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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我与杨克的无关,形成的有关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2期
关键词:杨克诗集广州

秋初,我在台北初次见着了老朋友杨克,十年而新交,这种友谊很快就让人熟稔起来。诗兄诗妹江湖义气,啥事不能帮?一本生命中最特别的诗集,孕育而生。

杨克回广州后,他跟我又前后脚到北京参加不同研讨会和诗歌活动。在新浪博客上看到彼此这样的漂游,有点奇怪。当我17日与北京诗友聊天时,他们说:“前几天杨克才来又走,现在则是跟你聊着在台北的杨克……”在别人的眼中溜转着他/我的形象,那感觉有点“存在主义式”的捉迷藏。我从北京回来后,杨克于广州传来了诗稿档案,忙碌中的我调适了读诗的心情,以诗人的角度来看这样一本精选诗集,而非编辑身份匆匆校读。读毕我恰好又前往福州交流。而此时,我静心写序,思维中隐隐闪动我从福州带回的记忆,重迭着杨克的诗观或者就是前面所感知的,一种奇异的时空视觉,杨克以诗句重放着我近两个月来的移动记忆;我在想,是否在这两个月的漂流里,又涵盖着20年来岀入大陆的影像。比如,当我读到《人民》里几句“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互相取暖。/就像肮脏的零钱/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我在北京、台北、宜兰、台南、福州、嘉义的马路上、火车站、巴士站、捷运地下道、图书馆、美术馆、百货公司、餐厅、学校……这些在生命中永远有崭新面貌,不断遮盖和涂改着旧有印象的风景。那些走动其中的人,包括我这个过客,都是不停从这地移转到那地,像零钱被利用、被看不见的手递给另一只手。有时我们上一秒被增值为钞票,下一秒又被找成一把零散的钱。我在心中浮现“价值”二字之际,也为杨克观照俗世、体味人民处境,在俗世的过眼烟云中提炼珠玉诗句,且将人民化身一尊尊堕世的菩萨。行脚中的我与我们,不就是修此生、悟世道、走一生的芸芸众生?吊诡的是这首《人民》,居然在杨克先前在大陆出版的个人诗集被挡下来,在付梓前要求去掉它。故台湾版的《有关与无关》,算是杨克笔下的《人民》组诗全貌,首次以结集出版形式与读者相见。

杨克这名字,台湾读者不熟悉。加上他行事低调,连要出版这样重要的诗集,他的简介仍不够明朗。我只好在序文中多少透露一点,有关杨克的生命迁徙。1991年他从广西南宁到广州工作,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赴大陆,搭轮船从高雄岀发到澳门,过韶关、到国父故乡中山县、珠海等地旅游。广州虽自1980年成为内地首个开放经济之城,但对我这个台湾大学生而言,一切都只像是在起步开跑而已。晚上七点,我走出了饭店,到地陪说的附近夜市逛,大塑料棚挂一盏灯泡、几摞旧书旧文物、两三把锅炉将上桌椅几张,甚至是两条港台过去的牙膏、洗脸皂,铺在地上一块布,就这么小生意地营生……除了几条重要道路铺了柏油,一转进巷弄,就是黄土路。车子颠颠跳跳,我睁大眼睛看着一个奇异的世界,路边上的人也好奇地瞧着这异乡的观光客。这年的广州,来了一个诗人长居;也通过了一个年轻女诗人的眼睛,发现这“躁动新生儿”茁长蜕变前的最后农村样貌。

我来了,却又回到台北,写女性觉醒的诗文。杨克则留居广州,默默地写下一系列可说是大陆最早发端的城市诗。收录在这本杨克的超级精选诗集《有关与无关》,分成“精制”、“新裁”、“拔萃”三大辑。从辑名便能知晓作者意图精锐尽岀地呈现前半生的重要诗作。身为编辑策划人,我私心地将内文第一篇由《人民》,改为1984年创作的《走向花山》。为什么?为了带岀杨克的文化血肉、书写底蕴、思考的转折,是从乡土关怀逐渐随人生路径而转到城市,且此组诗一开始“欧唷唷——”吆喝的是山谷的壮族人,诗中的火焰、兽皮鼓声、狂放舞蹈的人影,杂着一声声“尼罗尼罗’。如此自然活泼、野趣横生的诗句恰对比迁移广州后,杨克沉默地散步过商场与街道,以文字替代他的呐喊,转型为观察森冷玻璃围幕大厦、处处商品消费的物欲横流、金钱挂帅的工商结构。将这首诗置首,是我对杨克成为21世纪大陆重要诗人的致意,也是警讯。

