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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价值的失落与追寻
——兼评上帝的爱与儒家的爱

2011-04-13王树人

关键词:舍勒尼采基督教

王树人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中西文化比较与会通

最高价值的失落与追寻
——兼评上帝的爱与儒家的爱

王树人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尽管不同民族或国家的最高价值理念形式不同,但在内涵上却有一个共同点:都以至善大爱的理念,为人们提供一种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当代世界性的精神危机,集中表现在最高价值理念的失落与缺失。无论西方“上帝死了”,还是中国同“圣与仁”的彻底决裂,都是对自己最高价值理念的“自行废黜”。在失去精神家园后,人们陷入“虚无主义”,也就失去最高的精神约束力、激发力与归宿。以至人们变得为所欲为。随之,战争、犯罪、道德堕落等恶行,在世界上就丛生而不断。解决问题的正确途径,只能是与传统价值血脉接通,经过扬弃传统,建构新的最高价值理念,以便在人们心中能重新筑起以道“为安”“为得”的精神家园。

儒家;基督教;“虚无主义”;道

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最高价值之形成,或者一个超越民族和国家更大领域的最高价值之形成,都需要漫长的历史过程。同样,要改变或消除一种最高价值,并不容易,绝不可能在短时期内通过批判或行政命令实现之。所谓最高价值,尽管各不相同,实质上都是给人们一种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这个家园具有约束力、给人激发力,作为终极关怀还成为人们精神的最终归宿。在历史上,这种最高价值主要是不同宗教所信奉的神,如基督教的上帝、佛教的佛陀等。同时,也包括准宗教的信仰,如中国传统儒家或儒教对于“圣与仁”的崇拜。这种最高价值,不可能从外面强加给任何民族和国家。相反,它是一种自然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宗教领袖和准宗教的圣人及其门徒,往往都是以身作则,经过长期教化,才能使最高价值逐渐成为一种民族精神。一旦这种最高价值成为民族精神,它就具有在精神上支撑该民族的无穷力量。当然,如果丧失这种民族精神,也必然要遭致最高价值失落或价值混乱的灾难。

一 西方最高价值的失落与追寻

信仰危机也称精神危机,在当代已经成为世界性的危机。这个危机的核心内容,就是价值的失落,主要是最高价值的失落。在西方,这种危机主要表现为“上帝死了”,或者说“基督山上圣训已经失去效力”、“基督教破产”等。“上帝死了”这一惊人语,虽然在 19世纪中叶已被黑格尔揭示,但没有引起多大反响。直到 19世纪末尼采再次加以强调,才引起轰动。这是西方最高价值失落的标志,是西方世界一次精神大地震。尼采认为,是人们自己杀死了上帝。因此,他认为作为西方最高价值的上帝,系由人们“自行废黜”。最高价值由于“上帝死了”,而出现空位。这种最高价值空位状态,被尼采称为最可怕的客人——虚无主义运动的到来。尼采本来就对基督教没有好感,视之为使人只知顺从的麻醉剂,从而最终使人堕落为任人宰割的“畜群”。因此针对“上帝死了”的最高价值空位,他提出可以用具有“强力意志”的“超人”取而代之。尼采这种解决危机的路径能走得通吗?下面,我们且看海德格尔对尼采的回应。

海德格尔对于“上帝死了”酿成最高价值空位——虚无主义运动的到来,其态度与尼采基本一致。他也认为,虚无主义运动的后果非常严重。但海氏比尼采更深刻地意识到,西方的虚无主义运动并非始于“上帝死了”被揭示,而是开始于文艺复兴,一直是欧洲近代历史的基本运动。在海氏看来,这种虚无主义运动,乃是一种扩张性的运动,并且必然要给世界带来灾难的运动。如他所指出:“这种基本运动表明这样一种思想深度,即它的展开只还能引起世界灾难。虚无主义乃是被拉入现代之权力范围中的全球诸民族的世界历史性的运动。”[1]海氏的深刻在于,他洞察到,正是西方“现代性”及其异化,导致最高价值的失落。西方的虚无主义运动由此展开,并扩展到全世界,成为现代世界争夺权力而引发冲突和战争的根源。事实表明,由于最高价值的失落,人们思想行动的约束力就松懈甚至丧失了,同时为正义而奋斗的激发力也失去了,总之失去了伟大的指南。海氏还指出,上帝作为最高价值,尼采试图用具有强力意志的超人取代,是不可能的。在海氏看来,超人仍然是人,而不可能达到上帝所具有的全智全能的高度。海德格尔否定了尼采的路径,但并没有给出解决这一问题的具体路径。他提出“天地人神四位一体”,境界很高。但其中的神,他却无可奈何地慨叹:“诸神已经远去。”就是说,海氏并没有给出找回上帝的具体路径。

