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关系梦魇中的呐喊
——论新潮小说的话语本质
2011-04-03张宇宁
张宇宁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新潮小说试验作为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思想革命早已随着新世纪的钟声偃旗息鼓,那些曾经一度备受诘难而后又被奉为经典的文本,那些曾经遮遮掩掩或肆无忌惮地对五四以来的文学乃至意识形态规约发动攻击的逆子贰臣,那些曾经粉墨登场、各领风骚的创作团体,都已随着社会演进的脚步在大众文化视野中逐渐消逝了。然而对于文学批评来讲,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一次创作潮流留下的哪怕是那些细枝末节都需要我们加以严肃对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文学批评的再创造功能并给文学创作活动以持续不断的策动力。新潮小说流脉囊括了从文化寻根、先锋派、新写实、女性写作一直到晚生代创作整整五个文学思潮,几乎每一个在新时期文坛上崭露头角的作家都被囊括其中,面对这样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群体,我们率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这些写作个性与特征各不相同的小说作者们是如何被我们归入一个整体的,抑或是“新潮文本”的话语本质是什么?做这种形而上的探讨显然是传统批评话语的拿手好戏,曾有人指出:“‘新潮小说’主要指一种不断创新求变的思维方式、艺术精神而言的。”[1]这句话无疑提纲挈领地道出了这一创作潮流的呈现方式及作家创作理念之中的共同点,而其中“不断创新求变”一词既是对文本个体特征言说,同时也概括了整个潮流的“流动性”特征。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种大规模的“创新求变”的共同表征是什么,那些作家在对当下创作/批评话语进行反叛时,是否有一个通用的路数?当然,根据以往的经验,从社会—文学的发展变迁角度切入这个问题,无疑是一条终南捷径,并能够轻而易举地有所斩获。但如同新潮作家们在文学文本创作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我们更愿意以“创新求变”的思维方式,从新潮文本中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一微观层面——而不是社会—文学—作家这样的宏观角度——入手,以微观权力理论来建构我们自己的批评文本。由于作家个体的人生经历、生活环境、文化素养,乃至哲学、伦理、美学意识所具有的客观性差异,致使历史环境与文学状况对于作家的作用也不尽相同。历史/个体的理论模型的确具有“数量”意义上的合理性,却并非战无不胜的终极利器,这一点通过社会各个领域内普遍存在的不和谐音符得到了证明。因此在本文的研究中,我们一方面将文本与历史、理论/实践、作家等外部的客观联系统统斩断,另一方面尽可能忽略文本内部的故事情节、叙事策略、表达方式等创作形式,最大限度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人物关系上,即选取血缘关系中的父子关系、业缘关系中的同事关系两个方面,对文本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状况及出于各种关系结构中的人物心理特征进行揭示与探究。通过这种解构式的研究方法得出的结论既让人震惊,又让人振奋:几乎任何一个新潮文本中的人物在复杂多变的人际关系中总是被与之构成权力关系的另一方所影响、控制乃至压迫,或者说,展示人物在权力关系模式中遭受不应有的暴力是新潮话语的基本特征之一,究其根源则在于社会主导意识型态所隐含的一元化的价值认同体系中的偏差与错误。
一、父子关系:父权法则的根据与暴力
马克思说过:家庭起初是唯一的社会关系。显然,血缘关系是人们最为看重的社会关系类型,尤其是受我国传统伦理架构中的血亲意识影响,血缘关系几乎成为个体安身立命的根本依据。因此,全面开掘血缘(家族)关系的本质,准确剖析父/子、兄/弟、祖/孙等关系双方相互影响与作用的特点及表现,不但是社会学、伦理学所面临的重要问题,同时也是产生文学话语的永恒孵化器。新中国建立后的二十七年,小说作品中的血缘关系话语始终处于一种暧昧不清的状态,其基本模型有如下三种。其一,以国为重的一元化模式。政治意识形态造成的家/国对立思维模式,轻而易举地扫荡了血浓于水的家庭伦理神话在公共空间存在的合法性——因为这很容易陷入小资产阶级情感的“泥沼”,取而代之的则是“党的恩情”、“社会主义优越性”、“领袖——救星”这样的宏大叙事下的政治/文学话语,其中《党费》便是一个不无极端的例子。其二,新旧思想对立斗争模式。前后两辈因思想倾向差异产生的对立状态集中表现在落后思想/新思想(《登记》)、私有/公有(《不能走那条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青春之歌》)这三种对立关系中。其三,以《创业史》为代表的阶级身份传承模式。显然,这种“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机械化思维方式不过是当下以阶级斗争面貌出现的惑众妖言——“血统论”的文学化表述。尽管这三类模型都以家庭为出发点展开叙事,但稍加辨认我们就会发现,以上涉及的无论是基于思想倾向还是阶级身份而产生的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或和谐关系,无疑都是政治话语的生活化表现。因此我们有理由作出以下论断:新时期以前当代文坛的小说创作中几乎(“地下文学”及陈思和提出的“潜在写作”略去不计)不存在血缘关系话语,也并不存在以家庭成员为主体身份出场的人物形象。
