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对魔镜幻化人生的阴暗女巫
——马华女作家黎紫书小说研究
2011-04-13金进
金 进
(马来西亚拉曼大学中文系,吉隆坡 62400)
文学研究
日对魔镜幻化人生的阴暗女巫
——马华女作家黎紫书小说研究
金 进
(马来西亚拉曼大学中文系,吉隆坡 62400)
马华女作家黎紫书是世界华文文学最值得期待的作家之一。从《天国之门》《山瘟》开始,她的作品对人性阴暗面的透析和挖掘就已经震动华文文坛。近些年来的微型小说或对马共历史进行重读、或对凡俗人世精心揣摩与书写、或对宗教神学的体味与解构,都使得她的创作变得更为复杂。此处且从艺术实践、日常生活和神性解构三个角度,试图对黎紫书的创作进行把握,勾勒出这位成名于大马、盛名于台湾、漂流在大陆的作家的创作心路。
华文文学;马华小说;黎紫书
读黎紫书的小说,特别是早期短篇小说集《天国之门》《山瘟》,脑子里有着一幅幻景:在热带雨林的深处,有一间缀满各种菌、藓、苔、蕈,深藏在密林深处的小屋,在阴暗、污秽的房间里,堆满着瓶瓶罐罐、陶瓮陶壶,一个低垂着头颈、头发爬满毒蛇蜈蚣、手指硕长、目光阴鸷的女巫,正用右手从各瓶罐中不时抓出一只只毒虫,而左手持着结实的石捣,不停地有节奏地捣碎着这些毒虫。许久,她会起身将自己捣出的毒汁慢慢地滤到一个透明的瓶中。从第一部微型小说集《微型黎紫书》(1996)到后来的《天国之门》(1999)、《山瘟》(2001)、《无巧不成书》(2006),再到 2009年最新出版的微型小说集《简写》,女巫黎紫书总在自己的阴暗空间中,过滤着社会人生中的毒汁,用那阴冷浓稠的毒汁告诉世人在这个污浊世间中有着让人透不过气的郁闷、沉闷、阴暗和无奈。女巫捣毒汁的配方,满含着她对世间的理解、感受和诅咒,她的诅咒和她捣出的毒汁一样,虽对世人与事无补,但让我们看得触目惊心,心灵颤栗。
一 魔镜中的绚烂:艺术实践的先锋者
黎紫书 1971年生,原名林宝玲,是当代马华文学的当红作家,被王德威列为 21世纪华语语系文学中最值得期待的作家之一。①参见陈芳《文学可以“发愤以抒情”——王德威教授专访》,载香港《明报》,2008年第 10期,第 50页。在此文中,王德威提及的代表性作家有陈映真、黎紫书、郭松棻、李天葆、莫言、王安忆、贾平凹、董启章等人。1995年第三届花踪马华小说奖首奖,之后接连获得第四、五届的同一奖项,外加第四届散文首奖,第五届小说推荐奖,第六届世界华文小说首奖及小说推荐奖,第七届小说推荐奖,是获花踪大奖最多的马华本土作家。第四届花踪马华小说评审张抗抗对其激赏有加:“我来到吉隆坡后从报章上看到黎紫书的得奖感言 (注:黎紫书是上届《花踪》马华小说奖得主),知道她才 25岁左右,就吃了一惊,怎么 25岁的人可以写出这么样的作品呢?刚读她的小说,不会觉得她是 24岁的年轻人,她对生活的体验很深入。想想看,25岁才刚过少女的阶段,文学作品应该是类似女孩子多愁善感的那一种,可是黎紫书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她应该受到重视。”②此为第四届花踪马华小说推荐奖张抗抗的评审意见,参见《星洲日报·花踪·文汇 4 》,《星洲日报》1997年版,第 1 13页。而第六届花踪评审李欧梵在评价《国北边陲》时直言:“这个作者不简单,不管她的背景如何。”③《第六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决审会议记录》,《星洲日报·花踪·文汇 6 》,《星洲日报》2001年版,第 1 8页。这惹来不少马华作家们嫉妒的眼光,有人满怀醋意地说是《星洲日报》的襁褓捧起了黎紫书,造就了黎紫书现象。④黎紫书编著的《花海无涯》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卷辉煌的记录,黎紫书宛然花踪舞台上最耀眼的发光体,所有仰望花踪的年轻人也都在仰望她,仰望并憧憬。当然也曾有人怀疑她只是主办当局刻意塑造以为花踪造势的一个‘人工星体’。因为黎紫书本身正是《星洲日报》的记者,便难免引起某些人的怀疑与猜测:这些人在私底下讨论主办局会不会用演艺界那一套,给花踪制造一个‘文坛明星’,也给《星洲日报》制造一个‘作家记者’?”