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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译介与接受

2011-12-25王德领

关键词:现代派外国文学萨特

王德领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80年代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译介与接受

王德领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论文是有关西方现代派文学在80年代的译介和接受的研究。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接受,是与当时的思想文化状况、文艺政策、本土创作现状密切相关。论文以翔实的资料,通过梳理西方现代派文学从“文革”后艰难地冲破禁区,到80年代大量地引进,总结了80年代西方现代派文学译介的特征,并深入分析了8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语境与现代派文学的接受之间的内在关联。

西方现代派文学;译介;接受;思想文化语境;非理性主义

当代中国文学语境与外国文学的译介之间紧密相关。外国文学的译介,不仅是翻译者本身的活动,还与国家意识形态、文艺政策、本土创作现状紧密联系在一起,呈现出复杂的纠葛关系。特别是西方现代派的译介,在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中一度是关注的焦点。无论是在“十七年”文学中,还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方现代派文学作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对立面,二者构成了紧张的关系。正是由于二者之间的对立关系,给中国作家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大量引进,起到了消解正统、刻板、僵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用,从而促使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出现了多元化局面,重绘了当代文学的面貌和地图。

1976—1978:对禁区艰难的突破

“文革”结束后,极“左”的文艺政策虽然得到了纠正,但是直到1978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文艺从属于政治的局面没有得到充分的改善,对待外国文学的态度基本上延续了50年代的政策。作为“文革”后第一份复刊的外国文学刊物,1977年10月《世界文学》第1期刊载了朝鲜小说2篇;巴勒斯坦小说3篇;非洲诗歌6篇;日本文学作品3篇,其中,诗歌2首,都是愤怒声讨苏联侵占北方四岛的,小说1篇,作者是热衷于日中邦交的井上靖;法国文学3篇,其中,欧仁·鲍狄埃诗歌1首,巴尔扎克小说2篇。从这一期的目录可以看出,当时对于外国文学的态度还是延续了60年代的思维模式,这一点,在这一期的编辑方针里说得很清楚。此时对外国文学的译介是服从于外交政策和国内政治的,意识形态色彩非常浓厚,是五六十年代文艺政策的延续。在这种情况下,对西方现代派文学,仍然持否定和排斥的态度,没有译介是自然的事情。

《世界文学》1978年10月正式复刊后,与1977年相比,“编辑方针”有两个地方有了突破:一是对待西方现代派这类“反动文学”,承认“其中有些作品的艺术形式新颖独特,还有值得借鉴的地方”,因此“可以适当地让我国读者见识见识,开开眼界”;二是确定《世界文学》“以介绍和评论当代和现代的外国文学为主”,这样一来,就可以很快与国际文学接轨,这在当时是具有突破性的。

