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乡村“文化网络”下的文学环境——以山东省X镇的初中生为调查对象
2011-04-12朱善杰
朱善杰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新的乡村“文化网络”下的文学环境
——以山东省X镇的初中生为调查对象
朱善杰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论文以山东省X镇的初中生为调查对象,围绕着家庭、学校和社会三个方面考察了他们所置身的文学环境的现状,发现它所表现出来的变化是在新的乡村“文化网络”下发生的,后者通过大幅缩小该镇青少年社会交往范围而促使前者不断恶化。X镇在中国农村乡镇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类似它这样的文学环境中长大的青年人,当成为文学的读者或作者后,将会影响到文学的创作与批评。从这个意义上说,“X镇”实际上是影响今后“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因素。
乡村“文化网络”;文学环境
1990年代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呈现出了多学科、跨学科交叉整合的态势。既有研究者从文学的内部多方位地发掘“文学文本”的基本构成和文体特征,展现“文学自身”的审美内涵和形式意义;又有研究者从文化研究、社会学、人类学、传媒研究等其它学科引入新的视野和方法,分析文学与体制、市场、日常生活、流行文化等“外部因素”的多样关系,探寻文学文本和文学史生成与发展的社会机制,从而使“文学文本”多方面地“增值”。后一类研究既可归于文学研究的范畴,又可归为“文学社会学”①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它正式产生于1800年,以法国文学批评家斯达尔夫人(1766-1817)著名论著《从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论文学》为奠基作。参见《文学社会学引论》,〔德〕阿尔方斯·西尔伯曼著,魏育青、于讯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6和第10页。的范畴,是一种跨学科的“开放性”研究。
这类研究首先要处理的是现当代文学的生长空间或场所等外部环境,它是对文学社会环境的研究,不同于对文学自然环境的研究。②这类研究早已有之,如已故南京大学教授汪辟疆先生的《近代诗派和地域》(1934年《文艺丛刊》第2卷第2期发表,1962年修订并更名为《近代诗人述评》,在《南京大学学报》1962年第1期登载),强调诗歌、流派的产生与形成跟自然环境的关系。对文学社会环境的研究,最早似可以追溯到法国19世纪中叶著名的史学家及文艺批评家丹纳,他在《艺术哲学》提到了“种族、环境、时代”三大原则,强调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是艺术品产生的基本原因。
近年来,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中,大致说来,对文学社会环境的研究有三个比较明显的特点:一、针对的大多是城市里的现象;二、涉及的主要是成年人(大学生、研究生、作家和批评家等)的文学环境;三、对上述文学环境主要是做宏观的分析(研究文学的产生、传播和文学体制等)。而对农村的文学环境、非成年人的文学环境(小学生和中学生)、文学环境的微观方面(如读者接触到的文学作品、对文学的接受、藏书情况等)的研究,尚显欠缺。近年来,学术界在中学语文教育方面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①如钱理群的专著《语文教育门外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和一些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研究的教师发在《语文学刊》、《现代语文》、《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教学通讯》等报刊上的文章。但它们大多是将中学语文教学当作“教育”问题来分析,而非作为一个文学或文学环境的问题来讨论。
