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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土豆的人

2011-06-01张海龙

读者·原创版 2011年9期
关键词:苞谷洋芋土豆

文_ 张海龙

忘记他们,整个世界都会老无所依。

陈庆港,《杭州日报》首席记者,代表作《走出北川》获得52届荷赛突发新闻类一等奖。

凡·高名作《吃土豆的人》

1

荷兰画家凡·高有一幅名作《吃土豆的人》,画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贫穷。

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看起来并不是很美、很艺术的画?

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里,凡·高讲了他的道理:“我想清楚地说明那些人如何在灯光下吃土豆,用放进盘子中的手耕种土地……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食物。我要告诉人们一种与文明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跟凡·高一样,摄影师陈庆港也想用镜头呈现出贫穷的中国农民是怎样活着的。那是与我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那是一个与飞速崛起的时代并行的乡村中国。为了保证纪录的真实与完整,他选用了10年这个时间跨度。10年里,他每隔一年都循着同一路径抵达中国中西部这十几户人家,就像游子重返家乡。

在陈庆港之前,没有其他像他这样的人来过这些村庄,更不用说像他这样10年里定期必至。那些农民起初当他是个来过就走的记者,向他递状子喊冤屈说官司;来得多了便见怪不怪,当他是谁家的远房亲戚,给他卷个烟卷递个洋芋土炕上让个地方;再后来成了熟人,就干脆当他是村口的一块石头戳在那儿,看见也当看不见。就这样,他用10年时间在农村扎下根来,然后看到更多真实的底层生存状况。

你知道,这个国家正在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马拉松,生活烈火烹油,经济发展令人血脉贲张。人们熟知的,是大城市和现代化;人们谈论的,是GDP和新经济。在单向思维与催眠信息里,人们固执地认为,大国正在崛起,中国领跑世界。

可是这个摄影师不合时宜地抛出了一堆照片和10万文字,说,瞧瞧,中国还有这样一群穷人,别当他们不存在。他像农民种地一样,笨拙地记录下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他的镜头从不说谎,让贫困真相立此存照,让生存细节凸现真实。

10年执拗,成书一册—《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

2

第一次目睹贫困,是在陕北的一孔昏暗的窑洞里。

那种真实、切近的贫穷,他至今历历在目—

“那种穷法用语言根本形容不出来,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还不够……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穷的人。当时我就傻了,像是被一巴掌给抽醒了。后来,我成天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想知道中国还有比这更穷的地方吗。在那种贫穷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感到羞耻……”

他几乎马上就给自己的镜头赋予了使命—拍摄中国最贫穷的农村。

他给民政部扶贫部门写信,申请要一份中国贫困县的资料,以作调查索引。民政部很快回复了他,并提供给他一份全国数百个贫困县的完整资料。接下来,他按照那份资料跑了一趟中西部,从各省区民政部门那里要来贫困村的资料,随机抽取了这十四户贫困家庭—

甘肃省岷县李沟乡纸房村六社:车应堂家、车换生家、车虎生家;

甘肃省宕昌县毛羽山乡邓家村:郭霞翠家、王实明家;

甘肃省武山县马力乡双场村:李德元家、王想来家;

云南省镇雄县安尔乡安尔村坪子社、小米多村水井弯社:李子学家、高发银家、王天元家;

云南省会泽县大海乡二荒箐村公所马家凹子村:蒋传本家;

山西省大宁县太古乡坦达村:史银刚家、李栓忠家;

贵州省毕节市朱昌镇朱昌村七组:翟益伟家。

以此十四家为代表,那些长期被忽略的贫困现实在陈庆港的镜头中留存下来。

车换生家,男主人拉架子车讨生活,捆绑、过磅、装车,然后拉着2500斤药材跑3公里,再卸完货,一次只能挣到2块钱人民币。就是这2块钱,也不是天天都能挣上。他家只有1亩地,半亩在1里远的东边,半亩在2里远的北边,如果没天灾,粮食只够全家3个月的口粮。因为碗不够,所以每次吃饭总是女主人看着爷仨先吃,等他们吃完后她再吃。

李德元家,地里收的粮食仅够5口人3个月的口粮。政府供应的救济粮5角钱一斤,没钱买,只好作废。10月份,家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完后,李德元和张玉萍领着大女儿李双环外出讨饭。

王天元家,去年收下的苞谷今年4月份就吃完了,地里的苞谷要到8月才熟。去年收的洋芋今年1月份就吃完了,现在在挖地里的洋芋种吃。全家6口人一年要吃粮3600斤左右,每年都有三四个月没有粮吃。