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办的刊物,《世界文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时译介外国文学的尺度和分寸。1978年《世界文学》一共出版了两期,有关西方现代派的译介,仅在1978年底出刊的第2期刊有英国荒诞派戏剧代表作家哈罗尔德·品特的剧本《生日晚会》(杨熙龄译)和朱虹的《荒诞派戏剧述评》。与《世界文学》的小心翼翼相比,1978年7月在上海创刊的《外国文艺》(内部发行),则要大胆得多。第1期包括以下内容:川端康成的两个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侍桁译)、《水月》(刘振瀛译),意大利的埃乌杰尼奥·蒙塔莱的组诗《幸福》(外三首)(吕同六译)、萨特的戏剧《肮脏的手》(七幕剧)(林青译),美国的约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南复译,主万校)。可见,这一期《外国文艺》的译作都具有现代派特色。这些作品分别属于日本新感觉派、具有象征主义特色的“隐逸派”、法国存在主义文学、美国黑色幽默小说。所选的这些作家,当时除约瑟夫·赫勒外,都获过诺贝尔文学奖。这一期“外国文艺资料”部分,还详细介绍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况。这是建国后第一次公开系统介绍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况,分别介绍了1901年至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金的获得者。虽然在介绍时,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但这种对诺贝尔文学奖的异乎寻常的关注,非常具有前瞻性,从此以后,诺贝尔文学奖开始受到中国文学界的大力关注。1978年艾萨克·辛格获奖,1980年外国文学出版社就出版了《辛格短篇小说集》。80年代,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了文学的最高奖项,受到中国作家的顶礼膜拜。几乎每一次获奖,都受到国内的关注。有些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尤其是被划入现代派的获奖作家,对80年代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很多中国作家的创作,尤其是具有先锋、探索色彩的作家的创作,受到这些作家的影响很深。①这些作家可以开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威廉·叶芝(1923年获奖)、亨利·柏格森(1927年获奖)、尤金·奥尼尔(1936年获奖)、安德烈·纪德(1947年)、托马斯·艾略特(1948年获奖)、威廉·福克纳(1949年获奖)、欧内斯特·海明威(1954年获奖)、阿尔贝·加缪(1957年)、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获奖)、让—保尔·萨特(1964年获奖)、川端康成(1968年获奖)、塞缪尔·贝克特(1969年获奖)、索尔·贝娄(1976年获奖)、艾萨克·辛格(1978年获奖)、加西亚·马尔克斯(1982年获奖)等。《外国文艺》没有根据国内外阶级斗争的形势和需要来选择译文,对现代资产阶级文艺,尤其是对于现代派作品的重视是空前的,突破了当时对于现代资产阶级文艺一般只是作为“反面教材”来对待的做法,对“文革”后中国文学具有范式意义。尤其是该杂志对诺贝尔文学奖的全景式跟踪介绍,已经接触到了世界文学的最核心的部位了。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重印争议不大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成为一项较为“保险”的选择,政治风险较少。1978年,在国家出版局的一份报告中,专门提出要“批判地继承中外文化遗产”,“要按照不同读者的需要,分别轻重缓急,有计划有选择地整理出版中国古籍和翻译出版外国古典和当代的重要著作。供广大读者阅读的中国和外国的优秀著作,包括古典和当代的文学名著,要努力写好序言或出版说明。”名著的序言或出版说明,是当时外国文学名著出版的一个必备的部分,以帮助读者批判继承。在文艺类图书中,“鲁迅著作,反映现实斗争和革命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成套的中外文学名著和美术作品的丛书和选集”②《国家出版局关于加强和改进出版工作的报告》(1978年6月17日),见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三卷,上册,第310页,山东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被列为重点图书予以出版。列为重点图书,一般就能够保证及时得到重印。因为这个时期,印刷落后与“纸荒”现象极为严重,③据资料显示,“文革”后用纸紧张和印刷落后,成为困扰书刊出版的两大难题,而纸荒尤甚。印刷落后造成出书周期长,“一般图书出版周期为半年左右,有些要一二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毛主席纪念堂》(画册),按第一号任务安排生产,也要一年半才能完成,而建筑纪念堂才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杂志普遍脱期,月刊一般印二个月,有些要三个月,三月份看一月份的期刊,实为罕见。”由于纸荒,造成了长期闹“书荒”:“期刊、报纸大都是限额发行。”“读者普遍需要的图书,一般只能按需要量的百分之二三十来安排印数。有些则只能达到需要量的十分之一或百分之几……”陈翰伯《关于印刷落后和纸张紧张情况给胡耀邦同志的紧急报告》,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三卷,上册,第325—331页,山东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如果是一般图书,就很难保证能够及时开机印刷和发行。“文革”后的“书荒”现象十分严重,而“文革”期间出版的图书,这时许多只能作停售报废处理。④据统计,“截至1977年7月底”,“作停售报废处理的图书共3675种,其中三分之二是哲学社会科学类(包括文艺理论、文艺评论)图《书,约有2400多种,占近6年出版的7500多种哲学社会科学图书的30%”。从统计资料看“四人帮”对出版工作的严重干扰和破坏》,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编《出版工作情况反映》,1977年第25期。此时重印外国文学名著,也是为了缓解“书荒”问题。这个时期出版的重印或者新译的外国文学名著,全部是古典文学。而现代派文学的出版,显然此时仍是“禁区”。自1977年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两年间重印世界名著40余种,包括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塞万提斯等经典作家。1978年五·一节,在阅读史上出现了一个破天荒的壮观景象,北京、上海等地的新华书店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们争先购买重版和新译的中外文学名著,“造成了万人空巷的抢购局面”。[1]名著重印缓解了“文革”后人们的精神饥渴,其意义不仅体现在文学界,由于这些名著多是西方启蒙主义时期的,因而更具再次向中国输入人道主义、给“文革”后的中国加以“启蒙”的重要意义。有学者认为,此次有组织、大规模的名著重译印“在国内植入了新的话语生长点,为新时期的知识构造提供了动力,其直接结果是促进了新时期最早的思想文化思潮——人道主义的话语实践”。[2]

《外国文艺》在译介外国文学方面勇闯“禁区”,并不是空穴来风。在1978年,对于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在新时期如何正确评价,尤其是对待资产阶级文学中最具有争议的现代派文学应该如何评价,已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极为重要的问题。柳鸣九、袁可嘉、陈焜、朱虹等学者撰文,就客观评价的问题提出了自己大胆的看法。柳鸣九的《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评价的几个问题》是最早出现的一篇比较系统地提出如何重新评价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的重要文章。柳鸣九认为,对于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长期以来形成的日丹诺夫式的思维亟需改变,应该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看待。首先,从作家的社会活动、政治表现来看,“即使那些我们过去所否定的资产阶级现代派文学的作家,其中也有不少人是进步事业的赞助者、参与者,在政治上颇有可取之处。”[3]

其次,从作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社会阶级地位来看,“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占据绝对的优势”,从下面的列表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①表格是根据《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评价的几个问题》一文提供的资料整理而成的。

作家举例 国别 家庭出身 从事职业卡夫卡 奥地利 父亲是杂货店老板 公司小职员福克纳 美国 父亲是大车店老板 锅炉工、邮电所职员格拉斯 德国 父亲是杂货店老板 从事过种种体力劳动奥尼尔 美国 演员家庭 海员、演员劳伦斯 美国 矿工家庭 工人斯坦贝克 美国 水泥工威廉斯 美国 父亲是商品推销员 鞋店职员

在法国,“据我们统计,在将近180个现当代知名作家中,出身于社会上层的不到10人,其他一般都出身于自由职业者、职员或下层劳动家庭。”他们“相当普遍地表现了对资本主义现实的不满、讽刺、揭露和批判”。[3]

