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姊妹香粉
2011-08-15郝炜华
郝炜华
十姊妹香粉
郝炜华
1
黄玫瑰的母亲,冯兰花,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院后执意要出院回家。她的决定遭到医生和黄月季、黄玉树、黄玫瑰的一致反对。黄月季是冯兰花的大女儿,她习惯保持沉默,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讲话。黄玉树是冯兰花的儿子,也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他习惯用钱分析所有事情,因此他抱着那个时刻放满一万元钞票的羊皮小包,说:“妈,你尽管放心大胆地住,钱不需要担心。”黄玫瑰,冯兰花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女儿,她像任何时候一样,大脑与嘴巴同时工作,甚至有时候大脑还没有考虑,嘴巴已经说了出来。她坐在冯兰花的身边,握着冯兰花的一只手,说:“你是不是怕死,你是不是怕死在医院?”
冯兰花看着三个孩子,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我想死在家里。”
这是什么话呀,要知道,冯兰花才69岁,得的是最最轻微的脑梗塞,住院只是为了往身体里输送疏通血管和稀释血液的液体。再往深里说一点,这种病,即使不到医院里打针,也离死远着呢。
可是冯兰花又加了一句话,冯兰花说:“如果不叫我出院,下个星期我就死在医院里。”
最后,沉默的黄月季做了发言,黄月季的意思是冯兰花可以出院,她找做医生的同学到家里给冯兰花打针。她又说:“这样,需要有人在家陪着妈妈。”
这个人是谁呢。黄月季在电视台做中层领导,手下十几个人天天“黄科长黄科长”地叫着,她也时常拿了话筒出现在广大电视观众面前,向市里的某位杰出人士提简单而又深奥的问题。黄玉树是广告公司的经理,虽然是自己的公司,但正因为是自己的公司,他有了十二万分的繁忙,与客户谈判,与电视台打交道,写广告创意,找人制作片子。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对于他,再确切不过。
剩下的人就是黄玫瑰了。黄玫瑰是个自由摄影师,并且她的摄影完全不以谋生为目的,牺牲一个月的时间伺候母亲丝毫不为过,因此伺候冯兰花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黄玫瑰的身上。
黄玫瑰说:“我也有困难。”九岁的女儿悦悦需要她照顾。她的丈夫,那个做生意的38岁男子,需要时刻防备他弄个女人出现在卧室里。这些原本不算困难的,可是因为要伺候冯兰花,这些困难一下子就放大了。
又是黄月季发言,黄月季说:“你们全家搬到妈妈家里。我的车借给你,接送孩子上学。”
黄玫瑰就没有理由说不行了。冯兰花出院,黄玫瑰一家也就搬到冯兰花的家里。
冯兰花和黄玫瑰的关系不融洽,这一点两人都很清楚。在冯兰花年轻,黄玫瑰年少的时候,两人经常一星期一星期地不讲话。黄玫瑰三岁那年,冯兰花经常喊她“多”,冯兰花在一些场合,比如做饭,比如大队开会,比如和村里的妇女到苹果园拔草,冯兰花大声对别人讲:“这个闺女我不想要,是他们说是个儿子,所以才留下来,这个闺女是个‘多’。”她的头扭向黄玫瑰说:“对不对?多。”黄玫瑰在大人的哄笑中,慢慢涨红了脸。黄玫瑰慢慢地说:“你嫌我多,你把我杀了吧。”
还有一件事,冯兰花不止三次地说过:“我快死的时候,先发电报给黄月季,再发给黄玉树,至于黄玫瑰,想想再说。”
黄玫瑰看着冯兰花,黄玫瑰说:“妈,你不是老喊我‘多’吗?你不是经常说你快不行的时候,考虑考虑再给我发电报吗?”
