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爱情
2011-08-15吕保军
吕保军
姑姑的爱情
吕保军
吕保军,河北省邯郸市人,系河北省作协会员。百万字作品见于全国各地报纸杂志,作品入选多种版本,曾多次获奖。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广西文学》、《红豆》、《百花园》、《短小说》、《辽河》、《金山》、《微型小说选刊》、《华夏散文》、《意林·原创版》、《做人与处世》、《辽宁青年》、《羊城晚报》、《扬子晚报》等。
1982年春季的一天,有两个陌生人打听着找到我家,对我爷爷说,你家绫子突然得了急症,快去看看吧,晚了恐怕就见不着人了。绫子是我姑姑的名字,这两个人肯定是姑姑婆家大岭镇的人了。
爷爷二话没说,跟父亲两人推起自行车,急三火四地转头就走。慌得奶奶颠着一双小脚,去央邻居帮忙套驴车。母亲急急地把正在巷口疯玩的我唤回家,随后我们坐上驴车朝五里外的大岭镇赶去。奶奶一路上哭哭啼啼的,母亲一直在宽慰她。哪知刚走到半道,恰遇上往回走的爷爷和父亲。爷爷铁青着一张脸,朝奶奶吼道:“甭哭了!走,快回去。”不明就里的我们,只好又稀里糊涂地赶回来。
到了家听父亲一说,我们才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我姑姑根本就没有得病,是她在婆家不守妇道,趁姑父不在家,跟别的男人偷情被婆家的人堵屋里了。姑姑婆家的人办得很绝,他们悄悄从外面把屋门锁了,打发人给我们娘家人报信。一辈子要强的爷爷哪丢得起这个人?当场表态:她活是你王家的人,死是你王家的鬼。是死是活任由你们处置!爷爷扔下这句硬邦邦的话,掉头就回。
唉——,我这老脸是没法见人了!爷爷不住地叹气。一向胆小怕事的奶奶更没了主意,一叠声抱怨:“我的小祖宗哎,你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想作死呀你!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哟!”
那年月,乡间女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宁叫工人搂住腰,不叫农民招一招(碰一碰的意思)。她们没有一个不是做梦都想嫁个吃皇粮的!就像我的绫子姑姑,因她模样俊俏出众,嫁的是大岭镇一个在城里上班的男人,每月都有钱挣,姑姑的穿戴吃喝自然就格外出类拔萃。当她们头上还蒙着厚厚的围巾时,绫子姑姑早换成了色彩靓丽的漂亮纱巾;当她们脚上还穿着粗布棉鞋时,姑姑已换上了锃亮的皮鞋;更别提那些乡下罕见的毛料裤子、鸭绒袄了。姑姑成了附近各村女人们羡慕的对象,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谁知她有福不会享,竟办下了这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呢。
父亲一直偷偷探听着我姑姑的消息呢。两天后他说,绫子的男人从城里回来了,扬手打了绫子一巴掌。但男人却不愿意跟她离婚,男人说只要绫子跟那人断了,还继续跟咱绫子过日子。母亲就拍着巴掌感叹,这是咱家绫子命好,摊上了个好男人呵。换个心狠的,出了这等丑事是非要离婚不可的。只盼绫子从今往后跟人家好好过吧,婆家条件那么好,附近各村的女人哪个不羡慕呢。说得奶奶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没想到过了几天,姑姑婆家又托人捎信来,说姑姑竟跟那个野男人私奔了!奶奶闻听,立刻呜呜地放声哭嚎开了。爷爷气得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不让人在他跟前提起绫子二字,他说只当没生养过这个闺女!
此后很多年,都没有姑姑的消息。有人说,没准绫子被那野男人卖到山旮旯里了;也有人说,八成是绫子跟那野男人跑到国外去了。这时候,我奶奶已瘫痪在床一年多了。她在爷爷跟前不敢吭声,背地里却时常流着泪念叨我姑姑的名字:绫子哟,你真的不要娘了么?你若再不回来,恐怕咱娘俩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奶奶嘱咐我父亲暗地里打听着点。有一次父亲听人说,在六十里外的张各庄集市上见到过一个模样仿像我姑姑的人。父亲特意到那一带去打听,结果无果而返。
转眼已是十年光阴。到了1994年,我已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这年冬至的前一天,母亲忽然神秘地悄声对我说,你姑姑就要回来了!我姑姑?哪个姑姑呀?我一脸迷惘地问。母亲嗔责说,就是你绫子姑姑啊,你小时候她待你最亲了。我脑海里努力搜寻着关于姑姑的印象,不得不承认,在我的模糊记忆里已找不到她的音容笑貌了。
但家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奶奶硬是让父亲把她从炕上扶起来,不停地仰着泪眼朝门口张望着。年迈的爷爷嘴上不说什么,可我能看出他在故意掩饰内心的激动,颤抖的手抓哪儿也不是。倒是父亲和母亲脸上喜气洋洋的,跑前跑后地收拾着,准备迎接姑姑的到来。得知消息的邻居也前来道贺,听说绫子要回来了?天大的喜事呀!有十多年了吧?能团聚真不容易呀!
