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色尽而情有余
——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中的颜色词探究
2011-04-02袁勤
袁 勤
(伊犁师范学院文理系 新疆 奎屯 833200)
一、引言
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今河北献县)人。乾隆时进士,主持编纂《四库全书》,累迁至礼部尚书。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漏言泄密获罪,被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两年。纪昀记述西域见闻的著述并不多见,目前所能见到的仅有《乌鲁木齐杂诗》及《阅微草堂笔记》。《乌鲁木齐杂诗》(以下简称《杂诗》)为竹枝体形式,共一百六十首,附简要自注,分风土、典制、民俗、物产、游览、神异六个部分[1],描绘了乌鲁木齐奇特的自然地理环境、追溯其悠远复杂的历史沿革、展示其浓郁的地方风土人情以及丰富的物产,尤其侧重于反映乾隆平定新疆以后自然及人文环境面貌的变化。
纪昀的同年钱大昕在《杂诗》的跋文中评价诗歌风格“读之音调流美,……无郁樯愁苦之音,而有舂容浑脱之趣。”[2]品味全诗,诗歌给人轻松愉悦感受的原因除了“音调流美”,还因其极具“色彩美”。
二、《乌鲁木齐杂诗》中颜色词使用情况
作者在《杂诗》中大量使用颜色词,将乌鲁木齐的风土人情描绘得绚丽多姿,这与当时人们心目中的新疆大不相同,与其他文人创作的新疆竹枝词(萧雄《西杂述诗》、祁韵士《西陲竹枝词》、福庆《异域竹枝词》、王芑孙《西陬牧唱词》、王曾翼《回疆杂咏》、曹麟开《塞上竹枝词》、林则徐《回疆竹枝词》、庄肇奎《伊犁纪事》)也形成鲜明对比。笔者对以上作品中的颜色词做了穷尽性的统计[3][4]。
按诗词数量及颜色词使用次数的比例来说,纪昀使用颜色词的数量最多,种类最丰富,暖色调的词所占比例最大。
在欣赏纪昀《杂诗》时,我们发现其中使用的颜色词丰富而绚丽,所描述的景象在视觉及心理上都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感受。据统计,作者在《杂诗》160首中共使用能够表示色彩的词语20种(红、朱、彤、赤、绛、紫、黄、金、绿、碧、翠、青、白、玉、银、黑、乌、苍、彩、蓝,使用次数多达154次。其中纯粹的颜色词125次,“金”、“银”、“玉”、“彩”等间接表示颜色的词语27次。 “红”、“黄”、“绿”三种暖色系的词语使用频次达到74%之强。
颜色词是人们的颜色知觉在语言上的反映,是形容词中根据概念意义分出来的一类。因为颜色知觉与往往与特定人群的审美心理相对应,颜色词在使用过程时,常因人们的生产生活经验而产生一定的联想意义,在人们认知颜色词时,也会因此激发出相应的感觉和情绪。汉语文化圈中较为普遍的看法是,红色让人觉得喜庆温暖,绿色让人感觉充满生机,黄色给人健康、明快的感受。而《杂诗》中大量使用了“红”、“黄”、“绿”这三种暖色系的颜色词,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理解,为什么身为流放之人的纪昀写出的竹枝词“无郁樯愁苦之音,而有春容浑脱之趣”。
在《杂诗》中,作者使用颜色词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使得我们欣赏诗句时不会因颜色词过多而眼花缭乱,以致产生烦厌之感。我们就颜色词在诗句中的使用情况简单举例说明。
(一)词形多样
《杂诗》中的颜色词有单用的,如“谋衣却比羊裘易,粲粲临风一色黄。”(物产54)①有合用的,如“金碧觚棱映翠岚,崔嵬紫殿望东南”(典制1),有的带叠音词缀,值得注意的是,带叠音词缀的全都是绿色系的词语。
岭上苍官千万树,只能五鬣绿鬖鬖。(物产10)
河桥新柳绿濛濛,只欠春园杏子红。(物产38)
牧场芳草绿萋萋,养得骅骝十万蹄。(物产61)
界破山光一片青,温暾流水碧泠泠。(风土9)
乱山倒影碧沉沉,十里龙湫万丈深。(风土10)
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颜色词修饰联绵词充当的中心语,这样不仅色彩分明,景物形象也很鲜明,这一类也全是绿色系的词语,如
芦荻飕飕绿渺茫,氤氲芳草隐陂塘。(物产41)
南北封疆画界匀,云根两面翠嶙峋。(风土12)
烟岚遥对翠芙蓉,鄂博犹存旧日踪。(典制3)
可以看出作者着意使用绿色系的词语,使用次数多达47次,是所有颜色词中最多的,而且“ABB”式的叠音形容词全为绿色系的词。这可能与绿色的联想意义有关,因为绿色是生命之色,而西域在人们心目中历来是荒凉渺远的不毛之地,因此,作者在描绘新疆风景时,对绿色格外倾心。
(二)修饰限制多样
