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因咏史诗的时代精神
2011-08-15刘东岳
刘东岳
刘因咏史诗的时代精神
刘东岳
咏史诗滥觞于《诗经》、《楚辞》。但是,真正名实相符的咏史诗却始于东汉班固的《咏史》。南朝梁萧统编选《文选》时已专列“咏史”一门,诗多以“咏史”为题。除左思《咏史》外,这些诗大致仍是剪裁史料,演绎成篇,鲜有寄托。
唐代咏史诗空前繁荣。《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载:咏史者,读史见古人成败,感而作之。题材不再仅限于史籍,开拓了“怀古”“览古”“咏怀古迹”等咏史诗的新领域。唐代咏史诗取材广、立意高、寄意深。唐代咏史诗的繁荣与其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以及社会风尚息息相关。晚唐、五代还出现了一些专门致力于创作咏史诗的诗人,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宋代咏史诗具有宋诗的共同特点,趋向于议论化、散文化、哲理化,抒情相对地有所削弱。王安石的咏史诗最为出众,立意新颖,极有笔力,显示出“议论高奇”和“辩博”的特点,当时人已称誉他“荆公咏史诗,最于义理精深”(曾季狸《艇斋诗话》)。
元代的咏史诗,借咏史讽喻现实,尤其是结合世事兴亡、沧桑变化进行议论和抨击,这是元代咏史诗最主要的特点。元代汉族诗人的咏史诗,从真正意义上来讲数量不多,但刘因就有相当数量的咏史诗。咏史诗是诗与史的碰撞,是史实与创作主体的历史观、社会观和文化心理积淀的兼融。不同时代、不同主体创作出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咏史诗来,这些咏史诗兼融着不同的时代精神和主体个性,呈现出异彩缤纷的情状。在咏史诗方面,刘因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的咏史诗代表了元代的时代精神,又杂糅了主体独特的历史观、人生观、社会观以及他复杂的文化心理而独放异彩。刘因对传统的咏史题材作了新的处理,从而使传统的咏史诗在他那里发生了新的变化。
刘因咏史诗的时代精神,集中表现在他对传统歌咏对象的重新评价。中国古代咏史诗的题材很多,对女性的评论中,汉妃王昭君是令人瞩目的人物,历代诗人纷纷以王昭君为题材。创作咏史诗,史实虽然忠于一源,然而创作主体是生活在具体时代中的人,不同时代的诗人在同一题材中赋予了不同的时代精神,从而显示出时代的色彩。汉以后,歌咏王昭君的诗歌数量很多,像王褒的《明君词》,庾信的《昭君辞应诏》等,虽各具特色但却共同表现忧怨悲慨之情,实际是魏晋时期一代文人情绪在以王昭君为题材的诗歌中的共同表现。六朝时期也有很多歌咏王昭君的咏史诗,或同情昭君,或指责画师,往往是发个人人生之感慨和对昭君的恻隐之心。到了唐代,以王昭君为题材的咏史诗,有的虽也谴责汉廷“满庭无大义”,但主要是重情,以王昭君本人的怨恨之情为主表达明妃与汉主之间的种种复杂感情,诸如唐代张祜的《昭君怨二首》:“万里边程远,千山行路难。举头唯见日,何处是长安。汉庭无大议,戎虏几先和。莫羡倾城色,昭君恨最多。”(1卷五百十一,5834)白居易《昭君怨》:“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只得当年备官掖,何曾专夜奉帏屏。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1卷四百三十九,4895)皆如此。
刘因以王昭君为咏史题材作咏史诗《明妃曲》:(2卷三,500)
初闻丹青写明眸,明妃私喜六宫羞。再闻北使选绝色,六宫无虑明妃愁。
妾身只有愁可必,万里今从汉宫出。悔不别君未识时,免使君心怜玉质。
君心有忧在远方,但恨妾身是女郎。飞鸿不解琵琶语,只带离愁归故乡。
故乡休嗟妾薄命,此身虽死君恩重。来时无数后宫花,明日飘零成底用。
宫花无用妾如何,传去哀弦幽思多。君王要听新声谱,为谱高皇猛士歌。
