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新时代——从刘震云写作风格的变化看新世纪城市生活转变
2011-04-12张玉秀荣文汉
张玉秀,荣文汉
(1.海南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教研室,海南海口570208;2.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走进新时代
——从刘震云写作风格的变化看新世纪城市生活转变
张玉秀1,荣文汉2
(1.海南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教研室,海南海口570208;2.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进入21世纪以来,刘震云的创作开始极度关注“说话”。其中成书于2003年的《手机》通过对20世纪30年代、60年代、21世纪三个时段不同的通讯方式引发的生活事件为线索,串起了语言河流中的种种故事,折射了新世纪城市生活的转变。
刘震云;写作风格;新世纪;城市生活
一
20世纪80年代后期与90年代前期,刘震云的笔锋由贫穷的乡村转向了城市政府机关和都市小人物蜗居的宿舍,他以冷静而锐利的“新写实”笔法,深刻解剖社会转型期中国官场、城市的权力关系,以及在权力结构挤压下中国现代小市民行为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异化。在《手机》中,刘震云首次将目光投向了此前现实题材作品里从未涉及的城市精英阶层,极大区别于以往作品中的主人公——乡村青年、小公务员、县委书记,即使是《单位》里的几个局长、副局长,在属性上也与《手机》中的著名主持人、大学教授等公众人物有着极大不同。这种小说角色的不断变迁也与作者生活环境的改变息息相关,从一个戈壁上辛苦当兵的青年,到大学学生,再到职业作家、著名文化人物,刘震云随着写作上的成功不断“进阶”。主持着清谈节目《有一说一》的严守一,节目策划人、教授费墨,在小说中都受困于每一个家庭皆需面对的情感危机,他们无不显示出孤独、彷徨和无助的内心挣扎。而这种煎熬也正是物质取得一定丰富后,中国社会面临的普遍困境。
自孔子论礼乐而始,人治专制的正(政)道得以顺利实行的基础便被树立起来。礼乐制度是体现中国人宿命的具体制度——固化天子、诸侯、大夫、士、庶民五个等级的划分。孔子要求人们“克己复礼”,就是要求人们自愿地安分守己地遵守上述固化的等级制度,自愿接受不平等的现实。清朝雍正皇帝二年颁布《御制朋党论》,其中对中国皇权合法性以及皇权的金字塔式谱系进行了极具代表性的描述。《御制朋党论》中,雍正要求文武满汉大臣禁止结党营私,而应该尽心辅佐君主,要与君主“同好恶”,而又紧接着强调到“夫人君之好恶,惟求其正公而已矣。”文中还反复强调人君要“不自用”,要实现天下的“至公至正”。这些论述背后的一个权力合法性逻辑便是:皇帝身份地位本身并非权力合法性的原因,皇权之所以至高无上,是因为皇帝行使权力的目的并非满足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实现整个天下的一种至公至正状态,是天下之大道的代表者,上承天意为天下苍生计的。因此,皇权因着天意、因着一种对于至高无上“至公至正”的实现职责而具有了一种颠扑不破、不证自明的合法性。这种权力的结构谱系因此便是“天—皇帝—百官—百姓”这样一种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的形状。
然而进入20世纪之后,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也逐渐地瓦解崩溃,这种变化在“文革”结束后开始萌芽,20世纪末期达到一个顶峰。正如张颐武所说,80年代“我们虽然仍然面对匮乏的生活和来自外界的物质性的诱惑,但我们的纯粹的精神追求和抽象的想象体系已经走入物质化、商品化、市场化了”。这种物质化、商品化背后所隐藏的消费逻辑对我国传统的金字塔式的权力或者道德谱系进行了一次极大的冲击与解构。张颐武在《三十年“中国梦”的伟大旅程》一文中说到:“进入90年代,世界和中国的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7“在中国的日常生活经验的几乎所有方面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1]7“90年代“后时期”文化的特点就在于一种‘物质性’的出现。”90年代‘后时期’将80年代的抽象精神转变为物质追求,将80年代抽象的“主体”变成了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实实在在的“个人”,将80年代那些抽象而浪漫的观念用消费愿望和物质追求所具体化。[1]7进入90年代,物质、商品、消费成为整个社会的关键词汇,其背后随之而来的市场消费逻辑也慢慢占据了人们的思想,日益成为主导大众心理和价值标准的主要思想逻辑。
