从一而终的思想束缚。即使不是林志成出现在她面前,还是会有其他人来代替林志成的角色。当匡复重新出现时,她满怀信心地希望重修旧好。匡复感到为难,她却认为:“要不是你太残酷,那就是你在嫉妒。”她没有任何自责的思想,有的倒是自我保护意识。故事在结尾时每个人又回到原先的轨道上继续生活。这是夏衍剧作一贯的套路即兜圈子。繁漪和杨彩玉同是身处苦闷尴尬的生活中,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繁漪在双重压迫下表现出了对人性不顾一切的渴求,但这种畸形的渴求使她陷入了乱伦的泥潭。杨彩玉由在生活压迫下的随遇而安而产生的三角关系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繁漪是失败的反抗者,杨彩玉虽然痛苦但回归现实。
二、花金子与梅漪
花金子与梅漪之间存在着许多共性。恩格斯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她们的爱情都不是以爱情为基础,她们都嫁了一个对方爱自己但自己不爱对方的人。焦大星对花金子百依百顺,但花金子却骂焦大星是“窝囊废”。何廉生对梅漪爱护有加,梅漪却对何廉生不屑一顾。这种反差是很明显的。花金子和梅漪都遇见了以前的恋人,于是在平淡的生活中泛起了波浪。花金子遇见仇虎,使她要枯死的心复苏;梅漪遇见俞颂平,激起了她久违的热情。但花金子与梅漪又是不同的。
花金子性格中的泼辣、机智、激情,注定她不是一个平凡的角色。花金子生长在山野,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野性气息。她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也和许多少女一样对未来抱有美好憧憬。花金子在焦家感受到的是痛苦、绝望,直到仇虎出现。仇虎是花金子的初恋情人,在仇虎身上,她得到了在焦大星身上得不到的爱,享受到了自由爱情的幸福。这种爱是热烈的,在原始的打情骂俏之中显现着农民式的质朴与活力。它像一团火一样更加燃起了她对焦大星的憎恶、对焦母的反抗精神,进而对封建统治秩序和伦理道德进行大胆的反抗和叛逆。“婆媳之间的矛盾冲突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即新生的力量同腐朽的封建势力的斗争。”⑥这种斗争是在强大的腐朽势力的重压下滋生出来的具有自发性的反抗。这种反抗虽然带有朴素的狭隘性,但它确实是黑暗中闪现出的一道曙光。在旧中国,在传统封建礼教和家长制度的重压下,不知有多少殉道者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梅漪没有花金子强烈的反抗精神,她热衷的是在安逸的生活中寻找激情。她爱俞颂平,是因为俞颂平革命者的热情使她感到生活的乐趣。然而,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女性,她所追求的安逸在艰苦的革命生活中被磨灭。她和俞颂平根本不是一路人,她要的那种生活是俞颂平给不了的。在跟随恋人去闹革命和留下来享受安逸之间,她选择了后者。然而在安逸中她失去了激情,变得尖刻、孤傲。与俞颂平的邂逅重新燃起了她内心潜藏的情感。在情感和理智的碰撞中,她选择了理智,正确地处理了与前恋人的关系,重新回到自己生活的起点。夏衍是一个有时代感有责任心的作家,他的现实主义剧作很大一部分是感应那个时代的节拍的,描写人物的命运遭际总是与那个时代的主旋律相吻合。在梅漪身上,我们看到了小资产阶级的局限性,这是他们本身所固有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的进步性,即在革命者的熏陶下理性意识的不断增长、革命意识的不断加强。
三、陈白露与施小宝
陈白露是曹禺《日出》里的中心人物,是贯穿剧作始终的线索性形象。施小宝是夏衍《上海屋檐下》中的小人物。她们俩都是旧社会中为生活所迫出卖自己灵魂和肉体的可怜的女性。雨果说:“一个穷途落魄的女人,比一个穷途落魄的男人更不幸,因为女人是取乐的工具。”⑦陈白露是生活在上层社会中的“交际花”,施小宝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风尘女子。她们同属于社会中被欺凌受压迫的对象。尽管如此,她们都是富有爱心的。陈白露为了救下“小东西”不怕得罪黑势力头目金八;施小宝自己虽然很拮据却为阿香买了块方糕。她们尽管深陷泥淖,心灵却并不阴暗,她们是值得同情的被损害与被侮辱的不幸女性。
陈白露热爱生活,但又贪图享受。她爱诗人、追求太阳、追求春天,但她又离开了诗人。因为陈白露不能像诗人一样为了追求太阳的事业而牺牲个人的幸福。她内心向往自由,却无法抵抗物质诱惑。于是她以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抵押去换回“交际花”的优裕的物质享受,因此堕入了精神悲剧的深渊。陈白露的悲剧还客观地表明“脱离社会的解放去追求个性的解放,脱离开群众的斗争单靠个人去闯,是没有出路的”⑧。鲁迅说:“没有看到希望就在睡梦中死去的人是可叹的,而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那就更残酷了。”陈白露何尝不是这样呢?她就是因为清楚地看到自己可怜可悲的处境感到绝望而自杀的。她的自杀也是她清醒后的一种无奈的选择。