综观上述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观点,其主要贡献,在于他们揭示出“上帝死了”——标志最高价值失落,导致虚无主义运动,并使这个运动从西方漫延到全世界,以至于使这个世界的精神危机日趋严重。显然,他们在寻找解决问题的具体路径上遇阻。

比较而言,在找回最高价值这个问题上,舍勒作出的努力似乎更值得重视。首先,舍勒也像海德格尔一样,对于“上帝死了”这个问题,怀有历史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现代性”的出现,不仅包括文艺复兴,而且包括路德新教运动,以及后来的启蒙运动等,在对作为最高价值的上帝来说,都是某种叛离。特别是启蒙运动以降,以“博爱主义”代替上帝之爱,实质上完全解构了上帝之神圣大爱。这种“博爱主义”所导致的后果,极其严重。正如舍勒所指出:“爱的律令的第一句话‘爱上帝胜过一切’遭到冷遇,并不是无关宏旨的小事。相反,它意味着欧洲人心中的核心的、引导的、确定目标的精神力量已病入膏肓”,“人类一味听任其自然冲动为所欲为,所以连同它与上帝的共同联系一起,人类已丧失了它自身特有的最高统一的保证”。[2](P.818)因此,在面对“上帝死了”的精神危机时,舍勒不同于尼采,不是试图用“超人”代替上帝的空位,也没有像海德格尔慨叹“诸神已经远去”那样无可奈何,而是高举上帝大爱之旗,通过他的人格学说,即以大爱为动力建构新的人格这种方式,力图使上帝重新回到人们的心中。而所谓最高价值的失落,陷入虚无主义,如舍勒上述,就是人们心中丧失了这种爱心,与上帝之大爱处于分离与隔绝状态。舍勒原来也是天主教徒,虽然后来与教会决裂,但对上帝的大爱仍然深藏心中。在上面他把爱作为实现人格的动力学说中,可以清楚看到这点。与通常把爱这种属于情感的事情当作盲目的或混沌的看法不同,在舍勒那里实质上把爱看作是对价值的选择,而且最终是对最高价值即上帝之大爱的选择。对于性爱的爱情,舍勒认为它不过是无所不爱的大爱之部分或一种特殊表现。显然,这大不同于爱情至上论。爱情至上论不知道大爱无限,而把自己局限于特殊之爱。或者说,爱情至上论者还远没有进达爱的最高层次和境界——上帝的神圣大爱。

舍勒通过建立融入神圣大爱的人格以找回最高价值的路径,确实比尼采和海德格尔都更具体也更具有实施的可行性。在舍勒看来,最高价值就体现在上帝的神圣大爱之中。因此,人们能否找回最高价值,就看能否与上帝的神圣大爱融通。这种融通就是基督教所倡导的,要全心全意爱上帝,同时也要像爱上帝一样爱你的邻人。这种神圣大爱与博爱主义的本质不同在于,神圣大爱由于能提供终极关怀 (死后进天国或下地狱)、而且有耶稣“道成肉身”的伟大榜样,还有具体修行途径如祈祷和忏悔等,所以这种神圣大爱能给人以激发力、约束力和精神的归宿感。相反,泛泛的自由、平等、博爱,则不可能对人的精神和行为产生这种作用。正如舍勒在这个问题上对启蒙主义的批判所指出的,“启蒙运动只须一块块剥去超自然主义这种危险的放弃的外壳,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博爱主义的及在人类根本目标上没有领袖、没有榜样的景观”。[2](P.818)

