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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腔研究的困境与难题

2011-04-01纪永贵刘自圣

池州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声腔池州民俗

纪永贵,刘自圣

(池州学院 a.中文系;b.艺术系,安徽 池州 247000)

青阳腔研究的困境与难题

纪永贵a,刘自圣b

(池州学院 a.中文系;b.艺术系,安徽 池州 247000)

青阳腔产生四百余年来,青阳腔研究成果丰实,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但是百年来的研究至而今已陷入困境。原因有三个方面。第一是客观原因:研究资料的缺失,第二是主观原因:研究者对资料的漠视、研究者对前人研究结论的重复、研究者学养的不足,第三是现实原因:地方利益干扰下的学术研究。青阳腔研究有五大难题:第一、青阳腔发生的民俗背景研究,第二、青阳腔传播的民俗动力研究,第三、青阳腔留存的民俗内涵研究,第四、青阳腔滚淍艺术研究,第五、青阳腔比较研究,除此五大难题之外,青阳腔研究尚有一些关目也不能忽略。

青阳腔研究;徽池雅调;明代四大声腔;困境与难题

青阳腔研究

主持人语:2006年6月,国家文化部发布了第一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在传统戏剧栏目下录有青阳腔,编号为“Ⅳ—6”,申报地为安徽省青阳县和江西省湖口县。青阳腔是明代嘉靖、万历年间勃兴的地方高腔系统。据研究,明代中后期南方四大声腔中的余姚腔和弋阳腔传到安徽池州一带,与青阳、南陵等地的地方语音、民歌小曲相结合,形成滚白夹杂的新的声腔系统,并在大江南北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明代万历年间,即有诸多标目为“天下时尚南北青昆”、“徽池雅调”、“青昆时调”等剧目选本刻印成书,至今仍能见到十数种之多。

四百余年来,从资料整理、渊源寻踪到艺术探讨,青阳腔研究从未间断。近年来,青阳腔在民间的遗存得以发掘,研究相关问题者络绎不绝。安徽池州、江西湖口在保护“非遗”的过程中都做了大量卓有成果的工作。1992年5月,中国艺术研究院等在青阳县举办了“全国青阳腔学术研讨会”,2010年10月,江西九江市举办了“中国·九江青阳腔学术研讨会”。本期专栏刊发的五篇论文就是最新一组青阳腔研讨成果。

纪永贵教授等论文从研究史出发,分析了青阳腔研究存在的困境,提出了青阳腔研究的诸多难题,为进一步系统地研究青阳腔拓展了新的空间。黄振林教授的论文认为,明代青阳腔是在昆腔传奇体制日臻完善和成熟基础上的民间突围,体现了民间艺人深厚的文化立场。祝中侠副教授的论文从青阳腔研究史入手细致梳理了青阳腔研究中诸多专题和诸多观点。路广宏老师的论文以池州青阳腔传承人汪正科为个案和池州青阳腔的创新发展来对池州青阳腔的传承与发展展开研究。林国霞老师的论文认为青阳腔脸谱的独特魅力体现在艺术造型和色彩的独到处理上,随着青阳腔的发展而逐渐发生变化,其造型和色彩日趋考究精细,丰富多彩,具有中国民间美术所共有的艺术特征。

主持人简介:纪永贵,男,1968年2月生,安徽贵池人。池州学院艺术系主任、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安徽省学术与技术带头人,省级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学科带头人(民间戏曲方向),院级重点学科带头人(古代文学方向),杏花村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产生于明代后期、曾风行全国的青阳腔,作为一种独立的声腔系统,在进入清初不久即已转化消融,但是它所承载的艺术内涵却在其他戏曲形式中得以延传。四百多年后,当人类对濒临灭绝的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实施保护之时,人们想起了古老的青阳腔,相关研究在一定范围内、在一定层次上得以展开,2006年青阳腔被收入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其实,在青阳腔产生并流行的时代,对之进行研究的行为就已经发生,整理刻印青阳腔的演出剧本就是最基础的研究形态,它为后人研究青阳腔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历史资料,时人在著作中一鳞半爪的提及也成为数百年后研究青阳腔的经典论据。可是真正意义上的青阳腔研究还要等到民国时期。梳理青阳腔研究史,就会发现,到目前为止,该研究可以分为几个阶段。第一是前研究阶段,明清时期的各种论说及剧本整理,还没有上升到学术的层次,但为后世的研究积累了不可或缺的原始资料。第二个阶段,是民国直至“文革”时期,这是第一代青阳腔研究者筚路蓝缕的开拓时期,不多的研究却极富创见,这是那个时代的特色。第三阶段是改革开放以来直至目前,是在挖掘、整理、保护青阳腔的背景下展开的研究。