再次,这些现当资产阶级作家虽然接受了非理性主义思潮,但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人道主义传统,在二十世纪资产阶级现代派文学中并没有中断,它得到了一些优秀的进步作家的继承和发扬”。[3]在柳鸣九看来,正是这些作家以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的角度观察现实,“他们眼中的问题甚至尖锐到令人震惊的程度:人丧失了人的价值、人成了物的奴隶,人已经无能为力,人已经不再成其为人,以至变成了‘虫子’……这具有高度的悲剧性,正显示了他们所掌握的人道主义的揭露和批判的力量。”因此,他认为,20世纪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和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一样,都有着人道主义精神,有的作家,如萨特,“应该说他在20世纪的条件下,到达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人道主义的最高度”。[3]

最后,“现代派的一部分创新是有艺术价值的”,“我认为卡夫卡、萨特、贝克特这些出色的现当代资产阶级作家的作品,无疑在世界文学中占据第一流的位置”,[3]柳鸣九举了荒诞派戏剧的表现方法、意识流、象征主义以及表现主义的手法,而这些手法,现实主义文学是可以在扬弃的基础上加以吸收借鉴的。

柳鸣九的这篇文章比较重要,在当时阶级论尚未退场、当代资产阶级文学被当作“反面教材”的情况下,写下这些重评的观点,是需要勇气和胆识的。这篇文章说的是西方现当代文学,实际上针对的是其中争议最大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重评问题。文章明显地带有辩解的倾向,带有浓厚的为这些以非理性主义为哲学基础的文学作品“平反”的味道,这背后的潜台词是,现代派文学可以大力引进,因为它是在批判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扬了人道主义,是以非理性的面目来呼吁社会重建理性的,并非和理性水火不容。可以说,在80年代初期国内展开西方现代派问题论争时,对现代派的基本认识和判断,大体上没有超出这篇文章的论述范围。

1979—1989: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译介

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改革开放的方针,将解放思想作为“当前的一个重大政治问题”②邓小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三日),《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内部发行),第20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8月版。,一时间,如何冲破禁区,是外国文学界关注的热点。在1980年11月在成都召开的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第一届年会上,尽管筹备主持会议者提前声明说,“对现代派文学的评价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可是会上讨论的最热烈的还是如何看待西方现代派”,并且“分歧是很大的”,论题集中在“它在我国是迟开的花朵,还是一种短命的时髦?”“它对我国文艺创作是促进还是促退?”等方面。有人还认为,对于翻译过来的现代派作品不应“作为畅销书来推销”,并“幽默地预祝现代派‘一路平安’地离开我国”。[4]在外国文学界,这种争议开始出现在1980年,而扩散到中国文学界,则是在1981年的事情了。中国文学界的争论是外国文学界相关争论的进一步展开,其中纠结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派的关系这样一个在“十七年”文学中即已存在的老命题,二者的摩擦和交锋,实际上是理性主义话语和非理性主义话语在80年代的一场正面交锋。

70年代末80年代初,无论是对外国文学界还是中国文学界,要引进、接触现代派,基本是已经成为论争双方的“共识”,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译介现代派,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现代派作品也不再像60年代初那样采取内部发行的方式,由此迎来了建国后译介现代派的热潮。这个热潮贯穿了整个80年代,其间,由于1983年10月开始了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现代派文学被列入精神污染的重点治理对象,现代派作品的出版自1983年上半年至1985年下半年进入低谷。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一些现代派作品的出版又转入地下,采取了内部发行的形式,之后,现代派作品又接续了以前的译介热潮。

对现代派文学的译介,最先是通过期刊进行的,而图书的出版往往滞后于期刊,一般先是期刊刊登,而后才出书。五六十年代,刊登外国文学作品的刊物仅有《译文》(后改名为《世界文学》)。1978年以来,除了上面提到的《世界文学》、《外国文艺》,先后又创刊了《外国文学研究》、《译林》、《外国文学报道》、《外国文学》、《当代外国文学》、《苏联文学》、《外国戏剧》等,截止到1980年,“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各类的外国文学刊物目前已达四十余种”。另外,“据不完全统计,到一九八〇年初为止,除了外国文学的专业刊物外,发表外国文学作品和评论的其他文艺性刊物,有八十种之多(有的还出版‘外国文学专号’);从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〇年六月止,在刊物和报纸上发表的有关外国文学的论文有一千二三百篇。”[5]与“文革”前只有一种外国文学期刊相比,外国文学译介的黄金时期来到了。中国文学期刊大量刊发外国文学作品,这是80年代特有的现象,充分表现了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之间的互动关系,刊发的外国文学大部分是现代派文学作品,这无疑起着示范、启发甚至引导中国文学的作用,是中国文学成长的“扶手”与“拐杖”,甚至是“乳汁”,是“母子”般的血缘关系。到了90年代,外国文学就从绝大部分中国文学期刊上消失了,而中国先锋文学的探索实验也基本停止了。