参见黎紫书编著《花海无涯》,吉隆坡:有人,2004年,第 9 8页。然而,黎紫书终于用自己的实力使误解自己的同道心服口服,她分别于 1996年获第 18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于 2000年获第 22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中国大陆的两大核心文艺刊物《上海文学》《花城》,前者在 2005年 9月刊发黎紫书代表作《七日食遗》,后者早在 1999年就推出了黎紫书的《蛆魇》(2月号)和《推开阁楼之窗》(4月号)。
早期的黎紫书才气横溢,以才气御笔,磨练着自己幼稚的笔头,期待创作上的突破。《微型黎紫书》是黎紫书的第一部微型小说,这本集子里叙事手法老到,叙事方式多变,展示出黎紫书绚烂灵动的笔法和沁骨敲髓的犀利。发表于1994年的微型小说《夭》是目前看到的黎紫书最早的作品。小说从一则槟城的“未婚少女马桶杀子”的社会新闻,随感而发,从一个死婴的角度谈阴间轮回,直到末尾卒章显志,读者才发觉自己随着那死婴的鬼魂体验了一次人间的冷暖。同年发表的作品篇篇精彩,《把她写进小说里》(5月)尝试着元小说的创作方法。《某个平常的四月天》(7月)借一个女学生的视角观察长青巷里林林总总琐碎和龌龊的事情。《蛮荒真相》(10月)中有了一种叙事者身份交错书写的方式,在交错中展示着对社会人性推理性的追问,警察局里的证人们:一号证人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见习医生、二号证人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医院院长、三号证人是一个背着死者偷情的出轨妻子、四号证人是与儿媳互不搭理的死者生母……。在推理中把自杀者的生存环境进行了爬梳,而爬梳出来的结果是一个无奈而残酷的事实:死者自杀原因可能源于“寂寞可以让人精神崩溃”。在层层推理式的压榨中,凝出了“寂寞”——这个现代人精神的病患,鞭挞这现代社会中无数被工具理性化了的精神空虚的现代人。1995年 3月发表的《面具》是一篇揭露人性阴暗的力作。小说中那个终日戴着面具、虚伪混迹于人世间的现代人,只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魔鬼,他认为世人都戴着面具活着,根本不相信周遭的人们有着善良的心,对人性的阴暗与残忍进行了一次艺术表现上的突破。妻子这个“真”的人,拥有着满含“真善美”的心。当“魔鬼”揭开那张人肉而发现不是面具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堕入魔道的现代魔鬼的丑陋卑鄙的灵魂。
1998年初,时任《星洲日报》专题记者的黎紫书,与该报总编辑和数位高层同事,秘密赴曼谷访问马共总书记陈平 (1924-)。或许是这次密会的刺激,黎紫书深化了先前她对人生的体验和看法。那年年底,她发表了《夜行》,两年后发表了《山瘟》和《州府纪略》,2005年则推出了《七日食遗》。黎紫书的马共书写引起了马华学界的争论,林春美认为黎紫书的马共书写过于靠近官方历史叙述,有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倾向:“黎紫书的马共小说叙事之精彩,已连连获得许多奖项之肯定,在此无须赘述。然而论其修辞,却与自殖民地以降的种种主流话语不无关系,甚至还可说是官方说词对文学语言的一种渗透,或者一种洗礼。”[1]黄锦树认为林春美过于纠缠于小说的真实性,“马共在那些小说里其实不过是舞台和背景,是故事发生的场所。并不涉及多少历史解释。而故事,而非历史,或许才是那样的写作者真正感兴趣的。‘我方的历史’也该是多元、甚至互相冲突的 (要看那个发生的‘我’是谁),并非径直和官方的历史二元对立。”[2]林春美的历史虚无主义、黄锦树的文艺创作角度都有各自的道理;但只有从小说背后带有的寓言、隐喻、象征等角度去进行文学性分析时,我们才可能贴近或理解黎紫书马共书写的真义,贴近文学表现不同于甚至高于历史叙述的一面。
