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的悲剧人生＊

申 燕

(湖南衡阳广播电视大学，湖南衡阳421001)

析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的悲剧人生＊

申 燕

(湖南衡阳广播电视大学，湖南衡阳421001)

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润叶是作品中一个着力刻画的悲剧典型。造成其悲剧人生的原因主要在以下几方面:首先，长期沿袭下来的封建积习是造成她不幸命运的罪魁祸首;其次，复杂的政治关系也在客观上为其不幸命运带来了必然性;另外，从主观上来看，润叶性格的软弱、善良、重情和隐藏于意识中的乡土情结则是导致其不幸命运的内在因素，助推了她悲剧命运的发展。

润叶;平凡的世界;悲剧命运

路遥是一位脚踏黄土，从苦难中成长起来当代知名作家。他扎根于农村，多书写乡间或本土人们的心灵与遭遇，展现乡村人苦难生活的磨炼，表现出普通人的奋斗精神和朴实美。《平凡的世界》是路遥80年代中期以后创作的一部优秀长篇小说。小说通过对一系列富有艺术生命力的人物形象，展现了黄土高原上的人性美、人情美，谱写出了一首动人的灵魂之歌。田润叶作为其中的一个典型，虽然好像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但总体上说她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其命运是悲剧性的。

一

润叶成长在农村，工作在城市，还有一位在外面当大官的二爸在爱护着她，使她的人生和事业扶摇直上。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会有幸福的人生。然而，润叶在寻觅幸福真谛过程中的步履却是异常艰难。

作为一个有知识，受过现代文明陶冶的女性，润叶追求自我意识，向往自主婚姻，爱上了同村青梅竹马的少安哥。她认为:爱情不一定要门当户对，只要有情有义。虽然少安只是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但是她一点也不嫌弃他。她反对没有感情基础的说合婚姻，断然拒绝了李向前(一个声名赫赫的高官儿子)的死命追求，勇敢地克服了少女特有的羞涩和矜持，大胆地向少安表明了自己的感情。然而，现实让少安无奈和迫不得已地放弃了。相对于少安的退却，润叶依然深爱着在农村劳动的少安不可自拔。之后，她迫于种种压力不得不嫁给向前。寂寞孤苦地过了许多年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直到向前在车祸中丢掉了双腿，润叶才一下子醒悟过来，她应该好好地去对待一直深爱着她的向前。只要有爱，幸福并不难找。润叶态度的回转使她又重新享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与幸福。她与向前建立了一种和谐、温馨的家庭生活，并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在尽享天伦之乐的普通家庭生活中体会到了一种更为丰富和深刻的人生内涵。润叶的思想也在生活的平凡琐事中得到了升华。

润叶最终还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却以向前的残废为代价。车祸成全了润叶的幸福，却牺牲了向前的健康，这到底是幸抑或是不幸?难以说清。也许，在表面的幸福之后，润叶的心中仍然会泛起无尽的苦涩，依然会流淌着难言的无奈。而这种苦涩与无奈只能让润叶一个人默默去体味。可想而知，润叶的命运本质上还是悲剧的命运。

二

那么，造成田润叶悲剧命运的原因是什么呢?

从客观方面来看，首先，长久沿袭下来的封建积习是造成她不幸命运的罪魁祸首。中国社会长期以来上演的是“父子型”的文化模式，男权思想是其突出特征。男权社会的门第观念及男权思想中对男女角色的规定，一切的婚姻应该建立在男强女弱，男人主宰，女人附庸的模式上。一旦打破了这个固有模式，社会及男人世界就无法接受，会群起而攻之。润叶和少安面临的正是这种局面。润叶家境殷实，少安家穷得连孔像样的窖洞都没有;润叶吃公家饭，少安只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累死累活挣工分还吃不饱穿不暖的泥腿把子。地位、身份的悬殊，注定他们的结合势必会遭到社会的重重阻力。润叶可以不计较少安的地位，少安却不能不在乎。他深爱润叶，但门当户对的门第观念和男强女弱的男权意识已在他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在收到润叶的爱情信号后，他先是惊呆了，觉得福从天降;他还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眉开眼笑了。但是他很快黯然地回到了现实，断定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想:

“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

在这个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情绪波动中，蕴涵着深沉的历史内涵。正是历史的逆转形成的现实差距、形成的农民耻辱而贫困的生活命运，在噬啮着 这个年轻人的心。润叶与少安的爱情本来无可厚非，但是一个在众人眼中非常优秀的女人爱上一个暂时还看不到前途的男人，这种感情何尝不是在那个特定时代中，企图摆脱世俗偏见，对健全的、纯洁的、善良的人性的渴求。然而这样一种朴实而健康的感情，在那个封建意识还在支配人们意识的时代，在那个革命偏离航道、城乡差别巨大的社会中，却又是那样难以实现。因此少安难免会自卑。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孙少安也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学:“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实现。”在这种社会里，他把生活看得很透:他娶不起润叶。男弱女强的现实让他除了放弃别无选择。少安不得不苍凉而无助的仰天长叹，作出一个令自己也令润叶都无比心痛的选择——拒绝了润叶的感情呼唤，并迅速抓住现实提供的机会与另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

其实，就是少安能挣脱“门当户对，男强女弱”的封建陋习，他们也会受到各自的家庭以及周围人给与他们的世俗压力的抑制和干扰。看看润叶的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份恋情的:

“润叶怎能看上了少安?……一个在农村受了苦，一个在城里上了学，又参加了工作，现在等于说是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能往这件事上想呢?再说，撇下孙少安不论，他们那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场!他有文化工作的女儿怎么可能嫁到他们家呢?这不是全中国的一件怪事吗?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女婚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少安家的门，就是他的女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没处搁。”

在田福堂的观念里，结婚的男女双方必定是“门当户对、男强女弱”，这是一种中国的伦理道德，婚姻生活的潜规则。有这么一个顽固的父亲，他们之间能有结果吗?

有人说是少安的退却导致了润叶的不幸。其实与其说是少安的胆怯让他们不能畅饮爱情美酒，还不如说是门当户对的门阀观念和男权意识扼杀了他们的幸福。在此背景下，即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又会怎样呢?我相信他们的婚姻也必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等待他们的也将是无穷尽的苦涩与无奈。

此外，复杂的政治关系是造成润叶不幸命运的另一个客观原因。润叶爱二爸，希望他仕途坦荡。但是向前他爸李登云却对他造成了严重威胁。若她与向前结婚，两家结成亲家，一切又自当别论了。为让二爸少受点痛苦，她只好放弃自己的婚姻幸福，被迫答应婚事。可以说，润叶和向前的婚姻是复杂政治关系也是吞噬润叶爱情的“坟墓”。其实他们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都伤感地吞食着畸形婚姻带来的苦果，向前还为此失去了双腿。

三

从主观上来看，首先是润叶的主观意识不够浓厚。不可否认，润叶是一个有知识，有棱有角的女性。她在城里上过学，或多或少地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她反对门当户对的等级制度和男强女弱的男权意识，敢于冲破传统桎梏，义无返顾地爱上泥腿把子孙少安，这表明润叶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已经在摆脱沉重的封建枷锁，懂得了独立、自强，热爱并敢于追求幸福生活，思想有一定的进步性。但是她的思想实际上还不成熟。她除了政治学习，也没看过几本书，思想还局限在狭隘的世界里。农村和城市的两重生活，让她摈弃了兰花那样对婚姻抱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认命态度，却也不具备杜丽丽等开放都市女性的现代意识和开放心境。她依然是一个因袭太多的传统女性。她讨厌向前，有重建另一个家庭的渴望，但她又顾虑重重。他认为自古以来只有历史演绎夫休妻的悲剧，从来没有妻休夫的先例。她不敢打破这一固有伦理模式。首先是封建社会强加给女性的伦理观念不允许她这么做，其次，可怕的社会舆论也让她想而知止。她“残酷地”将自己禁锢在传统女性的精神枷索下，这种精神枷索让她变得软弱，思想还很单纯、幼稚的润叶以为不主动离婚，过错就不在于她，社会舆论就不会指向于她，她的灵魂也就道德了，心灵也就慰藉了。但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向前又怎么可能主动离婚!于是，出于世俗的压力，不幸就只能在双方的僵持中继续。

润叶并没能正确地认识到造成自己不幸的根原是男权思想和门阀意识。她总是把她不幸的根源归结于少安和向前。她想恨他们却恨不起来。于是，她就悲叹自己的命运不好。面对现实，她只有逃避。逃避不是办法，就只会让她陷入更僵的局面中去。