通过对三个阶段研究史的梳理,对研究成果的学习,就会发现,这三个阶段有不同特色。第一阶段是不自觉的研究,是零散记录的时期,虽然没有什么成熟的学术观点,却是极重要的阶段,没有这个阶段的材料,后世的研究将会成为不可能之事。第二个阶段的研究特色是,学者从现代学术研究的规范出发,使用传统的考据法,提出一系列的创见,比如关于青阳腔来源于余姚腔或弋阳腔的论断,比如傅芸子关于滚调的专题研究,都富有创新意义。第三阶段的研究特色是进一步挖掘资料,尤其是江西湖口青阳腔的田野调查成果,还原青阳腔唱腔系统等,为“非遗”保护提供了现实资料,以及围绕这一主题而展开的相当多青阳腔研究成果的出现。

青阳腔研究所取得的成绩是不容忽视的,它体现在勾勒出青阳腔曾经的兴盛、总结了滚调艺术的特点、整理并研讨了现存剧目、相关剧种的比较研究,文化艺术特点的探求、现实留存的挖掘等多方面。但是综观青阳腔研究的三个阶段,也不难发现,目前,这项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已陷入困境,所能拓展的研究空间已经比较狭窄。原因是多方面的,本文试对其作一探讨。

第一,青阳腔研究困境的客观原因:研究资料的缺失。青阳腔发生与流行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离现在已经四百余年,不仅时光流逝,事易时移,许多文献因未能得到有效保护而早已湮灭,而且当时因为青阳腔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不高,其文献资料被记录在案的也非常有限。那么在资料不足的前提下,如何全面地通过研究了解青阳腔当年的盛况,已十分困难,这是研究青阳腔的一个不可克服的瓶颈。那么历史为我们留下了多少可资利用的青阳腔研究资料呢?

青阳腔留存资料相对丰富的一块是当时演出剧本的保存,虽然这大多是明代后期即已完成的工作,但是直到二十世纪才得以发现,最近五十年间,民间又陆续发现一些据说是属于青阳腔高腔系统的剧本。总括起来,青阳腔选本主要保存于下列文献中。

(1)《新刻京板青阳时调词林一枝》

(2)《鼎镌昆池新调乐府八能奏锦》

(3)《新锲梨园摘锦乐府菁华》

(4)《鼎刻时兴滚调歌令玉谷新簧》

(5)《新刻徽板合像滚调乐府腔摘锦奇音》

(6)《乐府清音歌林拾翠》

(7)《新选南北乐府时调青昆》

(8)《新镌出像点板北调万壑清音》

(9)《鼎刻徽池雅调南北腔乐府点板曲响大明春》

(10)《新锲天下时尚南北徽池雅调》

(11)《新锓天下时尚南北新调尧天乐》

(12)《新镌精选古今乐府滚调新调整玉树英》

(13)《梨园会选古今传奇滚调新词乐府万象新》

(14)《精刻汇编新声雅杂乐府大明天下春》①

除此之外,台湾出版的《善本戏曲丛刊》其他选集中还有不少,如《鼎镌精选增补滚调时兴歌令玉谷调簧》、《鼎镌精选增补滚调时兴歌令玉谷新簧》、《新镌出像点板缠头百练》、《新刻群音类选》、《新镌南北时尚青昆合选乐府歌舞台》等选本以及在西班牙发现的《风月锦囊》中都有青阳腔的散出存在。但总而言之,不出《古本戏曲丛刊》、《善本戏曲丛刊》、《海外孤本晚明戏曲选集三种》、《风月锦囊》等书籍所载。

