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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哲学与14世纪末犹太人改宗基督教的关系

2011-04-13王彦

关键词:犹太民族犹太教犹太

王彦

对于散居在欧洲的犹太人来说,中世纪的历史伴随着苦难。作为生活在基督教世界中的异类和少数民族,他们受到教会的限制,国王贵族的剥削和掠夺,也被一般民众所仇视,针对犹太人的迫害和驱逐在各个基督教国家时有发生。1096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期间,德国莱茵地区的大批犹太人遭到屠杀;1290年,英王爱德华一世(King Edward I)下令将英格兰境内所有的犹太人驱逐出境;随后在1306年,法王菲利浦四世(King Philip IV)也将其统治范围内的法国犹太人全部逐出。但犹太人的精神并没有因此被打跨,这些苦难也没有从根本上动摇犹太人的信仰。在面对迫害和驱逐的时候,他们常常被给予改宗基督教的选择。但他们宁可失去生命,也绝不背叛自己的宗教。一般来说,在迫害面前选择殉道是中世纪犹太人的传统,只有少数软弱者才为了苟活而改宗。甚至有一些犹太人在自杀之前,亲手将子女和妻子杀死,以防他们因意志不坚而加入基督教。

但在14世纪末西班牙半岛上发生的暴乱中,情况却完全不同。犹太人的精神在这次考验面前彻底崩溃了。在整个伊比利亚半岛,成千上万的犹太人集体接受洗礼以逃避死亡,许多地方的犹太人在预感到要受到攻击时,就自发地赶到教堂,请求受洗加入基督教。这种大规模改宗的现象在犹太教的历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①[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80页。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西班牙犹太人在信仰上的软弱,导致如此大规模的改宗呢?当时的一些犹太学者将叛教的罪责归之于哲学。他们看到,在哲学没有得到广泛传播的法国和德国,民众单纯的信仰使他们勇于为犹太教献身;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西班牙,由于长期受到哲学的熏染,改宗的现象则大面积地发生。对于中世纪学者们的这种解释,现代学者们持不同的态度,赞同者有之,反对者认为这种解释过于表面化和简单化。究竟哲学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犹太人的信仰,哲学是否应该为犹太人的改宗负责呢?

一、暴乱与改宗

在整个中世纪的欧洲犹太人当中,西班牙犹太人似乎一直受到上帝的格外恩宠。从10世纪起,在阿拉伯人的统治之下,西班牙犹太人曾有过一段经济繁荣、文化高度发达的黄金时期。随着基督教对西班牙半岛的“重新征服”,从11世纪开始,犹太人陆续转到基督教的统治之下。在西班牙开明君主的统治之下,他们的社会和文化生活在很大程度上继续了“黄金时代”的繁荣。①Sachar,Abraham.A History of the Jews,New York:Alfred.A.Knopf,1974,p.204;[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31-232页。在14世纪中期,当“黑死病”肆虐欧洲的时候,唯有西班牙的犹太人没有受到“投毒”的指控。与欧洲其他地方相比,他们所受到的冲击也较小。②Graetz,Heinrich.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ol.iv,trans.A.B.Rhine,New York:Hebrew Publishing House,1937,p.54;Baron,Salo.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vol.vi,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7,pp.161-162.

“黑死病”结束几年之后,西班牙犹太人的生活出现了真正的转折。长期以来,西班牙犹太人一直受到卡斯提尔国王佩德罗(Pedro)的特别恩庞。在佩德罗与他的兄弟亨利·特拉斯塔马拉(Henry Trastamara)争夺王位的战争中,他们坚定地站在了佩德罗的一边。当佩德罗最后战败时,犹太人也因此遭受了大难。③[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7页。战争的破坏和它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使犹太人无暇顾及文化的发展。当基督教加强了对犹太人的传教攻势,犹太人迫切需要文化上的巨人时,他们的学术研究却出现了倒退。④Graetz,Heinrich.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p.68,70.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犹太人内部的宫廷斗争使形势更加严峻。1379年,在尤安一世(Juan I)加冕典礼的庆祝活动中,几个犹太人密谋处死了他们所忌恨的约瑟·皮赫昂(Joseph Pichon)。皮赫昂曾在尤安一世的父亲手下担任要职,是一位地位显赫的犹太人。年轻的国王震怒于这几个犹太人的胆大妄为,下令处死了参与阴谋的犹太人,并取消了犹太法庭的刑事裁判权。⑤Graetz,Heinrich.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77;[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8页。这个事件激起了一般民众的反犹情绪,因为在皮赫昂的家乡塞维利亚,他深受人们的爱戴。此后的历次国会会议中,多次出现对犹太人进行限制的法案;尤安一世没有忘记犹太人的过犯,在不影响财务状况的情况下,无一例外地批准了这些反犹法案。⑥Graetz,Heinrich.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78;[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8页。

