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集》与《元末明初浙东三作家研究》序
2011-04-02邓绍基
邓绍基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春华秋实集》序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第一届硕士毕业生(1981年毕业)中,有好几位都能诗善词,我的印象里至少有七八位,其中陶文鹏和刘扬忠两位仁弟还不时赐赠他们的佳作,我阅读时总感欣喜,作为投桃之报,我也尝以拙作相赠。我读到王永宽仁弟的诗词之作比较晚一些,近年来多次收到他寄来的华篇秀句,今年九月他又寄来他的诗集样稿,附信中说,他在大学读书时就非常爱好古典诗词,受其熏陶和影响,自己也动手写作。后来由于专业研究方向和工作的关系,这种嗜好和习作一直没有间断。近两年退休之后,闲暇时清点旧稿,结成一集,选收诗作近440多首(篇),今年拟付出版,并嘱我写序。我虽然疴疾缠身,精力不佳,但情不可却,因略志感言,权充序文。
我观永宽此集,内容丰富,方面很广,举凡纪游咏物、吊古咏史、酬应赠答和美颂讥刺,应有尽有。所谓言志则情见乎辞,抒情则隽永义长,咏物则耐人寻味,讥刺则穷形尽相,写景则意境交融,吊古则韵味无穷。
可能是我自己比较喜欢习作律绝的缘故,在永宽的各体诗歌中,我比较爱读他的近体诗,读时总有佳句沓来之感,如“难得糊涂非至理,当云难得‘装糊涂’”(仿白居易《放言》其三)、“取义成仁各从志,心平何必问西东”(仿白居易《放言》其二)、“今逢盛世新天地,重返洪洞尽好人”(《女起解·苏三》)、“在任万民无怨鬼,离官两袖有清风”(《十五贯·况钟》)、“如今恶霸横行处,百姓犹呼包大人”(《包公戏·包公》)、“来游不见垂杨柳,乘兴犹谈鲁智深”(《开封·大相国寺》)、“历经世上兴亡事,遍看凡间善恶人”(《开封·铁塔》)、“未见贤臣甘效命,惟余爱妃是知音”(《千金记·虞姬》),“宫门失意情缘断,毡帐同心恩爱深”(《汉宫秋·王昭君》)、“妙计连环观赏罢,当知美色胜吴钩”(《连环记·貂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读永宽诗词,还有一个明显感觉,他在运用古典诗词固有形式的前提下,多用白描手法,甚至使用俗语、俚语,他的《我笑——读中国古代小说五大名著有感》即有此种特点。传统的某些词牌,在永宽手中,也成了白描手法的“试验田”,如《满庭芳·祝贺全国首届古代戏曲学术研讨会在郑州召开》和《西江月·围棋杂咏八首》等。我读此类作品,其中的白描手法,总令我倾倒。
我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歌形式经历了多种变化,有的形式逐渐被扬弃(如四言诗),有的形式一直沿袭下来。“五四”以前,诗坛流行的主要诗歌形式是五、七言古体和五七言近体,还有就是长短句形式的词。金元时代出现的曲体倒并不像诗、词那样流行。“五四”以来,新诗盛行,上述旧体诗词相对冷落,但实际上它们并没有被抛弃,却有继承和发展。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张炯、樊骏和我主编多民族的《中华文学通史》时,原打算在现代文学部分增加一二章论述“五四”以来的旧体诗词,因物色不到合适的执笔者而作罢。至于建国以来尤其是近三十年来的旧体诗词创作更是繁荣昌盛,各地诗词协会如雨后春笋、遍地繁生。永宽来信中有个统计数字,他说:如果把1999年至2008年这10年间全国的旧体诗词作品统计一下,包括正式与非正式报刊上公开发表的,正式与非正式出版成册的,还不包括各种场合交流或写成未发表的,恐怕应在50万首以上,这就已经是唐代290年流传下来的诗歌总量的10倍以上了。如果把1919年至2008年这90年间的旧体诗词作品统计一下,那将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惊人的数字。