二 杵下的肮脏物:女巫眼中的凡俗人世
黎紫书在一篇评论平路小说的文章中曾这样说:“尤其喜欢的是书名中的《巫婆》二字,巫婆这职业好,充满神秘感和想象力,甚至有一点顽皮和邪恶。唉,现实生活里长不出翅膀,至少还有想象这一把扫帚,可以载我飞上悬盖着月牙儿的夜空!”[3]黎紫书近些年来一直倾力于微型小说的创作,这种小说文体短小精悍,一般是开头吸引人,结尾警醒人;而且是开始时埋下伏笔,卒章显志。
黎紫书的三个微型小说集有着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同一人物或语境会在其他的作品中出现,且让我们看一组家庭故事的内在结构图:《血》中的“他”=《阿爷的木瓜》中的“爷爷”=《惩罚》中的“嬷嬷”=《两难》中的“他”=《父亲的遗产》中的“我”=《养鸟》中的“我”
细读这些作品,很快就发现其中的人物和场景的前后相继关系,这也正体现出黎紫书自己对微型小说的追求:“微型小说是个小盒子,‘大小说’是个大箱子。大箱子装得下一个时代,装得下一个历史,装得下一百零八条好汉与众生的命运,装得下十二金钗的绝色。小盒子可以只装一枚珍珠或一颗钻石。我说的珍宝,并非专指物质,而是一种‘珍贵’的触感与动人心弦的效果。譬如一颗朝露,譬如空无一物;譬如从大箱子那里捡来的,侥幸没被黛玉埋入土中的花瓣。”[4]
《蛆魇》(1996)中体现着黎紫书特殊的魔幻书写方式,小说的开头就是类似《午夜凶铃》中贞子出井的场面,这种鬼魂叙述反映着黎紫书的创作理念。小说明显带有《百年孤独》的影子,在日夜经受着白蚁噬食的木屋里,“我亲眼看到尘灰从顶上的横梁撒落,数以亿万计的白蚁正孜孜蛆食着这间百年老屋”。这里住着一个没有人情的、由爷爷、母亲、我 (姐姐)和弟弟构成的三代同堂的家庭,爷爷认定是二婚的母亲给自己儿子和家庭带来灾难、我是害死继父和弟弟致聋的凶手,每天他除了诅咒母亲、我和弟弟之外,就是拿着砍柴用的巴冷刀,猛砍我的门,发泄着自己的仇恨。
黎紫书用一种自然主义的手法,写出了这个腐朽、堕落的家族,局部仿写《百年孤独》的乱伦关系成了这篇小说最有特色的地方。在这里翁媳之间互相诅咒,口角不断,夫妻之间除了床第之欢,几乎没有其它沟通。更骇人听闻的是阿弟的遭遇,“这屋子其实暗藏了许多肉眼无以看见的危机,就像那钻在每一块木板、柱子与横梁内的白蚁,若非等到阿弟一一将之展示、揭晓,我便仅愿自己永远不知道事情”,首先是母子之间的乱伦,母亲长期的性生活得不到满足,最后她和已成白痴的儿子有了性生活,后来,爷孙之间的乱伦,弟弟对爷爷的口交行为也是来自母子乱伦的性活动,而爷爷的快感满足后,“煤油灯闪耀不定的光影在他脸上连连荡漾,竟如魑魅,魍魉招摇,更凸显了他眼中战兢未熄的欲火”。而这乱伦无耻的世界、粗俗卑鄙的情感都让小说中的人物行为等同于兽,行为、场景都成为原始生理欲望的发泄,这是文明的光辉照不到的阴暗、阴森的角落。
“我”的心灵堕落的过程也正是自己堕落的过程,“我”不断地“察觉自己也变成一只白蚁,一直往生命中错综复杂的洞孔与隧道内乱钻”。随着母亲嫁到继父家后,我一直带着心中的邪恶面对着这个家庭,难以忘记因母亲偷情而服毒自杀的亲生父亲,复仇的念头不断地涌起。先是抱着五岁大的发烧的弟弟,“着魔似的背着阿弟到后院淋雨”,最后弟弟淋成了白痴,我不敢面对弟弟的眼神,因为弟弟眼里“除了一闪而灭的恐惧,再也没有任何感情”,而我自承“永远无法抚平那目光鞭挞予我身上的痛楚,也忍受不了那种毫不知情的天真模样”的心绪,让我背着弟弟淋雨的行为成为自己有意伤害同母异父弟弟的证据。弑父行为更是将一个复仇人物的灵魂剖析了出来:
接下来是一连串高速旋转的影像,那男人痛苦得痉挛的脸庞与我在走廊上飞跑的身形不断重叠——药罐子坠在地上,撒落了满地红黄蓝橙的药丸——血从我的指尖汩汩流下,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盈满一掌的药丸与玻璃碎片,和着血,每一粒药丸都似乎具有各自的象征意义——一只发抖的手掌把血和药丸都塞在男人的口里,鼻端立即嗅着嘴巴深处喷出的恶臭——把开水灌进去,呛得他鼻孔里逸出清水,血丝——转身掀开门帘,一对忧郁的眼睛正挡在我眼前。