译介现代派最集中的,主要有《外国文艺》、《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当代外国文学》这四个刊物。在译介方面,这些刊物各有千秋。《外国文艺》比较关注具有现代主义特色的当代作家,关注苏联文学中有争议、在以前基本没有译介过的“异端”作家(如索尔仁尼琴、阿赫玛托娃等)。《世界文学》、《外国文学》经常推出专辑的形式,集中介绍某一作家的作品,如《世界文学》1981年第6期推出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作品小辑”,1987年第5期推出的“美国作家弗·纳博科夫专辑”等。《当代外国文学》则紧扣“当代”二字,介绍了许多建国后被遮蔽的现代派作家的作品,如1980年第1期翻译了萨特的《禁闭》、《可尊敬的妓女》,1981年第2期翻译的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第3期翻译的金斯伯格的《嚎叫》等。经过翻译者和期刊的共同努力,重点现代派作家的代表性作品,大部分都在80年代译介到国内,虽然有不少只是节译(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在解放思想和冲破禁区的大环境下,“文革”后的外国文学的出版逐步恢复。据不完全统计,从1977年初到1980年10月,“共出版了400多种外国文学著作,其中主要有各类小说约250种,诗歌约20种,少儿文学作品约40种,外国文艺理论研究著作约30种,中国研究家的著作约30种。”[6]这个时期,内部发行的图书有所减少,而给地方出版社松绑政策的实施,①1979年12月在长沙召开了出版工作会议,将原来地方出版社的出书范围扩大,由原来的定位“地方化、通俗化、群众化,改为立足本地、面向全国,大大拓宽了地方出版社的活动领域”,繁荣了图书出版。外国文学的出版由原来主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逐步扩大到地方文艺社。见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三卷,上册,第441页,山东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大大拓展了出版社的活动空间,扩大了出书品种和数量,促进了外国文学图书的出版与发行。

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重要的现代派文学选本,即广为人知的四卷本《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由袁可嘉、董衡巽、郑克鲁选编,收入现代派名下十个主要流派和这些流派之外的现代派重要作家的代表作数百篇。第一册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80年10月出版,而选编筹划工作早在1979年就已经开始了。第二册于1981年7月出版,这两册都是首印5万册,公开发行。第三、四册分别出版于1984年8月和1985年10月,因为这个时期是展开清理精神污染运动,现代派作品首当其冲,于是这两册改为内部发行。虽然内部发行限制了这套书的销售,但是四册累计印数也已近18万册。对于和现代派文学隔绝了30年的国内读者来说,现代派“就像是另一个星球一样陌生而遥远”[7],因此,编选这样一个普及性的选本,对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来说,是非常及时的。

现代派作品的出版,大多纳入一些丛书中,体现了规划的长久性,这是80年代译介外国文学的重要特征。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起,推出了“外国文艺丛书”,这套书也像该社出版的《外国文艺》一样,以胆识和前瞻性著称,主要译介西方现当代文学作品,并且许多都是过去从未译介过的现代派作品。主要有表现主义文学代表作家卡夫卡的《城堡》(汤永宽译,1980)、存在主义作家阿·加缪的《鼠疫》(顾方济、徐志仁译,1980)、荒诞派戏剧作家贝克特、尤奈斯库、阿尔比、品特四人剧作的合集《荒诞派戏剧集》(施咸荣、梅绍武等译)、意识流小说作家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孙梁等译)、黑色幽默派作家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南文、赵守垠、王德明译,1981)、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作家阿·罗伯—格里耶的《橡皮》(林青译,1981)、《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1983)、马尔克斯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赵德明等译,1982)、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等。

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联合推出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将着重点放在当代著名作家上,收录了一些现代派作家的作品,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纪德的《伪币制造者》(盛澄华译)、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黄雨石译)等。80年代收录现代派作品的著名丛书,还有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从每位获奖者作品中各精选一卷出版,该丛书坚持了20来年,出版了获奖的大部分作家的作品,获奖的现代派作家大都出版了选集,这套书成为80年代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必读书”(因为这套书的封面为绛红色,有人戏称“红宝书”,这道出了它们在读者心中的地位)。另外,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丛书”对后期象征主义诗人叶芝等重要诗人出版了选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开始出版的“拉丁美洲文学丛书”,出版了拉美“文学爆炸”时期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是拉美作家的在中国的集体亮相,其中对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作了重点介绍。

这个时期,随着对西方现代派作品的译介,对现代派文学理论的译介也随即热烈起来。由于对现代派长达近30年的排斥,对现代派理论的译介以前基本上是一片空白。①“十七年”期间译介的现代派的理论文章,都是作为批判用的,且为内部发行,如1961年出版的《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学理论文选》(书上署名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西方文学组编”,实际上为袁可嘉编选),选译了现代派十个流派的代表性文论。1962年出版的《托·史·艾略特论文选》(周煦良等译),以“白皮书”的形式推出,出版前言指出了托·史·艾略特及其文论的反动性。莫·梅特林克的《卑微者的财富》(《文艺理论研究》1981年第1期)、弗洛伊德的《创造性作家与昼梦》(《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1期)、米·比托尔的《小说技巧研究》(《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4期)、约翰·巴思的《后现代派小说》(《外国文学报道》1980年第3期)、索尔·贝娄的《略论美国当代小说》(《外国文艺》1978年第3期)、马丁·埃斯林的《荒诞派之荒诞性》(《国外社会科学》1981年第6期)等。这些译介的理论和译介过来的相应的作品相互印证,对于更好地理解现代派的精髓起到了很大作用,其中的一些作家撰写的带有写作方法和创作观念的文章,如弗洛伊德把作家的创作归入梦的范畴,要求描写潜意识,描写潜意识支配下的性心理,再如伍尔芙对意识世界和真实世界之间关系的独特理解等,在对中国作家在创作观念上起到了启蒙的作用,刺激了作家的创新激情。这个时期,被称为现代派的主要流派,后期象征主义、意象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文学、新小说、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以及广义的现代派,这些流派的代表作家的重要作品,基本上都被译介到了国内。