本文将以山东省南部的“X镇”为个案,②以农村目前的情形来说,初中生的文学环境,是在乡镇——而不是比它更小的社会单位(如村或单一学校)——这样一个范围内才有比较完整的形态。之所以选择“X镇”,是因为:最近十多年来,它的文学、文化环境的变迁相当剧烈;从社会变迁来看,有史以来X镇一直是非常重要的粮棉区,境内农民直到1980年代末还以种植小麦、玉米、地瓜、高梁、棉花等农作物为主。从1990年代初开始,该镇开始种植大棚蔬菜,从粮棉区向蔬菜区转变。这个镇是十多年来农业结构调整、从自然和分散型农业向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的一个典型,它在中国农村乡镇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从当下农村初中生的文学环境入手,调查它的现状,分析现当代文学所面临的一些基本的社会环境。
文学环境,在本文中,它包含两层意思:一、X镇的初中生置身的社会环境中的文学部分,主要涉及家庭(如家庭藏书、电视、亲戚交往范围等)、学校③X镇有两所初级中学:X镇一中和X镇二中。(如课堂教学、图书馆、黑板报等)和社会(如书店、书摊、网吧等)这三部分,本文在分析X镇的情形时所用的“文学环境”一词,都是指这个意思;二、X镇的初中生和上述文学环境的互相作用及其结果,本身又构成了文学活动的社会环境的一个部分,本文结尾部分的讨论中所用的“文学环境”一词,取的是这第二个意思。
调查主要围绕家庭、学校和社会三个空间展开,方式是问卷和访谈。
“初中生”这个群体接触文学性因素最多的场所是学校,其次是家庭和社会。下面就立足以上三方面,分别考察它们各给初中生提供了怎样的文学环境。
在学校,学生接触文学性因素最直接的途径是上课,然后是参加课外活动。上课主要是指语文课,其次是自习课;参加课外活动主要是加入文学社团,其次是参与其它与文学相关的活动。
老师们对课文的分析和讲述都很类似,主要是围绕着文章的结构和具体知识点展开,学生学到的主要是“语言和知识”,而非“审美和文学”。在150份问卷中,认为在语文课上“学到了字词”的学生比例大于认为在语文中得到了“美的享受”的比例(前者为21%,后者为7%)。对于这样上课,语文老师也有难言的苦衷——“之所以这么讲,这里也有一个基本的教学目的,即教会学生如何应对语文考试中一道分值很重又很难的常规题型——‘现代文阅读’。目前,我们的教学还是紧紧围绕着中考而展开的。”④访谈对象:X镇二中初三语文老师,男,25岁。那么,学生在这样的语文课上得到的文学熏陶有多少呢?问卷中,“在语文课上因老师的讲解而感动、产生心灵共鸣、震动甚至震撼”的学生为32%,而“从来没有过的”学生为68%。
在一定意义上说,作文是初中生的“文学创作”。在这两所中学,每个年级的学生每周都有一次作文课,一般安排在下午,两节课的时间。初三的作文课是“限时”作文,第一节课学生用来写作文,第二节课老师用来当场讲评。初一和初二的作文课则不是这样,一般老师先讲半节课(讲评上次作文的情况或说明对即将写的作文的要求),然后把剩下的时间留给学生写作,并要求学生把作文在下课前交上,如有的同学实在写不完,还可以在课下继续写,所以时间相对自由和宽裕一些。以上三个年级的习作,都是命题作文训练,要么按文体,要么按题材,而不是“自由”创作。初三的学生,为了应对中考,需要搞作文“战术”,就更不自由了。我去听了一次初三的作文课,上课前,老师就拿着印刷好了的作文纸走进教室,上课铃一响,他就开始发作文纸,纸张的样式和中考作文的一样,是印刷好了的作文方格,并标好了方格的字数,作文的题目和写作的要求也被清清楚楚地标出来。作文纸发放完毕,老师说:“请同学们先认真读作文要求,仔细审题,然后开始写。”接下来的时间,学生就开始审题和写作。下课铃声一响,不问是否写完,学生都要把作文交上,然后由老师带回去批改,到下次课讲评。这几乎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周都是这样进行“强化训练”,一般是篇幅长的作文和篇幅短的交替进行训练。老师还让学生买了一些作文选,有的还是在发放课本时按照人手一册发下来的,目的是让学生学习写作技巧。几乎每个学生的课桌上都有好几本作文选,包括《优秀作文》、《新概念作文大全》和《作文大全》等。
