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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法则与明晰诗意的生成——读李少君《草根集》

2011-04-12张伟栋

关键词:李少君诗教新诗

张伟栋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古典的法则与明晰诗意的生成
——读李少君《草根集》

张伟栋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李少君的诗歌写作在处理与传统的关系上,自觉地遵从属于“诗教”传统的古典法则,这种古典法则是对三重时间结构的想象与依托来构建的,同时这一法则也建构了一种明晰的诗意。

李少君;《草根集》;诗教;古典法则;诗意

在论及古典诗歌与新诗的传承关系时,西川曾言明:“自中国新诗发轫至今,传统对于新诗写作的意义一直处于悬空状态。”[1]这一判断在多大的意义上是真实的,我们暂且不论,但西川所提出的新诗与传统的关系,却一直是当代诗学中最为核心的问题。自胡适的《尝试集》开始,西方现代诗歌作为新诗写作最重要的文化资源、语言资源和精神资源,其所带来的巨大推动力远胜于中国古典诗歌,正如诗人王家新所说,没有西方现代诗歌,中国新诗的历史是无法想象的。在回答陈东东与黄灿然的书面提问,对于如何看待整代诗人几乎是在读外国诗人(译诗)中成长的这一问题时,王家新曾说:“我们并没有一个可以直接继承的传统——古典诗歌由于语言的断裂成为一种束之高阁的东西,五四以后的新诗又不够成熟,它在今天也不会使我们满足:它有一种内在的贫乏。因此目前这种状态实在是使出必然。”[2]那么,新诗与传统的断裂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论。也正是在这一思路下,宇文所安的《什么是世界诗歌》一文,对中国新诗做出了决然的判断:“许多二十世纪初期的亚洲诗人创造了一种新的诗歌,意在和过去决裂。这是一个辉煌的梦想,但是很难真正实现。在与浪漫主义诗歌初次相遇以后,本世纪的中文诗在西方现代诗的影响下继续成长。正如在所有单向的跨文化交流的情景中都会出现的那样,接受影响的文化总是处于次等地位,仿佛总是‘落在时代的后边’。西方小说被成功地吸收、改造,可是亚洲的新诗总是给人单薄、空落的印象,特别是和它们辉煌的传统诗歌比较而言。”[3]这个判断是他评价北岛的英文诗集《八月的梦游者》时做出的,它不仅表明新诗与传统的断裂,而且表明新诗在成就上既低于其所模仿的西方现代诗,也无法与古典诗歌相比。但对于我们来说,重新来回应这个问题,则必须来重新思考何为古典诗歌,何为传统以及这个传统到底和我们有着怎样具体的关系?古典诗歌所确立的古典法则是否如王家新所说,由于语言的断裂而成为一种束之高阁的东西?或者说,在新诗写作的历史中,这种古典法则的存在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诗人对西方现代诗歌的选择?