从上午九点开始,大伙不约而同地聚拢到我家大门口准备迎接。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才望见一辆红色的桑塔娜轿车开了过来,开到我家门外“吱嘎——”一声停住了。车门打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一身雍容华贵的穿戴很洋气,却掩不住脸上的沧桑痕迹。大家蜂拥而上,亲热地嘘寒问暖着,簇拥着她朝家里走。一进门望见瘫痪在床的奶奶,她叫了一声“娘”!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地,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奶奶也哭得呜呜咽咽的:绫子,我的绫子!可想死为娘了啊!这不是在做梦吧,啊?爷爷的眼圈也红了,他佝偻着身子上前想搀我姑姑起来,姑姑却趁势搂住爷爷的双腿哭起来。父亲和大伙都解劝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儿好不容易团聚了,该高兴才是呀。好一阵儿,姑姑才破涕为笑了。她大声吩咐我的姑父——一个朴实高大的山东汉子,赶紧从车上卸东西,姑姑带了那么多的“回门礼”:除了几大盒高级补品,和一些包装精致的糕点之类,还有鸡蛋两篓,鲜鱼一筐,肉半扇子,水果十几箱子。姑姑连声嚷着,这都是自家产的,想让大伙都尝尝!
爷爷、父亲陪着姑父喝酒拉家常,姑姑和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母亲说,绫子,快说说,这些年你咋过来的?姑姑说,当年随他私奔后,辗转来到百里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落了脚。两人先是做些小买卖,后来承包了村东一片荒坡地,开始种果树。起初很是艰难,借钱打井、开荒翻地、贷款买树苗,姑父从零开始学果树栽培。好不容易看到树挂果了,没想到村里有人眼红了,三天两头来找茬儿闹事。姑姑害怕了,说,这里不容人,不行咱还是走吧。姑父却不答应,他拿着合同上县里找亲戚求熟人帮忙,终于打赢了官司。有了这次教训,姑父在村委选举时,通过公开竞选当上了村主任,并允诺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这才算在村里扎下了根。姑父带领村民们办养鸡厂、种草莓,如今已初见成效,姑父的威望一天天高了起来。而他当年承包的果园也见了效益,每年数万元的进项,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姑姑兴奋地讲着,讲到动情处,激动得一张脸红扑扑的,仿佛年轻了许多。母亲深情地说,绫子你也见老了,这些年没少吃苦吧?姑姑微微一笑说,苦是吃了一些,不过跟他在一起,倒也没觉得有多苦。母亲却爱刨根问底,说实话,绫子你当初咋下了恁大的决心哩?
姑姑沉思了一下说,他老家在山东,打小父母双亡。自从入赘到大岭镇当年我婆家的对门后,那家人把他当牲口使唤,还不让吃饱。我可怜他,没来由地牵挂他,总偷着给他送吃的。而他只轻轻一句话,就俘获了我的芳心,他说,如果你感到寂寞无助的话,就来俺肩膀上靠一靠吧,靠一辈子都没关系。这句贴心的话,让我一下子泪如泉涌,只有他,看到了我光鲜表面背后的凄凉。那时候,人人都说我是在福窝里,却没一个人知道我的苦楚。男人在城里当工人,一年有十个月不着家,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凭啥让我一个女人独守空房?男人是没少给我钱花,可我要那么多钱有啥用?一天天混日子浪费青春,我一点都不开心!男人每月究竟挣多少钱我不知道,他也从不想让我知道!其实我抓得到手的,只是一些零花钱而已!假如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在身边,哪怕跟着他吃苦受罪也心甘情愿!
有时也想,我跟这个人私奔出来又吃苦又受累的,值么?说不上值不值,但我决不后悔。刚种果树那几年是很苦,可我俩一起下地一起收工,我在这边除草,他就在那边给果树整枝。虽然看不到他的影子,却听得到他悠扬的口哨声,能时刻感受到他就在我身边!不怕嫂子你笑话,我为他煮两个鸡蛋增加营养,他却舍不得吃,又拨回我的碗里。每天傍晚收工时,他总是弯下腰蹲在我面前。我说你也累了一天,算了吧。他说,让俺背背你吧,只当给俺解乏了。……
姑姑说着说着,泪又下来了。母亲也陪着落了泪。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虽说暂时苦一些累一些,却抓得住一个男人的疼爱,我幸福就是他最大的幸福,还苛求什么呢?有什么比得过一个男人把你捧在心尖尖上更幸福呢?所以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我感觉很充实很满足。咱们女人的幸福,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就像穿在脚上的鞋子,舒服还是硌脚自己最心知肚明。
那一天我偶尔去厨房,诧异地看见她们两个女人边拉呱边落泪。
后来闲聊时,母亲跟人谈论起姑姑,感慨万分地说,有一种男人,值得女人为他私奔,因为他能给心爱的女人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