在校园生活中,与写作和文学有关的,除了作文以外,还有两种“另类”的文体(也可称为“辅助性”作文)是日记⑤学生日记分为两类:一类是“隐私型”的,是写给自己看的;一类是“公开型”的,是交给老师看的。前者是写作者自己的内心记录和情感抒发,写得文采如何,他人无从得知,这类日记,8%的学生“天天写”,14%的“经常写”,33%的“偶尔写”,45%的“从来不写”;后者是学校对学生的统一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写并按时交,目的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写作能力。和书信。日记不同于作文,它不是学生在作文课上写的,而是被当作课下作业。学校对初三的学生不做要求,但初一、初二的学生每周至少要写三篇日记交给语文老师看。写日记时,学生可以自由选题,其形式也比较灵活。因为它容易让人抒发感情,所以文学性因素比作文要多。但“学生交上来的日记很少有写得很好的,大多数干巴巴的,记叙的很多事都很相似,有的一看就知道写的不是自己身边的事。这些孩子的活动范围和接触生活的面都比以前的孩子小了,现在的生活变得很机械,每天就是那么多事,没有鲜活的素材可用,让他们一周写出三篇日记来,确实很困难,但是不写又不能锻炼他们动笔的能力,无法应付中考。这很矛盾。”①访谈对象:X镇一中初三语文老师,男,38岁。
书信是初中生较能熟练掌握的一种文体,也是在日常生活中写得最多的“作文”,它与日记有相同点——自由,容易抒情,文学性因素多,主要用做同学——有身边熟悉的,也有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即笔友)——之间的交流。调查中发现,有20%的学生经常写信,35%的学生偶尔写信,45%的学生从来不写信。一名初三女生对此有她自己的看法:“现在有电话和网吧了,大家都不愿写信了。其实我还是喜欢写信的感觉,那样能让人感动。但很多同学都不写了,我还写,有时就会产生一种很不合群的感觉。”②访谈对象:X镇二中初三学生,女,15岁。
学生课下的阅读主要是在自习课上。自习有早自习和下午自习两种,③1997年,县教育局规定乡镇中学晚上不允许再上课,所以X镇的两所中学逐渐取消了晚自习。时间都是按科目分配好了的。一般每周有三次语文早自习(也叫晨读),隔一天一次。晨读主要是学生自己朗读,遇到问题可随时向老师请教。分给语文的下午自习每周两到三次,主要用来让学生做作业、写日记或阅读一些课外读物及作文选。至于课外读物,这儿的学校是有大致的、不成文规定的,即它们都是一些应付考试的具有“强化训练”性质的语文辅导材料,而不允许学生自愿选择和阅读与语文学习没有直接关系的课外书,否则老师会把书没收。④像钱理群等主编的《新语文读本(初中卷)》(广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以及《语文报》、《作文通讯》之类的报刊,在调查中均没有看到。
语文老师不让学生在自习课上自由地阅读文学类书籍,是不是能给学生推荐一些美文让他们在课余活动时间或回家以后读呢?问卷中,“老师从来不推荐美文”的比例为65%。之所以不推荐学生读美文,因为“以前也尝试着做过这方面的努力,后来逐渐在实践中发现它非常不现实:一是学生没有时间读,他们在学校里要忙着应付各种课程、作业和考试,回家以后大多选择看电视、出去上网或帮家长干活等,即使推荐了他们也根本不去读;二是现在很少有学生喜欢读美文,并且他们也没有能力接受和理解它,很多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文学为何物。对于《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中‘在7~9年级,可通过考察学生对形象、情感、语言领悟程度,来评价学生初步鉴赏文学作品的水平’⑤参见《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国家教育部制订,2002年11月)第20页。的要求,根据我35年的语文教学经验,觉得它在实践中很难做到,到头来也只能是纸上谈兵而已”。⑥访谈对象:X镇一中语文老师,男,55岁。