冯兰花面无表情地说:“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黄玫瑰知道冯兰花不会不记得,她搬进她家的时候,冯兰花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客气、拘谨、生疏、紧张,好像不是黄玫瑰搬进她的家,而是她搬进黄玫瑰的家。其实她蛮可以拒绝黄玫瑰的伺奉,可是她毫不犹豫接受了黄月季的安排。并且,黄玫瑰感觉,冯兰花对这种安排期盼已久。
一天里,除了做饭、打扫卫生,陪黄月季的同学给冯兰花打针,将冯兰花扶进阳台的摇椅晒太阳,再将冯兰花从摇椅扶到床上,黄玫瑰便没有其他事可做。她不愿意和冯兰花讲话,大段的空闲时间用来看书、看电视、趴在床上睡觉。一天,睡觉醒来,黄玫瑰看到冯兰花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煤气灶上坐着一把滋滋出声的水壶。冯兰花很没精神地垂着脑袋,努力支持着等待水开。冯兰花可以将黄玫瑰叫醒,吩咐她倒一杯水的,可是冯兰花没有叫她。此时,黄玫瑰也可以到厨房换下冯兰花,可是她没有。黄玫瑰双脚搭在床边,两手撑着床沿,头缩在两肩之间,像个间谍或小偷一样地看着冯兰花。她看到水开了,冯兰花站起身,将水倒进暖瓶,倒进水杯,然后端着水杯,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卧室。
黄玫瑰感到莫名其妙的忧伤,带着这种忧伤她看着冯兰花离开的厨房,矮矮地扎着绿丝带的小马扎,银白的铝壶,雪白的平台。黄玫瑰的眼泪差一点流下来,如果生活里没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伤害,如果冯兰花是那样的冯兰花,而不是黄玫瑰曾经历的,伴随她整个童年、少年成长过程的冯兰花,那么黄玫瑰对她能多一点点爱,少一点点忽视和冷漠吗?
黄玫瑰来到冯兰花的卧房,她看到冯兰花在读一本红布包裹的厚书。黄玫瑰知道她读的是《圣经》。52岁,冯兰花从烟台市拉城镇寻芳村妇女主任的位置退下来。53岁,她跟着女儿到城市居住,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
冯兰花放下手里的书,露出讨好的笑容,她一副要跟黄玫瑰谈一谈的样子。黄玫瑰装作没看见,转身去了厨房。
2
晚上六点,女儿悦悦和黄玉树相继进门。黄玉树的身后跟着一位女子,个头高大,但是不漂亮。黄玉树说:“玫瑰,她叫张洁,是你未来的嫂子。”
黄玫瑰笑了一下,将黄玉树拉到一边,说:“什么时候弄了个嫂子回来。你谈七八个女朋友了,这次肯定要结婚?”
黄玉树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这个要结婚。肚里都有宝宝了。”
冯兰花出现在卧室门门口,她伸出手,一副老干部的模样说:“小张,你好。”
黄玉树告诉冯兰花:他们决定4月底登记,6月份结婚。
冯兰花一脸茫,说:“会改吗?”
黄玉树说:“婚姻大事,岂能玩笑!”
黄玫瑰偷偷问冯兰花:“要不要告诉黄月季?”
冯兰花说;“玉树谈了七八个对象,每次都因为结婚和人家分手,这次谁知道真假,等他们登了记再告诉黄月季。”
这一次黄玉树是认真的。4月31日,与张洁登记,当天晚上将结婚证带了回来。冯兰花格外高兴,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枚金戒指。黄玫瑰眼看着金戒指戴在了张洁的手指上。但是随即又被冯兰花退了下来,冯兰花说:“今天给你看看,结婚后再送给你。”
黄玫瑰将黄玉树要结婚的消息告诉黄月季,黄月季也非常吃惊,黄玫瑰又将金戒指告诉黄月季,并且说“我就看不惯她这副样子。儿子结婚,她拿出这样拿出那样,我们结婚她拿出什么了,你结婚只给了你三床被子,回门时买糖的钱还是你自己出的。我结婚呢,给了两床你不要的被子。”
黄玫瑰说:“我看她,除了爱自己,爱儿子,其他的谁也不爱。”
因为商量结婚的事,冯兰花与黄月季、黄玉树、黄玫瑰冲突不断。按照冯兰花的想法,不办婚礼,只请亲朋好友吃个饭。所有的亲朋好友加起来不过两桌,其中还包括了黄月季一家三口,黄玫瑰一家三口。
黄玫瑰首先否决,说:“我自己随便请朋友吃饭都要两桌,结婚仅请两桌客,不够丢人的。”
冯兰花又说:“房子不装修,只擦擦窗户,窗帘不换,床不换。”
黄玫瑰又是反对,说:“你儿子结婚,又不是别人结婚,为什么不好好收拾一下。嫁闺女糊弄着嫁也就算了,儿子的婚事为什么不好好操办?”