80年代译介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特征

80年代对西方现代派的译介呈现出以下三个鲜明的特征。

其一,在80年代的外国文学译介中,现代派文学成为接受的焦点。如何对待现代派文学,在50至70年代,曾经是一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与“十七年”文学一样,80年代依旧存在着一个如何构建有利于中国文学发展的“外国文学史”问题,只不过在具体的文艺政策中,不再根据政治的需要,给外国文学作品评定等级秩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评价体系的取消。一个由新的文学评价体系组成的文学秩序,逐渐成形。随着中美建交、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冷战时代被妖魔化的“西方”发生了戏剧性的“脱胎换骨”,一个新的经过重构的“西方”以其先进的技术,逐步占据了苏联在50年代中国曾经拥有的位置。西方/东方、先进/落后这一对新的对子,取代了原来的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二元划分,相应地,新时期经历了又一次经典的重评,西方资产阶级文学的地位在上升,排在东欧文学、第三世界文学之前,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身份也发生了突变,由原来受排挤、批判的地位,一跃成为实际上的龙头老大。1977、1978年重印古典文学名著,“输入”了人道主义,给国内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提供了精神资源。但是,很快,这种对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偏爱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外国文学领域的日丹诺夫影响遭到清算,现代资产阶级文学的禁区被打破,西方现代派逐渐成为接受的热点。随着中苏关系的好转,苏联文学“解冻”时期的作家、以及当代的作品大量译介过来,但是所起到的影响远不如五六十年代,苏联文学曾经起到的“榜样”、“模范”作用大为削弱,风光不再。

其二,现代派译介的共时性。当时被划入现代派名下的译作,分属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两大阵营,在创作观念上其实并不统一,甚至南辕北辙。从时间跨度上看,如果从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算起,前后长达一个世纪,这是一段具有延展性的时间,在西方,现代主义运动早已确立了自己的经典地位,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后期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这些流派,它们的代表性作品已经成为经典之作。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兴起的存在主义、荒诞文学、新小说、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这些流派,其代表作家的作品,也已经进入经典或准经典之列。像萨特的《禁闭》、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面对这些现当代经典作品,选择其实是很便当的,因为如果追踪最新的西方文学现象往往会把一些不合格的“伪经典”译介过来。西方用一百余年间积累的一些经典作品,几乎在一个时间平面上被译介了过来。这种对历时性文学现象的共时性接受,也和“五四”时期很相似,“五四”时期对外国文学的翻译,从古典时期一直到当时的现代主义文学,也都在一个时间段上引进来了。

其三,这些作家在80年代初虽然基本上是同时引进,但是在译介时还是有重点主次之分。80年代重点译介的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人、表现主义代表作家卡夫卡、奥尼尔,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家贝克特、尤奈斯库,存在主义文学代表作家萨特、加缪,意识流小说代表作家福克纳、乔伊斯、伍尔芙、普鲁斯特,黑色幽默派作家海勒,垮掉的一代诗人金斯堡,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艾略特、里尔克、叶芝,新小说派的罗伯·格里耶,以及广义上的现代派作家海明威、纪德、索尔·贝娄、纳博科夫等。而有关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的作家作品的译介则受到冷落。需要着重指出的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对荒诞派戏剧、卡夫卡、存在主义文学的译介,是热点中的热点。1982年马尔克斯获奖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开始成为关注的热点,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阿斯图里亚斯、胡安·鲁尔弗等成为译介的重点。①博尔赫斯、胡安·鲁尔弗在1982年前也有过译介,如《外国文艺》1979年第1期选译了博尔赫斯的4篇短篇小说,这是建国后有关博尔赫斯的最早的译介。1979年在《外国文学动态》刊载了有关拉美文学的概况,重点介绍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弗的《佩法罗·帕拉莫》,这是介绍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始。但是,拉美文学真正引起关注,还是在1982年10月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后。而重点译介哪一个流派,在具体流派中重点译介哪一位作家的作品,是和80年代文化思想环境紧密相关的。