阿弟正好看见了我弑父的一幕,这也是我下决心要把阿弟推入湖里的原因,我清楚地意识着自己的行为:“我看见自己的双手慢慢往阿弟的背上摸去,眼看着就要碰到了,我一咬牙,便要使力,阿弟却兀地俯身前倾,去捡起掉落湖中的一朵红花。我心下一沉,脚下却煞不住去势,直往湖中冲去”。白痴阿弟的没有施救,也没有能力或者意识去救我:
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我心生邪念的报应了,所以我极力要以天然的心境去接受这种了断的方式,让湖水洗去我一身的污秽。从此,我不必再活在既往的邪恶与懊悔之中。我看见湖上透着阿弟的脸,如一面变幻莫测的哈哈镜,多面呈现他真正的睿智。我快乐地闭起两眼。然而当我从湖中升起,看到的却是自己圆睁而暴凸的眼睛,手上一把水草,和紧咬在牙龈间的咒语。
小说的结尾中,身上集结着仇恨的“我”在“灵”和“肉”的挣扎中,完成着自己灵魂的升华和摆脱肮脏的挣扎扬弃,但这种扬弃并不是由此及彼的那么简单,因为“一阵绞痛从心脏的位置传来,我痛苦地紧捂着脸部,抢天呼地的哭了起来。这世间没有一种罪名能够以死解脱啊!我脱离了那终究腐朽的躯体,却发现真正的溃烂并非来自肉身”,而心灵上的“蛆虫”纵使在“我”的躯体腐烂之后,“纵使在失去意识以后,依然任由这些现形的蠕虫,继续它们生生世世的繁衍”,人性的复杂,人性中永远难以挥散的原罪意识,就这样被黎紫书写得淋漓尽致。
三 对神的解构:阴暗女巫笔下的人性书写
黎紫书的很多小说都涉及到基督教题材,但纵观她的创作,会发现她对基督教题材都是一种解构性的运用,她对宗教是有着自己的感受的。在以《画皮》(1997)获得“第四届《花踪》马华散文奖首奖”的“得奖感言”中,黎紫书第一次透露出自己与基督教的缘分: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时,参加过一次教会的写作营,小组讨论的是“基督教的文字与文学”。那时竟搞不懂“文字”与“文学”两者的差异,只能瑟缩一旁,赔笑。
现在我懂了。谨以我所能,写下这一篇有很多宗教语言,却似乎没有很多宗教思想的文章,向给我写作恩赐的上帝“交差”。没想到居然得奖了,看来以后更不得不常给上帝交“功课”,祈求它不要没收我这一点点的骄傲。
《画皮》中有着很多黎紫书对基督教的认识:怀疑、救赎与《画皮》中充满着人性与神性的冲突,也表达着黎紫书对人性的关怀与执著,其中对基督教救赎的排斥与怀疑是相当明显的。在《山瘟》中,以“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启 21:4)”结尾,为逝去的马共历史告别,吊诡的是,黎紫书用的是《圣经》的段落,可表达的是一个文学性的人性结局,可能她仅仅是借用一下《圣经》吧。她的小说中有过影射她性格的篇章,其中谈到对宗教的怀疑与疏远:“只有你是例外的,从一出生就透视了这世界。那肉眼无法洞察的阴间,被你的视线洞穿。奇怪的,你从小以鬼魂的眼界去认知人间,对生存本身有了异于常人的怀疑和见解。所以你孤僻、早熟、冷漠,又像老师写在成绩册上的评语,说你孤僻、早熟、冷漠,又像老师写在成绩册上的评语,说你乖戾、冷酷。怎么你可以面不改色地扔掉被解剖的青蛙,或者把辗毙在路上的动物捡起。再说,你不隐瞒自己对所有宗教神学的厌恶,包括随手扔掉朋友送你的《圣经》,或是可以疏远所有对宗教虔敬的师生。毕业那年,成绩册上有老师的红笔标示,说你歧视教徒。”[5]而在另外一首诗中,黎紫书也表达了人们虚伪的宗教信仰:
石英表如何巧妙地隐藏着文明与存在交换的情话
我们活着既是偷窥者,也惯于被谁的眼睛偷窥
从来我们喜爱咽下漱口水,洗涤每一种祷告的声音
不要让你在享用颂赞的时候,还嗅到一点点烟臭
