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明”正解

牛尚鹏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质明”一词当做何训释？有种观点认为“质”当训为“端始”，“质明”即“黎明的开始。”[1]456说法新颖，但细绎文理，仍觉义有未安，今另为申说，以求正于方家。

一

首先，“质”训为“端始”于文献无征。

语言是一定社会的人们约定俗成的全民交际工具，是社会的产物，词义也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如果一个词的某一意义确实存在，那么它绝非一个孤立或个别现象，它应该普遍存在于语言材料之中，应该在众多的文献材料中有所反映。然而从我们现在掌握的材料看，尚未发现“质”有“端始”义的用例。历史上几部比较重要的字典、辞书，如《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辞源》(修订本)、《辞海》(修订本)、《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都不曾把“端始”义作为“质”的一个义项收录，《故训汇纂》中也见不到把“质”训为“端始”的用例。因此，“质”训为“端始”的观点值得怀疑。

细味这种观点，“质”的本义是“立方柱石”，“立方柱石”有“垫在最下面作基础”的特点，因此“引申为端始”[1]457。这种引申线索完全合乎逻辑，但这只是理论上的推拟，还必须核实于文献的实际。“质”的引申系统中的其他引申义如“斧质”、“质地”、“素质”、“询问”、“抵押人质”、“进见之礼”等都可以在文献中找到大量的证据，惟有“端始”义无文献佐证。主张“端始”义的学者也未能举出除“质明”外的其他用例，换言之，“端始”义只适用于“质明”这一个词，而在其他的地方讲不通，这明显有悖于“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的训诂标准。根据这一标准，我们在勾勒一个词的引申线索，确定一个词的诸多义项时，除了分析字形、逻辑推理以外，还需要从多方面进行考察。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尊重语言事实，从大量的例证中抽绎出待释词语的含义。古人云：“例不十，法不立。”仅据孤证立说，是难于取信于人的。

其次，“质明”、“平明”是一组同义词，“质”、“平”皆训为正。“质”若训为“端始”，则与“平”训为正就出现了违离。

在古籍中，“质明”的“质”大致有两种训释。

一种训为正：

《仪礼·士冠礼》：“摈者请期，宰告曰：‘质明行事。’”郑玄注：“质，正也。旦日正明行冠事。”

《礼记·礼器》：“质明而始行事，晏朝而退。”孔颖达疏：“质，正也。”

《周礼·夏官·大司马》：“质明弊旗，诛后至者。”郑玄注：“质，正也。”孙诒让正义：“云‘质，正也’者，《士冠礼》‘质明’，注亦训质为正。《地官·叙官》注云：‘质，平也。’正与平义亦相近，质明谓天正明时。”

第二种训为平：

《仪礼·士昏礼》：“质明，辇见妇于舅姑。”郑玄注：“质，平也。”

《逸周书·大匡》：“及期日质明，王麻衣以朝，朝中无采衣。”朱右曾集训校释：“质，平也。”

《资治通鉴·齐纪十》：“帝夜使于忠语烈，明旦入见，当有处分。质明，烈至。”胡三省注：“质，平也。质明，天正明也。”

最有启发性的是，同一个“质明”的“质”，郑玄既训为“正”，又训为“平”。孙诒让说得更为明了，“正与平义亦相近。”而“质明”、“平明”在文献中都是很常见的词，《联绵字典·干部》：“平明，犹平旦也。”“平旦，犹言正明也……《周礼·夏官·大司马》注：‘平，正也。’《说文》：‘旦，明也。’” 可见，“平明”亦即天正明义。因此，“质明”和“平明”是一组同义词，“质”、“平”皆训为正。这一训释在古籍中也不乏例证，《广雅·释诂一》：“质，正也。”《周礼·夏官·大司马》：“使帅其属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郑玄注：“平，正也。”此其一。《尔雅·释诂》：“质、平，成也。”《诗经·小雅·节南山》：“忧心如酲，谁秉国成。”马瑞辰传笺通释：“成与正古亦通用。”此其二。《广雅·释诂四》：“质，定也。”《尔雅·释诂》：“平，成也。”郝懿行义疏：“平者，定也。”《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孔达颖疏引孙炎曰：“定，正也。”此其三。是“质”、“平”皆可训为“正”。

“质”、“平”不但都可以和“明”组合，而且可以和“明”的同义词“旦”组合成“质旦”、“平旦”。《聊斋志异·阿英》：“女但笑，卒不复去，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孟子·告子上》：“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史记·李将军列传》：“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质旦”、“平旦”亦即“质明”、“平明”。《汉语大词典》：“质旦：质明，天刚亮的时候。”《联绵字典·干部》：“平明，犹平旦也。”“平旦，犹言正明也。”因此，“质明”、“平明”、“质旦”、“平旦”这四个词也是一组同义词，这里的“质”、“平”显然亦当训为“正”。

