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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与理智的人性命题——李安电影的精神内核

2011-04-12孟春蕊

关键词:卧虎藏龙蛟龙李安

孟春蕊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21)

情感与理智的人性命题
——李安电影的精神内核

孟春蕊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21)

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是李安电影的理性内核,也是他把家庭伦理置换为更为普遍意义的文化命题的关键。论文以李安的具体作品解读为依据,分析其人物内心世界的文化表达,以期对李安电影的研究做一次完善和补充。

李安;电影;理性;感性;人性

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和解决,构成了李安电影的精神内核,而他对这一命题的思考和影像表达,又有着他个人的独特风格和意味。对李安电影的文化解读和诠释,最终都会也应该落实到以情感和理性的冲突为中心的文化命题上来,围绕着这一命题,我们可以窥见李安电影的精神内涵和文化意韵。

一 压抑与欲望下的人性困惑

整部《卧虎藏龙》都在讲“压抑与欲望”,有的是人为的,有的是自己无法超越的,更多的是命运的悲剧。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文化在这部影片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影像表达。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阴,是万物滋生之所在,众妙之门”。《卧虎藏龙》影片一反传统的武侠电影的阳刚,拍得非常阴柔,以女性为主。玉蛟龙和俞秀莲的关系构成了影片的骨架,惟一的男主人公李慕白使的又是“青冥剑”,用的是“玄牡剑法”。青冥剑至阴至柔,带着一种阴森森的不祥之兆;“玄牝剑法”来源于《老子》中的“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是雌,玄之又玄,是最母性的东西。一般我们都很笼统地把阴阳一分为二,男人为阳,女人为阴,但其实一个人内里的阴阳是很复杂的。按照阴阳循环的道理,男人外阳内阴,女人外阴内阳,所以道家讲究男人练气,女人练形,最纯阳的东西能否解脱,关键在阴。古时气字上面一个无,下面一个火,以火练无,再把气练上去,到达无欲,就得道了。《推手》里的老朱心心念念的“练精还气,练气还神,练神还虚”其实就是这个境界。“道”的不确定性以及“贵柔”、“守雌”、“不为天下先”[1]87等对待矛盾的具体态度有一种神秘感,所以李慕白一出场时就讲,他在打坐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哀伤,这种哀伤其实源自于他对内心深处的欲望的宿命感应。在影片中,李安对人性所能达到的各层境界通过每个人物进行了细致表达。

罗小虎可以看作是自然人性的代表,也就是康德所说的“动物性倾向”[2],罗小虎生活在社会秩序之外,因此他的情感需要来得直接本能,没有顾忌。他的抢婚简单而缺乏说服力,仿佛只要回到新疆一切就都好了。在秩序之外的茫茫大漠这个自然天性可以是理由,没有问题,但到了秩序之内,分量就太轻了,根本不足以说服玉蛟龙,因此在影片中,他的形象到后来越来越淡,而在玉蛟龙的心中也渐渐从有到无。

俞秀莲则执拗于世俗情感。她的性格很顺从,外在做的是拳头上站人、胳膊上跑马的男人事业,武艺虽好,但她从未表现过对武功的兴趣。她是实用派的,拥有江湖智慧,人事练达,然而她的内在非常女性化,她想成家,想稳定,李慕白只要肯丢下象征欲望的青冥剑与她双宿双飞,她会立刻抛弃一切。这是一种世俗人生的俗世选择,她对情感的尺度其实把握在李慕白的手里,她是被动的。按照舍勒的评判,她向往的是“属于一般意义上的幸福”。[3]

而玉蛟龙,则是心性自由完全释放的人,做一个“不受限制的自我”[4],她的外在很女性化,但内里很阳刚,追求纯粹的剑技,在感情上主控性很强。她可看作是所有人的不受约束的情结欲望的投射。在玉蛟龙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规则可言:无论是礼教内外的父母婚姻,还是肌肤之亲的海誓山盟。当她和罗小虎在大漠双宿双飞时,她可以对寻找她的父亲视而不见;而当她对李慕白暗生情愫时,罗小虎对她就不再有任何意义,所以她可以在李慕白死后千里奔赴武当,一跃而下。李慕白在影片中升华不得是因为他放不下,他要作大侠,对得起每个人,但玉蛟龙没有这种包袱,她的心境转折超越了李慕白,达到了更高的修为。也可以说,她比较没有人情味。因此她吸引罗小虎、碧眼狐狸、李慕白和俞秀莲,他们也吸引她,影响她的生命轨迹。