作为新时期文坛中的异质性话语,新潮文本对于家族血缘关系的形象化描述一开始就表现得兴致盎然并且惊世骇俗:《奔丧》(洪峰)中“我”对父亲的死非但没有半点悲切,反而表现为一种清醒的麻木;《山上的小屋》(残雪)一家人之间的关系除了相互伤害就是恐吓;《十八岁出门远行》(余华)的“我”所遭受的一切欺诈与暴力,似乎都是出于父亲的精心安排;而《敌人》(格非)当中的幕后真凶竟然指向他们的生身父亲赵少忠!在这里血缘关系内部不再有《背影》(朱自清)式的脉脉温情,残酷与暴力成了作家唯一的书写兴趣。然而这样的描述文字对于我们的研究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因为其有目共睹的特质性与极端性势必会影响到研究结论的可信度。因此,明智之举是尽量绕开在血缘关系层面中对抗性与冲突性受到普遍关注的文本来展开我们的研究工作。同时,由于文章载体关系,我们仅选取父子关系一项作为讨论内容。
朱文在《我爱美元》中描绘的父子关系可谓“融洽”到了极致,儿子千方百计地为远道而来的父亲找点“乐子”,从协助父亲挑逗女服务员,鼓动父亲猥亵“陪影小姐”一直发展到完全因为客观原因(金钱不足)限制而告吹的“父子同嫖”,“我”似乎始终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教唆犯”,一个无法无天的“渎神者”。有学者指出:“小说中主人公想方设法地要让父亲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想以此来打击、亵渎父辈持守的道德观念。”[2]然而问题绝非这么简单,尽管小说深层次的意指确实是呈现父、子的二元对立关系并力图通过“我”——一个男人而非儿子——的“同化性”去消解“父法”,但仔细推敲不难发现,父子会面的整个过程,与其说儿子是处于事态发展的主导地位,倒不如说他不过只是合谋者甚至被胁迫者。开篇那句“父亲的来访总是让我猝不及防”就暗示了儿子的被动地位,而在接下来的叙事中,虽然是儿子“想方设法地要让父亲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但一方面外表“老成持重的令人尊敬”的父亲对于一次次的“猎艳节目”不但半推半就,甚至还满怀“隐秘的期待”;另一方面作为“猎艳节目”的导演者,儿子非但没有在他所设计的一系列活动中获得丝毫利益,反而落得满腹委屈,诸如小说中先是父亲责怪儿子没照顾好弟弟,接下来批评儿子心理面、小说里面只有“性”,又在街上与“套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耍无赖让儿子“丢脸”,当面临“嫖资”不充裕的情况时,儿子毅然牺牲自己的利益,“作出了痛苦的决定”,但作为父亲却并不领情等等。如果抛开“渎神”、“消解父法”等带有一定学术时尚及唯实论意味的批评话语而返回到传统道德伦理话语,不难发现,《我爱美元》中的儿子形象显然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可怜虫,而究其不懈努力与自我压抑的根源则在于他始终认为“不遗余力地为你(父亲)找一点乐子来”,“做儿子的有不该推卸的责任”,这种责任感很明显产生于“我(儿子)知道这些年来你(父亲)支撑着这个家很不容易”的报恩心理。据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朱文笔下的“我”是在父子权力关系中的受害者,因为父亲在儿子生命的初始阶段承担了抚养义务,所以儿子成人以后必须有所回报,这种由儒家传统伦理观念中的“仁义”意识产生出来的父权(不同于拉康“指认”与“命名”基础上生成的父权概念)无疑会将“儿子”牢牢钉死在这一不可抗拒的法则之中,而这也是父/子对立的更为隐秘和本土性的因由所在。
二、同事关系:利益分割过程中的权力运作
建构现代化的基本思路是社会形态由农业向工业过渡,发展重心由农村向城市过渡,生产模式由相对独立向协作分工过渡。这种转型变化产生的后果是产业化、规模化的生产和经营机构占据社会经济主导地位,原始的中小型手工作坊逐步被现代的大型甚至巨型公司、工厂所取代。而具有相同或相近劳动技能的人,被人为地整合到一个领域乃至一个场所,劳动不再具有个人化的随意性,事实上自20世纪初美国人泰罗发起科学管理运动起,人们便清楚地意识到任何一名企业员工的所作所为都与他人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员工之间依赖性的不断加强导致他们的关系也变得微妙复杂。
众所周知,每一个经济团体都会明确规定各个组成岗位的责任与权利,但与此同时,百密一疏的情况也犹如水中倒影拂之不去。因此,团体内部成员之间为达到自己利益最大化而进行的或明或暗的纷争就成了现代企业难以攻克的人事问题。20世纪末,诸如《办公室兵法》等书籍的热销现象警示我们,与其说同事是合作伙伴,不如说是博弈双方,因为员工获得的利益一般来自团体内部,就像分蛋糕,有人分得一份大的就必然会有人吃亏。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去探讨现实生活中“分蛋糕”的规律或者这一规律得以产生的根源,让我们回到文本,回到文本中同事关系的表象中去,探讨另外一种权力关系构成模式。而在此之前需要说明的是,在这部分的探讨中,依然绕开诸如刘震云“官场系列”这样的典型案例,以体现观点的普遍性。