回到1991年,如果我们相遇,两个诗人将谈些什么?肯定不会是城市诗。至少我的台北经验,无法与南宁来的杨克对话。城市诗在台湾很早就有前辈关注、书写;从杨华在日治时就写岀《女工悲曲》(1930年)、政治难民的外省诗人辛郁写的《顺兴茶馆所见》、南投诗人岩上《更换的年代》,后来的向阳、林彧、陈克华、林耀德、白灵、杜十三,以及前辈女诗人蓉子、张香华、李元贞、朶思,大玩后现代拼贴的实验前锋夏宇、小资浪漫的曾淑美、陈斐雯,也包括爱逛艺廊跟书店的小太妹颜艾琳……这群台湾诗人写的城市样貌,基本上横跨80年来的农村转型城乡、强人政治气压下的风云诡谲、性别意识的发动或觉醒、跨界创作的可能延展、爱情与婚姻体制观念的动摇、解严之后的民主台湾。但隔着大海的两岸,一边是政治引发的异位性皮肤炎,常闹过敏,这边抓抓那边抠抠;一边是饥肠辘辘的孩童要长大,不管啥工作也要拼命挣钱以养大自己,道德尊严不值一文钱的粗鲁莽撞。两岸皆在冒气儿,都充满生气勃发的姿态。

可,当时我不能讲台北,杨克无法说广州。因为俩人的生命跟两座城市经验,没有交集。唯有这样,当我展读《有关与无关》时,我才能重新认识杨克与广州。他们20年来变化之巨,从珠海变成工业区、广州办2010亚运,从福州诗友说“杨克以前瘦瘦的,青年俊秀呀!”可我一见面杨克就福态相啰,也好看呀。就像广州变成今日大都会,人民富了,懂得亲近文学艺术了,让我认识的南方诗人们有好的工作(黄礼孩天天看美女帅哥跳舞、又搞雅致的诗集出版工作,傅天虹搞出版又是大学教授,还有诗人是在报馆的、任官方文职的……),安身、立命、较早得到一个定位的锚,能专心写诗、做自己喜欢的,没啥不好。世界总要改变的,诗人在这种变动中,不管外围怎样崩裂分解、重组新构,一个好的诗人总会坚持写下他的诗,而非自欺欺人“先赚10年钱,再写后半辈子的诗”;阿Q诗人在内地我看得多了,等他提笔仍重拾旧调、不然就拿年轻时的锦上花、下海挣钱的当年勇,要别人视为奇迹。而这些故事呀、奇迹呀,还不如一小段杨克的诗呢:

你使我感到纯洁,纯真

虽然我再也回不去了

凄楚之感糅合些莫名其妙的欲望降临

抽一支烟,再想象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在苏小小墓前千百年前也为某地名妓

遭遇激情,然后伴君拔剑平天下

捏着裙子冒充淑女,留一风流说法

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永远神秘,但很安全

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杀伤力

呀,呀,或许这两种虚构都不对劲

可要男人停止幻想比不让一个女人照镜子还要难受

——《信札》

多诚实的诗人,多令人讨厌的杨克!干吗把大家心中的遗憾说出来呢!他肯定辩驳:“这是说我呀。”是呀,但世上总还有跟你一样的傻子,不从商不下海不赌输赢,只能多年后回头空想,怎么当初不嫁给谁或不答应那份油水多的肥缺,如我一般虚构着再也无法重回的20年呢?这些句子让人边读边忿怼,又不禁微微悲伤,这算是两岸对诗过于坚持且只经历一种单纯人生的笨蛋,一种同理心的抚慰词吗?当别人炫耀着他得来的财富、几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几段可悲可笑的婚姻、几段际遇非常的故事,可想而知,杨克与我会是对面沉默听讲的人。我们不是没有故事,而是了悟太阳底下已经没有新鲜事了。不然,有关、无关之事怎能入诗?