影片中两个性格迥异的女人加上一个一心要“练神还虚”的李慕白,三个主要人物的关系形成一种很奇特的张力:当一个人为中心的时候,两头各是其他两个人;当主客易位,关系也随之转换。

首先是玉蛟龙和李慕白。李安当年在艺专的时候,他的老师邓绥宁讲过:“和尚和尼姑的戏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花和尚遇上浪尼姑,就好看了。”[5]李安把这种关系引入了《卧虎藏龙》:男师父和女弟子,这种关系是有趣的。李慕白一心要收玉娇龙为徒,他收的是什么徒?但是只有收徒,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李安对李慕白的兴趣,在于一个“练神还虚”的大侠,在将要引退的时候,却被人引起了欲望。他要怎样面对这种欲望?在中国传统小说里,当一个大侠面对道德冲突时,自然会有人出来帮他解决掉,但是李安要的是:“我希望看到大侠真正面对武艺与武德的冲突。”玉蛟龙对李慕白的倾心,是在两人的第一次交手。玉蛟龙蒙面盗剑,李慕白追剑,剑来剑往几个回合,两个人的神色都起了变化。李慕白,先是因为发现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好苗子,继而他就意识到有事情将要发生,这就好比青冥剑的冥字,看着就令人发毛。一种父权、传承的责任使他不愿意见到玉蛟龙走入歧途,他想导正她,这是一个良师的示范,但难处在于玉蛟龙的美色。师傅的丧命,武当秘笈的被盗,都和女色有关,这是他的心病。男人心性中“贼”的部分,他的师父抵挡不住,他自己呢?这是他冥冥中感到悲凉和恐惧的原由。而玉蛟龙,眼神的内容则要复杂得多。此时的玉蛟龙,武学造诣已非同寻常,当她发现她的武功已超过她的师傅,心中生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惶恐。在她视力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仰望的人。她的急躁和任性,很大一部分是源于对这种没有“边界”的恐惧。心高气傲的少女需要一个能制服她的力量。当李慕白用一根树枝制住了她的青冥剑,玉蛟龙知道她需要的力量就在眼前。然而这一发现,带给她的却是更多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内心冲突:自己这边,有父母定下的婚约,有情人罗小虎;李慕白那边,有追随多年的俞秀莲。于是满腹心事的玉蛟龙离家后走入江湖,在几番任性而没有意义的打斗后扑在俞秀莲的怀里流了泪,岂料俞秀莲说,李慕白已经把罗小虎安排在武当山等她相聚。玉蛟龙这一下急火攻心,变色道:“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这话听起来似乎胡搅蛮缠,但是玉蛟龙的心事怎么能说出来呢。李慕白安排她与罗小虎的团聚,显然是已经放下了对她的想法,这看似为她好的安排此刻将她的企盼化为乌有,因此她说不出来的气恼引发了和俞秀莲之间一场看似没来由的打斗。

俞秀莲毕竟是女人,有女人的敏感。她与玉蛟龙动手,似乎是被玉蛟龙的任性激恼了,其实真正的因素还是李慕白,但这层顾虑也是说不出口的:一来她与李慕白没有正式的名分,没资格正大光明地吃醋;二来对一个小女孩心存芥蒂也有失身份,这同样的说不出来的气恼也只能在打斗中发泄。二人打斗中,玉蛟龙的手指抚过青冥剑身,俞秀莲厉声道:“不许碰,那是慕白的剑!”这一声断喝道出了两个女人的内心隐秘。此时的青冥剑,在她们眼中已是李慕白的化身,她们在争一把剑,为的是剑后的那一个人。

