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向贺贫》:官场小说的当代范本
2011-04-03郑国友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史系,湖南 长沙 410205)
《叔向贺贫》选自典籍《国语》。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板块结构中,《国语》一直被当成优秀的史学著作和历史散文著作。把《叔向贺贫》当作一篇古代官场小说来进行鉴赏,似乎打通了一条审美渠道,更能逼近其艺术魅力,挖掘出一些依凭其他工具和途径无法开采到的文学矿藏,对我们今天的官场小说的艺术建构亦具有借鉴意义。《叔向贺贫》在处理文学话语流入世俗官场域地时,取得了多方面的艺术成就。
一、体现了高超的艺术转换能力
一直以来,“文以载道”、“文以贯道”的创作主旨一直为现代人批判古代作家作品的靶心,殊不知,古代文学中这种文学的教化功能,体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强烈的政治热情、进取精神和历史使命感,这为中国文学注入了强劲的生命激情和人格魅力。中国文学的这种价值取向,相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表现出的理想撤退、意义消退、精神隐退,更具有中国文学基本精神的标杆意义和建构价值。但是,正确处理好“文”与“道”的关系、平衡好“文”与“道”在文学中的艺术分布,可以检测出作家的美学风范和艺术创造水平的高下,更能深深地映照出作家的人格状态和灵魂状况。在“文道统一”的文学创作指向中,我们最要避免的是,作家遁身为布道者,丧失自己作家身份的主体意识和批判精神。表现在文学创作中,“道”成了作品的显性存在,道德判断取代了文学审美判断的核心价值参数,《叔向贺贫》为我们提供了“道”隐于“文”的艺术表达范本。
一是将政治性的命题转换为生活中的一个情感性的难题。官员的清正廉洁,无论在中国的哪个朝代似乎都是一个政治性难题,但又都是一个重要的需要努力破解的政治性命题。今天的许多官场小说普遍惯于将政治性命题嫁接到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的政治事件当中,进行所谓的“宏大叙事”,将官场小说写成了“反腐败小说”或“黑幕小说”,所呈现的叙事特征是,作品人性的内涵被抽空,历史的理性精神严重缺失。问题在于,它们都忽视了一个明显的事实:这些政治性的命题和难题体现在官员个体生活当中,潜隐在官员的心理暗角处。《叔向贺贫》艺术性地将这种政治性的命题转化为一个官员生活中的情感疑难或心理困惑问题。晋国卿大夫韩宣子正为自己的寒碜穷困唉声叹气:“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换成今天的话语,也许可以这样表达:这日子没法混了,别的官员都车来车往,而我作为部长级人物,代步的还是那辆破单车。从生活中的一个情感扭结处着手,巧妙地触及和破解宏大的政治性难题,这是《叔向贺贫》为我们创造的官场小说叙事艺术,为我们当代官场叙述提供了标本或范式。
二是将政治庙堂转换为生活化的场景。一谈到政治,人们的思维马上接通的词汇是严肃、庄重、神圣,其实,政治性的命题许多时候都是从生活的层面积累和提取出来的。比如,当一个社会奢侈浪费成风的时候,我们就提倡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当某个时代贪污腐败盛行的时候,廉政奉公肯定就成了政治性场合出现频率很高的流行话语。《叔向贺贫》中隐藏着一个政治性的命题,那就是官员们恋富、羡富、进而衍生的互相斗富、攀富,而这样一种社会心理或官场文化,显然不利于健康的政治建设。当时的“主流媒体”——史官,理所当然要为扭转这种政治习俗作思想上的教育。但是,文学不是政治,政治也不是文学。庄严肃穆的政治场合与文学的诗性表达存在天然的距离和隔阂。官员道德建设是个大课题、大事件,但文学的表达却可以是通过生活中的一个小场景、或选择一个小事情,在小的构架中体现出历史深度、透视出人性的深邃;在看似婉转中见出精神气象和道德蕴涵,这是文学的一种诗性魅力——一种见微知著、举重若轻、以小见大的艺术魅力。《叔向贺贫》为我们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生活化的场景。通过这个生活化的场景中官员日常生活化的对话,诗性表达了政治场合中的主流话语,体现出了《叔向贺贫》的艺术转换能力。