卡斯提尔犹太人失去了统治者的庇护,又遭到了民众的忌恨。这时,他们遇到了一位来自教会的大敌——弗兰德·马丁内兹(Ferrand Martinez)。从1378年起,这位神父就在塞维利亚不断宣传对犹太人的仇恨。⑦Baron,Salo.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v.vi,p.232.1391年3月15日,一群暴徒在他的鼓动下冲进了犹太人社区。市政当局赶来帮助犹太人,肇事者受到了惩罚。但这更激起了暴徒们的忿怒,许多犹太人因此被杀。在国王的干预之下,社区内暂时恢复了平静。马丁内兹并没有就此罢休,不到三个月,塞维利亚又发生了大规模的暴乱。在整个塞维利亚地区,大概有7000户犹太人家庭,2到3万犹太人。其中4000人遭到杀害,妇女和孩子被卖为奴隶,大多数人在死亡的恐惧之下接受了洗礼。⑧Graetz,Heinrich.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83.暴乱迅速从塞维利亚扩大到西班牙其它地区。在1391年夏天和整个秋季,暴行如野火般燃遍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一个又一个的犹太社区被彻底灭绝,曾经是犹太民族骄傲的会堂变成了基督教堂。富裕的科尔多瓦犹太社区遭到洗劫,成为一片废墟。⑨[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9页。托莱多的犹太人遭到疯狂屠杀,许多人在死亡面前选择了受洗。在马德里,伯尔格斯(Burgos)以及其它较小城市中,都发生了类似的暴行。在阿拉贡王国,尽管对犹太人采取了保护措施,但国王的命令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执行。整个巴塞罗那社区毁于一旦,那里的犹太人或逃走,或改宗,剩下的全部被害。在瓦伦西亚,只有穆尔维德罗(Murviedro)一个地方幸免于难。暴乱蔓延到到巴里克群岛(Balearic Islands),许多犹太人接受了改宗。在整个西班牙半岛,只有葡萄牙和穆斯林统治下的格拉那达(Granada)没有受到暴乱的冲击。⑩Baron,Salo.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v.vi,pp.232-3;[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9页。据说,在暴乱中,殉难者的总人数超过7万人,而改宗者的人数达到20万人。殉难者的人数见[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9页。改宗者的人数见Netanyahu,B.The Marranos of Spain-From the Late 14thto the Early 16thCentur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p.242-243.对于改宗者的人数,学者们给出的数字相差很大。格贝尔认为大概有10万人(Gerber,Jane.The Jews of Spain:A History of the Sephardic Experience,New York:The Free Press,1994,p.113);巴隆提到1391暴乱的亲历者Beuben(著名律法学者Nissim b.Reuben Gerondi的儿子)在8月29日的一份记录,其中记载着大约有14万人离开了犹太教(Baron,Salo.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v.xi,p.234)。