1954年在山西万泉县百帝村发现号称“清戏”的青阳腔剧本有四个②。1957年在安徽岳西发现的高腔剧本“总目达120多种,250余曲,基本囊括了岳西高腔自明末传入自今的主要剧目”③。1957年在徽州发现的《水云亭》、《白兔记》和单折《班超脱靴》等三个民间艺人手抄本④。1950年代江西湖口青阳腔的剧目也被发现,到1980年代,“湖口县文化部门在对全县进行文化调查时,发现了经过‘文革’后尚存在湖口县闻名于世的古老戏曲剧种青阳腔。”在老艺人们的大力支持下,经过二十多年的收集整理,共得全本戏37本,折子戏36折,小戏23个⑤。研究者津津乐道的青阳腔剧本不过如上所出。安徽省艺术研究院等于1991年编辑的 《青阳腔剧目汇编》,从以上各选本中辑出26种共计94出,虽然号称“汇编”,其实并不全面,还有不少的遗漏。

相对于明代四大声腔的弋阳腔、余姚腔、海盐腔来说,青阳腔是比较幸运的,它所遗存的剧本数量是其他三大声腔不可比拟的,这为青阳腔的研究创造了极好的条件,但比起文人趣味的昆山腔来说,青阳腔的剧本又是很有限的。更重要的是,青阳腔只是明末一时的底层流行文化,更不能与昆山腔的生命力相匹敌。况且青阳腔剧本大多是移植其他已经成形的剧本,自我创作的能力不能与昆山腔相提并论。除了明末因市场效应而保存的剧本选集之外,只能在民间去发掘其残留信息了,而且这个可能性在今天已经显得很小了。

今存明末青阳腔选本看起来相对丰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传播热潮中,书商刻印青阳腔剧本的动力很大,所刻作品集当不止留存的这些,可是历史汰洗中,那些红极一时的剧本选集消失了,就不可能再生。而从文献整理角度看,在学界对明清戏曲进行地毯式搜集的形势面前,要想大面积新发现青阳腔剧本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不过从文献中、民间、甚至海外零星发现一些单出短篇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除了剧本之外,当时文人的一星半点的评语也成了青阳腔研究的金科玉律,可是这些语录的数量也是极为有限的。被研究者无数次引用的不过祝允明《猥谈》、王骥德《曲律》、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徐渭《南词叙录》、李调元《雨村曲话》等著作中的三言两语。明清时期,是否还留有文人相关语录,也是有待查访的一项重要的任务。

第二,青阳腔研究困境的主观原因。客观资料是不可再生的,但如何运用这些有限的资料来解决问题,是个态度、方法与能力的问题。在青阳腔研究的过程中,这三个方面都存在着十分明显的短板。

(1)研究者对资料的漠视。通读数量不菲的研究论文与著作之后,我们就会发现,研究者对原始资料的利用程度不是太深入。为数不多的文人语录引用频率最高,而那些文字具在的剧本却很难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论文中,录存这些剧本的书目被提及的频率也不低,但是通盘研读过所有剧本的研究者实在寥寥无几。从书目到书目,而不顾及剧本的内容,可见这些讨论只是隔空发话,很难立足。更遑论在研究青阳腔剧本的同时,再去研读其他声腔的剧本以作比较的了,这是青阳腔研究甚至是戏曲研究中的通病。这样的研究是要坐冷板凳的,但是浮躁的时代造就了浮躁的学术,这样看来,研究成果的结论很多都是大可怀疑的。

(2)研究者对前人研究结论的重复。通检百年来青阳腔研究成果,也不难发现,解放前、建国初的一批学者奠定了青阳腔研究的基调。新时期以来的研究大多在重复前人的成果,比如关于青阳腔产生于余姚腔或弋阳腔的结论,虽然论据是很不充分的,但是研究者均在这两种结论之间摇摆,难以走出新的路子。又如关于滚调的形成与特点,几乎都脱不了傅芸子1942年发表于日本京都《东方学报》的《释滚调》一文的影响。如果说傅芸子所论已为绝响,可是重复者乙乙;如果说傅芸子所言尚待补充,可新见并不多见。在资料不足的前提下,因为过于信从第一批学者的意见,导致青阳腔研究的专题也没有明显的开拓,主要不出青阳腔的起源、滚调的特点、剧目研究和“非遗”申报等几个板块。之所以重复言说青阳腔,是学者没有能找到新的文人语录,也没有关注民间资料的搜集,更没有认真研读青阳腔留存的剧本,于是在引用、商榷、重复的语境中很容易迷失学术品性。