冯兰花的脸一下子红了,说:“我嫁谁糊弄了?”
黄玫瑰说:“你倒是想想,嫁我姐你给了什么?嫁我又给了什么?”
“还有床。”黄玫瑰说:“玉树屋里的床被上个女朋友睡过几年。有什么理由叫张洁来睡旧床,就是农村娶新媳妇也要盘铺新炕。”
然后商量举行婚礼的日子。黄玫瑰主张找先生看日子,冯兰花一口否定,说:“每个日子都是上帝创造的,每个日子都是好日子,不用看日子。”
黄玫瑰又要讲话,却看到黄月季的目光剑一般地扫过来,黄玫瑰收了声音。房间陷入了语言的空白。黄月季要回家,冯兰花却不让走,说:“还有一件事没商量。举办婚礼的钱玉树出还是我出?”
黄玫瑰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了,说:“你儿结婚,你出一点钱又能怎么样?”
冯兰花说:“我没有钱,总不能为了他结婚我去借钱。”
黄玫瑰气愤地问黄玉树:“你结婚请客的钱谁出?谁出?谁出?”
黄玉树说:“我出,我出。我结婚一分钱不花你的。”
冯兰花一下子高兴起来,她全然不顾黄玫瑰难看的脸色,她说:“玫瑰,你知道我结婚时婆家送什么彩礼吗?”
黄玫瑰将脸扭到一边,不看冯兰花也不接声。
冯兰花继续说道:“两盒十姊妹香粉、两盒胭脂、一个发卡、一只银手镯、两块裤子布料,两双袜子。那十姊妹香粉你是没有见过的,盒子上画着十个漂漂亮亮的小姊妹,就像刚刚盛开的花一样。”
黄玫瑰说:“我奶奶送给你的银手镯呢?”
冯兰花说:“家里穷,卖了。”
黄玫瑰说;“什么卖了,你送给了别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冯兰花说:“对,我是送给别人了。可是你不知道咱家里当时有多穷,我63年跟你爸结婚,你奶奶家穷得连床被子都没有,她跟别人家借了一床被子。后来那户人家的孩子病了需要钱,我没钱帮他,只好给了他银镯子。”
黄玫瑰说:“现在说起来还振振有词。别人借你一床被子,你有必要用一只银手镯报答吗?你想没想过留一点点东西给我们呢?”
冯兰花说:“那只镯子不值钱。”
黄玫瑰说:“不值钱的东西你都不知道给孩子留下,值钱的东西你更不会留下。”
黄玉树与张洁照了婚纱照,黄玉树拿回一张半人高的大幅照片。黄玫瑰认为照片应该挂在床头的墙壁上,冯兰花不同意,说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不能砸钉子。黄玉树说:“妈妈,这张照片我们只挂婚礼那一天,举行完婚礼,就拿到我丈母娘家里。”
冯兰花说:“这样的话,挂到壁橱门上吧。”
黄玫瑰气愤地说:“妈妈,玉树的岳母家都挂他们的结婚照,人家是嫁姑娘,咱家是娶媳妇,人家嫁姑娘家的都挂结婚照,你这娶媳妇的为什么不挂结婚照?”