从1412年起,由于文森特·法雷尔(Vincente Ferrer)的布道活动,西班牙半岛出现了新一轮改宗高潮。在一群鞭笞苦修者和暴民的簇拥下,文森特出现在卡斯提尔和阿拉贡的犹太人会堂里。他一手拿着十字架,一手拿着《托拉》经卷,用令人心悸的声音召唤犹太人加入基督教。①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110.[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81-282页。据说,因为法雷尔的影响而改宗基督教的犹太人有3.5万人之多(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242.)为了使阿拉贡和加泰隆尼亚的犹太人整体皈依,在教皇本尼迪克特13世的亲自主持下,从1413年2月到1414年11月,共在托托萨举行了69次与犹太教的辩论。②格雷茨认为是68次(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115),罗斯和马克比都认为是69次([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82页;[英]海姆·马克比:《犹太教审判》,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99页)。在辩论进行过程中,法雷尔在各个城镇间布道,许多小型犹太社区整体加入了基督教。这些犹太人被带到教皇的面前,当众受洗。这样不但用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基督教的真理性,更直接打击了犹太教的士气,因为许多改宗者来自犹太人代表一方的家乡。教会的目的是使他们意识到,反抗是没有意义的。当他们返回家乡的时候,或许已经没有犹太人的社区存在了。③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119;[英]海姆·马克比:《犹太教审判》,第101-102页。在教会的努力之下,加上世俗统治者的大力配合,从1412年到1415年,又有大约20万犹太人改宗了基督教。④Netanyahu,B.The Marranos of Spain,pp.242-3;格雷茨认为不少于2万人在这个时期受洗(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113);塞西尔·罗斯认为有3.5万人皈依了基督教([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83页)。

二、对哲学的指责

在1391年的暴乱中,能够忠于信仰的犹太人大为减少。尽管一些犹太领袖舍生取义,为自己的同胞作出了表率,但大批犹太人在刀剑下选择了改宗。在一些地方,甚至由最富有最有地位的上层人物带头,整个社区集体加入基督教。在此之前,在面对基督教的迫害时,改宗是非常少见的,殉道则被视为是当然之事。当德国犹太人在1096年遭遇迫害时,大批犹太人选择殉道以荣耀上帝之名。⑤Gerber,The Jews of Spain:A History of the Sephardic Experience,p.114.与德国犹太人相比,西班牙犹太人在忠诚于信仰方面是远远不够的。他们没有为其它地区的犹太人作出榜样,却成为软弱、退缩和背叛的例子。⑥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p.94-95.

在中世纪犹太教历史上,西班牙犹太人的改宗并非绝无仅有。作为生活在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统治之下的弱小民族,他们时常受到迫害,一些犹太人在迫害面前改宗也偶有发生。这些偶尔发生的改宗并没有在精神上给犹太教带来多大冲击。中世纪的犹太教认为,强迫施行的改宗本身是无效的,为逃避死亡而改宗的犹太人也没有违犯律法。⑦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95.在迫害结束之后,犹太人总是尽其所能,帮助那些改革者回到犹太教。对于少数自愿改宗的人,拉比们认为他们是出于世俗利益的考虑。除了对他们表示鄙视外,也不需要在宗教上对他们进行专门论述。

种种迹象表明,在14世纪末15世纪初,西班牙犹太人的改宗与以往的性质不同。在暴乱中,改宗者数目和比例大大超过了以往。暴乱之后,虽然有一些人通过各种办法重新回到了犹太教,但大部分改宗的犹太人并没有这样做。在生活恢复平静之后,他们留在了基督教的阵营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数的增加,他们慢慢形成了一个新的群体-马兰诺人(Marranos)⑧又称“新基督徒”。马兰诺(Marranos)的意思是“猪猡”([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80页),内塔尼亚胡认为,“Marranos”是来自希伯来语Mumar-anus的缩略语(Netanyahu,B.The Marranos of Spain,p.59 n.153.),Mumar-anus即“被强迫改宗者”。。在1412-1415年第二次改宗浪潮中,大部分犹太人的受洗是出于自愿,而不是刀剑之下的被迫选择。⑨Netanyahu,B.The Marranos of Spain,pp.95-96.