破坏高贵的食欲[6]首先是对三位一体的上帝形象的解构。基督教是圣父、圣灵和圣子三位一体。在《天国之门》,林传道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他未懂事时母亲就病死了,由继母带大,在恋母情结下,他爱上了一个在教堂当钢琴师的已婚之妇,不可自拔,感到总有着“像野兽一样原始而焦虑的喘息”,在弹钢琴的少妇肉体之前,他难挡诱惑:“我必然在她稍微下垂的两乳之间彻底崩溃,我会说‘你放过我吧’,然后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看着极富弹性的床褥如何抖动她身上的赘肉”。基督教中,耶稣作为圣子,本身就是被上帝“遗弃”,奉献给世人的。比较起,严守教义的圣子耶稣以“十诫”相持守,感召世人,小说中的林传道最终堕入不轨之途。其次是对伊甸园故事的仿写。小说开头的“门开了,她的手伸出来,白玉一样皎洁而精致的手掌,掌上托着一粒苹果,血红”,结尾的“女婴不安地看着高处玻璃彩绘的牧人图,像是发出细微的哭声。那姊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粒红苹果,那么红,血似的红色,在婴孩的眼前逗弄着。婴孩不哭了”。仿写的是夏娃偷吃禁果被逐出乐园的故事,小说中的性的诱惑已经是牧师林传道难以摆脱的欲望,教钢琴的少妇直言“自己是生下来便注定要一辈子侍奉神的圣民后裔,可是她的身体内流着夏娃的血,多少年来一直潜伏着犯罪的冲动”,而篇末婴孩要红苹果的情节,也暗合着在人性至上的原则下,神性的约束显得多么的不堪一击!
每一个女人都已经离开我,我赤身而来,又回到孤绝的境地。这郁卒的人生是上帝的试炼吗?妈妈,我无法忍受过去的欢乐与幸福只是一场魔鬼摆布的试探,我不是神魔的棋子,我不想对存在有更高的自觉意识,离开我吧,让我的生活还原为一草一木。……妈妈,我只是一个无心犯错的孩子,我在这无垠宇宙里活得卑微一如尘沙,若飘到上帝的眼里会使他流泪;但我依然只是一颗细小的尘沙,即使背负了让上帝哭泣的罪孽。
小说中还有对魔鬼与天使故事的仿写。弹钢琴师的少妇,一如魔鬼,一次次地将林传道拉向偷情的深渊。“‘愿主保佑你。’我把殷红如血的葡萄酒递到她的嘴边,她含笑饮下,唇上染了一圈淡红”,魔鬼对上帝不放在眼里显而易见;⑤耶 稣在最后的晚餐宴会上,对门徒言明:以后看到葡萄酒就像看到他一样,因为葡萄酒就是他的鲜血。而教主日学的女孩天使般的心灵,到最后还是没有让林传道摆脱魔鬼的诱惑。天上飞舞的天使试图用自己的纯洁和善良挽救林传道,结果失败了。当天使被拉到地面的时候,肮脏污秽迅速让她丧命。
小说中,林传道 (人之子)在少妇 (魔鬼)的指引下,身受着性欲的炼火 (一如亚当、夏娃被引诱的故事),身受着私通之子的罪恶 (林传道的亲生母亲与父亲偷情生下他后就去世了,而收养他的继母就是亲生父亲的合法妻子),最后教主日学女友 (天使)救不了他,而心中一直想念着继母 (圣母)的教诲,也没有能让他从荒淫中走出来。结果“犯了淫罪的牧师虽然不像《推开阁楼之窗》文中的小爱亲手谋杀婴儿,但女友 (一位主日学老师)因怀孕而自杀,使他间接成为一尸两命的血腥刽子手。死去的母女无法透过牧师的领养弃婴此一救赎动作而稍缓地狱中的焚身之苦,牧师发现:婴儿先天上已认同苹果的诱惑,宗教作为救赎或教化,只是虚伪滥俗的闹剧。”[7]林传道收养女婴的时候说:“我是一个传道人,应该用一个牧师干净纯洁的心灵去思考,就像我母亲所期望的那样”,其中充满了反讽意味。黎紫书就是在永远不能赎罪和救赎的故事中,在圣子永远摆脱不了人子的命运中,完成着自己对人性的挖掘。
四 结 语
黎紫书这几年将精力集中在微型小说的创作上,对于这种新型文学样式她有过矛盾的心态。1999年在《微型黎紫书》的“后记”中,自言:“这两年几乎已经不写微型小说了,想来以后也不会常写,所以这本集子特别有纪念的意义”,而且也认为“这集子文学价值不高”,颇有搁置这种创作的想法。黎紫书新近出版了她的微型小说集《简写》,基本上还是对前期微型小说创作题材的延续,可以看出其创作还停留在已有的基础上。这种创作上的高原状态,黎紫书自己是有感觉的。在第六届花踪文学奖的“得奖感言”中,她曾经表示“有比得奖更难的事,是忘记自己曾经得过奖。写不出甚么来的时候,就是人家说遇上瓶颈的日子”,不过她似乎没有太为自己创作的困境所困,勉励自己道:“……得奖前后的我毕竟有所不同;对自己更苛刻了,甚至到了承受不住想要逃避的程度;会被自己的文字嘲笑和鞭笞,会焦虑,会做恶梦,会痛。但每每记起自己曾经得过奖,居然还很欢喜。”⑥黎紫书《得奖感言》,《星洲日报·花踪·文汇 6 》,吉隆坡:《星洲日报》2001年版,第 2 0页。面对人生,反观魔镜,黎紫书继续着自己对人生的思索,我们期待着她能够在魔镜中继续映照着她的所思所感,继续行走在无疆的文学场域之中。