在课余活动时间,看文学类课外书的学生很少,那么讨论关于文学或写作问题的学生多不多呢?问卷中,“课余活动时间你和同学讨论文学或写作问题吗”,选择“经常讨论”的为8%,“偶尔讨论”的为20%,从不讨论的为69%,“其它”的为3%。而向杂志投稿的学生是很少的,在“你向报刊投过稿吗”的问卷中,选择“投过”的为5%,“没有”的为73%,“没听说过这回事”的为22%。
X镇一中有一个图书室和一个阅览室,是在1990年代后期逐步建立起来的。很多老师和学生说,图书室和阅览室里面的书非常陈旧,大都是1980或1990年代出版的,1995年以后的书籍基本上没有。
但在调查中发现,问题的另一方面是:现在图书室和阅览室根本就不对学生开放。问卷中,知道学校有阅览室和图书室的学生为31%,“从学校图书室借过书的”学生为3%。阅览室和图书室平时天天锁着门,也没有安排专职的图书管理员,一年到头最多能开放一两次,也就是在上级教育部门来学校进行教学检查评估的时候,但只开一小会儿,等检查的人一走,门也就被关上了。
当图书室和阅览室无法满足“教和学”需要的时候,一些对语文教学和素质教育有研究的老师,知道广泛的文学阅读对于提高学生的文学修养和运用语文的能力的重要性,就不得不想办法采用其它的方式来弥补这种缺陷。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一位正在辅导学生早自习的初三语文老师谈到:“我上学期在我上课的这两个班的教室里带领学生组建了‘图书角’,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教室后面这个墙角的桌子和书。我自己带头捐,学生也跟着做,这样大家把从家里拿来或从书店买来的书捐到一起来,轮流借着阅读。但就是管理非常麻烦,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有的书在借阅途中不小心丢失了,有的被爱书的学生拿走了,有的被不珍惜书的学生搞坏了。我个人感觉,一个能自觉地爱惜书、相互之间鼓励看书、为对方提供好书的良好的阅读环境是很难建立起来的。但是尽管困难重重,只要我还当一天语文老师,无论在哪个学校工作,我都会带领自己的学生尽全力把‘图书角’办下去。”①访谈对象:X镇一中语文老师,男,30岁。
X镇二中有阅览室,但没有图书室。问卷发现,知道有阅览室的学生比例为22%。它是学校在1999年为了迎接县、市两级教学评估检查“一夜之间”建立起来的,里面的书和杂志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本,并且都很旧,类型也比较杂。当时X镇的领导为了全力支持一中率先通过教学评估,就把主要资源用到了它那里,所以二中就只建立了阅览室而没有建立图书室。但二中的阅览室也是不对学生开放的,原因与一中完全相同。
在两所中学里,到处都可以看到醒目的黑板报。黑板报有两种:一种是教室内的,活泼一些,由该班的学生负责出;另一种是校园内的,有“标语型”和“文学型”两类,相对严肃一些,这种要么由学校团委在全校选拔、组织老师和学生一起出,要么由每个学科组的老师轮流负责,并选拔学生帮忙出。
在“你们班级经常出黑板报吗”的问卷中,选择“经常”的为31%,“偶尔”的为66%,“从来没有”的为3%。“我们班出黑板报,一般一个月一次,有时时间还要长些。如果有上级教育部门来检查,全校就会全部更新一次。”②访谈对象:X镇二中初二学生,男,14岁。
此外,还有另类的“黑板报”——手抄报(学生自己用硬纸制作的文摘卡片)。初三的学生无此任务,初一、初二的学生每周制作一张,交给语文老师查阅,字数在1500左右,版面自己设计,内容就是自己读书的摘录。“但是我们没有充足的时间和丰富的课外书来阅读,只有在我们的语文辅导书或作文选,像《金牌阅读》、《作文大全》等里面摘抄一些文章,偶尔也会去借别的同学的读物,因为大家除了相同的课外书以外,也有个别的同学还会单独买一些书,所以可以交流一下。”③访谈对象:X镇二中初二学生,男,14岁。
X镇一中有一个文学社团——“阳明河文学社”④它成立于1992年,当时由几位语文老师带领一些学生,在校长的支持下组建,并逐渐扩大和“规范化”。现在成了一种“资源”,学生进去也很难了,需要经过选拔,而不是再凭兴趣和自愿。最近两三年它的成绩和影响力在不断走下坡路。。在X镇一中就“你们学校有文学社团吗”所做的问卷中,选择“有”的为31%,选择“没有的”为35%,选择“没听说过,不知文学社团是什么”的为34%。在“你参加过文学社团吗”的问卷中,选择“参加过”的为10%,选择“没参加过”的为90%。
初中生走出校门,回到家中,有什么样的文学环境呢?