如果把“质明”的“质”训为“端始”，“平”该怎样训释呢？若也训为“端始”，这显然不宜，因为“平”无“端始”义；若仍然训为“正”，则本来作为一对同义词的“质”、“平”的训释就出现了违离，这同样是不足取的。在文献中，有一组词“侵晨”、“凌晨”、“拂晓”与此类似，可资比证。这三个词同义，侵、凌、拂都有迫近、接近义。如果有人别出心裁，由“侵晨”联想到“清晨”而把“侵”解释成“清”的一声之转，恐怕没有人信服这种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割裂了文例孤立地考察词义。“文例即行文惯例，指不同语境中出现的相同的语言结构形式，同一文例不仅具有相同的句法结构模式，还须具备一些共同的结构成分，由于有相同的句法结构模式的制约，处于这一模式中的同一成分一般具有同样的意义。”[2]302“侵晨”、“凌晨”、“拂晓” 三个词就处于“(表接近义的)动词+(表早晨义的)名词”这一文例中，受这一文例的制约，侵、凌、拂的训释是整齐画一的。同样道理，“质明”、“平明”、“质旦”、“平旦”处于“(表正义的)形容词+(表早晨义的)名词”这一文例中，也不应该割裂开训释。

根据以上两点，我们认为，应该遵循传统的注解把“质明”训为正明，“端始”义的说法不足信。

二

上面我们提到的这种观点认为“质明”为“黎明的开始”，那么“质明”与“黎明”是什么关系呢？

“黎明”有一个同义词，那就是“迟明”。“黎”、“迟”乃一声之转，“黎”上古属来纽，“迟”属定纽，皆属脂部。二字是来定旁纽，脂部叠韵，语音相近。《史记·高祖本纪》：“黎明，围宛城三匝。”司马贞索隐：“黎，《汉书》作迟。”《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迟明，行二百余里。”裴骃集解引徐广：“迟，一作黎。”王力《同源字典》把“迟”、“邌(黎)”看作同源字[3]419。《汉书·高帝纪》：“迟明，围宛城三匝。”颜师古注：“此言围城事毕，然后天明，明迟于事，故曰迟明。《史记》迟字作邌，亦徐缓之义也。”《说文解字·辵部》：“邌，徐也。”段注：“或假黎为之。”《广雅·释诂四》：“邌，迟也。”王念孙疏证：“邌与黎通，凡言黎者，皆迟缓之意。”《联绵字典·黍部》“黎明”条云：“黎本字作邌。”因此，黎、迟皆取徐缓义。

既然黎、迟皆取徐缓义，那么“黎明”、“迟明”就是缓缓而明，缓缓而明则是将明未明。这两个词在下列几部重要工具书中的解释如下：

《辞源》：“黎明，天将明未明之时。”

“迟明，黎明。”

《辞海》：“黎明，天将亮未亮之时。”

“迟明，犹言侵晨，将近天明。”

《汉语大词典》：“黎明，天快要亮的时候。”

“迟明，黎明，天快亮的时候。”

与“黎明”、“迟明”同义的还有两个词“黎旦(犁旦)”、“迟旦”，皆为天将明未明之时。《史记·南越列传》“犁旦，城中皆降伏波。”司马贞索隐：“天未明尚黑时也。”《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作“迟旦”。《辞通·庚韵》“迟旦”条云：“迟本作邌，亦即黎也。黎明乃昧爽之义，所谓晨光熹微者是。”

“质明”、“平明”在以上工具书中的解释如下：

《辞源》：“质明，天刚亮的时候。”

“平明，天刚亮的时候。”

《辞海》：“质明，天亮时。”

“平明，天大亮的时候。”

《汉语大词典》：“质明，天刚亮的时候。”

“平明，犹黎明，天刚亮的时候。”

通过上面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质明”(或平明)这个时间要晚于“黎明”(或迟明)。宋代程大昌《演繁露》卷十说得比较明白：“迟明即未及乎明也，质明则已晓也。”清邵瑛《说文解字群经正字》卷十三：“天将明而未明故曰昧爽，天已明而正明故曰晢(质)明。”王力先生区分得最为明显：“昧旦又叫昧爽，这是天将亮的时间。此外，古书上又常常提到平旦、平明，这是天亮的时间。”[4]18因此，“黎明”(或迟明)就是古十二时辰之昧旦(或昧爽)，相当于凌晨3—5点。

那么“质明”(或平明)就是“黎明”(或迟明)后天正亮的一段时间，这是两个明显不同的时间段。但是“黎明”的结束就是“质明”的开始，如果着眼点在于“黎明”的后半段，则与“质明”相差不远，有些训释者和工具书着眼其“同”。《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迟明，行二百余里。”司马贞索隐：“迟者，待也，待天欲明，谓平明也。”这是把“迟明”训为“平明”；《辞通》和《汉语大词典》皆训“平明”为“犹黎明”，认为二者“义隔而通之”；而“昧旦”(或昧爽)在十二时辰中又往往称做“平旦”(或平明)，也是着眼其“同”。

但是，如果着眼点在于“黎明”的前半段，则与“质明”差别迥然。从古书训释和工具书的实际情况看，着眼其“异”多而着眼其“同”少，这在我们前面的叙述中可见一斑。“黎明”(或迟明)侧重点在于天将明未明，而“质明”(或平明)则强调天已经大亮，这两个时间段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总之，不管着眼其“同”，还是其“异”，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质明”是在“黎明”之后，把“质明”训为“黎明的开始”似乎颠倒了二者之间的先后次序。“质明”不是“黎明的开始”，而恰恰是黎明的“结束”。

[参考文献]

[1]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

[2]杨琳．训诂方法新探[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王力．中国古代文化常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