因此,在暴乱和改宗的悲剧过去之后,15世纪的犹太知识界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大批犹太人的改宗呢?一些犹太学者对此的看法是:是哲学造成了犹太人的信仰危机,并导致了犹太人的改宗。

在犹太教中,这种对哲学的指责不是在15世纪才出现的,保守主义者对宗教理性主义的反对由来已久。12世纪的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1125-1204)认为,理性真理与《托拉》启示不相矛盾,主张信仰与理性的融合。迈蒙尼德和他所代表的宗教理性主义在犹太教内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反对他的人认为,哲学的传播将导致人轻视律法,放弃对律法的遵守。①Jospe,R.“Reason and Faith”,Jospe,Raphael and Stanley M.Wagner eds.,Great Schism in Jewish History,New York:KTAV Publishing House,INC.,1981,pp.73-117.关于哲学和迈蒙尼德的争论在他在世时已经出现,在迈蒙尼德死后又引发了三次大规模的冲突。对立的双方相互将对方开除教籍,甚至不惜向教会告密。②这三次关于迈蒙尼德和犹太哲学的冲突分别发生在:第一次,1230年-1235年间;第二次,1288-1290年间;第三次,1303-1306年间( Jospe,R.“Reason and Faith”,Great Schism in Jewish History,pp.97-108)。在第一次冲突中,反对迈蒙尼德的一方在面临颓势的情况下,不惜向基督教会寻求帮助。几个犹太人对多米尼克修士们说,“你们烧了你们的异端,请也烧了我们的。普罗斯旺的大多数犹太人都为迈蒙尼德的异端作品所诱惑。如果你们能正式公开焚毁这些著作,犹太人就会受到警告而远离这些作品。”(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ii,p.320)。1232年,多米尼克修士在蒙特利埃(Montpellier)广场公开焚毁了迈蒙尼德的《迷途指津》和《论知识》。这次焚书事件成为犹太教历史上的重大悲剧。尽管如此,犹太哲学仍然在13和14世纪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

1391年之后,人们普遍感到理性在宗教和现实领域的破产。在经历了这场灾难之后,人们更加重视信仰,强调信仰对于哲学的优越性。③Sirat,Colette.A History of Jewish Philosophy in the Middle Ag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350;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拉比西希特(I-saac b.Sheshet),他在暴乱之后改改变了对哲学的态度。见Baer,Y.A History of the Jews in Christian Spain,vol.ii,p.76.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犹太哲学的宿敌卡巴拉(Kabbalah)④犹太神秘主义教派。兴起于13世纪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其最重要的经典是《佐哈》(Sefer Ha-Zohar).格雷茨认为,卡巴拉的兴起是法德犹太人对迈蒙尼德理性主义的一种反抗(Gratez,vol.iii,p.325)。对其大加攻击。他们指责哲学造成了犹太人的背叛,对一切试图使理性染指宗教的犹太哲学家大加鞭挞。⑤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ol.iv,p.139.卡巴拉的著名代表沙姆托·本·沙姆托 (Shem Tov ben Shem Tov)认为,犹太哲学的有害性甚至超过希腊哲学。“因为她躲藏在一些受人尊敬的名字,如亚伯拉罕·伊本·以斯拉(Abraham Ibn Ezra)、格森尼德(Gersonides)、阿尔巴拉格(Albalag),尤其是迈蒙尼德的后面”。⑥Sirat,A History of Jewish Philosophy in the Middle Ages,p.346.沙姆托说,在所有受到哲学影响的时代,潜心哲学的人都否定了宗教的基本原则,离开了犹太教。“毫无疑问是,哲学和它所带来的异端思想是造成我们民族毁灭的原因。那些思想敏锐的哲学家抛弃了房子,破坏了篱笆。大批民众追随他们而去,以至我们的骨头枯干,希望灭绝。”⑦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9815世纪中期,沙姆托的儿子约瑟·本·沙姆托(Joseph ben Shem Tov)认为,哲学的目的是发展思辨能力和获取最高知识。在这样的目的之下,任何宗教的价值都是有限的。对醉心于哲学的人来说,为了获取最高知识,重要的是找到达到目的的最佳道路。如果他们发现,这条道路已经对犹太人关上了,他们就将以一个基督徒的身份继续自己的追求。既然人生的目的不是履行宗教责任,何必为此牺牲生命呢?因此,在没有哲学传播的国家,成千上万的人为了信仰而献出生命,而由于哲学在西班牙的广泛流传,却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⑧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p.97-98.

