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辩亡论》看陆机拟古中的创新倾向

2011-03-20杨朝蕾

关键词:过秦论陆机句式

杨朝蕾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西晋一代,文士颇多,但能代表其文学发展新趋向的当属“太康之英”陆机,其《辩亡论》在西晋“论”坛占据重要地位,表现出对绮丽华赡、藻饰雅化的自觉追求。美文技巧在陆机手中得到进一步发展,而模拟之风也在其文中得到充分体现。对古人之作亦步亦趋的规拟,使陆机诗文颇遭后人诟病。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三中明确指出:“陆病不在多而在模拟,寡自然之致。”[1]1335称“模拟”为陆机诗文之“病”,批评颇为尖刻。至于陆机作品拟古中的创新倾向则一向少人关注,而这正表现了西晋文风发展的新趋势。现以其《辩亡论》为例来分析。

陆机并不讳言自己对前人的模拟,认为即使是拟作前人题材相近的作品,也会因作者的身世、处境、遭遇、性格、情感各异而使作品呈现不同的风貌,也就是他在《遂志赋序》中所指出的:“穷达异事,而声为情变。”[2]2010《辩亡论》对贾谊《过秦论》的模拟,早已为人们所关注,其弟陆云在《与兄弟平原书》中即已指出:“《辩亡》已是《过秦》对事,求当可得耳。”[2]2041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亦说:“陆机《辩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3]327孙月峰曰:“全规模过秦,闳畅不及晋纪总论,而练透过之。”邵子湘曰:“二论全仿过秦而词气浓滞,未能独出机杼,大抵词家之文持论 ,非其所长。”[4]22骆鸿凯指出:“《过秦》之篇为论文之宗,覆焘无穷。文士著论则效最工者,有士衡《辩亡》与曹冏《六代论》、干宝《晋纪·总论》诸篇。《辩亡》命意用笔遣辞,全规过秦,模拟之迹尤显然明白。”[5]他还指出《辩亡论》与《过秦论》“命意之相拟”三处、“笔致之相拟”一处、“句法之相拟”一处、“句度之相拟”四处。其实,除了对《过秦论》的模拟,《辩亡论》中亦可见对班彪《王命论》的模拟之迹。

《过秦论》与《王命论》均为汉代史论名篇,皆入《昭明文选》,不仅以其史识史断卓绝千古,更具备“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6]2的特点,识见深刻,而又辞采华美,寓思想性于艺术性之中。蔡闻之曾言:“余曾谓西京过秦论,东京王命论,不可不熟读,贾以雄伟胜,班以健爽胜,皆千古绝调,读之能令人神酣气爽。”[4]9陆机对汉文甚为喜爱,首先表现在对其深刻的政治思想和历史见解的借鉴与学习上,诚如明人杨慎在《丹铅余录》所言:“贾谊之《过秦》,以谕汉也;陆机之《辩亡》,以警晋也。”[1]1031

关于《辩亡论》的创作,《晋书·陆机传》载:“(机)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辩亡论》二篇。”[7]1467姜亮夫指出:“《辩亡》二篇,主旨亦在表彰先世德业,盖陆逊、陆抗、陆机、陆喜祖孙父子一门多才,与大吴相终始,而功业彪炳,皆有扶危匡乱之绩,且与孙氏甥舅之亲,故寄慨亦特深。”[8]黄侃《文选平点》云:“上篇主颂诸主,下篇扬其先功,而皆致暗咎归命(孙皓)之意。”[9]二者皆指出《辩亡论》的主旨在于颂扬父祖功业,然而,文章的题目为“辩亡论”,其通篇旨在“辩亡”,即“辨吴之所以亡也”。