比如萨特的译介。与萨特一样同属于存在主义三大代表人物的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就不像萨特那样受到青睐,他们的影响局限在西方现代哲学领域,海德格尔在80年代中后期才得到思想界的重视,至90年代才形成了研究高潮,而雅斯贝尔斯尽管在建国后即已有过译介,如他的《原子弹和人类未来》等著作在《现代外国资产阶级哲学研究资料》丛刊上作过摘译,在60年代《哲学译丛》上也发表过有关他的研究文章,②1964年《哲学译丛》第11期载有〔瑞士〕J·赫尔什的《卡尔·雅斯贝尔斯及其哲学》,1966年第3、4期载有雅斯贝尔斯的《哲学的人生5》0(王玖兴译)、雅斯贝尔斯的《集体与个人》(王玖兴译)、雅斯贝尔斯关于人性、自由、人道主义的言论摘译。③ 年代对待萨特是友好的,曾经放映过根据萨特的剧本《可尊敬的妓女》改编过的电影《被污辱与被迫害的人》。60年代初,对萨特哲8学0进行了批判,被指为“反动哲学”。④ 年代有关萨特的哲学研究,文章很多,但这些文章带有很强的实用主义企图,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且对萨特哲学多数是持否定态度。但是他的影响一直十分有限,直到今天也基本没有形成一个研究的热潮。萨特身兼哲学家和文学家两种身份,与中国具有很深的渊源,他属于左翼,其哲学属于资产阶级范畴,而他的激进的“左倾”立场、他的主张“介入”的文学姿态,与中共的政治立场和文化主张有相似之处,因此,他成了自建国后在中国译介得最多的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家,③因此,对萨特的介绍,在中国是比较充分的,尽管60年代萨特遭受了国内哲学界的批判。在“文革”后向西方寻求思想资源支撑的时候,萨特在西方现代哲学中可谓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相对于哲学界对萨特的冷淡,文学界的反响要积极得多。在“文革”后至80年代,对萨特哲学思想的接受,主要是通过文学界来进行的。1978年萨特的剧本《肮脏的手》在《外国文艺》创刊号上刊出,引起了广大青年的关注。在80年代的萨特热中,萨特的存在主义实际上被广泛接受为一种人生观哲学,可以说,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论、“自由选择”论等实际上参与了80年代初的席卷全国的“人生观大讨论”,对“文革”后迷惘的一代知识青年,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指引作用。在哲学界为如何评价萨特的存在主义而争论不休,为厘清萨特的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以及萨特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内涵问题而争执不下的时候,萨特的文学作品已经在广大的读者那里广为传颂了。可以说,80年代在场的,是一个文学的萨特,哲学的萨特往往处在话语交锋的晦暗不明的场域,虽然摆脱了60年代受批判的命运,但是往往受到持马克思主义立场的研究者的排斥与指责。④很显然,中国哲学界的回应在80年代往往是迟钝的,争论的激烈掩盖不住文学界发表、出版萨特作品的热情,遮掩不住青年人阅读的激情,毕竟是改革开放时代了,也正是这种如痴如狂的阅读,使存在主义文学的接受在80年代成为热点。

8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语境与现代派文学的接受

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本来面对的是一个人道主义复苏的新启蒙环境,为什么以非理性主义为基础的现代派文学会成为接受的热点?

1978年的名著重译清一色的是外国古典文学,其中又以18、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为主,宣扬的是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当时出现的抢购场面,充分说明了读者对这类小说的需求。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被一些人,如李泽厚等,描述成又一个“五四”时代的来临:“一切都令人想起五四时代。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都围绕这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8]李泽厚的判断有他的深刻缘由,自1979年朱光潜的《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的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汝信的《人道主义就是修正主义吗?——对人道主义的再认识》以及王若水的《谈谈异化问题》发表以来,引发了一场有关人道主义的大讨论,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也通过大量的创作实绩给这个讨论提供源源不断的话题资源。对于人道主义,国内思想文化界并不陌生,早在“五四”时期,人道主义是反封建的一个锐利武器,人道主义的讨论在50年代的那场有关“文学是人学”的论争中也涉及过。从国际思想史的范围来看,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也是一个相当陈旧的话题。早在60年代,异化和人道主义就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世界共同热烈讨论的时髦话题。由于当时中国和苏联交恶,国内译介过一些有关这方面的资料,以作为研究和批判时的参考。①《哲学译丛》(内部发行)1964年第1期是“异化问题专号”,刊载了11篇有关异化问题的译文,如南斯拉夫G.彼特罗维奇的《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苏联西特尼科夫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建设时期的异化问题》、美国M.B.斯可特的《异化的社会根源》等。1966年3—4期合刊是“现代资产阶级哲学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等问题的言论”专号。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无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都在谈论异化,谈论人道主义、人性论,只是讨论的出发点、立场和结论截然不同而已。可以说,80年代有关人道主义、异化的论争,没有超出60年代这些翻译过来的文章所涉及的范围。这个时期的人道主义讨论中,社会主义社会的异化问题因为触及到了当时思想解放的“底线”,受到了高层的批评。有意思的是,这场论争带有很强的官方色彩,王若水、周扬、胡乔木等人,大都是意识形态领域的官员兼理论家,这决定了讨论不可能是充分学术性的,也给这场论争带上了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与其说是一场学术争鸣,还不如说是意识形态官员之间的一场不同观点的碰撞和交锋。由于论争者的身份所设定的“门槛”和“界限”的存在,注定了这场历时近四年的论争不会深入下去。这样看来,李泽厚把这个时期描述成“五四”时期,不免带有一个学者的一厢情愿、华美约言的性质,思想解放运动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回到“五四”,颇值得怀疑。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叙述这场论争,是想说明,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有很大的局限性,人道主义这种启蒙话语始终没有尽情展开。在此,我想追问的是,既然当时是一个呼唤人道主义的思想语境,为什么宣扬个性解放、人性、人道主义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退居至次要地位,而以非理性主义为哲学基础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在中国受到了热烈的接受呢?

一般认为,现代派在50至70年代的译介基本上是空白,“文革”后的译介,是进行“补课”。我认为,这只是表面原因,仔细深究,其深层原因如下。

一是,当时虽然是一个人道主义的需要启蒙的语境,但是主流意识形态设计的思想解放是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基础上的解放,这说明思想解放一方面要破除根深蒂固的极“左”政治设置的禁区,另一方面还要约束这种解放。在这种情况下,新启蒙注定是一场夹生饭,因此,向国外寻求新的思想资源是在情理之中,存在主义、萨特、尼采等非理性主义的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在这种情况下加入了新启蒙之中,当然是在激烈的话语交锋中加入的。以这些哲学为基础的现代派文学作品,自然成为接受的首选。