三是将政治说教转换为艺术性的表达。中国传统文化中政治性的说教之词非常丰盛。文学的优长显然不在于说教,而在于艺术表达。《叔向贺贫》通过脱离于政治说教,采用于一种朋友间聊天式的艺术表达模式。叙述语言清新,干净明了;说者亲切自然,和风细雨,娓娓道来;听者也“如沐春风”、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文章有着传统“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特征;线索清楚,贯穿全文。以忧贫为起点,以话贫为主线,以议贫为主体,最后在悟贫中达到文章情感价值顶峰。这样一种艺术性的表达收到了“润物细无声”的美学效果。
二、体现了鲜明的艺术关怀精神
文学书写官场,关键在于以文学的方式来书写官场。而文学的方式在于关怀人,将人视为文学书写的中心,这应该是官场文学获得深度的重要创作法则。《叔向贺贫》从以下方面作出了示范。
一是着重表现担负“治国”、“平天下”重任的官员们在关心什么、思考什么。可以这样说,中国官员离名利最近——他们掌握了社会资源分配的直接权利;但中国官员应该离名利最远——他们担任着社会管理者的重要责任和使命。“宣子忧贫”,应该说摹写了中国官员的一种精神状况和心理状态,体现出一种文学关怀精神。贪享物质必然会带来贪污腐化以及一系列的人性恶的暴露。《叔向贺贫》从正面选取了栾武子的案例证实了清正廉洁的官员可以“免于难”;又从反面选取了桓子、郤昭子两个官员案例,说明了“一朝而灭,莫之哀也”,并为他们的身败名裂而惋惜不止。以清醒的历史理性精神,通过栾氏和郤氏两个家族兴亡案例的正反对比,指向同一个官场事实:德,是官员应该遵守的第一行为准则。官员们应该“忧德之不建”,而不应该“患货之不足”。这显然是《叔向贺贫》为天下所有官员化解思想困惑冲破世俗迷雾而开出的精神良方。
二是《叔向贺贫》倡导了一个清新健康的官员人际交往关系模式。当代官场小说在摹写官场人际交往关系模式时,大体呈现出两种创作路径。一种情况是,视官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一种常态。当下许多官场小说刻意去摹写这种复杂纷繁的官场人际关系,使官场小说沦为黑幕小说,从而满足了读者追求感官刺激和窥探官场隐私的心理需求。但是,我们无法从打黑斗黑中得到精神的净化和提升。另外一种情况是,着力于描写官场中的人身依附人格,大篇幅展示官员在主体身份和主体意识丧失之后,成为点头哈腰、谄媚奉承、溜须拍马的官场文化的主角,并在权利场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平步青云。但是,我们却见不到人性的深度、探寻不到人性异化的惊心之处。然而,《叔向贺贫》为我们展开的是一种清新健康的官员交际图景。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中国官场文化语境中,政治往往被导向了道德化,政治道德化的结果是,官员的级别代表的是官员智力、能力和道德水平的高低。韩宣子是卿,叔向是大夫,宣子的级别要高于叔向。《叔向贺贫》显然没有“为尊者晦”,而是安排了大夫叔向为卿宣子破解思想迷雾。大夫叔向勇于直言,开诚布公,推心置腹;而卿宣子则诚恳虚心,有则改之,知恩图报。在这里没有身份的悬殊,见不到官场的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一切都是出于“治病救人”的人道情怀和人道关怀。
三是《叔向贺贫》还为我们倡导了一种科学清明的政治文化。政治文化与官场文化有着很大的区别。官场文化倾向于权力的异化和人性的复杂,跳动着的是官场潜规则的面影;而政治文化则侧重于政治制度、政治文明和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在文化的天平上,《叔向贺贫》显然是被放置在了政治文化的一端,它使我们估衡到了当代官场书写思想的漂浮和意义的失构。中国知识分子有“忧道不忧贫”的精神传统。韩宣子忧贫显然折射出了当时的社会“富为人所敬,贫为狗所咬”的世俗一面。但文学并不是也不能沉湎于这种世俗文化,而应该从这种世俗文化里发现历史的相似性和现实的真实性,并要在惊心的发现中为破解谜局和困境提供知识图示和智力支持。通过栾、郤两大官僚大家族的兴亡史,《叔向贺贫》无非是要告诉我们:贫能积德可以长久,富必失德终至灭亡。以德治国,以德施政,也许这就是《叔向贺贫》为我们所倡导的,同时也是一种告诫式的政治文明和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这对我们为人为官以及官场小说创作不无警示意义和示范价值。