我们可以猜测,卡巴拉派的攻击只是重复了历史上对哲学的敌意。哲学和改宗本没有直接的联系,他们只是借此机会对哲学进行栽赃陷害,将它作为替罪羊也未可知。⑨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01.事实上,在15世纪,对哲学的极端仇视仅限于卡巴拉派内部。犹太教的主流采取了一种更加理智的立场:一方面肯定哲学对犹太教的价值,另一方面限制极端理性主义的发展。⑩Ackerman,Ari.“Jewish Philosophy and the Jewish-Christian philosophical dialogue in fifteenth-century Spain”,《中世纪犹太哲学》(英文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371-390页。

值得注意的是,在卡巴拉派之外,一位犹太伦理学者所罗门·阿拉米(Solomon Alami)也把犹太人的改宗归咎于哲学。在阿拉米看来,哲学和改宗有直接的联系,它对犹太人的影响是深刻而具有决定性的。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03.在宗教理性主义的视野之下,律法存在的唯一价值是帮助犹太人达到理智上的完善。因此,律法不再是自身的目的,而仅仅成为一种手段。这种观念把律法贬到了一个工具性的次要地位,造成了犹太人在宗教上的堕落。既然人的最高目的是实现他的理智潜能,而不是实践上帝的律法,他有什么理由付出生命代价去遵守它呢?因为律法作为一种手段,它的价值是相对于目的而言的。如果在正常的环境中,犹太教对实现他的目的有帮助,那么,在受到迫害的时候,犹太教必须被抛弃。因为进行哲学思辨需要有一个稳定的生活和平静的心态,这对于实现他的最高理想至关重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该如何选择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①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p.104-105.

因此,在阿拉米看来,从哲学到改宗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承认,犹太哲学家的目的是为了调和理性和信仰,改宗基督教不是他们的本意。但哲学家的主观意愿不能决定实际后果。在他们那里,律法还是借以达到目标的手段,后来的一些哲学家却抛弃了传统,撕毁了律法。在阿拉米看来,这些人对犹太人的危害甚至比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还大。正是这些人为犹太贵族和领袖作出了恶劣的榜样,使他们紧随其后背叛了犹太教。在他们的影响下,普通民众也如羊群跟随牧羊人一般,成批地走上了改宗的道路。②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05.

三、哲学与改宗的关系

当代一些犹太学者肯定了上述观点,认为哲学应该为西班牙犹太人的改宗负责。著名历史学家巴尔认为,对信奉阿维洛伊主义的犹太知识分子来说,随着他们在知识上的开化和对其文化价值的认同,他们与传统的联系越来越弱。“他们最终皈依了基督教,尽管天主教会的原则也同样与他们的理智不符,但基督教给了他们一个更加理性的教义系统,以及丰富的人文和世俗文化传统。”③Baer,Yitzhak.A History of the Jews in Christian Spain,vol.2,Philadelphia:The 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of America,1966,p.148.罗斯认为,“综合式哲学”对西班牙犹太人的长期熏陶,削弱了犹太人的抵抗能力。这使得当灾难到来时,背教就成为一种顺理成章的事。④[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79-280页。内塔尼亚胡认为,在当时的犹太哲学家内部,出现了一群极端理性主义者,他们的异端思想对一般民众产生了破坏性影响。另一些当代犹太学者则否定了这种判断,如哈赞(Chazan)⑤Chazan,Rober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107.、格贝尔(Gerber)⑥Gerber,The Jews of Spain:A History of the Sephardic Experience,p.117.和西拉特(Colette Sirat)⑦Sirat,A History of Jewish Philosophy in the Middle Ages,p.350.