我们注意到,李少君在其诗集《草根集》的前言中,提出了“诗教”的传统,其实正是绕过了新诗与传统的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把“诗教”作为一种古典的法则,来重新辨认现代新诗的传统取向,这也是我们理解他诗歌的一个重要线索。正如他文中所写:“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而诗歌就是宗教。”[4]5李少君对诗歌传统问题的回应也就在于通过诗歌来切入人生内在的问题,同时建立起超越日常意义的价值观念。在他看来,这也正是古代“诗教”传统的核心,这一传统通过山水、自然的中介,而成为现代诗人天然具有的古典法则。这一法则的内在理路是:“诗歌教导了中国人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时间、爱与美,他人与永恒这样一些宏大叙事,诗歌使中国人生出种种高远奇妙的情怀,缓解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诗歌使他们得以寻找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平衡,并最终达到自我调节内心和谐。”[4]3这也就要求诗人将诗歌放置于一种本体的位置,或者宗教的位置来潜心“修行”,“投身大道,从而获得自由,先从个人修身养性做起,从一点一滴开始,所以,到达大境界,获得人格力量,是自我修身养性、内在超越的结果,是不断自我升华的产物。……因此,诗歌是具有宗教意义的结晶体,是一点一点修炼。萃取的精髓。”[4]5这种表达所契合的恰恰是“诗教”传统的伦理维度,也就是贯穿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现实语境背后的人文关怀。在李少君那里,这种关怀来源于“道法自然”的自然山水的体认,因此自然山水、山川风物作为一种“诗意”的形象,成为其诗歌的主要元素。如果用罗兰·巴特的理论来概括,自然山水的伦理维度则是表现为一种救赎的形象:“简言之,问题仍然和伦理式的写作有关,在伦理式的写作中,写作者的意识发现了一种集体救赎中稳固人心的形象。”[5]19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来重读李少君的诗集《草根集》,会发现其写作的基本向度是这种“诗教”传统之下的古典法则中展开的,从而获得一种明晰的诗意,如海伦·文德勒所说:“正如我们看到的,很多抒情诗的说话者都用一种亲密的方式对看不见的倾听者发言。”[6]那么在李少君那里,这种明晰的诗意的获得也在于诗歌中的说话者向着那些同时存在于古典诗词和现实场景中自然山水发言。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波兰著名诗人切·米沃什的一首短诗:“透明的树,蓝色的早晨飞满了候鸟/天气还很冷,因为山里还有雪。”[7]这首名为《季节》的诗,我多年以前背诵过,已烂熟于心。诗中所呈现出的明晰的诗意,在于通过对自然的诗性书写,而抵达对自我的认知,这里的“透明的树”、“蓝色的早晨”作为一种集体救赎中稳固人心的形象,以一种淡蓝色的微光剖开事物结痂的硬壳,而使其袒露那钻石似的绝对的内核,这种明晰的诗意因而也在调教我们观看的目光和倾听的耳朵,它试图对我们残缺的世界进行增补,从而开启那道萦绕我们存在之谜中的微光。读李少君的诗集《草根集》,也唤起我们对这种明晰性诗意的向往与探究的渴求,而与米沃什不同的一点是,李少君的明晰诗意是在古典法则之下所展开的,它所包含的稳固人心的形象所指向的是古典诗词中的山水的确认。

我们看到,多年来,李少君的诗歌在山水、自然、家园、地理风物、故人旧事、羁旅长途等形象主题下经营着这种明晰的诗意,而他所遵循的则是古典的法则,场景、图像的位移与叠加、延异与回旋,在一种有节制的平衡秩序中展开,这是一种对语言乌托邦的信赖,语言的自我繁殖、对现实的征用、对时间的主动命名,本身就具有一种强大的诗意。那么在这里,古典的法则不仅仅是对唐诗宋词的古典尺度的借用,而也恰恰是对现代世界的资本逻辑、物化逻辑的抵抗之后的自我追认。例如在诗集中一首名为《春》的短诗中,白鹭、牛背、水田、草坡、蓝天、青山以一种山水时间的序列构成了“一个春天”,它所开启的微光,已带我们进入对无可挽回的时间的追认。也就是说,“诗教”传统所赋予的古典法则,对李少君来说更多的包含着对现代世界的反思,灵魂的宁静与内心的平复都在于从现代世界向重构的“古典世界”的逃离,例如在《南山吟》这首诗中: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

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

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

全在一个大境界里

做到寂静的深处,我抬头看对面

看见一朵白云,从天空缓缓降落

云影投到山头,一阵风来

又飘忽到了海面上

等我稍事默想,睁开眼睛

恍惚间又看见,白云从海面冉冉升起

正飘向山顶

如此一一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

在这首诗中,现代世界里的线性时间被取消了,自然的景物在一种轮回的时间里降落到灵魂的深处,所带来的是对一个真实世界的确认,宁静而深远,是对一个“古典世界”的重构。海德格尔对这种时间观念的论述是:“由于此在作为在—世界—中—存在而远—去着,它就总是行止于一种在某个回旋空间里与之相远离的‘寰世’之中。对于那距离上最邻近的东西,我却总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看和听是远离感官,因为作为去—远着的此在就优先地依持于它们。”[8]也就是说,“古典世界”代表了内心回旋的曲调和亲近的所在,并不是现实的结果,而是诗歌使得这一切得以发生,遵循古典法则的诗歌将这种发生书写为诗意,从而完成一种超越的拯救。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李少君的诗歌当中,这两种时间观念总是交错并置,有意的对比和选择,从而将诗人内心最深处的“法则”挖掘出来。在这首名为《佛山》的诗作中,有着较为集中的表达:

夜雾中,前方高处浮起一个灯火辉煌的物体

我们仰头看了很久,才明白那是光明顶

但另一处被我们误认为是寺庙的所在

原来是一团半月,在雾海里若隐若现

我们在山上的小茶馆里喝茶、聊天、听黄梅戏

另一群人则在宾馆里饮酒、打牌、讲黄段子

在这非人间的世外桃源的佛山上

商店、发廊与喧哗、叫卖一应俱全

但半夜我们走到大悲寺时

抬头看见山顶有灯,一灯可燃千灯明

那一瞬间,我们全都驻足,屏气息声

每个人心中的那盏灯也都被依次点燃

即使是在山中,诗人也还是要逃,“商店、发廊与喧哗、叫卖一应俱全”的山中世界也并非清静所在,现代世界的逻辑对日常生活的控制,迫使着诗人却营造大悲寺“每个人心中的那盏灯也都被依次点燃”的时刻,而这一刻也使得诗歌带有某种宗教的色彩,我想李少君所说的“诗歌是宗教”就是在这一意义得以实现的,因而也具有典型的“诗教”传统的伦理色彩。

现在稍微有些清晰的是,这种古典的法则中的展开是对三重时间结构的想象与依托。第一种就是我们提到的山水时间序列,在《南山吟》、《山中》、《初春》、《仲夏》等诗歌中,山水时间序列在为我们重新组织事物的同时,也试图回应古典诗意的微茫之音;第二种是日常生活时间结构,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主题正是在这样一种日常生活时间结构中展开,并赋予日常时间以本真的逻辑,如在《早归人》中,穿过黑夜归家的诗人,“担心打搅尚在梦中的年迈父母/静静站在院子里,等候鸟啼天明/想起这么一句诗,兀自微笑”,在此,日常生活时间被打开的同时,也在向我们馈赠;第三种是据此对未来时间风景的重构,比如在《抒怀》一诗中,诗人说:“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它既是对一种语言乌托邦蓝图的书写,也是在描画一种开启未来时间的可能。正是在三重时间结构中展开的古典法则,构成了李少君诗歌书写的肌理,这种法则召唤着词语的聚集与相互认领,从而构建一个具有明晰的诗意的空间,它以一种若显的微光在引诱我们去认领那失而复得的时间与生命运转的轨迹。

在当代诗歌的版图中来看,李少君的诗歌应属江南一脉,气象氤氲而不乏超拔之相,温婉的展开的同时往往会带我们进入幽深之境。这种诗歌风格的形成,得益于诗人对古典法则的秘密记忆,正如罗兰·巴特所说,风格的秘密是一种闭锁于作家躯体内的记忆,“风格其实是一种发生学的现象,是一种性情的蜕变。因此风格的泛音回荡于心灵深处。”[5]17诗人内心深处的秘密记忆驱动着他释放词语中所隐藏的古典世界的微光,而这一释放本身则是依照着存留于“诗教”传统中的仍然延续的古典法则。

[1]西川.抹不去的焦虑——读张新颖《中国新诗对于自身问题的现代焦虑》[J].中国学术,2001(1).

[2]王家新.回答四十个问题[M]∥为凤凰寻找栖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80.

[3]宇文所安.什么是世界诗歌[J]∥新诗评论(第三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李少君.自然的庙堂[M]∥草根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5]罗兰·巴特.零度的写作[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6]海伦·文德勒.约翰·阿什贝利与过去的艺术家[M]∥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245.

[7]切·米沃什.切·米沃什诗选[M].张曙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M].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20.

Li Sahojun’sGrass Roots Works Interpreted

ZHANG Wei-d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In his poetic writing,Li Shaojun has consciously followed the traditional classic rule of“poetic didacticism”,whose setup is based on the imagination of the threefold time structure.Moreover,such a rule has also led to the rise of a certain distinct poetic quality.

Li Shaojun;Grass Roots Works;poetic didacticism;the classic rule;poetic quality

I207.2

A

1674-5310(2011)-06-0147-03

海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当代作家的海南想象”(编号:HJSK2011—34)

2011-09-05

张伟栋(1979-),男,黑龙江哈尔滨人,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曾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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