禽流感跟鸡鸭有关 甲流跟猪无关

非典跟果子狸关系依然暧昧

这不是医学问题 是能言之人使动物担替了罪名

窃书不为偷 薯条也不等于土豆

下跌都可以负增长名之

不会说话的动物 找不到律师为其辩诬

911与基地有关 真主党跟真主无关

如今阿富汗的爆炸闹不明白跟拉登有关无关

拉登就是一只果子狸 在岩洞树洞土穴中

与穿山甲 鼹鼠勾肩搭背 昼伏夜出

美国人要对付他也得变成野兽 有趣有趣

……

前几天两个在长途大巴上咳嗽的民工

正是差点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人物的中国工人

他们被全车乘客投票表决丢进冰天雪地里

在这个国家 很多人装出跟民主无关

可有时他们不得不偷偷使用这个法宝

来对付那些比他们更弱小无助的人

——《有关与无关》

这首诗包含许多从广州辐射出去的意象,也将广州的辉煌与残酷,都收拢于一诗中。广东靠山面海,山珍海味“烩”成八大菜系的粤菜,难免市场里禽与兽杂聚、人与兽接触繁多,乃形成疾病链的连锁反应。加上广州人多、岀入流量号称内地第一,兽疾、人流、扩散、卫生问题最易从一地流行至国际,广州近年来已几次成为禽流感、非典、超级感冒病毒的发源地。当广州被称为中国的“聚宝盆”,它也必然是藏污纳垢的大本营。前三句是喻广州的不名誉隐疾,后两句一说道德沦陷、一讲股市起跌的分析虚话,而这些都可以谎言、美言、夸言化妆之,唯动物没人替它们说明被杀、被噬、被毁的立场。人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遇到人鬼合体的恐怖分子,美国只能将其视作动物,与之沟通的言行也只好野兽化。杨克写这首诗的用语仿如激光刀,他穿透看来完好如初的皮相,直指内部沉疴,挑起病理做切片检验,所以,字字犀利、精准无比地提说了广州及大陆的问题。这些无关,都是建构大众相关的生活网络,但此一息息相关的人与世界、人与大自然、人与动物、人与政治……通通被划分成“X”与“O”的是非题,杨克刻意用两极互动的道家哲思,讽刺那些蒙眼过活、头痛治头的冬烘先生们。无奈的是,冬烘先生常常掌握着决定权,因此,他写自己遇到的这几位:

北方某出版社

《石榴的火焰》即刻付梓

社长临时决定召开社委会议

专门讨论我的诗集

——其中写人民的一组诗

难以判断有碍还是无碍

为了平安过年

不如少些忐忑

哪怕《人民》根本就不会惹事

也只好决定让诗集胎死腹中

三年前我的另一部集子

《人民》也被抽掉

好像拔掉口腔中的一颗疼痛的龋齿

——《一组诗再次摧毁我一部诗集》

任谁看了都替杨克难过。为何一个关注广大民众的诗人,他写的《人民》竟一而再地被阻挡收录在集子里?更何况杨克笔下的这些芸芸众生相,不独在大陆显现,也在台北乃至纽约、巴黎、伦敦上演。尽管这组诗伏流般地在网络上流传、也出现在大陆的某几本诗选里,却无法光明正大地收于杨克个人的内地出版品中。难道杨克写的人民,是对伟大的、崛起的中国的一种轻慢?于焉,下次,我与杨克见面之时,定有更多对谈的话题。我们可以谈漂浪与定位的人生是否影响了创作?可以讨论诗人能否从事商业性质的文创工作?广州与台湾的城市诗有哪些异同?当然,我们要先从人民谈起,谈这20年来的两岸人民这些有关与无关,以及他们到底形成了何种新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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