貌不惊人的《另一种妇女生活》细读起来却有可圈可点之处。其主线情节是展示女性在生活和人性的煎熬中相互的折磨、迫害,流露女性的天敌就是女性并进而切近萨特式——“他人就是地狱”的哲学命题。然而换个角度去阅读,我们不妨利用“简家酱园”的楼板将文本一分为二,当剔除简氏姐妹那部分以后,剩下的内容赫然是一个刘震云式的《单位》的山寨翻版。三个女店员的嬉笑怒骂让这个名为“恒福酱园”的微型单位鲜活生动,如果抛开被作家描画得丝丝入扣市井妇女的世俗心态,以同事关系角度进行审视,不难发现三个女人的所有敌对或者合作行为都源于利益,而是非成败则为客观存在而又不断变化的权力所左右。在此有必要引用福柯对于权力的描述来明确我们对于权力的认识,并以此为前提展开我们的文本分析,即:权力“不是指保证一个特定国家的公民的服从的一组机构与机制。也不是与暴力对立的以法规面目出现的征服手段……权力不是一个机构,不是一种结构,也不是我们具有的某种力量,它是人们给特定社会中一种复杂的战略形势所起的名字”[3],而这种“复杂的战略形势”就是人际关系中复杂多变的“力量关系”。小说开篇第一个矛盾冲突发生在“资历最老”的粟美仙(以下简称“粟”)同与店主任孙汉周有过“风流韵事”的杭素玉(以下简称“杭”)之间,争端起于杭指责粟顺手牵羊,偷酱油。请注意,这一情节中矛盾的成因是利益(单位的酱油)的不正当获得,而在矛盾中构成双方对抗条件的除了同为店员身份外,资历与后台乃是对抗双方的隐在力量所在。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产生“3个女人互相不睦,但爆发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间”这样的情况,显然,没有倚靠的顾雅仙还有自知之明,不作冲锋陷阵的主将而是选择了不那么风光的“帮闲者”角色。但是权力关系不是牢靠或者一成不变的规定性关系,因为权力会随着客观情况的变化而不断的变化和“不断地,产生出来”。所以当孙汉周因作风问题被调离,且由顾雅仙(以下简称“顾”)接任店主任后,矛盾随之出现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高潮。顾在管理中发现账目不对,暗中调查后将有人偷钱的“发现告诉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由此引发杭、栗大战,由于顾在纷争中偏袒栗,引起杭的不满,并导致矛盾激化。杭“把一坛子米醋抱到顾雅仙面前,她说,我买下这坛醋,送给你回家慢慢喝吧。顾雅仙终于无法保持宽容大度的姿态,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掴了杭素玉一记耳光。你以为我怕你?顾雅仙说着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无论将顾的大打出手看成是市井妇女之间的纠纷还是上级对下级不敬之举的惩罚,一个不可辩驳结论是由于构成权力关系的力量的变化——一方面杭丧失后台,另一方面顾实权在握——导致了从前的“帮闲者”悍然走上前台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大势已去者则彻底丧失了强势地位。接下来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作家在此以后再没提到几乎导致杭离开酱园的“账目事件”,这是不是意味着“打人事件”终结了之前的“账目事件”,进而暗示引发前一事件的不当得利者,就是从前“仗着和孙汉周那一手”而后又大势已去的杭素玉?或者根本不用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上述论证已经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事实:群体中的个体在与他人构成的权力关系中,力量越大就越容易获得额外的利益,而这力量就其根本来说,与地位和资历有关。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尽管社会高速发展,但始终都没有让人们摆脱传统观念中的“论资排辈”与“官本位”意识,它们犹如空气中不可见却始终起作用的氧气,与我们的社会生活如影随形。
不可否认,在五四后期到20世纪80年代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中,我们的文学生产乃至社会生活始终被社会—历史话语所压抑,其中清晰可辨的权力运作手段与后果难免引起新潮作家的警觉。套用福柯的那句“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阻力”的睿智论断,新潮小说的话语本质包含了对一切非正义权力运作隐秘而迫切的批判。
[参考文献]
[1]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2.
[2]黄灯.朱文小说写作的意义和限度[J].名作欣赏,2008(8).
[3]米歇尔·福柯.性史[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9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