冯兰花涨红了脸说:“好,我不管,你们爱挂不挂。”
黄玉树眼中有泪莹莹出来,黄玉树问冯兰花:“妈,我想问你,你有没有爱过我们?如果你不爱孩子,又有什么理由叫孩子爱你?!”
黄玉树的话叫黄玫瑰一时心酸,她坐到了沙发上,说:“妈,我也一直想问你,你爱过我们吗?我们家的好吃的你为什么都送给了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每次到了应该做饭的时候,你就跑到别人的家里去。是的,我知道你在村子里做干部,需要到人家家里做工作,可是你有必要为了这些工作不管自己的孩子吗?”
“还有,你动不动就到村子里喝酒,动不动就到人家家里喝酒,你喝酒的时候,没有人给我们做饭,我们姐弟仨就饿肚子在门口坐着,如果不是因为你不好好做饭,我们姐弟仨会长得这么矮吗?”
冯兰花笑了起来,冯兰花说:“我知道了,你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对我耿耿于怀,我也想问问你,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黄玫瑰有点张口结舌,她想了一下说:“恨,也许谈不上。但是爱也是非常勉强的。”
3
5月10日,黄玉树与张洁举行婚礼。因为找了婚庆公司,黄玫瑰没有事情可做。这使她有了时间端详参加婚礼的客人。黄玫瑰发现,自家亲戚之外的客人,她大部分不认识,特别是三个白发苍苍,明显来自农村的老者,仿佛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黄玫瑰全然陌生。
婚礼进行到一半,也就是张洁在司仪的引导下,喊了三声“妈妈”,冯兰花应该掏红包的时候,三位老者令人吃惊地跑到典礼台上,不由分说地围住了冯兰花。
黄玫瑰以为他们捣乱,跑上去扯他们的衣服,一位老者却回转身激动地拉住黄玫瑰的手,说:“你是二丫头吧,我是你的四大爷。”
“四大爷,哪里的四大爷?”
老者拿过司仪的话筒说:“今天我要代表冯兰花送给她的儿媳妇、她的儿子、她的两个女儿一个特殊的红包。冯兰花是个好人,她十几年如一日地帮助我们,没有冯兰花的帮助,我们早就离开人间了。”
老者开始了长长的叙述,第一个讲话的叫郝庆锋,中年丧妻。妻子去世时,他刚四十出头,四个孩子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七岁,没有人帮他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农村的男子又是诸般家务活不会做。冬季来临,孩子没有棉衣,郝庆锋搂着四个孩子,坐在炕上号啕大哭。他拿着话筒激动地说:“那一天冯兰花来到了我家,冯兰花说:四哥,你不要愁,没有棉衣,我帮你做。只要我孩子有棉衣穿,你孩子就有棉衣穿。”从那年开始,冯兰花给他家整整做了十年棉衣。
第二个老者叫郝建刚,他与妻子近亲结婚,生了三个孩子,非痴即傻。他拿着话筒说:“冯兰花从来没有嫌弃我们,她经常给我家钱、衣服,有人欺负我家孩子,她就找人家算账。我家孩子经常住院,每次她都送鸡蛋、奶粉。有一年,我孩子得了肺结核住院,她从家里拿来一床被子,送到医院给我孩子盖。没有冯兰花,我的家早就不成家了”
第三个老者年龄最长,叫郝胜铎,一辈子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因为太老,口齿非常不清楚,需要用心用力,才听清他讲了什么。他说:“我这种情况,年龄大了,就成为村子里的五保户。冯兰花组织了一群妇女,轮流到我家做饭、洗衣服、拆洗被子,一帮就是十几年。如果没有冯兰花,我早不知道死几回了。有一年我生病,三天不能大便,是冯兰花用手将大便抠了出来。”说到这里,郝胜铎流出泪来。他站在冯兰花的面前,说:“兰花,谢谢你了。”说完,给冯兰花深深鞠了一躬。
参加婚礼的客人有些动容,他们向冯兰花投去敬佩的目光,冯兰花已是泪水涟涟。司仪从没遇到这种情况,他从主角一下子变成了配角,但是他没有丝毫的尴尬,他拿着话筒,像电视主持人一样问冯兰花:“冯妈妈,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冯妈妈,可以告诉我们,你现在心里想的什么吗?”