而市场经济带来的物质化、商品化背后的消费逻辑却对这种传统权力合法性,对这种高高在上的权力的严肃性给予了非常大的解构。消费逻辑,简而言之就是买和卖的逻辑,是一种交换逻辑。这种逻辑与上述传统逻辑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传统逻辑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带有因着“天意”而具有的压迫性思维,天意不可违,而皇帝及其官僚机构是天意、民意的代表,他们行使权力在道德上、逻辑上是一种不可违逆性,有强制色彩。消费逻辑与此不同,消费逻辑是一种平行关系,在单纯消费逻辑中不存在压迫和被动,完全是在消费逻辑双方,或者买卖双方、交换双方共同协商找到某种中介物之后的平等、自愿的状态下存在。虽然在找寻交换中介的过程中会有压迫、不平等的存在,然就逻辑本身而言,传统的逻辑是有尊卑、高下之分的,消费逻辑则是完全平等的。这种平等性、万物的可交换性便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摆在了交换双方的位置上,因此在逻辑上彻底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尊卑有序,消解了一切的严肃性、神圣性、至高无上。这一点刘震云在《手机》中有明确的论述,严守一为了给前妻找工作,“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请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现在哪个单位和公司不是人满为患?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
二
从20世纪70年代未开始,中国进入普遍转型期社会,这个时期的婚姻伦理道德也具有转型期特征。流动性空前加强造就了“陌生人社会”,传统的“社区”和“熟人社会”作为伦理道德监督者的力量也随之消减。同时政治权力对道德的控制力也急剧减弱,再加之外国文化的广泛传播也极大冲击了人们传统的伦理观念,于是出现了大量不符合婚姻道德的现象和因之而来的家庭破裂。
80年代刘震云早期作品中,这种趋势初现端倪,多数婚姻关系属于“贫贱夫妻百事哀”类型。其中一类是夫妻共同挣扎,苦中作乐,比如《老龟》中贩卖猫狗的成银,在捡到一只值钱的老龟后坚持不卖,只因龟甲上刻有字迹,是古物,于是在龟甲上刻上夫妻二人的名字后放生,为自己的婚姻祈福。另一类则是恋人最终因为现实原因而分手,比如《被水卷去的酒帘》中郑四为了娶到所爱的女人,出门打工一年,赚了钱回来发现她已经嫁给县城的一个公务员。这一类感情虽然也存在着利益交换,但过程中夹杂着辛酸和苦楚、犹豫与抉择,能够获得读者的理解和同情。但在《手机》里,婚姻和感情变得无比脆弱,同时,人们的贞操观念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刘震云在对待“性”的问题上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在他此前的作品里,对于“性”基本是使用“晚上也格外和谐”(《一地鸡毛》)之类的话语一带而过,在《手机》里则加入了许多细节描写,或是刻意突出文中人物的“脏”,或是为了制造卖点,或是无意为之,都体现出现代人对贞操观念的淡化。
《手机》中严守一两次婚恋的失败,费墨和李燕家庭的破裂都展示出传统婚姻伦理道德在这个日益功利的社会中的困境。严守一与于文娟的婚姻、费墨与李燕的婚姻都面临着无话可说的窘境: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时,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但找出来还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而且是干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2]41费墨的妻子李燕“吃过饭就上网,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喃自语和眉飞色舞。陌生人成了亲人,亲人倒成了陌生人。他们的儿子在天津上大学,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后,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么,李燕赶紧用身子护住屏幕,不让他看。他推开她身子,原来网上谈的都是男女关系。费墨:‘无聊不无聊哇,多大岁数了!’李燕倒急了:‘你整天不跟我说话,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呀?想把我憋死呀?’”[2]65中年夫妻相顾无言的危机自然给出轨提供了温床,事业有成的著名主持人严守一身边围绕着诸多抱有利益诉求的女人,“交换”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伍月一开始对严守一虽然并无利益要求,但最后却用裸照威胁严守一,要去做《有一说一》的主持人,使“严守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有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2]181刘震云的笔锋一直未曾离开消费社会市场经济条件下“权力寻租”现象,但如此赤裸裸的权色交易,在刘震云的小说中却是非常罕见的。
三
“权力寻租”一直是刘震云作品关注的热点,此前在《官场》、《一地鸡毛》等作品中,这种寻租往往是通过琐碎的小事来体现的:查水表的瘸老头滥用自己的职权,随时进入小林的家,擅自坐下大谈自己当年给某位大领导喂马的经历;而小林也会在瘸老头对自己有事相求的时候,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台价值不菲的微波炉。在这些权力寻租例子中,刘震云几乎不涉及权色交易,为数不多的例子如《单位》中,女老乔为了一个退休级别去找局长哭诉,随后两人被“捉奸”,其实也就是在沙发上“互相摸索”了一下,女老乔也并没有获得实际的好处,仍黯然退休。时隔十年,刘震云已经不避讳在《手机》中直白地描写权色交易,从作者此番变化看来,社会风气日益不古也可见一斑。《手机》中的婚外情,即使是单纯的崇拜和仰慕,也属于利益交换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如同严守一与韩国留学生,就是女人用身体去交换一个深入接触社会名人的机会;而费墨与社科院女研究生的婚外恋,虽未明说女学生存在明确的利益需要,但很难撇清通过与费墨恋爱可以在学业、事业上带给她帮助。