二是,“文革”给一代人造成的思想震荡不啻于一场大地震。“文革”造成了人与人、人与自己、人与社会、人与历史全面的异化。父子反目、造反、武斗、抄家、劳改、反革命、牛鬼蛇神……而这一切,都是在神圣的名义下进行的。在这种践踏人的尊严、扭曲人的灵魂的非常历史现象面前,人道主义的呼唤是亟需的,但是,18世纪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人道主义放在这里是多么苍白无力。在人道主义讨论中,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赞美人的一段话多次被引用:“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可是,面对劫后余生的现实,这种人文主义者的自信荡然无存了。当原有的理性反过来酿成一场深重的灾难,当激情歇斯底里地发作以后,理性的神话破灭了,留下的是幻灭、绝望、迷茫与深深的怀疑,人文主义的天真的光环退隐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不相信”,朦胧诗最早捕捉到了这种“时代意识”。一种信仰破灭后的怀疑意识、否定意识、迷惘的情怀,笼罩在青年人的心头。“在80年代知识者的心目中,正是当代社会的某一阶段造成了大面积的、大规模的思想‘异化’,呈现出影响社会停滞的那种强烈的‘存在’的‘荒谬感’,因此,思想界的清算和反思,就应该由此开始。”[9]在这样一个“文革”后的民族精神状况里,引进现代派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这和现代派文学的精神特征有很多相似之处。如果说,非理性主义思潮作为一种晦涩的异域哲学,与普通中国人的距离还很遥远,文学就很容易普及了。因此,最初给国人震撼的,是荒诞派戏剧和卡夫卡的小说,荒诞派戏剧中对人的存在的荒诞感,对人的生存的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不就是“文革”后中国的恰切写照吗?

荒诞派戏剧进入中国最早的要数法国戏剧家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10]了。1978年《秃头歌女》在北京上演,引起了轰动。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事件。因为,舞台艺术和观众的交流更为直接。《秃头歌女》剧本里面描述的那个非理性的世界,和“文革”后的中国二者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剧本写的是英国伦敦的史密斯夫妇和马丁夫妇这两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史密斯先生和夫人之间的对话,表面上看是具有生活气息,实际上写出了生存的琐碎、无聊,里面藏有深层的悲凉。马丁夫妇在异地邂逅,有似曾相识之感,随着谈话的进一步加深,两人发现彼此都是曼彻斯特人,都住在伦敦,同住在布隆菲尔特街十九号六层楼八号,接着又发现两人同住在一间卧室里,同睡在“一张盖着绿色鸭绒被的床上”,到这时,马丁先生仍然疑惑地说:“也许就是在那儿我们遇上了?”马丁夫人也用不确定的语调说:“很可能”,“说不定就在昨天夜里。”两人接着再求证,都说有一个叫爱丽丝的两岁的女儿。他们这才语调平淡地承认是夫妻。可是,随后一个标准的后现代的“拆解”发生了:史密斯先生家的佣人玛丽上场,对观众说,刚才他们说的女儿不是同一个女儿,这实际上又否认了两人的夫妻关系。戏剧的结尾处如同梦魇,人物的语言语无伦次,动作乖戾,气氛紧张,像有一种巨大的威胁即将到来,四个人物处在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狂暴地大喊大叫。时间在剧中自始至终是错乱的,时钟不停地乱敲,有一次竟然敲到了二十九点,这预示着逻辑的瓦解和迷失。不确定性、怀疑、冷淡、隔膜、荒谬、混乱……这就是荒诞派戏剧的世界,这是对二战后的欧洲生存处境的存在主义式的写照。这种生存的荒诞感,正如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中所归纳的:

一个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释的世界,不论有多少毛病,总归是一个亲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间的幻觉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自己觉得是个陌生人。他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于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同时也缺乏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自己生活的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诞感。①转引自〔英〕艾斯林《荒诞派之荒诞性》,陈梅译,《外国戏剧》,1980年第1期。

几乎每一次人类的灾难都有巨大的反思浪潮。“文革”期间中国大地上上演了多少活生生的荒诞派戏剧啊!在“文革”后的思想震荡期,这种荒诞感,不正是和当时整个民族的感受相符合吗?

其三,荒诞派戏剧、卡夫卡的小说、存在主义小说、黑色幽默小说等这些现代派作品,在“文革”后的中国,不仅是只有文学新颖形式的意味,它们也在塑造着年轻一代的人生观。可以说,现代派文学作品广泛参与了现代青年的人生观、世界观的重塑过程。我认为,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在官方的伤痕、反思之外,还存在一个重建人生观的民间运动:民间思想的解放。现代派文学成为这场重建人生观运动的一个形象的教科书。