《辩亡论》在篇章结构与思路上模拟《过秦论》,上篇从东吴王基之建立、发展、鼎盛、衰落、灭亡的全部过程,论述国家兴亡之本在于政治教化、简贤授才,下篇从君主理政、贤臣辅政以及天地人三者之关系论述国家兴亡在于人和而不在于天时、地利。全文以东吴鼎盛的孙权时代为核心,以人在国家兴亡中所占据的主体地位为着眼点,表现了作者正确的历史观。虽然在赞孙权之得、辨孙浩之失时花大量笔墨追述陆逊、陆抗的勋绩,洋溢着作为功臣后裔的自豪感,但陆逊、陆抗作为孙氏所用之人才,且对吴之兴衰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陆机如此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在“辩吴亡”的过程中“颂先德”,也是可以理解的。陆机在其《文赋》中论到创作动机时提出“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10]20的观点,在《辩亡论》即得到实践。在陆机心中也确实有一个强烈的“父祖情结”,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认其“辩亡”之用意。张溥指出:“冤结乱朝,文悬万载,吊魏武而老奸掩袂,赋豪士而骄王丧魄,《辩亡》怀宗国之忧,《五等》陈建侯之利,北海以后,一人而已。”[11]在西晋,象陆机这样怀宗国之忧,以理智的视角辨析历史兴亡之理的文士甚少,也就显得尤其可贵了。

基于这样的创作动机,陆机作《辩亡论》的心情是复杂的,跟贾谊作《过秦论》时客观冷静的心态迥异,也与班彪为隗嚣作《王命论》的平淡心境不同。陆氏家族的荣辱兴衰与孙吴政权的生死存亡紧密相联。吴国的灭亡,使陆氏宗族遭受沉重打击,陆机之兄陆景、陆晏为晋将王溶所杀。“吴祚倾基,金陵毕气,君移国灭,家丧臣迁。”[7]1487所以,陆机所承受的不仅是亡国之恨,亦是丧家之痛。在这种情况下,他“既不能忘怀于故国,又不能开罪于新朝,一方面肩负着总结教训的历史使命,另一方面不得不时刻注意适应现实的政治环境。这样两难的矛盾,被他巧妙地统一起来,述孙权之兴,包含着无限缅怀;记孙皓之亡,流露出沉沉哀叹”[12]。基于此,在论中,他自然无法如贾谊那样畅所欲言、直抒胸臆,只能处处压抑自己的感情,这自然也与其接受的儒家中和节制思想的影响有关。国亡之痛、家破之恨、功名未就之悲几种感情纠结在一起,在低徊中缓缓地起伏、流淌,在文章表达上则表现为深沉含蓄、寄托深远、感兴幽微。孙月峰评其“气不雄劲”[4]22,可能与此有关。其上篇在叙完孙皓之亡时说道:“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奚救哉?”仅此一句,就将深深的痛惜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委婉深厚,胜过反复痛快的斥言。下篇最后一句说道:“夫然,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麦秀》无悲殷之思,《黍离》无愍周之感也”,饱含亡国之痛、悲凉之情,欲说还休,却又深沉蕴藉,戛然而止,而又余味无穷。

作为论体文,以明理为目的,由于陆机当时的身份与处境,其论采用的说理艺术亦有别于贾谊与班彪。贾作一唱三叹,势如长河巨浪,汹汹崩屋;班文则行文往复恳到、辞严义正、气格高举;反笔作论,是陆机颇具特色的写法,也是其创新之处。吴灭后,吴国故臣薛莹面对晋武帝“孙皓之所以亡者何也”的质问,以“归命侯臣皓之君吴也,昵近小人,刑罚妄加,大臣大将,无所亲信,人人忧恐,各不自保,危亡之郁,实由于此”[13]答之,精辟地总结了吴灭亡的原因。作为吴之世臣,陆机深明此因却不能直笔而书,只能反笔议论。《辩亡论》中并没有直接谴责孙皓凶暴骄矜、不纳忠言、滥杀无辜,而是提出假设“借使守之以道,御之有术,敦率遗典,勤人谨政,修定策,守常险,则可以长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也”,言外之意就是吴所以亡者,乃孙皓守业无道、治国无方、不谨政事、不遵旧典、不从故策之故也。所有的无奈、痛惜、悲叹都蕴含在这一含蓄的假设中,立言得体,不着痕迹。陆机从反面发论,使笔法更加多变,余音袅袅中,令人回味无穷。