三、体现了具有尊严感和敬畏感的审美超越性
《叔向贺贫》大胆地提出了官员关注物质并希望占有物质的世俗心理问题,带有“问题小说”的艺术模式和特征。但它并不是像当下流行的所谓欲望化叙事那样,对权欲、物欲和情欲进行铺张和泛化,使文字在欲望的泥沼中翻来滚去。写官员的世俗向往,而不止于官员的世俗向往,官场文学应该具有审美超越,这是文学获得尊严和敬畏的重要途径。《叔向贺贫》的这种审美超越性,可以从以下方面进行讨论。
一是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中国文学素有“以忧为美”的艺术传统。“忧国忧民”是官员们一种非常时尚的也是理所当然的主导政治人格。可以说,叔向贺贫只是一个“由头”,文章在更深的层面似乎为我们透视了官场的一些不正之风,如“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贷居贿”等,并在这种透视下体现出一种悲悯情感以及忧患意识。官员的这些不良行为,显然会将历史导向于错误之地。《叔向贺贫》正是以此为忧,通过选取韩宣子忧贫,叔向贺贫,最后在对历史的理性分析中导向了“忧德之不建”的创作主旨。
二是直面现实的历史理性精神。古代中国的帝王将相往往从天象卦爻占卜前途命运。但《叔向贺贫》却体现出了带有朴素唯物主义的理论色彩,体现出了一种直面现实的历史理性精神。它从栾、郤家族的兴亡存废中,发现了历史的规律。而这种历史的规律正是可用来直面韩宣子忧贫所显示的官员世俗化、庸俗化的追逐物质的危险心理和可怕意念,并有效地将这种危险扼杀在其思想的萌芽之处,指明了要“忧德之不建”的正确为官之道。《叔向贺贫》与其说是在为韩宣子化解精神困惑引导其走出思想迷途或歧途,不如说是在为中国社会寻求一种积极健康的政治人格,以此构建合理的文明的政治文化。
三是具有丰富的精神生长点的道德蕴涵。文学是一种审美意识形态。作为官场文学,一方面都不可避免地要带上政治思想、政治观念或者政治情绪;作为具有超越性的官场文学,它又必须站在普遍人性和历史理性的双重高度来评判现实。因此,优秀的官场文学总是会具有丰富的精神生长点,涵纳着丰富的道德蕴涵。《叔向贺贫》无疑正是这样一种官场文学。它不在官场世俗的表面做低空盘旋,而是以现实迷局中的“忧贫”作为讨论中心,以栾、郤家族兴亡史作参照坐标,运用历史理性精神对世俗迷雾进行了分析和放逐。我们完全可以将“叔向贺贫”进行放大。可以这样说,一切世俗的迷雾,比如权钱美色,都可以在《叔向贺贫》面前得到遁形而显得苍白无力,这正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通具的文化品格和通用的美学价值。而这种超越时空、超越具体事件和人物,总能在特定的环境或场合之下,发散出艺术的感染力和渗透力的文学,必然是经典文学。通过以上分析,《叔向贺贫》显然就是这样一种经得起历史检验优秀的文学经典。
之所以把《叔向贺贫》当作一种官场书写,是因为这种写作样式能为我们今天的官场写作打破封闭在被官场潜规则所渗透和覆盖的庸俗官场或低空盘旋在权利争斗场的书写格局,提供一种借鉴和参照,创作出不仅涉及社会深层结构问题,还会涉及政治文明和文化心理结构,深触人的灵魂世界和时代的精神课题的,视野开阔的、蕴涵丰富的,无愧于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官场小说。
附:
叔向贺贫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及桓子,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贷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以亡于楚。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唯无德也。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选自《国语·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