而李慕白的态度,一直都是混沌状态。既没能达到“放下”的境界,也没能真正面对内心。他和俞秀莲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折磨,他能力所及的最大限度,就是临死前给俞秀莲的承诺,用一种虚空的放弃,给出他所有,来表示他的心意。他的一番表白是真是假,谁也说不上来,但台面上的工夫,他是做到了:对俞秀莲,终于有了个交代:对玉蛟龙,他交出了性命,却留了一个不求甚解的态度。这种混沌使得他最后得以“舍己从人”,这恐怕就是只有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才能理解的一种情感方式:越是心底里真正想要的,就越是刻意回避。

李安在《卧虎藏龙》中对情感和理智的思考仍然基于“压抑的生命形态”,含蓄内敛,两性关系的表达很大程度上止于个人的身心困惑。李安对此的态度也很犹疑:一方面,他肯定这种欲望,作为天性的一部分,它被压抑了几千年,它的萌生与迸发都带有不可遏制的想象与美丽。玉娇龙和罗小虎的自由飞驰是在秩序之外的茫茫大漠,因此李安才会表达得如此青春绚丽;另一方面,对李慕白和俞秀莲的“舍己从人”,他心存敬意,那是传统文化中最讲求的“内心修为”,是发自内心的自觉遵守的伦理规则,是在秩序之内自我和理智的坚持,是李安在现实生活当中的选择,因此李安才会说:我怀念过去的伦理,旧秩序带给我们安全感。毕竟,“青冥剑”不是所有人都敢接受的挑战,在面对压抑与欲望的冲突时,儒家的“克制”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卧虎藏龙》的东方背景使得李安对情感的表达无法彻底,于是才有了《断臂山》中对情爱的极致表达,和对身心自由的极致思考。他自己的总结是:一拍中国片就心情沉重,相反,拍西方的片子就很容易发挥。

二 从两性困惑到身心的绝对自由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儒家是从人际关系中确定个体的价值,庄学则是从摆脱人际关系中来寻求个体的价值”,[1]181而强调“身心的绝对自由”的庄学对艺术创作的影响是最大的。李安一直认为自己“外在儒家,内在道家”,当他将身份转换到“他者”,用美国西部两个牛仔的故事来诠释情爱观时,因为没有了上下五千年的牵绊,而达到了一个身心绝对自由的表达,接近于道家所向往的美学境界。

和当下的社会很相似,作为道家代表人物的庄子生活在社会大转变时期,“人为物役”的异化现象充斥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他所强调的与整个大自然合为一体——“身与物化”,正是强调了个体人格的独立、生命的自由,重新肯定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而这,也正是一种使人的生活和精神达到一种不为外物所束缚、所统治的自由独立境界,是生命的自由境界。与儒家的中庸教化相比,道家的美学思想一直以来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更为直接和显著。在这个意义上,《断臂山》在主题的表达上有道家美学的韵味。

这是一部解脱的电影,纯净、空灵、沉寂,李安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态来诠释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有那个人,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与性别无关,与伦理无关,只有山峰、河谷、明月、星空这些永恒的原始生命为他们见证,人心回归自然,身心可以享受绝对自由的相恋。

影片的后半段都是在为“爱”这个主题作注解,杰克和恩尼斯之间所有的障碍都挡不住对这份情感的天然执著。虽然他们在那个禁忌的年代各自结婚生子,但改变不了心底里对这份情爱的忠诚。这就是一个东方的梁祝或是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真爱起来,管他是人是妖,是男是女。《断臂山》只不过外化了很多世俗的符号:同性、西部、美国、牛仔……其实断臂山就是李安的情感天堂。李安对性爱的表现和思考到此给出了一份最明晰的答案:追寻内心的自然和情感的真实境界。

李安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秘密,这是一个绝对值,是一个无法实现的伊甸园,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玉蛟龙,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断臂山。”为了心中的断臂山,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斑白,杰克暴亡,恩尼斯孤苦潦倒却始终离群索居,他们从没停止过反叛,他们之间隐忍的爱成了反抗的利器,因此一直以儒家的理性自持的李安在《断臂山》里终于尽情释放,自信地表达了对人性自由的肯定,不再犹疑。而影片《色·戒》则把李安的思考带入另外一个层面。当心灵上的繁复与纯净得以释放,他开始面对更为复杂的伦理挑战,这同样是理智与情感的双向冲突,只是他对非常态下的人性确认触碰到诸多敏感点,引发的种种争议尚有待沉淀。