陆机深明情与理的关系。《文赋》云:“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10]241情滞则理伏,有理而无情则显得干瘪死板,无气势神采。《辩亡论》与《过秦论》、《王命论》因创作的机缘不同,其感情基调、文章风格也迥然不同。他在《文赋》中论及论体时指出:“论精微而朗畅。”[10]99《文选》五臣注向曰:“论者,论事得失必须精审,微密明朗,而通畅于情。”[10]117“情与气偕,辞共体并。”[3]514《辩亡论》中潜滋暗涌的是亡国之痛、家破之悲,字字含情又处处压抑,从而别具特色。

陆机在《文赋》中提出“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10]36的观点,钱钟书释曰:“机意谓上世遗文,固宜采撷,然运用时须加抉择,博观而当约取。去词采之来自古先而已成熟套者,谢已披之朝华;取词采之出于晚近而犹未滥用者,启未振之夕秀。”[14]1993由此可见,陆机强调从古人作品中撷取芳华为己所用时,要注意语言的创新。他对汉文的喜爱,也表现在受其语言的影响上。但陆机之论又并非一味拟古,更注重在拟古之中求变化、求超越。

《过秦论》原为贾谊《新书》之一篇,名“过秦”,无“论”字,萧统选录入《文选》加“论”,之后约定俗成,人们往往视之为最早的单篇论文。这篇被鲁迅先生推许为“沾溉后人,其泽甚远”的“西汉鸿文”[15],气势恢宏、疏直激切,行文波澜起伏,文笔淋漓酣畅,极具说服力。贾谊是汉初辞赋大家,其《过秦论》在语言运用上具有明显的赋化倾向。钱钟书指出:“贾生作论而似赋。”[14]891同时,贾谊又受纵横家的影响。章太炎指出:“《过秦》之伦,辞有枝叶,其感人顾深挚,则本诸从横家。”[16]因此,《过秦论》的语言讲究铺陈夸饰、渲染气氛,好用排偶。《王命论》本是班彪为隗嚣而作,深原天道,详叙人事,确实可见王者受命之由。蔡闻之称其“苍郁古茂不及西京,其排偶处,开六朝法派,其转折疏畅处,开八家之风。”[4]9文中多处运用排偶句式,颇具健爽之态。这两篇史论,以其语言之美吸引陆机学习与借鉴。《辩亡论》中有多处模拟《过秦论》与《王命论》的句式,通过比较不难看出,陆机在拟古的同时力求超拔前人,其模拟的贾、班文中的句子,就内容而言主要有两种类型,一为颇具气势的列举句,一为具有警示作用的句子;就句式而言,则主要是排比句与对偶句,然又不是照搬,而多创新之处,主要表现在:

其一,句子扩展,容量加大。例如:

《过秦论》: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6]709

《辩亡论》: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6]741

《过秦论》: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2]218

《辩亡论》:是故先王达经国之长规,审存亡之至数;谦己以安百姓,敦惠以致人和;宽冲以诱俊乂之谋,慈和以结士民之爱。是以其安也,则黎元与之同庆;及其危也,则兆庶与之共患。[6]741

前者,《过秦论》称“天下非小弱”,之后是“雍州之地,郩函之固”的句内对偶,而《辩亡论》则将其上句扩展为“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的八字对偶句,从反面论述,将其下句扩展为“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的排比句式,句子容量增大且更加整齐。后者则增加了四个“……以……”的句子,且前两句为六字对偶,后两句为八字对偶,形成排比句式,颇具气势。

其二,句式更整齐,对仗更工整。例如:

《过秦论》: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6]708

《辩亡论》: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雅达而聪哲。故同方者以类附,等契者以气集,而江东盖多士矣。[6]736

《过秦论》中为三句鼎足对形成的排比,《辩亡论》则将其变为两组对偶句,中间以“故”连接,形成因果关系,文气畅通,且使句式整齐、对仗工整。

其三,短句变长句,对偶变排比。例如:

《王命论》:悟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6]719

《辩亡论》:高张公之德,而省游田之娱;贤诸葛之言,而割情欲之欢;感陆公之规,而除刑法之烦;奇刘基之议,而作三爵之誓;屏气跼蹐,以伺子明之疾;分滋损甘,以育凌统之孤;登坛慷慨,归鲁子之功;削投恶言,信子瑜之节。[6]740

《王命论》: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6]719

《辩亡论》:推诚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权之我逼。执鞭鞠躬,以重陆公之威;悉委武卫,以济周瑜之师。卑宫菲食,以丰功臣之赏;披怀虚己,以纳谟士之算。[6]739