舍勒是一位崇尚爱的哲学家,爱在他那里不仅具有伦理的意义,从本质上看,他已经把爱形上学化了。爱成为人的原动力甚至是本原行为。或者也可以说,爱在他那里被本体化了。这种本体化的爱,他所指的就是上帝的神圣大爱。对此,张汝伦先生有一段言简意赅的概括:“爱在舍勒那里是人一切行为的原动力,所以他又把它叫‘原行为 (Urakt)’,是在万物内部和身上起作用的无所不在的力量。相比之下,爱情只是爱的一个特殊变种,且是这种无所不在的力量的一个部分。不仅是爱情,我们所有行为都以爱这种原行为为前提。是爱使世界上的事物以某种方式 (在精神上)互相分有,休戚相关,形成一个世界。舍勒把这个爱叫做上帝,它是作为一个宇宙和整体的世界的人格中心”。[3]在理论上提出催生融合上帝大爱的人格,借以找回失落的最高价值,是舍勒为解决西方精神危机值得重视的一条路径。

二 中国最高价值的失落与追寻

中国信仰危机的前奏,大致始于清朝中后期。它的突出或爆发期,则与尼采揭示西方“上帝死了”的精神大地震,处于差不多同一时间,即19世纪末和 20世纪初。这种危机的严重性表现为,由于完全背离儒家崇尚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路,则必然陷入中国式的“虚无主义”——官不官、君不君、国将不国的大困局。这在许多历史题材影视作品中,都有形象深刻的揭示。①可参看 2010年 7月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天地民心》和《茶馆》所作的艺术揭示。为什么会这样呢?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支撑社会生存的核心价值体系崩塌了。试察宋、元、明、清四朝,虽然在其强盛时期也发生过危机,但都能化险为夷。何故?因为那时它们的儒家核心价值体系还基本保持着。所以,能以之匡正脱离价值体系的偏向。然而,一旦基本价值体系陷入崩塌,无穷的灾难就不可避免了。这一点,近期已经由 20世纪中国接连不断的社会危机所证明。

在 20世纪前,中国的核心价值体系基本上是儒家的价值体系。这个价值体系的核心,是“圣与仁”。圣者主要指“三代”的尧、舜、禹,他们所奉行的“内圣外王”之“王道”,就是“仁道”。孔子说过:“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朱熹解释孔子这句话时,说这是孔子自谦之语。[4](卷四,《述而》)笔者以为,朱熹此解还不全面。在孔子那里,“圣与仁”是价值理想,或者说是最高价值。对此,孔子虽然一直是仰慕有加,但凭他的灵性,似乎已经悟到,理想可以无限趋近,却难于真正达到。可见,孔子这句话并非只是自谦。针对春秋“礼崩乐坏”,孔子的高明和深刻之处,恰恰在于他能抓住“礼崩乐坏”的病根。这个病根就是最高价值“圣与仁”的失落。如他所指出:“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4](卷二,《八佾》)就是说,没有仁这个根本和最高价值的指南,就谈不上解决“礼崩乐坏”的社会问题。亦如程子从理学角度所释:“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则天下无序 ,而不和。”[4](卷二,《八佾》)

“圣与仁”这种由孔子奠基的理想价值观,经过他和他的继承者们的创造,形成了完整的价值体系。如果与基督教的价值体系相比,儒家这种价值体系在理想性和可操作性上,可以说都不亚于基督教的价值创造,而且还有自己的突出特点。笔者认为,两者的不同主要表现为,基督教的上帝是人格化的神,而中国的“圣与仁”不是人格化的神,而是一种神圣的理念。虽然如此,但在借以提出精神上的领袖、榜样、理想、目标,以及借以感化、指引人们向善等方面,两者虽形式不同而又实质相通。尧、舜、禹在价值理想的意义上,也有类似于上帝的地位,具有至上的神圣性。“圣与仁”对于他们来说,乃是一而二和二而一。他们所实行的的“王道”,就是儒家崇尚的最高价值理想。例如帝位禅让于贤者,特别是在救民于水火方面,大禹治水的榜样力量,亦流芳百世而不衰。在一定程度上,大禹与耶稣救世也有可比性,都是以忘我和舍己救助世间众人,以自身的奉献和牺牲,给后世留下了使人永远感动的伟大精神。就价值理想而言,儒家与基督教都是要使人类进入最美好的生存境界——“天堂”。不过,基督教把这个天堂设定在人死后进入上帝居住的“伊甸园”,而儒家则要把人间变成天堂——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世界,或者实现如宋代理学家张载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世界。