诗句中的颜色词有些是单用的,而有的往往加以不同的修饰限制,这样既细化了色彩描写,使景物形象生动,也不显得单调重复,比方说“红”在诗句中就有“茜红”、“轻红”、“妖红”、“嫣红”等几种表述,其它颜色也有不同的修饰限制性词语。
阜康城内园池好,尚有妖红几树开。(物产39)(形容词+颜色词;妖,艳丽)
半带深青半带黄,园蔬已老始登床。(民俗61)(程度副词+颜色词)
蒲桃法酒莫重陈,小勺鹅黄一色匀。(物产1)(名词+颜色词,有形象色彩)
漉白荒城日不间,采硝人在古阳关。(物产24)(动词+颜色词;漉,使干涸)
(三)句法功能多样
颜色词在句中充当了不同的句法成分,最常见是作定语,也有作谓语的,这与颜色词的形容词词性有关。
夜深宝气满山头,玛纳斯南半紫镠。(物产22)(定语)
绛蜡荧荧夜未残,游人踏月绕阑干。(游览3)(定语)
旋绕黄芽叶叶齐,登盘春菜脆玻璃。(物产7)(定语)
澄彻戎盐出水涯,分明青玉净无瑕。(物产25)(定语)
界画棋枰绿几层,一年一度换新塍。(民俗20)(谓语)
秋禾春麦陇相连,绿到晶河路几千。(风土22)(谓语,主语承前省略)
也有少数作名词,充当宾语的,如:
论园仿佛如朱荔,三月商家已买青。(民俗13)(“青”作宾语,指未成熟的庄稼)
八寸葵花色似金,短垣老屋几丛深。(物产36)(宾语)
(四)修辞手法多样
《杂诗》中有的颜色词是直接描述色彩,有的则是通过比喻、通感等修辞手法来绘景写物。如:
廛肆鳞鳞两面分,门前官柳绿如云。(风土2)
“绿”作谓语,将茂密的官柳比喻成绿色的云彩。
菽乳芳腴细细研,截肪切玉满街前。(物产17)
作者自注“豆腐颇佳,冬春以为常餐,夏秋则无鬻者。” 因此,这里借“玉”喻指玉白色的豆腐。
深深玉屑几时藏,出土犹闻饼饵香。(神异3)(定语)
这里的“玉屑”喻指昌吉筑城时发掘出的面粉,埋藏很久仍可食用。
残冬曾到唐时垒,两派清波绿似油。(风土5)
“绿”作谓语,用了通感的手法,将色彩和光线触感等联系起来,使人感觉荡漾的碧波如油一般明亮润泽厚重。
(五)使用频率多样
作者大量使用颜色词,每句中使用的频率并不一样,有的一句一个,有的一句两个,有的一句三到四个,下列诗句中使用的颜色词都多于两个,这使整个句子显得绚丽多彩,让人感觉诗人对自己所描绘的事物非常欣赏。
金碧觚棱映翠岚,崔嵬紫殿望东南。(典制1)
松花惨绿玫瑰紫,错认红妆出绣帏。(民俗34)
红笠乌衫担侧挑,苹婆杏子绿蒲桃。(物产4)
朱橘黄柑荐翠盘,关山万里到来难。(物产9)
鸭绿鹅黄满市中,霜刀供馔缕轻红。(物产47)
有的句子中用概括性的颜色词描述丰富的色彩,也让人产生强烈的画面感。
姹紫嫣红廿四畦,香魂仿佛认虞兮。(物产33)
传声贡罢分携去,五彩斑斓满路归。(物产50)
这样错落有致的安排,无形中消解了读者对于颜色词本身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沉浸于颜色词的联想意义带来的别样感受。
三、《乌鲁木齐杂诗》中颜色词使用面貌原因探析
在文学作品中,文本的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创作主体的自身因素。作者调动自己积蓄的词汇来构成特定的语句篇章,最终形成的文本总是反映了作者的个性特征、创作时的心态和创作目的,当然选用的文体也在客观上限制了作品的语言风格。
(一)作者的个性特征
语言是社会的,而言语则是心理的,文学作品是作家言语的重要成果之一,当然与作者的个人性格有着密切联系。《杂诗》中大量使用的暖色调颜色词反映出作者对自己的边疆生活,对自己描绘的风土人情抱着欣赏的态度。《历代西域诗钞》中写纪昀“性坦率,好滑稽”[4]《阅微草堂笔记》郑序说“河间纪文达公。久在馆阁,鸿文巨制,称一代手笔。或言公喜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5]所以尽管《杂诗》的创作素材源于贬戍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但由于纪昀素来心胸开朗,幽默豁达,所以在人生处于低谷时仍保持比较乐观的心态,诗词面貌也充满华彩。
(二)作者的创作心态
纪昀来新疆前,对新疆的认识不外乎是荒凉落后。涉猎前人笔记“都载乌鲁木齐积沙无水,草木不生。”或听人传闻“西域尽不毛之地”,甚至连他的妻子也认为此次“遣戍迪化”,定要“备尝艰苦”了。但事实上,纪昀遣戍之际,适逢乾隆帝以武功平定叛乱,统一新疆,并以屯垦的方式开发新疆不久。当时的新疆已经不再是前人记载或内地传闻中的景象了。这一点,纪昀有着深切的感受,他给妻子的信中说“行抵乌鲁木齐,直令我喜极欲狂,其地泉甘土沃,市肆林列。”所居馆舍园中“花草繁盛,有江西蜡,五色毕备,朵若白杯,戴燕如洋菊。”给从弟旭东的信中还说:“当余谪戍之初,只道乌鲁积沙无水,那知行抵此间,瞥睹津梁交叉,花木洁幽,余几疑为梦境。”[6]不考虑其中有几分对家人的宽慰之词,至少从信中可以感受到当时乌鲁木齐的繁华热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前后巨大的反差使得纪昀对眼前风景的色彩美更加敏感。另外一方面,作者创作《杂诗》时,恰好是奉命还朝,即将走出人生低谷的时期,此时作品中大量出现暖色调的颜色词也就可以理解了。