[1]林春美.谁方的历史:黎紫书的“希思德里”[J].(台北)中外文学,2007,(第 36卷第 1期):193.
[2]黄锦树.马华女性文学批评的本土探索之路[M]//林春美.性别与本土:在地的马华文学论述.吉隆坡:大将出版社,2009.11.
[3]黎紫书.巫婆飞出现实的五指山[N].星洲日报·犁纸说书,1997-11-30.
[4]黎紫书.简写[M].台北:宝瓶文化,2009.69.
[5]黎紫书.浮荒 [Z]//刘俊,蔡晓妮.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273.
[6]黎紫书.奉天文圣名[N].南泽商报·南洋文艺,1998-01-09.
[7]张贵兴.烧芭、腐食者和一头叫黎紫书的猫[N].(台北)联合报,1999-04-05.
A W itch W ho Faces the M irror Every Day and Fantasizes the Life——A Study of the Novels by Contemporary Fem ale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W riterLi Zishu
J IN J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ies,Universiti Tunku Abdul Raman,Kuala Lumpur 62400,Malysia)
A s a fem ale M alaysian w riter of Chinese literature,L i Zishu is one of the m ost anticipated ones in global Chinese literature.Starting from Tian Guo ZhiM enandShan W en,her works that analyse and explore the dark side of human nature have taken the Chinese writing circle by storm.Over the recent years,hermini novels,whether focusing on the rereading of the history of theMalaysian Communist Party,on the scrutiny and writing of the ordinary,mundane world,or on her experience and deconstruction of religion and theology,all have made herwriting unpredictable,erratic,and highly versatile.Through the perspectives of artistic practice,daily life and deconstruction of the divine nature,this paper attempts to grasp the creation spirit in Li Zishu's novels,outline the writing journey of her,who shot to fame inMalaysia,and then became well known in Taiwan.Now she is now staying inMainland China.
Chinese literature;M alaysian Chinese novels;L i Zishu
I106.4
A
1674-2338(2011)01-0105-05
2010-03-10
金 进 (1979-),男,湖北嘉鱼人,文学博士,马来西亚拉曼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
朱晓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