这些不符合伦理道德的恋情也因为通讯方式的发达而变得异常容易,同时又异常危险。这时刘震云讨论的焦点又落到了“语言”上面,“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复杂,就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说话。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用的是肢体语言,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很难,得跳半天舞;骗人就更难了,蹦跶半天,也不见得能把人骗了。”[2]166语言的发展带来了欺骗,手机、网络的普及则极大扩展了谎言的传播渠道和范围。正如书中所言,接电话撒谎随口就来,“我在开会”、“我在某某处”,手机避免了当面的语言接触,使谎言更不容易拆穿,也由此加深了现代人之间的不信任感。据媒体报道,很多情侣、夫妻在看过《手机》的电影之后,接电话再也不敢说“在开会”,怕引起对方怀疑。然而手机更多地还是在扮演一个定时炸弹角色,严守一两次感情的破裂都是因为女方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出轨证据,费墨则是因为妻子通过手机与严守一对证开会的饭店地点而戳穿了他的谎言。由此费墨也感叹:“还是农业社会好哇,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现在……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2]190
综上所述,刘震云始终用其敏锐的笔触捕捉社会敏感问题,他在跨入21世纪后的写作中有意识地描述了通讯方式的改进和市场化进程的加深带给人的深刻影响。在道德感普遍下降的社会大环境下,他仍不放弃对善的追求,同时对女性报以深刻的尊重和爱。文中的几个女性形象都深沉而高大,无论是不识字却深明大义的奶奶、恪守传统妇道的于文娟、单纯的戏剧学院教师沈雪,都闪耀着善良、博爱的光环,即使是主动诱惑严守一的第三者伍月,也被作者赋以了深刻的同情。从这些女性形象身上,仍然可以看到刘震云80年代作品中那种朴素的情怀。
[1]张颐武.中国改革开放30年文化发展史[C].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8.
[2]刘震云.手机[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3]张颐武.新新中国的形象[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Transformations in Urban Life of the New Century
Seen through the Changes in Liu Zhenyun’s Writing Style
ZHANG Yu-xiu1,RONG Wen-han2
(1.Teaching and Research Section of Chinese,Hainan Radio and Television University,Haikou570208,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When it comes to the 21st century,Liu Zhenyun has begun to be extremely attentive to“speech”in his writing,as is manifest inThe Mobile Phonewritten in 2003.In the novel,various stories of speech in life are related and the changes in the urban life of the new century are mirrored by threading life incidents caused by different communication modes in three diverse periods:the 1930s,1960s and the 21st century.
Liu Zhenyun;the writing style;the new century;urban life
I207.4
A
1674-5310(2011)-06-0092-03
海南省教育厅2010年高校科研资助项目“从刘震云小说看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城乡居民的生活状况”(HJSK2010-58)
2011-09-13
张玉秀(1961-),女,河南开封人,海南广播电视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荣文汉(1986-),男,吉林长春人,北京大学中文系2010级在读硕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
(责任编辑曾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