永宽的很多作品正是在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经济振兴、文化荣昌在大背景下产生的,是近百年来旧体诗词空前繁荣的背景下创作的,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旺盛的创作力,可以看出他飞扬着的写作灵感。
永宽在致我的信中说:“从形式来看,我的诗歌基本上全是旧体诗。书中的作品,大致可分四类:一是遵守格律的五言律诗或七言律诗,二是遵守格律的词,三是不遵守格律的五言或七言杂调之歌,四是少量的遵守曲律的散曲。”我从永宽这本诗集发现,他最下功夫写作的当是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这决非偶然,正如他的信中所说:“格律诗中对于平仄、押韵和对仗的要求,使得诗的文字形式更加整齐化,而且也使诗的音节声调整齐化,同时表现出节奏分明、抑扬顿挫的特殊韵味。格律诗朗诵时的声音律动,是中国古典诗的神奇魅力的重要体现,是其他形式的诗不具备的美妙之处。”
永宽喜爱格律诗,写作格律诗;而且对当前有关格律诗写作上的不同看法相当了解,也多有思考和见解。我对当今旧体诗作的有关讨论也有所闻,有时也思考一下这方面的问题。我是一个恋旧的保守者,我认为写作近体诗,一定要按原有格律,要按平水韵,要用入声,最好还要区分开口韵和闭口韵。但我尊重写近体诗改用现代汉语(普通话)声韵来代替传统的平水韵的主张和实践。
按照平水韵写近体诗,先师周谷城教授和其他前辈都提出了用韵要宽的卓见。实际上,早在宋代,就有人确认《礼部韵》限制之难,罗大经《鹤林玉露》记杨万里说:“今之礼部韵,乃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许出韵,因难以见其工耳。至于吟咏情性,当以《国风》、《离骚》为法,又奚《礼部韵》之拘哉!”应试文字要按程式,故名“程文”,要以难见工。但杨万里说采用《诗经》古韵入诗,似乎在宋诗(近体)中罕见,只是他的提议而已。《鹤林玉露》中还记魏鹤山云:“除科举以外,闲赋之诗,不必一一以韵为较,况今所较者,特《礼部韵》耳。”这里所说“以韵为较”的“韵”指“官韵”,也就是科举规定的韵书。魏氏云云,也就是押韵要宽的呼吁。事实上,从《切韵》到《佩文韵》,韵部逐渐归并,也正是押韵要宽的趋势;诸多坊本诗韵合编之类,往往注明某韵通某韵,也是押韵要宽的标志。
人们早已发现当代诗家在押韵问题上打破平水韵的框框的例子,毛泽东主席的诗、“江”和“阳”,“寒”和“删”、“微”和“支”,都相通押;郭沫若《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诗,连跨三韵,“萧”、“肴”和“豪”通押,其实这是援的旧例,也是“五四”以来诗家写近体诗用韵新趋势的沿续。
当然,写作近体诗还有一个调平仄和对仗的问题,我是持严格主张的,即使视此种规则为“脚镣”、“枷锁”,那也必须“带着脚镣跳舞”。至于“一三五不论”、“孤平”、“孤仄”、“拗句”、“拗救”、“衬韵”之类,那是局部问题,不影响严格坚持格律这个全部。而且,通行的谈诗词格律的著作涉及一些局部问题时,也不是无懈可击,更不是再无探讨之余地。
我很高兴永宽在关于遵守近体格律的问题上的见解与我的看法大体相同,他坚持两个基本要点:第一是遵守格律,第二是适度灵活。他概括为四句话:“遵守格律,坚持传统,适度灵活,慎重创新。”看来永宽还是从诗人和创作家的角度来立论的,所以有“创新”之说;我则不同,我是从保存自唐以来流传的一种古典诗艺出发的。我原不会作近体诗,由于进入了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学习着做一点研究工作,深感不懂近体,难以体会古人作诗甘苦,于是我就描红涂鸦,寻诗觅句起来。在这过程中,我请教的前辈先生几乎都是实践、奉行传统格律来写近体诗的。后来我又发现,当今诗坛诸公写近体诗,也奉行或基本上奉行古典格式。于是我坚定了我的保守想法:既然是一种古典诗艺,就用“古典”习惯写作,内容变异变新、形式古色古香,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保存古典诗艺、维护近体格律,不就事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吗?