在家中,他们接触文学因素的可能性主要来自家人和左邻右舍。一般来讲,孩子小的时候,会围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讲故事——有历史传奇,也有神话和民间故事。这些对小孩子都很有吸引力,很多孩子直到上初中了还着迷于听这类故事。这或许是他们最早接触到的文学性因子吧。等孩子再长大一些,自己就开始看父母或哥哥姐姐收藏的书籍,不知不觉地从中得到文学的熏陶和浸润。调查发现,现在的初中生,小时候能听到大人们讲故事的少了,只有21%。此外,在家里能接触到古典文学名著的学生为5%,很少有学生能接触到现当代文学作品。大多数学生家中没有文学类的藏书,而学生的家长也从来不看文学类的书籍。
除了学校和家庭,在社会的其他方面,学生能接触到什么样的文学环境呢?
镇上已没有书店了,书摊也在慢慢消失。学生买书的便利条件急剧恶化了。问卷中,对“不去书店或书摊的原因”,有20%的学生选择“因为附近没有书店或书摊”;对“你想看或想要的书,有周围找不到或买不到的吗”,选择“有”的为68%;对“你所在的地方能不能看到山东省内文学类的报纸或杂志”,选择“不能”的为81%;对“你所在的地方能不能看到全国范围内文学类的报纸或杂志”,选择“不能”的为86%;对“上学以来的节假日中,你读过文学名著吗”,选择“读过”的为31%。
初中生如何打发学校和家庭以外的时间呢?调查发现,“逛街”的学生比例为43%,“逛书店或书摊”的为6%,“上网”的为27%,“其它”的为24%。现在X镇没有电影院和录像厅了,镇里的文化站形同虚设,完全不搞普及文学和文化教育的活动。网吧却兴盛起来了。在X镇,“1980年代是电影院火爆的时代,1990年代是录像厅火爆的时代,而现在是网吧火爆的时代。今后上网的人数还会迅速增加。很多学生家长,在找不到孩子的时候就来网吧找,大多数能很容易找到。”⑤访谈对象:网吧经营者、X镇二中语文老师,男,36岁。调查发现,学生中“喜欢上网”的为62%,“不喜欢”的为38%。上网的学生中,“玩游戏”的为53%,“聊天”的为25%,“看网络故事”的为13%,“其它”的为9%,在这样的情况下,初中生离“新课标”规定的“能利用图书馆、网络搜集自己需要的信息和资料”①《全日制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国家教育部制订,2002年11月)第12页。的目标,看来还远得很。
以上是当下X镇初中生所处的大致的文学环境。
然而,概括地讲,整个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期的初中生,置身于一个比较好的文学氛围中,无论学校还是家庭、社会,都为他们的成长提供了方方面面的物质条件允许下的文学和文化环境。镇上有一大批爱好文学的青少年,也出现了校园“文学家”、文学的“追星族”……他们喜欢文学,以爱好文学为荣,尊重和羡慕有文化的人。可是,1990年代中期以后,文学在X镇文化生活(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中边缘化的速度急剧加快,初中生的文学环境则如上述调查所显示的,越来越坏:家庭生活里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了文学或培育文学兴趣的氛围,学校的语文和文学教育越来越单调和僵硬,其他社会环境中的文学部分迅速凋零……
这种文化环境的现状,据我调查所知,毫无疑问,是在新的乡村“文化网络”下产生的。在此,借用美国学者杜赞奇的“文化网络”的概念,他在《文化、权力与国家》一书中认为“文化网络是由乡村社会中多种组织体系以及塑造权力运作的各种规范构成,它包括在宗族、市场等方面形成的登记组织或巢状组织类型。这些组织既有以地域为基础的有强制义务的团体(如某些庙会),又有自愿组成的联合体(如水会和商会)。文化网络还包括非正式的人际关系网,如血缘关系、庇护人与被庇护人、传教者与信徒等关系。”[1]从这样一种“文化网络”的角度可以看出,市场体系决定了乡村经济交往,乡村经济交往模式决定了乡村社会中的人际交往模式。可以说,X镇从粮棉区向蔬菜区的转变,引起该镇经济发展模式的变革,而这又导致了包括人们的社会组织、生活方式、交往模式等在内的“文化网络”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的X镇还保留着一些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特点,基本上是“自足型”市场体系。②这里所说的“自足型”市场体系,大致是指一个区域的人们的生产的目的首先是为了维持自己正常的生活和再生产的需要,而不是为了赢利或追求资本的最大化。在这样的市场体系下的经济交往形式是多样的——有货币交换,也有小范围的物物交换。