三 理智与情感冲突的理性内核

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是李安电影的理性内核,也是他把家庭伦理置换为更具普遍意义的文化命题的关键。解读李安的作品,会发现以下几个特色。

首先是重视抒情。不同的影片,抒发着不同的情感。“父亲三部曲”围绕着家庭表达和梳理着人伦之情,尤其是父子(女)之情;《卧虎藏龙》里抒发隐忍的男女之情,《断臂山》抒发更具普泛意义甚至超越性别之上的“爱”。所有抒情方式都有着东方式特点,比较含蓄和委婉。在《推手》中,老朱和陈太太的感情生活自始至终都没有激烈的外露的表达,从互有好感到老朱向陈太太赠送自己的书法作品、用按摩的方法替她治病,以及陈太太对老朱的探视,情感都是内敛的,非常符合二人的文化背景和身份状态。在《饮食男女》中,老朱和二女儿家倩之间的感情波折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家倩对父亲的厨艺非常有兴趣,老朱却考虑到她的前途不同意女儿的选择,因而二人产生了一些芥蒂,但这并没有减弱父女之间的感情,并在最后一场戏中达到高潮:家倩要出国了,而家里其他人都无法赶来,只有父亲来品尝女儿烹制的菜肴,当家倩把汤碗递给老朱时,他顺手握住家倩的手,百感交集地叫了一声“女儿”。家倩被深深打动了,但她并没有剧烈地外露感情,而是极力克制,过了一会儿才叫了声“爸”,在父女深情的对视中,影片结束,而留给观众的是悠长的回味。《卧虎藏龙》里李慕白和俞秀莲之间的情感表达即便到生命的尽头,呈现的仍然是守礼的克制。到了《断臂山》,两个男人之间的激情与日常的木讷寡言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温和的画面给人以最大强度的震撼。

其次,中国文化的深厚积累和对西方异域文明的切身感受,使李安的影片不自觉地将家庭、爱情、婚姻中的情感纠葛与理性考量作为出发点。在他的主要作品中,几乎所有主要人物都处于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中:《推手》、《喜宴》和《饮食男女》里的父亲,总在传统文化规范与内心情感之间徘徊;《冰风暴》里的两对夫妻,摇摆于换妻游戏的感性诱惑和道德家庭的理性规范中;《与魔鬼共舞》里的杰克对寡妇苏莉的矛盾心理;甚至在《卧虎藏龙》中,李慕白和俞秀莲的爱情也游移在理性的“义气”之中。这种考量使得他的影片充满张力,人物的性格也更加丰满突出。

最后,李安对情感与理智的思考也随着影片的表达逐渐清晰。在早期的《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中,李安作品对儒家的中庸与内敛是肯定的,年轻人的“叛逆”往往都以父亲的智慧化解为结局;到了《卧虎藏龙》,虽然李安清楚地意识到玉蛟龙身上的情感可能带来秩序的紊乱,但他还是如实地表达了对这种“叛逆”真实而犹疑的态度:肯定又不完全肯定,而对理智终于战胜情感表现出了尊敬、悲悯和无奈。而到了《断臂山》,李安的情感选择越来越自信,隐忍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全部欲望与诗情画意都有了最肯定的表达,“叛逆”成了一种平静而温柔的力量,绵密地透过画面浸出来,无处不在。李安也因此完成了他对人性自由的彻底肯定。

[1]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2]〔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美〕弗林斯 Manfred .sFrings.舍勒思想评述[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79.

[4]〔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54.

[5]张克荣.华人纵横天下——李安[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5:28.

An Analysis of the Spiritual Core of Li An’s Films

MENG Chun-ru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1,China)

The conflict bewteen sense and sensibility is the rational core in Li An’s films as well as the key to his substitution of family ethics by cultural propositions of more universal significance.This paper attempts,based on an interpretation of specific films by Li An,to analyze the cultural expression of the inner world of his film characters so as to improve and make up for studies on Li An’s films.

Li An;films;rationality;perception;humanity

J 905

A

1674-5310(2011)-06-0124-04

2011-10-25

孟春蕊(1972-),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文艺争鸣杂志社副编审,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影视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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