以上云云,也是吸收参考众家之说而形成的浅见,“个性”并不分明,乃至还属老生常谈,就此打住,并望同行赐教。
永宽的诗集今确定为《春华秋实集》,有春去秋来、岁月流逝的意思,也有春种秋收、劳有所得的意思,也有春暖秋寒、人世沧桑的意思。诗集的出版,其写诗之旅告一段落,但不应当是终结。我相信他还会坚持写下去,并祝愿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元末明初浙东三作家研究》序
2010年2月6日,农历腊月廿三,传统民俗谓之“小年”,又称交年日,意谓年节开始。是日山东师范大学魏青学人来电祝贺年禧岁厘,同时告我佳音,她的专著《元末明初浙东三作家研究》已交付齐鲁书社,即将出版,嘱我作序。多年以来,大凡年轻学人问序于我,我总不敢推辞,原因有二:一是为学林增添新著而欣喜;二是为能先睹佳作而快慰。这次魏青学人雅意相托,盛情难却,因于新春之际,执笔作文如下。
我尝回顾平生,师辈长者中多有五四前贤、民国学人,叩钟问学,诚属幸事。新时期以来,凭借参与学术研讨或论文答辩的机会,结识诸多青年才俊——博士和硕士们,也属幸事。我不止一次说过,要充分估计上个世纪70年代末以来学界所取得的成绩。现在人们经常谈论要重视历史积累,我认为,近三十年来最值得总结的一种积累,是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大致上说,是从1978年首批入校、1981年毕业的研究生开始不断地涌现出来的,已形成了群体。现在他们又在教育、培养研究生,其中将来也总会产生有成就的人才,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了。
魏青学人也正是上述“群体”中的一员。上个世纪末,她在山东师大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考入浙江大学,师从著名学者徐朔方教授(今已仙逝),攻读博士学位,2001年毕业。我记得读到她撰写的关于刘基和宋濂研究的论文是在2000年的夏天,她利用暑假来京访学,主要是去国家图书馆读书,为她撰写毕业论文作进一步的准备。期间她曾来文学研究所访问,并带来一份题为《刘基和宋濂》的文稿,这是她的毕业论文试写稿(实际上是试写稿的修改稿)。那年春天我曾因病住院十余日,至七月间精力方得恢复。我记得到九、十月间才读完她的试写稿,这份文稿从刘基、宋濂青年时代共事一师写起,到他们分别在仕途、科场上遭遇坎坷,再到他们共同应聘投效朱元璋,直到先后在受到种种打击下寂寞、凄凉地死去;乍看只是在描绘这两位朋友的一生交往,但实际上涉及元末明初的重要政治事件,涉及他们的不同的性格悲剧,资料丰富,多有见地。文中对刘、宋二人应聘赴应天府途中既有青云动高兴之情、又有风雨晦如磐之感的矛盾心态的描绘和分析,文笔流丽,见解独到。那时《殷都学刊》上辟有元代文化研究专栏,于是我将此稿推荐给该刊查洪德先生,因为刘基、宋濂虽称明代文学之祖,但实际上还属元明之际的作家,后来文章发表在2001年第1期的《殷都学刊》上。无庸说,此文成为魏青学人毕业论文的一个部分,如今也保存在这本专著中。
魏青学人自浙大博士毕业后,返归济南,任教母校。多年来,我没有见到她的毕业论文成集出版,却在有关刊物上见到其中的篇章。如今我看到这本专著的目录,才明白魏青学人采用“集成、分散、再集成”的办法来作修订、改进,以提高论文的学术质量,如今这本专著中的刘基和宋濂部分较之原论文在质量上更趋提高了,即以评论刘基诗和宋濂文的风格特点及其意义来说,书中叙说更加充实丰满,立论更为深入老到。从撰写论文到出版专著,或许“姗姗来迟”,但质量第一无疑是我们大家的共识,也是追求的目标。
这本专著的前言中说,著者在完成毕业论文后,原拟以刘基和宋濂为代表的浙东作家群体作进一步的研究对象,后因故放弃,但对戴良的个案研究兴趣甚大,故自2006年起写作并完成了《戴良研究》。我记得2007年冬天魏青学人来京参加在北京师大举行的元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的就是研究戴良的论文,题为《戴良生平行踪考论》。据我所知,论文曾获得专家好评。