但在具体比较基督教与儒家两者的最高价值理想时,可以看到两者的形上学基础和背景大不相同。正是由于它们的形上学基础不同,而使它们的价值理想具有不同的形式和特点。基督教把人类理想的生活境界——“天堂”设定在彼岸的“伊甸园”,这是与其实体论、主客二元、对象化、现成化的形上学理念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伊甸园”不在人间,而在彼岸,恰恰是主客二元极端化的表现。这种此岸罪恶,彼岸至善,使人在进入理想境界时完全处于依赖上帝救赎和恩典的被动地位。而儒家倡导“修齐治平”的人间天堂理想,则是与其形上学之道的非实体论、主客一体、非对象性、非现成性的理念密切联系在一起。主客一体,使得此岸与彼岸没有鸿沟,不相隔离,理想与现实当然就可以打通,就可以建构地上的天国。可见,与基督教不同,儒家在建构人间天堂时,使人完全处于可以自主的主动地位。

儒家有志于这种人间天堂的气概,在孔子《论语》中有其充分的表述。孔子所表述的核心,就是对“圣与仁”之道的无限崇拜和践行。具体一点说,就是用这个道统领一切,使众人之心向道,使社会全体在道的引领下和谐向上,走向和平繁荣的大同世界。这个道中的“圣与仁”,仁是核心的核心。因为,圣人的榜样和领袖及其引导都在于弘仁。既用仁使自己“内圣”之,又以此扩大“内圣”于整个族群乃至全人类。这与前面舍勒建立融合上帝大爱的人格,有可比性。所谓“内圣”,实质上就是使人建立起拥有“圣与仁”的最高价值理念之人格。孔子豪迈地说:“三军可夺帅也 ,匹夫不可夺志也。”[4](卷五,《子罕》)。那么 ,志于何方呢 ? 孔子说:“志于道。”[4](卷四,《述而》)而这个仁道,高于一切,比生命更宝贵更重要。因为,如果人世间能依此道而行,就能除恶从善走向美好的明天。因此,孔子有如下惊人语 :“朝闻道 ,夕死可矣 !”[4](卷二 ,《里仁 》)

前面西方把上帝看作最高价值,根据基督教和舍勒的阐发,这个最高价值就体现出上帝对人类的大爱。那么,中国儒家的“圣与仁”作为最高价值,是否也体现出大爱呢?毫无疑问,“圣与仁”所体现的也是对人类的一种大爱。比较而言,上帝的大爱,是对带着原罪来到世上的人类的救赎和恩典。基督教构筑的上帝创世说,认为人类是全智全能的上帝所创造。本来,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都生活在“伊甸园”,但经不起蛇的引诱,偷食智慧果而犯罪,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带着原罪下世。虽如此,但并未被上帝完全舍弃。上帝的大爱在这里体现为无限的爱。人在“伊甸园”受到上帝的爱,因犯罪而受罚下世后,上帝的爱并没有停止,仍然实施救赎和恩典,并最终能救赎人类重归“伊甸园”,不可救药者则让其下地狱。

儒家提出“圣与仁”在一种意义上也是为了救赎世人。儒家对人的本质看法,比较著名的观点,有孟子的人性本善和荀子人性本恶两种观点。无论人性善与恶,儒家都注重人在现世的影响。如《三字经》借用《论语》之思所言:“性相近,习相远。”这里的习字,系指世人在各种环境中与各种人事交往的行为。就是说,在复杂的现实世界中,人在各种环境中所受的不同影响,可能使好人变坏,也可能使坏人变好。在孔子奠基的儒家看来,对“圣与仁”的追求,就是要使好人更好,也要使坏人变好。因此,“圣与仁”这个伟大的指南,不能不说也是对人类的一种大爱——与上帝大爱形式不同的大爱。在融于“圣与仁”的大爱时,儒家的“内圣”修行和基督教的具体修行,亦有相似点。儒家倡导的修身,如曾子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4](卷一,《学而》)与基督教向上帝的忏悔和祈祷,有可比性。两者都是借内省或忏悔这种方式祛恶扬善。