前者主要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熟人之间通常是不好意思进行货币交换的;后者主要发生在熟人之间(如邻里、亲戚等),有时也发生在陌生人之间。无论哪一种经济交往形式,无论发生在什么样的人之间,除了极少数很“小气”的人外,人们都不会斤斤计较或分厘必争,有时还会相互谦让,这尤其体现在物物交换方式中。当人们在进行这些活动时,即使是陌生人之间,也很讲究人格和信任,不需多加提防,因此经济交往也容易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别不大,人们处境类似,共同的话题较多,再加上不计较蝇头小利,相处和沟通都很容易,人际交往简单而频繁,也比较融洽。邻里之间经常串门,忙的时候经常一起干活,三两家自发地形成“互助组”,今天干你家的活,明天干我家的活。如果哪家遇到了困难,大家都会伸出手,有的人病了或遇到麻烦事了,左邻右舍就会过来看望,嘘寒问暖,有时还会慷慨解囊相助,有句话叫“远亲不如近邻”,用在当时真是再确切不过了。很多人常常把自家的农具先借给邻居用,最后自己用。大人忙的时候,经常会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看,而他们会把这孩子照顾得比自家的还要周到。同宗族的人很讲究辈份和身份,亲戚之间往来较多,人情味比较浓厚。
正是这样的频繁的人际交往和融洽的人际关系,为农村传统的娱乐文化形式提供了条件。人们不忙的时候,所以才会聚在一起下棋、打扑克、听收音机、拉家常,轮换着讲述自己听来看来的故事,将家里的书(包括古典名著)借给别人看,自家出钱请来的电影也很欢迎别家乃至别村的人来看……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有这样的文化网络存在。
然而,X镇从粮棉区转向蔬菜区,进入“交换型”市场体系。③这里所指的“交换型”市场体系,大致是指一个区域的人们的生产主要是用来交换,以赢利或追求资本的最大化为目的,而不再是仅仅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和再生产的需要。随着经济生活的变化,人们的交往模式也发生了改变,本来是陌生人之间的人际交往模式,逐渐扩散并越来越深刻地覆盖熟人之间的交往活动,人们之间的信任度大大降低。亲戚或邻里之间,一分钱都会算得很清楚。而随着贫富差异的逐渐扩大,X镇人各自所处的社会地位就发生了较大的分化,地位不同的人,往来越来越少,即使是本家、邻居或亲戚,也是如此,恰似俗语所说:“肩膀不齐,不是亲戚。”不少人变得嫌贫爱富,相互之间戒心、私心和疑心都加重,邻里之间攀比财富之心与日俱增,所以谈不到一起来,也就坐不到一起来,邻里间一两个月不来往是很正常的事,亲戚之间相互走动次数也越来越少,同宗族的人没有长幼观念也司空见惯,甚至一个家庭内部的兄弟姐妹也因上学、结婚等所花费父母的钱的不均而矛盾重重,成家以后的兄弟姐妹就更不用说了,由于金钱或财产的问题没有来往和不维系亲情的大有人在。这些现象,在过去都是很个别的,而现在却成了很普遍的。
这样的后果之一,就是X镇人的一般人际交往的频率和范围大大减少了,这又直接影响到本文所说的初中生的文学环境。下面就与初中生关系最密切的几个方面,分别做进一步的分析。
首先是“婚姻圈”。在X镇,过去一般一家好几个女儿,父母不愿让女儿嫁到离自己太近的村子,怕她们结婚后一旦在婆婆家受到一点委屈就跑回娘家,增加麻烦。同时男女双方的结合受媒人的影响很大,如果一个村子的女儿嫁到很远的一个村子了,她就会感到孤独,希望熟悉的人也能嫁过来,她就会做媒人,把“娘家”村子里适龄的姑娘介绍给她“婆婆家”村子的男青年。这种做法就使不同镇的村子之间通婚现象增多,人们又都比较重视感情,走亲戚、逛朋友的比较多,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于是不同的信息就会在亲戚之间频繁的交往过程中得到不断的交换,文学和文化习俗等也就随着人们的往来得以逐渐传播开来。很多孩子看的一些画册、故事会和小人书等,都是从居住在很多村子里(包括距离很远的村子)的亲戚家借来的。
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了,X镇人越来越多地选择“就近婚姻”①最近一些年,X镇出现的一种新现象:达到结婚年龄的青年女性不愿离开本镇,尽量在该镇或离它较近的地方找结婚对象,想方设法不远嫁他乡。。这是因为,一方面X镇的一般经济条件慢慢变好了,女孩不愿嫁到其它乡镇;另一方面是1980年后出生的人,家中的兄弟姐妹不如过去那么多了,因此容易被父母宠爱,到该结婚的年龄时不愿离开父母远嫁。而他们结婚以后所生的孩子,往往受到住处相隔不远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溺爱,很少有去别的村玩耍的机会,活动的空间变小了,“孩子活动的‘舞台’也就建在屋子内”。②访谈对象:X镇教委语文教研员,男,39岁。这样,孩子一方面是坐在屋子里看电视,接收媒体批量制造的图像,另一方面却是对自己的“家”之外的、多样的尤其是与大众媒体宣传不同的“异域”或“异质”的有效信息知之甚少,也因此就难免显得孤陋寡闻了。