那篇论文实是这本专著中的《戴良研究》的一个部分,我读后的印象是,它记述戴良一生行踪仕履充分细致,资料运用与文章铺叙结合繁密,论从史出,言必有据。关于戴良在至正二十六年张士诚政权行将灭亡之际,离开平江,渡海北上,却又停留于胶州昌乐,不再前行,复又南航返鄞这段经历,前人与今人有种种解读。魏青学人则持一种慎重态度,文中说戴良“北上中原,欲有所活动”,并引戴良《赠蒲察镇抚诗序》,确认他北行的目的是“以归我王相总兵公”。所谓“王相”,即扩廓帖木儿,又名王保保,平章政事(实为副相)察罕帖木儿的外甥、养子。至正二十五年九月,扩廓帖木儿拜左丞相,十月,封河南王,总天下兵。著者还引录戴良《吴君墓志铭》中自言拟由海道抵京师意图。戴良的朋友丁鹤年《奉寄九灵先生》诗中写道:“挟海怀山谒紫宸,拟将忠孝报君亲。忽从华表闻辽鹤,却抱遗经泣鲁麟。丧乱行藏心似铁,蹉跎勋业鬓如银。万言椽笔今无用,闲向林泉纪逸民。”可见戴良渡海北行原是要“谒紫宸”、到大都去的。那么,为什么戴良在既未去大都、又投扩廓帖木儿未果的情况下,即航海南返呢?本书的论叙中说了三个原因:一是张士诚东吴政权很快覆灭;二是元王朝内哄,扩廓帖木儿被罢职;三是朱元璋军攻入沂州、东平等处。这三件大事是紧接着发生的,至正二十七年九月东吴政权灭亡;十月,扩廓帖木儿罢官,被夺去军权;十一月,朱元璋部下名将徐达率军攻下沂州。这本是三件历史事实,却构成促使戴良立即南返的缘由;这实际上又说明戴良此番北行,确有投奔大都元王朝、依靠扩廓帖木儿抗拒朱元璋的目的。否则,也就很难解释他南返后坚持遗民立场,乃至不惜以自裁拒明的行为。
关于戴良渡海之行,他的《始发吴门》诗中说:“及兹将使命,翩然就行役。”同时又有“款款身既闲,悠悠意何适”之言。前人解说则有同有异,还有为张士诚“乞师”的推测,本书著者行文中都有明叙;但或许出于谨慎,没有展开必要的讨论,是为美中不足。
戴良一生以道学、清高自许,他在元朝未任要职,但他始终坚持忠于元王朝的立场,晚年甘当遗民,他在《蒋彦章来访别后怀之》诗中写道:“功名久已成澌尽,节操由来与世存。久说首阳薇可采,可歌遗事却消魂。”他所说的“节操”实与丁鹤年说的“忠孝”相一致,这里所说“忠孝”是偏义复词,“忠孝”即“忠”。但这还只是遗民的“共性”,元亡后,有一批能文善诗的作家以遗民自居,如张昱、钱惟善、舒頔、李存和王逢等。王逢是“遗民作家”中有代表性的人物。他一生布衣,不存在不仕两朝的问题;但他怀念元朝末代皇帝的感情十分浓厚,而对朱元璋极尽蔑视,称他是“孺子成名”,是“南朝皇帝”。他自称“平生气节诗千首,才非元亚甘刘后”,“元”指元好问,“刘”指刘因,实际是以忠于金室的元好问、刘因自喻。王逢所说的“气节”,当也不脱忠孝大义,也还是“共性”。像戴良、王逢这样的遗民,自还有其性格特点,自还有其他影响因素,如家庭影响、师友影响等。本书著者认为戴良坚持忠元立场,至死不变,或受其师余阙的影响,当属中肯之见。至正十八年,余阙在安庆率军和红巾军陈友谅部作战失败,自杀身亡,是衰落的元王朝中最早出现的“死节大臣”之一,朝野瞩目,乃至震动,不少南方儒士做诗哀悼。我尝有一看法,余阙以色目人而成为名儒,就其着意经术、执着理学、坚持气节并对南方儒士产生的亲和力和影响力而言,戴良拜他为师是必然的,对他的崇拜更是必然的;戴良师出多门,从他的生平行事,特别是忠元的坚定立场看,受余阙影响最深,无疑是余阙的最忠实的弟子。正因为我持有这个看法,我很同意本书著者对戴良和余阙关系的看法。