在中国,从“打倒孔家店”到文革时期“破四旧”——所谓“与传统彻底决裂”,儒家建构的“圣与仁”这个最高价值理想,被一步步粉碎。如果说自由、平等、博爱以及科学、民主,在西方并不能填补“上帝死了”的空位,不能挽救他们最高价值失落的精神危机,那么紧追西方的中国,也不能以西方这一套挽救中国“圣与仁”这个最高价值失落的精神危机。事实证明,这种全球“现代性”所产生的异化,还在继续加深世界性的精神危机。文革“假、大、空”价值理念的破灭,至今没有唤起人们的深刻反思。这证实了黑格尔所说的真理,人们从来都不接受他们所谈的历史经验教训;而且总是一错再错,甚而至于撞到南墙也不知回头。

三 “圣与仁”之大爱及其回归

孔子提出的“圣与仁”这个最高价值理念,其核心内涵,可以说与基督教倡导的大爱完全一致,也是要对世人施以大爱。在这一点上,孔子说得通俗明白。樊迟问仁,孔子答曰:“仁者爱人。”[4](卷六,《颜渊》)这里的“爱人 ”,既是指爱个人 ,更是指爱所有的人。对此,孔子还作出许多具体说明,例如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 ,则以学文。”[4](卷一,《学而》)实际上 ,这里所说的“孝 ”、“弟 ”、“信 ”都由爱而生,也是爱的体现。这种爱不能只限于对待个人,而是要“泛爱众”。而能这样去爱,也就必然能与仁者亲近。在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孔子把培养人具有仁德之爱的品格放在第一位,即他所谓“志于道,据于德 ,依于仁 ”。[4](卷四,《述而》)联想历史和今日中国的现实,可知孔子对于人施教的思想真是太伟大了。他不仅提出“有教无类”的博大施教理念(《论得·卫灵公》),而且对人之为人的本质认识 ,更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上面引文中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就是指必须把“内圣”之修行放在首位。这里的“文”当指,除了五经古典,还包括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这些在文武两方面的实际技能。为什么要分出这样的主次呢?这说明,孔子洞察到,人的知识、学问以及一切实际技能,都受其价值观的支配,为价值观所统帅。人的价值观如何,是否做到“内圣”,而具有“圣与仁”的大爱之仁德,乃是决定其知识、学问以及实际技能用于善举还是恶行的根本问题。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当下世界其所以还有连续不义战争和冲突的发动,有无数的犯罪活动,以及还把人类发明的最先进知识和技术,用于罪恶的战争和犯罪活动,从根源上都不难看到,这一切正显示出作为最高价值的失落与缺失。当人们看到一个国家领导人信誓旦旦地摸着《圣经》宣誓就职,而一转脸就发动不义战争时,不是感到滑稽可笑吗?但是,这就是当今世界的现实。最高价值不仅缺失,还经常遭到亵渎和嘲弄。

那么,如何能改变这种现实呢?这个问题再具体化,就是如何找回或重建最高价值?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问题尤其迫切。因为,中国传统的最高价值,也是中国人自己“自行废黜”。整个20世纪中国人基本就是这样干的。所以,在今日中国,当几代学人数典忘祖几乎对传统最高价值“集体失去记忆”的情况下,文化复兴或振兴真是何其难也。虽然文化界已经喊出振兴中国文化口号,也有一些举措,但若能真正见到成效,绝非短时期所能成就,还需要几代人不懈的努力。

同时还要看到,今日中国在经济、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已经成为大国和强国。但正如许多学者所公认那样,中国现在存在“文化滞后”的严重问题。就是说,中国文化的现状与中国的大国地位不相称。中国文化还远不能称为大国和强国。笔者认为,通向文化大国的起步点,必须检讨近一个世纪以来在价值观上的错乱,唯如此才能进而建构起新的最高价值理念。过去曾经有一种说法,“半部《论语》治天下”,今天当然不需要延续这样的旧说;但是,孔子在《论语》中建构的最高价值理念以及与其门人一起建构的价值体系,对于中国当代仍然具有不可逾越的重要借鉴意义。在找回和建构中国人的最高价值问题上,中国人显然不能追寻基督教上帝大爱的价值理念,而只能在自己传统中追寻之。就是说,只能通过对于孔子建构的“圣与仁”这个最高价值理念的扬弃,才能谈得上进而建构当代中国人的最高价值理念。