与陈白露不同,施小宝是上海这座孤岛里的一个普通的下层女性。丈夫出海常年不归,为了生活她只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结果却被流氓逼着去卖淫。她穿得漂亮,在人前十分硬朗;背地里却瘫软无力,以泪洗面。她想挣扎,四面无援,跳不出恶势力的魔掌。夏衍在《上海屋檐下》对施小宝的描写并不多,她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但夏衍在剧作中要表现各种人物在上海沦陷后的生存状态,就不得不把施小宝这类人写入其中。在旧中国像施小宝这种没工作没靠山的年轻女性,很容易走上靠出卖青春来换取生活的道路。施小宝甚至还不如陈白露,至少陈白露有靠山。施小宝毫无人格可言,在流氓手里她就像被牵住鼻子的牛一样任人摆布。她拼命反抗流氓的控制但无济于事。在黑暗势力当道、地痞流氓横行的旧上海,下层人民的反抗显得势单力薄,他们只能逆来顺受,接受社会一切的不公平一切的欺凌。施小宝没有勇气做出像陈白露一样结束自己生命的抉择,她没有陈白露对现实对自己清醒的认识。她只能哭过之后继续过着出卖肉体的生活,直到精神麻木。恩格斯说:“卖淫只是使妇女中间不幸成为受害者的人堕落,而且她们也远没有堕落到普遍所想象的那种程度。”⑨施小宝虽然沦落风尘,但她也有强烈的自尊心。她曾经打过对她出言不逊的流氓。在面对邻里的横眉冷言时,她努力做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来掩饰内心的恐慌。当流氓欺侮她时,她也会向邻里求救,但没有人理会她,更没有人同情她的遭遇。不是人们太冷酷,而是整个社会不合理的现象太多,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陈白露与施小宝都是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然而陈白露是“交际花”,背后有靠山,活得还算体面。施小宝只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弃妇。最主要的是,陈白露是接受过“五四”运动思潮影响的知识女性,对现实生活有着清醒的认识。她既厌恶自己所处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但又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是一个具有两重性的矛盾体。施小宝是下层社会的小市民,肤浅、空虚、低俗,虽有自尊心但无自制力。她们虽然都曾对现实进行过反抗,但终归还是失败。
结 语
总之,在曹禺和夏衍两位现实主义巨匠手中诞生的女性形象既有她们共同的特点,又存在着许多各自的特色。不可否认,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家的创作中我们发现,反封建和民族解放是两大现实主义创作主题。而曹禺和夏衍正是这两大主题的领军人物。“曹禺往往落笔于畸形的爱情、被压抑的人性和充满苦难的人生。夏衍则热衷于剖析平淡无奇的知识分子和市民生活。”⑩繁漪、陈白露都是受“五四”运动思潮影响的接受过文明教育的知识女性,她们渴望被人尊重,渴望过真正人的生活。可她们偏又生不逢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杨彩玉、梅漪敢于冲破习俗观念爱上革命者,但她们本身不是革命者,最后在各自生活的轨道上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开始的地方继续生活;花金子为爱出逃;施小宝为生活出卖青春。所有的这一切都证明,社会大环境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个人奋斗与反抗在严酷的社会条件下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对反动统治阶级、封建家长制以及资产阶级的道德、生活方式、统治手段和私有制下产生的一切丑恶东西,进行了全面而强烈的批判和辛辣的揭露,进而关注女性的出路问题。曹禺和夏衍笔下的女性都是社会的产物,然而社会又把她们毁了。因此说,要想获得真正的独立与解放,就必须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去,投身到广大的民众当中去,以实现全体国民意识的觉醒。
① [俄]别林斯基.关于批评的讲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95.
② 曹禺《雷雨》中的人物[Z].http://baike.baidu.com/view/677146.htm.
③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211.
④ 会林,陈坚,绍武.夏衍研究资料[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531.
⑤ 陆荣椿.夏衍创作简论[C].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127.
⑥ 田本相,胡叔和.曹禺研究资料[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283.
⑦ [法]雨果.九三年[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112.
⑧ 潘克明.曹禺研究五十年 [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7:65.
⑨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71.
⑩ 韩日新.三四十年代曹禺和夏衍的剧作比较[J].文学评论,1991(2):15.
课题号:2009年度河北省文化艺术科学规划项目,批准号:09BB021
作 者:高月娟,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