(3)研究者学养的不足。青阳腔研究者缺乏新见,与主观的漠视资料有因果关系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研究者学养的不足。

解放前与建国初,如傅芸子、赵景深、钱南扬、王古鲁、叶德均、班友书等均是学殖深厚的专业一流学者,他们能从学科的高度、专业的视野、个人热爱与兴趣等角度观察青阳腔的相关问题。可是进入新时期之后,研究者的队伍发生了变化,大致有三类人。第一类是高校里的学者,在论文数量成为职称升迁的筹码之后,高校学者的论文质量是要大打折扣的。钱南扬、赵景深、班友书等均不需要在这种背景下研究青阳腔,像孙崇涛、朱万曙等有学科背景、观点鲜明的专业学者也是寥若晨星。而当今大多数学者之所以涉足青阳腔研究,主要原因,一是与自己从事的教学有关,明清文学、戏曲学、音乐学教学的学者容易染指青阳腔,二是选择冷僻的课题申报项目,在自己并没有专业积累和形成问题意识之前,就从申报项目的命中率角度来考虑,结果被动形成了自己的选择。这两种情况都不是从占有材料出发,而是先选题,再找材料,结果找来的前人一批成果,成了自己研究的“第一手材料”。第二类是地方上,尤其是政府文化部门的“文化人”。这个群体都在地方利益的语境中发言,将历史已经久远的青阳腔强行拉入现实语境中,进行比对研讨,得出有利于地方政府开发地方文化资源的结论。这样的研究甚至连前人的研究成果都可以忽视。这种现象也是目前中国非常有趣的 “文化学术现象”。第三类是跨学科人员的参与。没有戏曲研究专业知识的学科背景,就贸然进入一个新领域,名之曰“交叉研究”、“跨学科研究”、“横向研究”等等,角度有时很新颖,但是学养先天不足的毛病会影响研究质量的。这种研究不仅不能深入研究对象,反有可能将严肃的研究娱乐化、世俗化、形式化。

青阳腔看起来只是明代后期起源于一地的一种民间声腔,虽然一时影响很大,却没有历时多久。但是这种声腔不是凭空产生的,所以研究它,必须要从学科的角度来理解它的发生与发展。中国传统戏曲是一条宽广的长河,青阳腔只是这条长河中几圏炫目的漩涡,但它体内无疑携带了中国戏曲尤其是南戏的所有基因,研究它,就需要进行专业解剖,而那种不关痛痒的抚摸和目测都不会得出合理的结论。

第三,现实原因:地方利益干扰下的学术研究。说到青阳腔,在当今时代,其实是具有两层含义的,一种是指历史的青阳腔,它被记录于明清之间的一批戏曲选本中和当时文人的语录中,另一种是指现实视野的文化遗产。傅芸子所说的滚调、钱南扬所说的戏文、王古鲁的散出辑佚等均是就前者而言的,在他们眼中,青阳腔已成现实绝响,如同元杂剧、明传奇,只是案头文化遗产了。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这种视野肯定有失偏颇,但从学术研究的品性来说,这种固步自封的视角恰好阻止了现实对学术研究的干扰。自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活动的展开,这种干扰便成为无处不在的绳规,影响着学者的学术选择,引导着学术结论的生产方向。在学术派看来,青阳腔已经成为一个历史概念,作为唱腔系统已经消失,一些戏曲因素已经转化融入清代以后的其他戏曲种类之中。可是现实派却从田野调查中发现,这种声腔并没有消失,现实中还延传着它完整的表演、唱腔和剧本系统,于是展开研究的目的就显得复杂多了。