其次，性格也决定人的命运。重情、善良也是造成润叶不幸的重要因素。在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上，润叶坚持着爱情的至高无上，淡漠着婚姻形式的责任和约束。她和少安的爱情，应该说是很一般的农村少男少女的经历，但她那种执着得近乎执拗的感情，那种处在纷纷攘攘社会中的对质朴、自然、纯真的爱情向往，在那个特定时代是极其少有的。少安结婚后，她更是以一种温柔、体贴的方式，细心地培育着爱情的花朵。小时侯与少安青梅竹马的生活也成为她魂牵梦绕的最美的情感记忆。她固守自己与少安的爱情，不肯轻易迈出一步。她不愿接受与她有夫妻之名的向前。她明明知道，她和少安之间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她还是放怀不开，欲断不能。她拼命扼制自己思念少安的感情，但看到酷似少安的少平，她还是忍不住埋头而泣。如果她和少安结婚，她的痴情无疑是应该褒奖的。但是就向前这方面来说，润叶以苛刻、冷漠的方式来拒绝，我们就难以理解了。不管怎样，没有人用刀枪逼着她和向前结婚，这门亲事最后还是她亲口答应的。可以说，对于向前的出事，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前出事后，人性、人情以及善良的天性在她身上复苏了。自我奉献精神成了支配她行为的动力，她出人意料地来到了向前的身边，主动地承担起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表现了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她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接纳了向前，关心他，精心照料他的起居生活，而且还用自己的一颗心去温暖丈夫，唤起他对生活的信念和希望。正如小说中所写的，田润叶明确意识到:“她现在对自己的丈夫有一种深厚的怜爱的感情。不仅有妻子对丈夫的感情，而且还有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在这种情感付出中，她心灵的创伤得到了抚平，灵魂也在道德完善中得到了慰藉。然而，细细一想:润叶是真的甘心付出吗?她对向前真的有爱吗?也许那不是爱，只是责任、同情和内疚;也许这本身就是爱。回归家庭后，润叶的幸福只会有增无减。但是，这样的家庭依然是残缺的，在享受家庭生活的温馨和甜蜜的同时，润叶的心里仍然会有许多缺憾，仍然会有苦涩与无奈，而且这种感觉可能会持续一辈子。即使是一辈子，润叶也会无怨无悔地去承担。因为，以润叶善良的天性，她只能如此，也必然会如此。从她的行为中，我们可以看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性的光辉和道德主义的光芒。

再次，隐藏的乡土情结也推动着她悲剧命运的发展。在这部作品中，有众多组恋爱关系都和乡土情结有关。如:金秀不爱有着光明前途的顾养民而深深迷恋上了身上沾满黄土味的血气方刚的原西小伙子——孙少平;城市青年田晓霞不爱有着高尚职业的记者高朗，偏偏钟情于掏煤工人少平;吴仲平不爱有着优裕家庭的高官女儿高敏而情系原西姑娘兰香等等。润叶的农村情结也使她对爱情的认知没有超脱“乡土情缘”。她虽然离开了农村走进了城市，但是感情还与农村紧紧联系在一起。少安是古老的黄土培育出来的历史之子，是一个很早就在岁月的煎熬中成熟的勤劳而倔强的农村少年，又是生活的大变动催生出来的时代之子。生活的简朴教会他无需浮华，生活的艰苦造就了他的刚强与坚毅，生活的贫困让他更懂人情关怀。他小时候对润叶关怀备至的照顾已在润叶的心里打上了烙印，他与润叶在两小无猜的生活中所形成的兄妹情感也在润叶的心里沉淀。长大后的少安变成一个粗犷、刚毅的小伙子，用书上的话说，是一个“好后生”在他身上，我们读出了黄土儿女特有的人性美、人情美、矫健美;看到了黄土儿女勇敢面对生活挑战时的韧性。他是如此优秀，每一点都符合润叶的“选夫标准”。她认为:优秀的男人应该是少安那种类型的——风吹日晒下黝黑的肌肤，辛勤劳作下结实的体魄，强悍中透着精明和憨厚。她以热爱乡土的姑娘的眼光衡量自己的爱人，因而，向前的又白又胖的明显的城里人的特征在她这个“乡下人”眼里却成了缺陷。她不可抗拒地爱上了少安。然而，能克服许多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的少安，在爱情问题上，却因出身的不同，生活环境的不同，产生了一种自卑心理，他没有选择润叶，让润叶的乡土情结失去了附丽，痛苦也便由此产生。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润叶也在以一种固执的方式追求自己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她的不幸也在于;她太清楚自己想得到什么，却太不知道怎样去获得自己想得到的。

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在我们短促而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其实，我们还是该为润叶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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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02

申燕(1961－)，女，湖南衡阳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