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一些人因学习哲学而在信仰上造成了困惑。随着他们在理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们不但否定了自己的信仰,也否定了任何宗教的真理性。由于哲学对宗教的负面影响,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正统势力都曾对哲学进行限制,以保证信仰的纯洁。⑧1232年,法国北部的拉比们颁布命令,禁止犹太人学习哲学。迈蒙尼德的《迷途指津》和《论知识》成为禁书。1305年,巴塞罗那的拉比和社区领袖阿德利特(Solomon Adret)颁布禁令,所有25岁以下的犹太人不得学习哲学(Jospe,R.“Reason and Faith”,Great Schism in Jewish History,pp.99,107)。约斯帕认为,犹太教中有关哲学和迈蒙尼德的争论,受到了当时教会反对理性主义思潮的影响,见Jospe,R.“Reason and Faith”,Great Schism in Jewish History,pp.91-92.因此,从哲学与宗教的一般关系上说,哲学确实为一些犹太人的改宗提供了思想基础和精神准备。正如约瑟·本·沙姆托和阿拉米所分析的那样,如果把理性主义的观点推到逻辑的极至,在最高的理性目的之下,律法的地位是次要的;相对于人的理智追求来说,它只具有工具性的价值。在犹太教受到迫害的时候,如果成为基督徒更有利于追求理性目标,就没有什么理由阻止人改宗。可想而知,这些人在这之前已经不是一个虔诚的犹太人,在改宗之后做一个基督徒也不存在什么困难,毕竟他们只要在外表上符合基督教的礼仪习俗就可以了。正如内塔尼亚胡所说的,这些哲学家鄙视所有的宗教,对所有宗教的态度都是冷漠的。他们对基督教的兴趣不是因为它的精神,而是它所能带来的世俗利益。⑨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07.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能同意巴尔的观点,即一些犹太哲学家的改宗是因为基督教的教义系统更加符合理性。虽然基督教的教条体系更具思辩色彩,但很难相信这会对一个阿维罗伊主义者产生真正的吸引力。

但是,哲学与改宗的关系不是阿拉米所说的那种必然关系。学习哲学并不必然地导致人失去信仰,也不必然地导致犹太人改宗。许多犹太哲学家,包括那些深刻的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家,同时又是虔诚的犹太人。他们在宗教虔诚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在中世纪,犹太哲学为保卫犹太教作出了巨大贡献。当犹太人内部出现极端思想时,犹太哲学家们对之进行批评,将它限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当犹太教受到外部基督教的攻击时,又是犹太哲学家与他们进行争论。①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08 n.63a.

因此,这些对哲学的指责可以解释个别知识分子的改宗,却无法解释大批普通犹太人的行为。我们相信,在大改宗的时代(1391-1415),在改宗的犹太人当中也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自从哲学进入犹太教之后,一直就有因为学习哲学而失去信仰的人,他们在迫害到来之前已经不是虔诚的犹太人了。暴乱和大批民众的改宗无疑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因为在平时,他们要为自己的叛教背负更多的不名誉和承受更大的压力。虽然我们无法知道这些人的确切数目,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改宗基督教的犹太人当中,他们只占极少一部分。②Gerber,The Jews of Spain:A History of the Sephardic Experience,p.121.因为极少数人而将西班牙犹太人改宗的罪名加到哲学身上,显然是不公平的。想象一下,如果是哲学造成了大批民众的改宗,那么,符合逻辑的是,这种现象应该发生在犹太哲学极其繁荣,得到广泛传播的时代。在西班牙犹太哲学取得长足进展的13世纪,并没有大规模的改宗现象发生,而14世纪末正是犹太哲学的低谷时期。事实上,从1263年巴塞罗那论争之后,西班牙犹太人的文化就逐渐走向保守,《塔木德》重新开始成为学术研究的中心。③Gerber,The Jews of Spain:A History of the Sephardic Experience,pp.108-109.

阿拉米认为,少数知识分子为犹太贵族和领袖作出了恶劣的榜样,普通民众如羊群一般跟随他们走上了改宗的道路。如此,哲学是否要在间接的意义上为一般民众的改宗负责呢?我们认为,这种猜测是难以成立的。正如内塔尼亚胡所说,少数几个异端分子的背叛不足以改变整个犹太民族的坚定信仰。即使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属于犹太人的上层贵族,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有许多社区领袖在迫害面前保持了对信仰的忠诚,为民众作出了殉道的榜样。④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p.109-110.