其次是“伙伴圈”。当下,贫富分化加大,社会治安状况不好,再加上独生子女政策,使得X镇孩子们的伙伴圈也发生了变化。在过去,每个家庭的孩子都很多(一般至少是两个),大人照顾不过来,社会治安状况又比现在好得多,只要不是在夏天发洪水的日子,孩子一出去就是一天,父母也不找。在此情况下,学会走路以后的孩子就基本上不愿呆在自己的家,饿了就在伙伴家吃饭,当地有个说法是“吃‘百家饭’的孩子命大”。所以,孩子的活动空间自然而然的就很广。现在就不同了,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把孩子视为掌上明珠,大人把他们看得很紧,不敢也不舍得放手。家长对孩子的限制也比较多,孩子从出生到上初中,都受到长辈的严格管理,不被允许到处走,而贫富差异较大的家庭的孩子,基本上被隔断了往来。现在大人不让小孩到前后院的邻居家找小伙伴玩耍或去亲戚家串门,是常常发生的事情。这种现象,从学生对“故事来源”这一调查问卷的回答情况就可以看得出来。③70%的为“家庭”,12%的为“邻居或亲戚”,18%的为“同学或朋友”。
再就是“同学圈”。十多年前,全县所有的中学都是公立的,由县教育局来统一管理,学生则按地域入学。除了父母在县城工作或有很强的社会关系的以外,其他初中生一般都在自己出生的乡镇中学就读,X镇当然也不例外。那时候家庭之间的贫富差距不大,学生们的心灵也比较单纯。在学校里,无论来自哪里,也不管家庭条件如何,相互之间都比较容易建立起比较友好的伙伴关系,即使分属两所中学的学生,由于学校相隔很近,往来也很频繁。节假日,有的孩子甚至常常去离自己的村子几十里路以外的村子找同学玩,有时候还一玩就是好几天。而家隔得不远——同一个村子甚至不同村子——的学生,几乎天天相互喊着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这样,X镇初中生的同学圈是很大的。
近些年,随着私立学校、“贵族”学校的纷纷建立,X镇很多有钱的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或地级市的私立学校就读,④这些学校一律实行“封闭式”管理,外来人员不得进入校园,家长找学生都要在学校规定的“探亲时间”段。学校在每个月的月底放假1次,假期为3天,这时学生集中回家,来回都由家长亲自接送或由学校派出的专车接送。这些学生在假期间一般都呆在家里,很少出门。在该镇两所中学就读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家庭条件一般或很差的,这可以从对学生父母的职业和每周零花钱的数量的调查结果中很明显地看出来。不同学校的学生没有多少机会往来;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家庭相对富裕的也不愿意跟家庭条件差的打交道,至于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则备受同学的冷落。学校的分化,使X镇初中生的同学圈按家庭条件发生了变化:家里富有的学生去私立中学就读,家庭条件一般及以下的学生在该镇的两所中学就读,各自形成不同的圈,同时内部又有很大的分化。因此,现在的学生,同学圈缩小了很多,相互之间的交往也相应地减少了许多。
当下,亲戚、童年玩伴、同学等这些构成X镇初中生的基本“文化网络”的圈子都在不断地缩小。这不仅从一个方面抽掉了农村传统娱乐文化赖以生存的重要支柱,隔断了文学故事在乡间的产生、传播和接受,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青少年接触多样而异质的信息的渠道,电视、电脑技术的发展,更方便把孩子封闭在家里。然而,一个越来越多地从大众媒体中获取信息的孩子,脱离了自身的经验,很难对娱乐文化有多少自主选择的能力,也许只会盲目地追随。
由此不难看出,正是在最终导致了青少年社会交往范围大幅缩小的X镇的新的乡村“文化网络”的笼罩下,该镇初中生的文学环境才变得越来越糟糕,并进而引起整个镇的文学环境变得衰微了。