这首《明妃曲》与历代以王昭君为题材的咏史诗不同,一反那种哀怜昭君命运、指责画师贪婪、暗讽元帝好色的写法。诗人既忠于史实又不局限于史实,其诗已不是史实的机械翻版,而是主体精神、时代精神的强烈反映。这首诗一开始,就铺陈和描写王昭君的美貌,将王昭君与六宫粉黛相比,“初闻丹青写明眸,明妃私喜六宫羞”,这表明王昭君的外表十分美貌,不同一般的脂粉,而“再闻北使选绝色,六宫无虑明妃愁”,“愁”与“无虑”相对,更说明王昭君的不同凡响。王昭君是位心存社稷的刚强女子。刘因从一位理学家的角度来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刘因笔下的汉元帝也不再是单纯的好色之徒,而是一位处境尴尬的君王,心有余而力不足,诗中写道“君心有忧在远方”,这里的远方之忧指的是匈奴的侵扰。这样的诗句无法不使人联想到宋代那些面对元蒙侵略束手无策,一再屈膝的统治者,这正是诗人独具匠心之处。汉代深受外敌侵扰,耗资伤民,在边患问题上,和亲是比较明智的选择。刘因笔下的王昭君高人一筹,她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因此才会“悔不别君未识时,免使君心怜玉质”。但是“君心有忧在远方,但恨妾身是女郎”,不能身披甲胄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只有选择将身远嫁他乡换得暂时的和平。在这一点上足以看出刘因自己对这一段史实独特的看法,不同于以往对王昭君的评价,刘因不是哀怜明妃的遭遇,而是着力于描写明妃的“忠”与“义”。为君解忧,为国为民出力,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接下来的“飞鸿不解琵琶语,只带离愁归故乡。故乡休嗟妾薄命,此身虽死君恩重。来时无数后宫花,明日飘零成底用。宫花无用妾如何,传去哀弦幽思多。君王要听新声谱,为谱高皇猛士歌”。更体现了刘因理学思想影响下的历史观与人生观,一般的人是不明白明妃的深意,因此飞鸿才只带离愁归乡,而声声琵琶里却传达了一个弱女子心中不平凡的抱负,其实也是创作主体的抱负,是要谱出高皇猛士歌,要警醒君王,发愤图强,只有强国励兵才是解决边患问题的根本方法,这也正是刘因作为一个理学家,作为一位遗民诗人的理想,也是他在那个时代大环境下得出的结论,刻上了那个时代深深的烙印。
昨日的现实就是今日的历史,咏史的歌咏对象在刘因那里并不仅仅局限于传统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刘因对刚刚成为历史的宋、辽、金的兴亡,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他用史学家的客观目光去关注这段历史,用“大一统”的胸怀去衡量是非得失,往往作出非同寻常的符合历史规律的评论。如他的《白沟》(2卷十五,604):
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
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刘因辞官不就,长期生活在容城故里,曾目睹昔日宋、辽的界河(即白沟),感叹宋朝亡国的惨痛,写下了此诗。刘因生活在元初,眼见蒙古贵族对南宋攻伐虏掠所造成的“数千里间人民杀戮几尽”(《静修文集》卷十七)的局面,感慨系之。全诗分两层意思。前四句通过春秋晋国赵毋恤继承父志,伐灭代国、开拓事业(《史记·赵世家》)的故事来感叹宋太祖虽有收复幽燕之念,却无有雄心壮志的儿孙,致使其“才到中天万国明”的统一抱负化作泡影;慨叹幽燕沦陷三百余年,赵匡胤徒然模仿刘邦唱《大风歌》而无镇守四方的“猛士”。后四句意思说宰相赵普本无收复失地的壮志,讽刺屈辱的“澶渊之盟”竟成了“百年功”;后来,金邦强盛,宋室被迫南渡,江淮成了宋金国界,这不能单单归罪于宋徽宗无能,而是因为宋统治者代代奉行对外妥协投降的路线造成的。诗人直接评述,揭示赵宋因妥协投降导致覆亡的历史教训。
在刘因这首诗的影响下,元代其他的学者也有类似的看法。诸如郝经的《白沟行》:“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指出了宋王朝的衰败,实始于宋太祖放弃燕云十六州的懦弱政策。面对侵略者,斗争而存活,妥协而灭亡,这是一条普遍的历史规律。刘因《白沟》诗中就揭示了这种规律。对待国家的兴亡,刘因是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看问题,而对改朝易代中朝臣的表现,刘因却主张保持个人气节,这与他理学家的思想并不矛盾。而元代也有很多与这首诗的基调不同。如虞集的《挽文山丞相》:“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诗中把文天祥的悲剧归为命运,认为宋室大势已去,气数已尽,失败在所难免。因此他在品评历史时,缺乏那种强烈的批判精神。大概是经历长时间后,文人已无猛志长存,只剩下家国之悲了,另外诗中句句使用典故,也是其与刘因不同之处。不过作者用典自然贴切,无堆砌之感。两种风格,都是元朝咏史诗的典范。