湖口发现的青阳腔是不是传统的青阳腔?这种有着巨大时空间隔的比对是十分困难的。现实青阳腔其实只能从剧目的文字角度来将二者联在一起,而学术派则可以从传统声腔的缺席来怀疑现实声腔的可靠性。解放初,现实调研发现了多种青阳腔剧本的抄本,可是并不能表明这些剧本仍然存在着对应的唱腔。坚信现存唱腔与古青阳腔一脉相承的现实特例是江西湖口的青阳腔,它已经成为当前研究青阳腔的热点。

青阳腔起源于安徽池州的青阳县,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数百年之后,这种声腔在起源地已不可寻。二十年余来,池州挖掘、保护、恢复青阳腔的全部努力只落脚于从湖口引进了青阳腔的唱腔。从学术角度来看,这实在令人深思。湖口青阳腔自认为是这种古老剧种唯一的现实留存,地方文化人(以刘春江等为代表)、地方政府(湖口县与九江市)、地方高校(九江学院)、地方剧社(湖口县)在挖掘、保护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做出了大量的工作,卓有成效。因些青阳县与湖口县组织青阳腔申报国级“非遗”时双双获得通过。

两地相应的研究于是就在地方高校的学者、地方政府支持下的文化人和一些横向插入的研究群体三类人中展开。虽然说任何文化研究的成果都可为社会发展服务,但是学术研究的出发点却不应该受制于地方视野,它是一个求真务实的过程,而这种从起点就被设定为对地方社会事业发展负责的研究是很难获得独立的学术品格的,其采用的资料大多是经过了汰洗与剪裁、迎合地方话语的片断,结论多是预先设置好了的,成果一望即知是一组具有宣传广告效应的文字,重复言说甚至强辞夺理有时也在所难免。

与其他一些传统文化研究一样,青阳腔研究的困境是客观存在的,但并不能因此而止步不前。历史疑团需要解开,现实文化呼唤传承。利用有限的资料展开负责任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那么青阳腔研究在哪些方面还有可为呢?这些需要解决的问题到底有多大难度呢?经过梳理,窃以为以下五个问题是最具有学术价值,也是最有难度的。

第一,青阳腔发生的民俗背景研究。前贤时彦的研究成果表明,在谈到青阳腔的发生原因时,视野显得比较狭隘,都是在明代四大声腔内打转,走不出“此腔出彼腔”的思路。比如青阳腔产生于余姚腔的权威证据其实只有几句言辞,一则是徐渭《南词叙录》:“今唱家……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池、太、扬、徐用之”。此语只是说明余姚腔的传播范围,并不是余姚腔传播到了池州,一定就演成了池州腔,其实在池州,它还叫余姚腔。就像青阳腔传播到大江南北,并没有立马变成当地声腔,它仍然叫“徽池雅调”,这种相对稳定的称谓是有一定时间长度的。为什么徐渭的一言就成了“青阳腔产生于余姚腔”的九鼎呢?还有的学者发现弋阳腔也传播到了池州,于是就断定青阳腔产生于弋阳腔,这种逻辑是很成问题的。因为任何一种成功的声腔都不会止步于原地传播,但也不是说它传播到一个新地点后,就必然会演变成当地的新声腔。

直接能够解决青阳腔发生的历史材料已经非常稀缺,那么还可以从哪些角度来观照这个问题呢?笔者以为有两个角度可资利用,一个是从戏曲史角度来看,戏曲史观是一个宏观的视角,不仅是声腔化声腔的思路,任何一种声腔的产生都是有根有源的,根有时很长,源有时很近,不一而足。另一种视角是民俗学的思路,中国传统戏曲并不能算是一种标准的艺术形式,戏曲的纯艺术化改革是建国之后的事,戏曲的本质其实是民俗,它的发生、传播、唱腔、剧目以及演出均受民俗动力的推进,而民俗又是传承不辍的,因而从当时民俗内涵的研究入手,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文人记录有时难免没有偏见,甚至有误听误说的成份,比如徐渭上面所言的余姚腔的传播区域,很难说是经过现实调研得来的,他的所知大多是道听途说、东引西抄的。而民俗背景不仅具有全息效果,而且具有传承功能,相当长的时段内,民俗是不可更易的。即使到了今天,古老民俗的传播仍然有迹可寻。从这个角度来看,戏曲就是一种民俗传承,今天仍然存在的、没有经过文化人艺术处理的民间戏曲无疑保存了最多的历史民俗内涵,如何臻别其民俗内涵的成份就是学术研究的要点。