然而,以上X镇所表现出来的乡村“文化网络”的变化及其笼罩下的初中生文学环境的变化,并非是该镇所特有的现象。据我调查,这在目前中国北方的农村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一个乡镇经济发展模式的变革,随之会引起其社会组织和人们的生活方式、交往模式等慢慢发生改变,并进一步引起以初中生文学环境为主要内容的整个乡镇的文学环境发生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的主要特征表现为“衰微”。可仔细地分析会发现,因为我国农村人口众多,所以有千千万万在类似X镇出生和成长的青少年,他们在一种日渐衰微的文学环境下所接受的文学的熏陶和教育,必将影响到其对文学的感觉、趣味的形成,并渐渐地影响到他们对文学的接受、理解、甚至想象与思考。而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将来会通过读大学或工作等途径进入城市生活,并有可能会成为文学的爱好者、读者、甚至作者和研究者,其青少年时代在农村所受的文学的熏陶和教育在他们的文学图景及文学世界里所留下的很难轻易磨灭的印迹,一定会对他们在进城以后与文学的进一步“对话”或“交往”中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这将很可能会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传播和接受产生一些难以预料的影响。因此,在这个层面上讲,“X镇”实际上构成了影响今后“中国文学”生产和走向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么,今天,当我们在讨论、思考或展望中国文学的未来时,也就不能忽视“X镇”的存在。
[1]〔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M].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15.
The Literary Environment of New Rural Areas in the Context of“Cultural Network”——A Case Study of Junior Middle School Students at X Town,Shandong Prov.
ZHU Shan-ji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This paper surveys the status quo of their literary environment in terms of the family,the school,and society by taking as respondents junior middle school students at X town in Shandong Prov.It is shown that the literary environment has changed under the impact of the“cultural network”in new rural areas,which has subsequently led to the continuous deterioration of the former by substantially narrowing the scope of social interaction of teenagers at that town.As X town is a typical one in China’s rural townships,youths brought up in a literary environment of its kind will exert some imapct on literary creation and criticism after they have become readers or writers of literature in future.In this sense,“X town”is virtually a key factor affecting“Chinese literature”in the future.
“the cultural network”of rural areas;the literary environment
I 206.7
A
1674-5310(2011)-06-0163-07
上海市重点学科(第三期)“中国现当代文学”(编号:S30101)
2011-10-16
朱善杰(1977-),男,山东临沂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上海大学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文化研究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