(三)作者的写作目的
文学作品中使用颜色词,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来考察,就文本的创作者而言,会表达出创作主体的个性特征以及创作心态;就文本的阅读者而言,处于同一个文化圈中,多半会被激发出特定的情感反应。如果创作者在创作时有意识地大量使用颜色词,除了表达本人对所描述客观物象的主观情感,可能还有一个隐含的目的,就是在利用读者对颜色词的认知和联想,使之产生特定的情感反应。这个目的也许作者本人也未必能够明确意识到。
从《杂诗》中的大量颜色词中,我们不难看出,有些颜色词是刻意使用的,如:
依依红柳满滩沙,颜色何曾似绛霞。
若与绿杨为伴侣,蜡梅通谱到梅花。(纪昀《乌鲁木齐杂诗》物产31)
自生自长野滩中,吐穗鲜如百日红。
最喜迎人开口笑,却羞买俏倚东风。(祁韵士《西陲竹枝词》)
红柳花妍莫可俦,白杨风惨易悲秋。
萧萧落木榆关冷,最动乡心倚戍楼。(萧雄《西疆杂述诗》)
以上三首竹枝词都描述“红柳”这一新疆特有的沙漠植物,但明显《杂诗》中特意使用了颜色词,为使红色不单调,还特设了红柳绿杨互相映衬的美妙景色,使读者对其所描绘的景致产生丰富而美好的联想。
作者之所以这样使用颜色词,有特殊的用意。他心目中有特定的读者,并希望能在这个特定读者心中激发出特殊的情感反映。作者在自序中提到“夫乌鲁木齐,初西番一小部耳。神武耆定以来,休养生聚,仅十余年,而民物之蕃衍丰膴,至于如此,此实一统之极盛。昔柳宗元有言:‘思报国恩,惟有文章。’余虽罪废之余,尝叨预承明之著作,歌咏休明,乃其旧职。今亲履边塞,纂缀见闻,将欲俾寰海内外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开辟绝徼。龙沙葱雪,古来声教不及者,今已为耕凿弦诵之乡,歌舞游冶之地。用以昭示无极,实所至愿。”[4]由此,我们不难看出纪昀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特定的读者就是乾隆皇帝,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色彩华丽的词句反映出边疆的繁华,让乾隆帝对自己一统天下的事业产生自豪感。
(四)《乌鲁木齐杂诗》的竹枝词体裁特点
创作主体在文本中抒发情感的方式很多,可以描述自己的行为,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还可以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为什么《杂诗》选用大量的颜色词来表达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感受呢?这与其竹枝词体裁有关。
形式上,清代文人创作的新疆竹枝词全为七言四句。内容上,竹枝词本是源于巴蜀地带的民歌,后来文人广泛使用来歌咏男女情爱或者风土人情,新疆竹枝词内容以后者为主。纪昀也说《杂诗》创作内容是“追述风土,兼叙旧游”。风格方面,竹枝词用语通俗,明白晓畅,浅显清新。这些特点决定了纪昀在创作的过程中不可能铺陈笔墨,直抒胸臆。他只有把自己想要传递给读者的感受融入其描绘的风土人情中。而选用大量绚丽的颜色词显然是比较有效而又不露痕迹的一种方式。
综上所述,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在颜色词的选用上别具匠心,使作品充满色彩美,在形象生动地描绘出当时乌鲁木齐的瑰丽画卷时,也充分表达了他的个人情感并传递出他的主观意愿,我们在鉴赏其作品时不能忽略这一点。
注释:
①(物产54)意为诗句出自《乌鲁木齐杂诗》物产部分第五十四首,下同。
参考文献:
[1]郝浚,华桂金,陈效简.乌鲁木齐杂诗注[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
[2]朱瑜章.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中的河西民俗[J].河西学院学报,2007(6):32-36.
[3]雷梦水,潘超,孙忠铨等编.中华竹枝词(五)[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6.
[4][7]吴蔼宸.历代西域诗钞[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
[5](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68
[6]郝浚,陈效简.浅论纪昀《乌鲁木齐杂诗》的思想成就[J].新疆教育学院学报(汉文版),(3):9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