青阳腔发生原地池州青阳县周边的民俗背景有好几个义项可以展开研究,池州傩戏、皖南目连戏、九华山佛教音乐、池州民歌以及毗邻的徽州腔均可推衍青阳腔发生的民俗因子,而这些项目的每一个项目都可在音乐上哺育新声腔的成长,而我们发现,青阳腔滚调的一些主要特点与这几个项目之间都有可以互相确认的信息。

第二,青阳腔传播的民俗动力研究。青阳腔异军突起,是民间文化爆发的特例之一。今所见青阳腔剧本其实都不是青阳腔从业人员的独创,而只是借鉴、移植、修改的成果。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青阳县走出来的这个声腔,是借助什么样的动力让其取得极佳的传播效果呢?这个问题很少引起研究者的注意。青阳腔的传播优势主要体现在声腔革新之上,滚调的运用使其大放异彩。滚调使其从本质上与具备文人风雅趣味的昆山腔区别开来,“时调青昆”成为那个时代戏曲传播的两极,各具特色。昆山腔从曲到文都有许多文人雅士作其后盾,而青阳腔在民间能受青睐,原因不外乎其声腔特色投合民俗欣赏的趣味。当时文人对之贬低之情跃然纸上,明末隆庆二年进士李维祯在 《大秘山房集》中说:“数十年间,不知何出有青阳调布满天下。衣冠之会,翰墨之场,俳优侏儒杂志。其俗恶,使人掩耳壳。秽而逐臭,嗜痂之夫,顾溺不返”。文人雅士所蔑视的特点恰是青阳腔取悦于民的优势,其于传播中的火爆场面,有时即使是昆山腔也相形失色,王骥德《曲律》:“今则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苏州不能与角什之二三”。

民间利益驱动是青阳腔传播的核心动力,尽管研究者从来只是从声腔魅力角度来解读青阳腔引起轰动的根由,却不太关注青阳腔挟魅力之身段,是由一群爱好者及图利者传播担当的。没有利益的收获,就不会有理想的传播。那些面目模糊的传播者都已烟消云散,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班社、他们殚精竭虑的奔走、他们餐风露宿的疲倦、他们声嘶力竭的高腔、他们响遏行云的金嗓子、他们敲锣打鼓的热闹场面都已湮灭无闻。但是,书商们不失时机的搜罗、整理与刻印的选本仍然有幸留存于天壤间,成为利益驱动的最好证词。

得名青阳腔或池州腔,当然是出身青阳一县、池州一境,但是此名的广泛传播可以反证,其传播效应最佳的地点并不在原地,只有走出原地的文化产品才需要携原地之名而便于识别。那就是说,凡是言说青阳腔者,便都是从外地人的口出流出,这也说明青阳腔走出原地的历史必然性。现所见青阳腔选本多出福建书商所刻,也可见其传播势头多么强劲。至于原地青阳腔声腔的留存仍有凡几,倒不是一个容易探讨的问题。青阳腔发生原地池州青阳是其根基与源头,这种艺术形式一旦从小苗长成大树,便已出走域外,至终都未必再能回归。原地为青阳腔的传播提供了丰富的民俗与艺术养份,构成传播动力的主体,除了从青阳出发的一批批流落他乡的演出班社,其强劲传播的历程却与原地所涉不多了。

第三,青阳腔留存的民俗内涵研究。明代选本中的青阳腔已经不能还原登台,但是剧本的字里行间一定渗透着生动鲜活的民俗诉求,这是青阳腔的民俗彼岸。而当今仍然存在的青阳腔俗唱与唱本,构成了青阳腔民俗之河的此岸。此岸与彼岸,有巨大的时空跨度,有无法弥合的艺术断裂,但是,通过对现实民俗的调查与记录,就可发现,古老戏曲的生命形式可以灭绝,但其民俗基因仍然会绵延遗传。