冯兰花说:“玉树,请原谅我请了他们来。我知道你们一直对我有意见。所以我特意请他们参加这个婚礼。你们一直认为妈妈是自私的,不合格的,是不爱你们的。可是你们看看,妈妈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这样好,妈妈怎么可能不爱你们?”
婚礼的突变,令黄玉树与张洁非常不高兴。回到家里,他们跟黄月季与黄玫瑰抱怨道:“不知道举办的是我们的婚礼,还是妈妈的先进事迹报告会。”
黄月季与黄玫瑰也觉得不妥,但是守着张洁,又不能说冯兰花的不是。张洁与黄玉树进屋,黄月季才与黄玫瑰悄声议论。黄玫瑰问黄月季:“姐,那三个老人说的是真的吗?咱妈对外人真那么好吗?”
黄月季说:“我看差不多。咱小时候,村里来了个卖杏的,咱妈买了二斤杏,全分给别的孩子吃了。还有,咱们的新衣服,总被她不知不觉地送人了。”
黄玫瑰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姑姑送我一条纱巾,妈妈不叫我戴,说过年戴。我天天放学都打开橱子看那条纱巾,放在手里摸过来摸过去,可是有一天打开橱子纱巾却不见了。”
“就是”,黄月季说:“你记得爸爸有个在济南工作的朋友吗?每年春节,他都给咱家寄东西,有一年给我们姐妹仨一人寄了一条围巾,黄条条的,蓝条条的和粉红条条的,结果全叫咱妈送人了。”
黄玫瑰说:“就是。你读大学那年,我几岁来着?”
“十三。”
“你给我买了件奶白色的衣服,我只穿了一次,就叫咱妈送人了。你想那个时候,我们又哪捞得着新衣服穿。”
细细碎碎,点点滴滴,絮絮叨叨,所有类似的记忆都被黄月季与黄玫瑰翻了出来。
黄玫瑰说:“姐,妈妈如果对我们像对外人那样好,我们能这样不爱她吗?问题是妈妈只对别人好不对我们好。她对外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对咱们经常又打又骂。对咱爸也是,万般挑剔,一万个相不中,一天不吵嘴,她就浑身难受。对别的男人呢,对别人她哪个不是笑脸相迎。”
姐妹俩陷入沉思。黄玫瑰想到少年时与冯兰花一起度过的时光。家中人来人往,墙上挂满写着冯兰花名字的奖状。年轻时的冯兰花无疑是漂亮、精明、能干的,她26岁任村妇女主任,27岁入党,31岁成为拉城市人大代表,34岁被评为烟台市先进工作者。生黄玫瑰时,冯兰花36岁,任妇女主任、调解主任,负责划分村里的宅基地,很多想盖房子的村民为了分到宅基地到冯兰花家里给她下跪。生黄玫瑰时,全村人都给冯兰花送米,一篓子一篓子鸡蛋整整齐齐排在地上,排满两间屋子。
黄月季头歪过来,说:“我们有一位同事跟咱妈差不多,工作特别能干,获过富民兴鲁奖章。她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唯独对丈夫不好。丈夫跟她离婚了,所以单位的人认为她的好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
黄玫瑰刚要讲话,却见冯兰花拿着一个纸包从卧室走出来,她说:“看到玉树的婚礼,我想到跟你爸结婚的时候。登记时,你爸送了我一包青岛钙奶饼干。结婚时,家里什么都没有,床是借的,被子是借的,桌子是泥巴砌的。”
冯兰花看着黄月季,“生了你之后,家里才有了一床新被子、新褥子,可是舍不得盖,又怕冻坏你,就把你驮在肚子上,睡着睡着,你就尿我了一身。”
冯兰花打开纸包,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听这些。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这是你奶奶送我的十姊妹香粉,没想到我这样粗心的人还能留下这个盒子。”
黄玫瑰将盒子拿到手里,看到十个形态各异的姊妹在粉盒上开心地笑着。黄玫瑰说:“这个盒子有年数了,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黄月季问冯兰花:“妈,三位老人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冯兰花说:“怎么不是真的。你们不知道,妈妈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上进。那个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发生火灾我去救火,遇到惊马我去拦马,天天想的就是建功立业。妈妈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能干多了,烟台日报登过我的事迹。咱们老家档案馆里还有我的照片,我们那时候学习一名纺织女工,叫什么来,忘记了。我是学习她的先进。记者给我拍照片的时候,你坐在旁边张着大嘴哇哇地哭。”
“那个记者叫什么?”