“文革”是一副清醒剂,许多青年也经历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心路历程。毕竟,上山下乡运动在1978年才正式被终止,而大量的知识青年还留在农村,为返城绞尽脑汁,对他们来说,返程的路途既遥远又漫长。②知青问题并未随着“文革”结束而及时得到解决。直到1978年10月,中央召开知青问题会议,才宣布知青运动终结。由此至1979、1980年,迎来了知青返城的高潮。1979年仅哈尔滨知青办收到返城申请就有5麻袋。迷惘的情绪在扩散,被“文革”“遗弃”的一代如何确立自己的位置?人生的路如何选择?未来是什么?问题多得像夏天的雨。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组织了人生观大讨论,这标志着中国人人生态度的转折。1982年《中国青年》杂志又组织有关人生观的讨论,青年人的人生问题成为社会热点。③1982年《中国青年》组织的人生问题的讨论,主要围绕着三个中心进行。第一是围绕电影《沙鸥》的讨论:“沙鸥用一生拼一枚金牌值得吗?”第二,围绕第四军医大学空军医学系学生张华为救掉入粪池的农民牺牲是否值得这个话题进行的讨论。第三,围绕路遥的小说《人生》展开的讨论。可以看出,《人生》是在人生观讨论中问世的一部赶时髦的社会问题小说,回乡知青路遥用小说的形式参与了人生观的讨论。在1982年进行的一场针对兰州地区青年的大型文艺调查中发现,“青年们根据个人的志趣和欣赏水准,分为三大派”,即“现代派”、“乡土派”和“中间派”。“现代派”即赞赏现代派作品的,占调查人数的3/5,这些人当中,“当年的红卫兵占三分之一,‘文化革命’的直接受害者和待业青年各占三分之一。深入了解发现,热衷于西方现代派作品的,主要也是这些人。”可以看出,这些人群都是“文革”的重灾区,对“文革”的体验最为“深刻”,是现代派文学的“隐含的读者”,具备了接受现代派的期待视野。除了西方现代派,“他们也推崇茹志鹃、王蒙等人的意识流小说,顾城、舒婷的朦胧诗,也喜爱推理、怪诞小说和一些‘不像戏的戏’。他们觉得这些作品新鲜,手法、构思和意境突破了传统艺术形式的框框,时间空间没有限制,很对心劲。所谓‘心劲’,就是那种‘文化大革命’劫后余生的迷惘和孤独感,那种随着幻灭而来的愤懑和焦急的情绪。”[11]从这个调查可以发现,80年代初,喜欢现代派作品的,是受到“文革”的影响最为严重的人,这是青年的主流。现实主义已经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只有现代主义才对“心劲”,由此看来,构成这一代“文革”后大部分青年的思想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异”,他们所需要的,早已不是18、19世纪的那种人道主义、个性主义,他们对理性主义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怀疑,幻灭的情绪在弥漫,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非理性主义思潮已经在他们的心智结构中占据主要地位,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热衷于接受现代主义的最根本的动因。

一代人的心智、思想的背后,是知识结构类型的变化,他们所从属的知识谱系,已经是20世纪现代西方思想,人本主义思潮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思潮,是左右他们取舍的“动力”之源。当然,他们所接受的人本主义思潮,是被重构过的“现代西方学术谱系”,在这些青年那里,“知识不仅仅是一种工具,不单为用于‘现实干预’的思想武器,而是内在人格培养的一种东西。”[9]正是对“文革”后青年的“内在人格”的培养,非理性主义实际上成为主导80年代文化现实的一股庞大的思潮。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刘晓波的《与李泽厚对话》与陈燕谷的《刘再复现象批判》等文章,就是当时对“五四”以来启蒙理性的颠覆与否定的激进的非理性思潮的典型体现,刘晓波以非理性的感性的解放来反对李泽厚的“积淀”说,否定“五四”以来所建构起来的一套启蒙主义的理性话语,其思想根基和出发点,就是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这种激进的思潮,在80年代末期达到了顶峰。可以说,这一思想倾向,其实已经在80年代初已经露出端倪。另外,90年代中期展开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为什么无果而终了,也可以从这个逻辑起点上得到解释:知识类型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19世纪的人文主义在20世纪西方哲学那里早已成为陈迹,接受了以非理性为特征的西方现代哲学思潮的青年一代,看待这场论争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之滑稽,哪有激情来延续那场讨论呢?

[1]陈思和.想起了《外国文艺》创刊号[M]∥上海译文出版社.作家谈译文.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2]赵稀方.翻译与新时期话语实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5.

[3]柳鸣九.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评价的几个问题[J].外国文学研究,1979(1).

[4]本刊记者.古城盛会读新章——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第一届年会散记[J].外国文学研究,1981(1).

[5]叶水夫.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务工作报告[J].外国文学研究,1981(1).

[6]孙绳武.外国文学出版中的几个问题[J].外国文学研究,1981(1).

[7]木木.一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二册)简评[J].外国文学研究,1983(1).

[8]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209.

[9]程光炜.一个被重构的“西方”——从“现代西方学术文库”看80年代的知识范式[J].当代文坛,2007(4).

[10]〔法〕尤奈斯库.秃头歌女[C]∥荒诞派戏剧选.施咸荣,等,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

[11]西北师院中文系当代文艺调查组,党鸿枢.新时期文艺与青年——文艺思潮社会调查[J].当代文艺思潮,1982(3).

Translation and Acceptance of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 in the 1980s

WANG De-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This paper aims to study the translation and acceptance of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 in the 1980s,for its acceptanc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dition,policies on literature and art,and the status quo of literary creation in China at that time.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characteristics in the translation of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 in the 1980s and profoundly analyzes the intrinsic relevance between the context of Chinese ideology and culture and modernist literature in the 1980s by citing ample data and systematizing the course from the formidable breakthrough of the forbidden zone after the“Cultural Revolution”to the numerous introduction in the 1980s of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 in China.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translation;acceptance;the context of ideology and culture; irrationalism

I 206.7

A

1674-5310(2011)-06-0009-09

2011-07-15

王德领(1970-),男,山东嘉祥人,文学博士,编审,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当代文学方向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和文学作品的创作。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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