虽然不能肯定今存湖口的青阳腔就是明代青阳腔的翻版,他们之间的差异是无法否认的,“世之腔调,凡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变矣”⑥,所以仅仅通过剧目的梳理来确认二者全方位的同质,是十分冒险的判断,但是无论艺术特色有多大的变异,其蕴含的民俗内质却总是一脉相传的。在池州的发生原域,青阳腔出走的历史甚至可以与它的存在的时间相对等,但是不管它传播多么广远,其所携带的原域文化因子却是生死与共的。戏曲声腔均产生于方言声腔,这是根的延续,青阳腔也不会例外。青阳腔出走、流行于四海之后,池州原地仍然还留有丰富的值得研究的专题。民俗传承是可以超越时代的,那些根和源在现实中一定还有很深的隐藏,挖与掘是重要的研究方法,通过民间调查,收获总会不期而遇。

因此,在青阳腔民俗内涵的研究方面便有三个切入口:一是从历史文献中寻求民俗彼岸的内涵,二是从发生原地挖掘其民俗的根源,三是从传播外域如江西湖口、福建书林等处梳理其传播的民俗之流。

第四,青阳腔滚淍艺术研究。从明代文人的记录可知,青阳腔之所以具有优势传播效应,主要得益于这种声腔突显了滚调的表演因素。当时剧本中滚调的名称随处可见,选本书名也常常标明“时尚滚调”以求获得广告效应。至于滚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内涵,历来都无确论。傅芸子《释滚调》一出,基本限定了对滚调的理解,此后研究者反复申说,也无新见。湖口青阳腔以古老青阳腔的嫡传自居,可是今存声腔中却没有发现可与古青阳腔对接的滚调,于是认为:“说到青阳腔的‘滚调’,一般人以为是青阳腔音乐中的某种腔调的名称,但事实上‘滚调’是一种文体,并非是腔调的名称”⑦。这种削足适履的研究方法是很不恰当的。滚调之于青阳腔,具有决定性的传播优势,绝不仅是一种文体,试想青阳腔当时能迷倒民间一片,“取悦市井嬛童游女之耳”,难道只是文体的效果?因为湖口青阳声腔已不能找到滚调的痕迹,所以只好这样曲为之说。

滚调有滚唱、滚白、加滚、畅滚之类分,从文体形式上看,它的特点非常鲜明,但略为推敲,便可发现滚调的文体特点一点也不独特,那种用五七言通俗诗句和三四言偶句的唱词,唱词中散韵夹杂、不拘韵律等的文体安排,在元明时代非为青阳腔所创,更非青阳腔所独持,变文说话、章回小说、弹词宝卷等均作如此形制。青阳腔用此韵文唱白,能吸引听众,理当是其腔调的独特,然而时光流逝,词文可传,腔调已散,研究者面对案头文字,只得徒唤奈何。滚调的唱腔已不可还原,不过剧本中的信息可以帮助研究者发掘这种腔调的特点,过去已经得出的结论是起点,还可以从阅读剧本、借鉴民俗的视角为之增添新的内涵。

第五,青阳腔比较研究。既然青阳腔在时间上产生于四大声腔略后,是后起之秀,那么它与这些声腔的关系便是值得探讨的。过去这方面的研究已有不少,但基本上不出单线的思考。青阳腔因为后出,所以学者认为它要么起源于余姚腔,要么起源于弋阳腔,非此即彼,或者同受二者影响。从戏曲史的角度去看,戏曲声腔的本质是方言的韵律化,尤其是民间戏曲,像昆山腔、京剧那些长期经过文人改头换面的戏曲声腔已难觅其原形,而20世纪中国各地方戏的声腔与地方方言的关系一听即明。青阳腔作为民间声腔,它的最基本的声腔特点离不了青阳、池州、石台、太平等地方言系统,而皖南的方言与余姚、弋阳等地方言了不相类,则青阳腔声腔又如何直接产生于余姚抑或弋阳?文字的推理不能取代复杂的现实,那种只满足于徐渭、汤显祖、王骥德的片言只语而忽视声腔发展的规律,与现实终究隔了一层。