“徐志远。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总忘不了。”
4
黄玫瑰决心寻找徐志远。她圈定了寻找徐志远的路线:先给烟台日报社打电话,询问是否有叫名徐志远的记者。日报社查询档案,给予否定回答。黄玫瑰又给拉城档案馆打电话,询问是否有徐志远这个人,回答同样是否定。她又问档案档案馆内是否展览或是曾经展览过名叫冯兰花的女子的照片,回答还是否定。
黄玫瑰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她找到一位在拉城市政府工作的同学,终于查出了徐志远。徐志远是民政局的退休干部,曾在市政府宣传部工作,1975年,采访过冯兰花。
黄玫瑰来到拉城,在公园里见到了徐志远,他站在黄玫瑰的面前,说:“我知道你找我做什么。”
黄玫瑰说:“你为什么知道?”
徐志远说:“我了解你的妈妈和你们这个年龄的人。你妈妈当年做的事情全是真的。你妈妈在你们村子,在你们公社有非常非常好的口碑。”
黄玫瑰说:“那个时代的女人都是这样吗?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吗?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的孩子?”
徐志远看着黄玫瑰,看了许久时间。他在斟酌字眼。他说:“你的妈妈是爱你的,不过,她爱的方式跟别人不同。”
晚上,黄玫瑰住在了拉城,她与徐志远在拉城火车站旁的小饭馆里吃饭。拉城火车站是黄玫瑰非常熟悉的地方,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九年的时间,她往返拉城火车站216次。216次,长长的站台,静谧的火车,从少女成长为年轻女子的漫长时光。这样的回忆令黄玫瑰十分伤感,她喝着喝着酒就哭了起来。徐志远抚了她的手背,说:“小姑娘,小姑娘,缺少了一点点母爱的小姑娘。”
嘴里边还带着酒味,黄玫瑰进入了梦乡。她很长时间没有醉酒了,但是今天,她非常容易地醉了过去。梦中,黄玫瑰看着冯兰花忧郁地看着自己。黄玫瑰说:“你愁什么呀,你得过这么多的荣誉,那么多的人认可你,你愁什么呀?”
梦中的冯兰花没有说话,她站在一朵薄薄的云彩上,云彩飘起来,冯兰花像被雨淋了的水墨画,一点点地洇湿,然后淡去。
黄月季的电话将黄玫瑰从梦中惊醒,黄月季说:“玫瑰告诉你一件事情,玫瑰你要沉住气。咱妈住的那栋楼煤气罐爆炸,咱妈,她没有了。”
悦悦,悦悦是跟冯兰花在一起的,黄玫瑰大声地地问:“悦悦,怎么样?”
黄月季说:“悦悦没有事,妈妈将悦悦压在身子底下,悦悦没有事。”
无数的声音在黄玫瑰的耳际鸣响,渐次推开,耳边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黄玫瑰将手机紧紧压在耳朵上,她听到黄月季若有若无的呼吸,她问了一个事后懊恼不已的问题,她说:“姐,如果别的孩子也在妈妈家里,妈妈会救悦悦还是救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