要知道,“圣与仁”才是中国人价值观的真正根基和血脉。孔子认为朝闻可夕死之道,其核心就是系于“圣与仁”的最高价值理念。正是这个大道,使中华民族历尽劫难而不衰,总能在大难之后获得重生和新生。实质上,这个大道并不玄虚,而是归结到为世人造福。就此而言,《论语》中有一段话说得很透:“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尧舜其犹病诸。”[4](卷三,《雍也》)就是说,实施大爱于人,为民造福,这不仅是仁而且也正是圣人之所为。在这个问题上,孔子认为,连尧舜这样的圣人,其内心也感到他们所成就的还不充足。孔子此论,颇有启迪性。事实上,孔子已经意识到世人对爱和幸福的追求是无限的,因此为世人施大爱和造福也是无限的。圣人之为圣人,就是要把此大爱之道持之以恒。

至于谈到对传统价值观的扬弃,首先就是要以“我注六经”的态度,深刻领会其内涵。而后才能在此基础上,联系当代中国现实,使之充实新的内涵并展现新的形式。这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怀有理论的勇气和献身精神,需要有朝闻道可夕死的精神。金岳霖在《论道》中说:“不道之道,各家所欲言而不能尽之道,国人对之油然而生景仰之心的道,万事万物不得不由,不得不依,不得不归的道,才是中国思想中最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对于这样的道,我在哲学底立场上,用这些年所用的方法去研究它,我不见得能懂,也不见得能说清楚,但在人事的立场上,我不能独立于我自己,情感难免以役于这样的道为安,我的思想也难免以达于这样的道为得。”[5]在金先生这段精彩的体道和论道的言说中,他把道归结为“中国思想中最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是中国精英安身立命——“为安”“为得”之所系。金先生所持的这个观点,大致适合到他那时中国社会精英的心态,也是对朝闻可夕死之道的继承。但是很可惜,经过 20世纪“与传统彻底决裂”后,中国今天的社会精英,已经失去了“中国思想中最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变得文化上苍白,没有“为安”“为得”之道和最高价值的支撑,更没有真正独立自主的人格。

那么,中国当代的精英如何走出上述困境?笔者以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首先回归对“圣与仁”的最高价值之敬畏。也许有人会说,儒家那一套已经陈旧。确实,儒家的历史外壳,已经成为陈迹。但是,它的内在精神——朝闻可夕死之道,却永远不会陈旧。在这个问题上,可以与舍勒对基督教的评价作一比较。舍勒针对“基督教破产”之说指出:“我们面对着前途不可估量的历史,基督教虽已年迈——,但是与文化价值相比,对于善于把握宗教价值的本质必然的持续意义的人来说,基督教青春常在,永不衰老。”[2](P.807)舍勒这里所说基督教“青春常在,永不衰老”,他所指的,就是基督教作为爱的律令的最高价值理念。因此,我们似乎也可以说,儒家虽也年迈,但它提出的“圣与仁”的最高价值理念,也是“青春常在,永不衰老”。我想,对于真心要振兴中国文化的有识之士来说,笔者此推论的真理性,可以说是不言自明的。

[1]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卷[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2]舍勒.爱的共同体哲学和社会学理论[M]//刘小枫.舍勒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

[3]张汝伦.20世纪德国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14-215.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9.

[5]金岳霖.论道[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16.

The Loss and Pursuit of the HighestValue——O n God's Agape and Confucian Benevolence

WANG Shu-ren

(Institute of Philosoph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D ifferent peoples or nations m ay have different concepts of highest value,but they have one comm on point in term s of their connotations,that is to say,they all contain the idea of highest good and love and provide a spiritual hom e for people to settle dow n and get on w ith their pursuit.The contemporary w orldw ide spiritual crisis is m ainly m anifested in the loss and deficiency of the highest value concept.W hether“God is dead”in theW est or China's complete break w ith“holiness and benevolence”is a“self-deprivation”of their ow n highest value concept.W ith the absence of spiritual hom e,people have fallen into“nihilism”,w hich suggests that the highest spiritual binding force,m otivational force and life objective are lost,and they can act as they please.Consequently,evils such as w ar,crim e and m oral degradation have becom e a comm on phenom enon.Therefore,for the purpose of building a spiritual hom e for the public,the right w ay to the problem only lies in connecting the traditional vein value and constructing a new concept highest value by developing the useful and discarding the useless.

Confucianism;Christianity;nihilism;Tao

B151;B262

A

1674-2338(2011)01-0057-06

2010-12-10

王树人(老树,1936-),男,山东莒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外国哲学史学会名誉理事长,主要从事中西思想文化比较研究。

朱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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