内塔尼亚胡的认为,哲学造成犹太人改宗另外一种可能是:哲学所带来的异端思想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对民众造成了破坏性的影响。他认为,在14世纪末15世纪初,哲学带来的异端思想破坏了民众的基本宗教信仰,尤其是“神命”和“奖惩”。对一般民众来说,哲学家对纯粹哲学概念的探讨或许对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但对“奖惩”的否定不可能不影响到民众的信仰。在大批犹太人改宗的历史背景下,坚持它的人被嘲笑为愚不可极,而否定它的人却享受着荣华富贵。这种强烈的对比不能不对犹太人的信心产生影响。⑤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12.在当时的犹太学者当中,克莱斯卡,杜安,阿尔伯,沙姆托和阿拉米都尽力维护上帝的神命以及奖善惩恶的观念。在犹太思想史上,“神命”和“奖惩”从未占据过如此重要的地位。内塔尼亚胡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对这些宗教观念的否定来自哲学。哲学是推动异端思想的真正力量,是对民众进行精神污染的发源地。⑥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p.115-117.

内塔尼亚胡的分析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他不能证明对宗教观念的怀疑是由哲学造成的。诚然,哲学家们对“神命“和”奖惩“的热烈讨论,说明在当时的犹太人当中,存在对这些观念的普通怀疑。甚至,这种怀疑也可能是导致一些犹太人改宗的重要因素。但即使当时确实存在着一批异端哲学家,他们的思想也不会在民众当中得到广泛传播,对民众产生如此重要的影响。我们相信这些哲学家在面对刀剑时,都选择了受洗而不是殉教—他们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们在受洗之前,不会向民众宣传他们的异端思想。一方面普通民众无法理解高深的哲学思辨;另一方面,这样也会招致犹太宗教领袖对他们的打压;在改宗后,他们也不会宣传他们的异端思想。因为他们的异端思想也为教会所不容,一旦泄露,他们将失去过安稳日子的机会,他们的改宗也就失去了意义。因此,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这些哲学家要时时注意隐藏自己的观点。毫不奇怪的是,尽管我们可以确信有这样一些哲学家存在,但并没有发现有他们的著作存世。⑦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p.108-109.

自从哲学进入犹太教之后,犹太哲学的主流一直在为反对这些极端思想而努力。犹太学者在他们的著作中提到这些异端分子,并不能证明此时他们对民众造成了特别重要的影响。考虑到他们此时已经离开犹太教,他们对民众的影响应该比以往更小才是。包括克莱斯卡在内的一些犹太学者在哲学层面上对奖惩进行论述,也不能证明民众对这些观念的怀疑来自异端哲学家。而是因为在经历这次灾难之后,犹太哲学在总体上走向保守。在这个时期,犹太哲学最重要的任务是保卫犹太教,而不是进行抽象思辩。面对基督教的进攻,犹太教的精神领袖拿起了哲学提供的思想利器,论证犹太教的基本原则也是势所必然。

进一步说,普通民众对神命和奖惩的怀疑主要来自生活,而与哲学思辩无关。世界上许多宗教和文化传统中,都有对神命和奖惩的信仰。面对现实生活中相反的例子,对这种信仰的怀疑也非常普遍。义人受难,恶人享福的例子在历史和现实中俯拾皆是,它们对民众信仰的冲击简单而直观,何劳哲学的精巧思辩?事实上,这个时期对奖善惩恶观念的怀疑,也主要来自犹太人对身边现实的观察。他们看到,背教的“新基督徒”们一天天变得强大而富足,甚至调过头来,百般刁难迫害他们原来的宗教同胞;而他们对信仰的忠诚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却只能在痛苦中煎熬。还有什么比这鲜明的对比更能刺激犹太人的心灵呢?①Netanyahu,The Marranos of Spain,p.117.

四、结论

综上所述,针对西班牙犹太人的大规模改宗,对哲学的指责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1.对哲学的学习弱化了犹太人的信仰;2.异端哲学家的改宗为一般民众作出了榜样;3.异端哲学家思想对民众的宗教观念造成了重大影响。我们认为,这些理由不能说明西班牙犹太人的改宗是由哲学造成的。第一个理由可以说明少数犹太哲学家的改宗,但这种解释立足于哲学与信仰的一般关系,不能解释特定历史条件下大批犹太人的改宗。另外,如果民众的信仰是坚定的,他们不会因为少数哲学家的例子而改宗。最后,一般民众宗教观念的变化主要由现实原因造成,无法证明是由哲学家的异端思想影响所致。那么,造成犹太人改宗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认为,这个原因必须从西班牙犹太人所处的特殊历史境遇中去寻找,而不能单纯从哲学与宗教的一般关系上去推断。