本书中说:“元代历时甚短,自元军占领临安(今浙江杭州)到明兵攻下大都,只有92年。于是出现一个独特的‘遗民现象’,当那些宋遗民还未全部去世,元遗民就陆续出生了。就是说,宋遗民和元遗民只差一辈。更显独特的是十分著名的宋遗民谢翱和方凤的再传弟子中却产生了十分著名的元遗民戴良,戴良是柳贯的弟子,而柳贯正是方凤、谢翱的弟子。”著者所说的“遗民现象”,既是历史政治现象,但说到底又是一种历史文化现象,有的辞书把“遗民”定义为不仕异代之人。但从历史上有名的宋遗民和明遗民的情况看来,并不能简单地以不仕异代来作解读,因为其间还有不同形式的对剑与火交织的征服暴行的抗议和斗争。至于本书著者所举的方凤和戴良之间存在的师承关系,却涉及到一个深刻的历史现象,老师忠宋拒元,再传弟子忠元拒明。再以上文提到的王逢而言,他自己分明忠元拒明,却以忠金拒元的元好问和刘因自比。这里存在的深刻性是政治立场相异而伦类观念归一。所以我认为像这样的“遗民现象”说到底是历史文化现象。元代忽必烈可以容忍刘因,明代朱元璋不能容忍戴良。戴良自己为了不仕两朝,不惜自尽。本书著者提到戴良临终之时,却以“忠孝大节”嘱咐儿孙,显然,戴良认为他的子孙后裔可以出任明代官职。这类现象,历朝都有,也属遗民本色之一,实际上也表现出来一种文化伦类观念。
历史上遗民们坚持的君臣之份、忠孝大节和华夷之防一类的思想,对于方今人们尤其是青年来说,已感陌生,已觉云遥,已归陈旧。但历史上的“遗民现象”不仅需要研究,还有待深入研究;至于那些杰出和优秀的遗民之作,特别是长期传诵的遗民诗歌更是永存的文艺篇章。我想,本书的著者如果重拾前志,继续研究元明之际的浙东作家群体,或许还能在“遗民现象”这类问题上再做个案研究,有所发现,有所收获。
二十年前,我参与撰写《元代文学史》时,曾对戴良的别集作过一点调查研究,限于时间,很不深入,脑海中一直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到底有没有洪武刻本?二是《九灵山房遗稿》与《九灵山房集》多有重复,不像是补遗之稿,疑莫能明。其后虽读到有关论文,有所得明,却又未必都能解惑。本书著者在这些问题上有深入的研究,著者根据外证和内证,确认《九灵山房集》在明英宗正统九年开刻,次年工竣,主持此事的是戴良的从曾孙戴旒,他写跋文记录此事,跋中还说到他的先人在宣宗宣德年间有刊刻之愿而未遂。言之凿凿,确实可信。而“洪武本”云云,与戴良后裔之说不合。再说,戴良在洪武初隐姓埋名,在今宁波、余姚一带东躲西藏,终被发现,征召到南京,但坚持不仕,洪武十六年在南京自杀身亡,实是抗命朱元璋,他的集子在洪武年间几无可能刊行。事实上,记录洪武本的陆氏《皕宋楼藏书志》不提戴旒跋文,显然是避免出现正统年间刊刻字样。先前有学者怀疑所谓“洪武本”是书贾作伪。本书著者则进一步判断所谓“洪武本”实是正统刻本,只是抽去正统本中的跋文,以充旧刻。我比较倾向于这个判断,我早先曾听前辈学人说,有一部所谓“洪武刊本”的《今古奇观》,正是把序文一类予以抽去,但这类做法其实很拙劣,因为作伪者不可能把正文中出现的洪武以后的年号统统删去。
在我看来,《九灵山房集》的所谓“洪武本”问题,实际上涉及对著名藏书家之言也要以平常心去作评断,不能盲目迷信。清末陆心源藏书十分有名,但他的《皕宋楼藏书志》未必条条可靠,千虑一失,原为常事,何况这个《藏书志》是否都出自陆氏之手,也大可怀疑。
关于《九灵山房遗稿》,并有两说,清代四库馆臣认为此书所收诗文皆不出《九灵山房集》三十卷和《补编》二卷以内,清人胡凤丹却认为《遗稿》乃补三十卷别集与二卷《补编》之未载,胡氏望文生义,乃有臆说。但要驳倒他的说法却也须化功夫,本书著者经过详细对校,不仅对胡氏误说作了有理有据的驳正,而且提出了对《遗稿》的新看法,原来它收录的作品不仅未能超逾正统原刊和补编,而且它的编辑者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原刊别集的全帙,而是自原刻本的残本或选本中抄录而成的。总之,本书中关于戴良别集版本源流的考证和探索,颇具功力,在扎实占有资料的基础上,提供了不少很有价值的看法,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探究、研讨戴良别集版本的最全面的篇章。
我年来疾病缠身,正在休养中,精力不佳,以上云云,都是零星感言,拉杂写来,权充序文,恳望著者、读者多予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