李子学家,家里拿不出学费,李文福和妹妹李文萍不再上学。由于欠着别人1000多元买粮钱没还,债主就让李子学帮工抵债,点苞谷、背粪、背草、盖房子、锄苞谷地,什么活都干,一天抵10元钱,在那吃饭抵8元钱。

目击的贫困现实越多,手持相机的陈庆港越感到羞耻。因为这种克服不了的羞耻感,他决定深入下去一探究竟。

一旦迈出探寻的脚步,真相就像被一层层剥开的洋葱,让他泪流满面。他发现,现在的中国社会形态,不仅有21世纪的生活样本,还有20世纪、19世纪、18世纪的生活样本。所有生活样本混杂并处,就像断裂的岩层里挤满了矿石样本。一句话,贫困作为事实大面积存在着, 这才是真实的中国。

可是,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你看不见的,他替你去看见。

3

因为食物稀缺,所以“民以食为天”。

在书里,他多次提到洋芋,那是穷人们主要的口粮。洋芋就是土豆,整个中西部都是这个叫法。看看这些“吃土豆的人”吧。

2004年,车换生家收了200斤小麦,600斤洋芋。

2004年,蒋传本家收了5000斤洋芋,500斤燕麦。

车应堂拉砖翻了车……坐了一会儿后,他一口气把半个馍和4个烧熟的洋芋吃完,双腿又有了知觉,来了劲,就先用两手撑地,慢慢站起来。

结婚那天,罗天全一早出发,中午到了小妹家。罗文秀做了苞谷饭,还有烤洋芋和酸汤,招待新女婿。

……

“穷苦农民”是画家凡·高和摄影师陈庆港“命中注定的主人公”。

凡·高这样形容那些穷人:“他们看上去就像野兽……都有张黑色或土褐色、被太阳晒焦的脸,他们倔强地在土地上劳动……晚上他们回到窝棚里啃黑面包,喝水。他们的劳动使得别人可以省去播种的辛劳,为了生活,他们努力收割,却只是维持生计。”

仔细看去,这些“穷人”如此相似,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气质,他们的犹疑,他们的软弱,他们的无奈,他们的惊恐,他们面对土豆时的神情全都如出一辙。在这苦难的人世间,这些穷人们从来都是老老实实耕种土地,挣得食物,对生活别无奢望,但日日劳作,却连维持生存的基本需要都很难满足。

除了无可抵挡的贫穷,坏运气也几乎伴随着每一户农民家庭。

2001年农历正月,李文福到河南打工,被人拉到离郑州不远的中牟县的黑砖窑里,干了四个多月,没有拿到一分钱。

2003年,上初三的郭春燕患上神经衰弱,不能再上学,在宕昌县看病,前前后后花了1900多元钱。

2003年冬天,郭成松肺部感染,得了肺炎,治病花了500多元钱。

2004年正月,蒋厚忠癫痫病发作。

2004年6月,翟益伟的老婆李萍会在浙江黄羊矿洞里拣矿石时被埋。

……

为什么?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劳而无获就是他们的命运?

仅仅记录“活着”,显然非陈庆港所愿,因为“活着”本身并不能够作为人生的最高价值而存在。他想追问这时代的对错根源,探究所谓贫困现实的真相,并努力寻找一切变化的征兆。他内心有种冲动,就是想让这些“沉重物”激发出灵魂的丰盈,让我们生出恻隐之心,去和那些“吃土豆的人”对视片刻—他们需要关注。

他被这样的数字弄哭过:2004年,二荒箐村人均年收入人民币370元,粮食285斤。

4

“十四家”的故事,结束在2010年的春天。

以“夏秋冬春”四季为纵轴,单独拎出“2000年、2004年、2007年、2010年”4个年份为横轴,让生活的标准线一路向上,总算让故事在结尾的春天里略微明亮起来—

2009年农历7月,车应堂家拆旧屋建新屋,10月搬进新屋。

2009年,车换生打工挣了9000多元钱。这一年他做了200多天工,是他打工以来最多的一年。2010年正月,新屋开工。新屋有4间房,砖墙瓦顶,坐北朝南。

2009年,车虎生家重新开始养猪,总共养了9头。2010年农历三月,他家买了一辆价值6680元的农用三轮车。

……

这“十四家”任何一点好的变化,都会让陈庆港感到欣慰。他试图借此看到这10年里中国农村贫困地区更多的变化,看到中国数以千万甚至上亿计的贫困人口正在摆脱贫困的全部努力。有时,他也会问自己,这10年跟踪记录意义何在?关注贫穷又能给这个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国家构筑怎样的社会价值?

他说,正是他们的贫穷才成全了世界的富有,而繁华世界早已将他们遗忘。这不公平。

而忘记他们,整个世界都会老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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