首先,西班牙犹太人长期受到基督教的传道压力,教会的改宗努力是造成他们离开犹太教的直接原因。②Chazan,The Jews of Medieval Western Christendom:1000-1500,p.107.从13世纪中期起,教会开始有组织地对犹太人进行传道。为此目的,教会加强训练传教士的希伯来语能力。一些改宗的犹太人也为教会带来了希伯来语和关于《塔木德》知识。在世俗统治者的帮助下,教会强迫犹太人参加基督教的布道会和神学辩论,并发展出新的论辩方式。教会一反从前的策略,不再以证明《塔木德》的错误为目的,反在辩论中引用《塔木德》作为权威,以证明基督教的真理与拉比们的教导是一致的。③Chazan,The Jews of Medieval Western Christendom:1000-1500,p.249.用犹太人的经典证明基督教的教义,这给犹太人的信仰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其次,随着基督教对西班牙半岛“重新征服”的完成,犹太人逐渐失去了对世俗统治者的价值。在1212年的托罗萨(Tolosa)战役中,基督教一方取得了对阿拉伯人的决定性胜利。不久之后,除了格拉纳达王国和一两片边远地区外,伊比利亚半岛已经完全处于基督教的统治之下。④[英]塞西尔·罗斯:《简明犹太民族史》,第234页。重新征服的即将完成,使犹太人的利用价值大大降低。犹太人的财富和卓越的理财能力曾为战争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间阶层,很适合在被征服地区充当行政管理的角色。⑤[英]海姆·马克比:《犹太教审判》,第41页。他们的语言能力和对伊斯兰世界的熟悉,使他们在外交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最后,作为一个信奉异教的少数民族,犹太人成为西班牙统一的障碍。随着西班牙王权的集中加强,一个统一的西班牙王国逐渐形成。统一的西班牙需要一个统一的信仰,而这个信仰无疑是基督教。为了西班牙的统一,必须将犹太民族纳入基督教的信仰之中。因此,西班牙统治者一反过去对教会法令的抵制,开始积极配合教会的改宗政策。1263年,在阿拉贡国王詹姆斯的主持下,犹太人被迫参加了在巴塞罗那进行的辩论。巴塞罗那得以进行本身说明犹太人的地位已经开始恶化。①[英]海姆·马克比:《犹太教审判》,第5页,第41页。在1371年托罗会议(Cortes of Toro)颁布的法令中,西班牙犹太人第一次被要求佩戴耻辱性的标志,并不得使用西班牙人的名字。这两项法令的颁布对犹太人的精神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成为西班牙犹太人历史的转折点。②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67;Sachar,A History of the Jews,p.206.在1385年的巴利亚多利德会议(Cortes of Valladolid)中,卡斯提尔的尤安一世同意恢复一度废置了的教会法规,下令不准犹太人和基督徒居住在一起。③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78.1412年,在文森特出现在西班牙不久,摄政皇太后卡特丽娜(Donna Catalina)以尤安二世的名义颁布了一个反犹法令。这个法令包含24条,其目的是洗劫和侮辱犹太人,把他们贬到社会的最底层,或是迫使他们接受基督教。④Graetz,Popular History of the Jews,v.iv,pp.110-111.

由上可见,随着“重新征服”的逐步完成,西班牙统治者在改宗犹太人的问题上与教会达成一致。世俗王权与教会联合起来,采取各种方式共同迫使犹太人改宗。来自政治、经济和宗教的长期全面进攻,使14世纪未的西班牙犹太人面临前所未有的改宗压力。1391年暴乱表面上是出于宗教上的原因,是基督教对犹太人的“圣战”;其真正目的是为了通过改宗将犹太人纳入统一的西班牙王国之中。⑤Baron,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v.xi,p.235.因此,从13世纪中期之后,来自教会和世俗政权的双重压力是造成犹太人改宗的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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