五大声腔在发生上都有相对独立的渊源,民间音乐与民间方言是其成形的两足,而剧目则是各声腔可以共享的资源,用自己的声腔系统来演唱从其他剧本移植的老剧本,竟然能获得新生,这就是青阳腔创就的奇迹。今所见青阳腔各选本中,“除目连戏、三国戏、封神传、岳飞传、水浒戏等弋阳诸腔传统大戏外,其它二十多种大戏如 《琵琶记》、《白兔记》……等三四十种折子戏皆来自于宋元南戏、北杂剧及明人传奇作品”⑧,由此可知,青阳腔的魅力也不是来自于它的剧目内容,而是来自于它的声腔特色。至于它与四大声腔之间的差异虽然难明究里,却是不可忽视的。直线思维,认为青阳腔脱胎于另种一声腔的立论,是需要音乐与方言背景来支撑的。比较研究可以大致厘清各声腔的不同特色,是要区分,而非整合,只有这样才能突显青阳腔自身与众不同的个性。

除了以上五个难题之外,尚有一些关目也不能忽略,如青阳腔明末剧本刻印的考证、青阳腔班社的传播、青阳腔在清代的去向、青阳腔与黄梅戏的关系、青阳腔曲牌研究、池州青阳腔音乐遗存的调查、湖口青阳腔的声腔归属、青阳腔研究资料汇编、青阳腔辞典的编纂等都是可以进一步拓展的专题。

利用如此有限的历史材料,要做成这样多的专业课题,其间的难度可想而知。但无论怎样,不管是谁,既然关注于此项研究,就不能不通读戏曲史料,就不能人云人云、花样重复,就不能就事论事、不及全盘,而要在全面掌握原始资料、开掘民间新资料和吸纳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站在学科的前沿,品味磨砺,思接久远,视通古今,方能揭障目之一叶,略见壸奥。

注释:

①潘华云《明代青阳腔剧目研究》(硕士论文)录载了12种书名,极不严肃的是,该论文转录的12种书名竟然有12个错字。第4页。

②赵景深 《明代青阳腔剧本的新发现》,《复旦学报》(人文版),1956年第1期。

③汪同元《岳西高腔的艺术形态与文化意蕴》,《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10期。

④刁均宁《青阳腔戏文三种》,民俗曲艺丛书,施合郑基金会,1999年。

⑤刘春江等《湖口青阳腔》,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1-12页。

⑥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17页。

⑦刘春江等《湖口青阳腔》,第19页。

⑧蒋国江《试论青阳腔传奇戏的改编艺术》,2010中国·九江青阳腔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

Difficulties and Problems of Study of Qingyang Opera

Ji Yongguia,Liu Zishengb
(a.Chinese Department;b.Art Department,Chizhou College,Chizhou,Anhui 247000)

It has been over 400 years since Qingyang Opera started.There are abundant research results,which fall into three stages,but the research from one hundred years ago to now get into trouble.The causes includes:first,objective cause:deficiency of research data;second,subjective cause:researchers are indifferent to the data,and repeat the former research conclusions and their learning and cultivation is inadequate;third,realistic cause:local interest interferes academic research.The research on Qingyang Opera faces five problems:first,research on the folk customs background of Qingyang Opera;second,the research on folk drive of Qingyang Opera’s spread;third,the research on the folk connotation of Qingyang Opera reserve;fourth,the artistic research on Gun tune of Qingyang Opera;fifth,the comparative research on Qingyang Opera.Besides,the plot of Qingyang Opera cannot be neglected.

Research on Qingyang Opera;Huichi Elegant Tune;Four Tunes in Ming Dynasty;Difficulties and Problems

I207

A

1674-1102(2011)05-0001-07

2011-09-07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青阳腔研究”(09BZW032)。

纪永贵(1968-),男,安徽贵池人,池州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安徽省学术与技术带头人,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戏曲学、民俗学;刘自圣(1980-),男,安徽六安人,池州学院艺术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音乐学。

[责任编辑:章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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