咏史诗发展到元代,大体与登临怀古在题材上兼融,更重要的一个特点是与咏怀契合一处。其实,咏史诗自班固身后,就已悄然地发生了变化,主要是加进了抒情的咏怀成分。刘因的咏史诗,也有这个特点,其悲慨哀伤比兴深微,十分感人。
刘因对元朝政治态度,前后两期有所变化,这种变化虽然没有导致他反对元朝统治,但他后期确实对元政府有所失望,对现实生活中社会的弊病有所不满。一个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汉儒,生活在一个压制贬抑汉文化的时代,时常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正所谓“故国无家仍是客,病躯未老错呼翁”。虽然刘因并不仇视元朝,但一统天下的蒙元,并没有成为汉文化的代表,这不禁让他感到苦闷。对他来说,由谁来统治这片土地是天定的,即“天作君之义”也只能接受,但是这个政权这样排斥汉文化,却让他无法不与之离心离魄,他不禁回过头去思考作为汉文化主体的宋何以灭亡,周、邵、程、张那些他所崇拜的宋文化的代表人物,何以不能救宋?如果说:“朱张遗学有经论,不是清谈误世人”,那么宋亡是谁之罪?这个具有高度文化的汉族政权为何崩溃?这些疑问折磨着刘因,矛盾的思想又使他不便直接表达痛苦和感慨,故其咏史、抒怀之诗也表现了主体情怀,其诗歌显得沉郁而隐微。如《宋理宗书宫扇》(2卷三,504)这首诗以简练的笔墨概括了宋朝的兴衰变迁,心情凝重,令人伤怀。
天津月明啼杜鹃,梁园春色凝寒烟。伤心莫说靖康前,吴山又到繁华年。
繁华几时春已换,千秋万古合欢扇。铜雀香消见墨痕,秋去秋来几恩怨。
一声白雁更西风,冠盖散为烟雾空。百钱袜锦天留在,祸胎要鉴骊山宫。
当时梦里金银阙,百杯楼前无六月。琼枝秀发后庭春,珠帘晴卷天门雪。
棹歌一曲白云秋,不觉金人泪暗流。乾坤几度青城月,扇影无情也解愁。
五云回首燕山北,燕山雪花大如席。雪花漫漫冰峨峨,大风起兮奈尔何!
短短一首诗化用了“靖康之耻”、“骊山之祸”、“金人辞汉”等典故,用典之多实属罕见。而运用自然、化用无痕,并没有给人以生搬硬套的感觉。“天津月明啼杜鹃,深园春色凝寒烟”,从南鸟北啼喻天下将乱,宋室将危,“深园”句则点明北宋王朝已灭。但是南宋政府并不以靖康之耻为戒,“吴山又到繁华年”,讽刺南宋王朝偏安江左后仍然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而这一切终于导致宋王朝的灭亡。全诗意在探讨南宋灭亡的原因,旨在批评宋王朝政府的不恤国事,胸无大志,但非常明显,作者并不是以一个“亡宋遗民”的口气表达这种感情,对元朝的灭宋,他没有更多的微辞:对宋的态度,则是指斥大于同情。是因为在刘因看来这是历史的必然,但让他弄不懂的是为什么作为汉文化传承者的大宋会气数已尽。“棹歌一曲白云秋,不觉金人泪暗流。”用金铜仙人辞汉流泪的典故把诗人的感情传达了出来,隐含着深深的汉文化之悲,全诗比兴深微,感情隐藏的较深。对于蒙古统治者不重儒道而崇尚武力的不满情绪,刘因也以隐微的方示表达出来。如《次韵叩泮官》(3卷一,671)
误我儒冠一不成,剑花摇落动江城。心飞北阙知天远,梦入南荒觉地倾。
磊落中原千古鹿,淋漓沧海一杯鲸。太平自有诸公在,谁向南阳问孔明。
这首诗没有明写谁“误我儒冠”,但是从“剑华摇落动江城”可知所指即蒙元。“心飞”二句含蓄地说明自己在文化传承上是离蒙远而离汉近的,但“南华”却大厦将倾,这怎能不让中原之士心生失落。眼看汉文化的主体大宋已亡,而自己所生之朝又非汉统,对儒士并不重用,诗人心中不禁悲愤:“太平自有诸公在,谁向南阳问孔明。”暗责蒙元不重用儒臣,特殊的时代及复杂微妙的感情,使得刘因的一些诗写得比兴深微而寄托遥深,而这从某种意义上讲也使他的咏史诗更加耐人寻味和感人至深。
注释:
[1]《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1月版.
[2]《静修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静修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刘东岳,男,汉族,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县人,河北大学教师、讲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