前者《王命论》为一组对偶句,上下句各为两个五字短句,《辩亡论》则变为两组各四句的排比句,将五字短句分别加上“而”、“以”,变成长句,使文章更具气势。后者亦是句式稍变,数量增加,由对偶变排比。由《王命论》中上四下五型演化为上四下六型,前两句为对句,从反面论述,后四句形成排比,从正面论述,句式多变,摇曳生姿。

其四,长短句交错,句式变化多姿。例如:

《王命论》: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响起。[6]719

《辩亡论》:其求贤如不及,恤民如稚子,接士尽盛德之容,亲仁罄丹府之爱。[6]739

《王命论》为四句五言排比句,句式单一,《辩亡论》则前两句为五字对偶,后两句为七字对偶,使长短句交错出现,句式更具变化。

其五,除了句式变化外,在用词方面,陆机较前人更注重辞采典雅,例如:

《王命论》:举韩信于行阵,收陈平于亡命。[6]719

《辩亡论》:拔吕蒙于戎行,识潘濬于系虏。[6]739

《辩亡论》中,一“拔”、一“识”形象写出孙权对吕蒙、潘濬的选拔与赏识,较《王命论》中的“举”与“收”更多惺惺相惜的知遇之感,显然是陆机有意炼字以达意的结果,而“戎行”显然比“行阵”更为典雅。

尽管在文学史上陆机的《辩亡论》无法与贾谊的《过秦论》、班彪的《王命论》相颉颃,但不能因此而否认其拟古中的创新倾向,因其如此,才引导了一代文风。同其模拟的汉文相比,陆论语言的创新主要表现在多用排偶句式、有意炼字琢句,而这正与其繁缛典雅的风格相协调。以上例句中所用对句的形式多样,有单句对,有复句对,每一种又有多种类型。对句的使用使行文整饬,节奏感强,又以连接语将其连接起来,扣合紧密,使文章既抑扬顿挫、气势宏大,又精警含蓄、文辞爽朗。排句在陆论中单独运用的并不多,多与对句结合起来组成长句,增加句子容量。大量的列举,也使陆论语言繁缛。黄侃云:“古人文伤繁者,不仅士衡一人,阅之而不以繁为病者,必由有新意清气以弥缝之也。患专在辞,故其疵犹小,若意辞俱滥,斯真无足观采矣。”[17]“思赡者善敷”[3]543,陆机当属此类,其论中之“新意清气”的产生实与其大量使用排偶句式有关,遒劲有力而又节奏鲜明,增强了文章的气势。

拟古作为古代文士学文的有效途径,王瑶先生曾有精辟论述:“他们为什么喜欢拟作别人的作品呢?因为这本来是一种主要的学习属文的方法,正如我们现在的临贴学书一样。前人的诗文是标准的范本,要用心地从里面揣摩,模仿,以求得其神似。所以一篇有名的文字,以后寻常有好些人底类似的作品出现,这都是模仿的结果”,“这种风气既盛,作者也想在同一类的题材上,尝试着与前人一较短长,所以拟作的风气便越盛了。”[18]拟古是当时文人的一种风气,它大半也是属于练笔或对古人诗文爱好而作。吴灭后,陆机与弟陆云退居于华亭闭门勤学十年,在此其间,通过大量模拟前人之作来提高自己的写作技巧,才有了后来入洛阳,以文才为著名文人张华所赏识,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7]1472。

刘勰针对陆机文富辞繁的特点有精辟论述,他认为,“士衡才优,而缀词尤繁”[3]544,“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词隐”[3]506,也就是说,陆机文之所以具有繁缛的特点,一是因为他服膺儒术而为人矜持庄重,二则因其才思富赡而形成“才欲窥深,辞务索广”[13]700的爱好。刘勰的分析颇为有理。陆机在入洛之前,一直接受的是儒学思想。史称,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服膺儒术,非礼不动”[7]1467。江东学术性质上属于东汉旧学,没有受到正始玄学的洗礼。陆机从祖父陆绩的《易》学仍是象数之学,颜延之《庭诰》称其“得其象数而失其成理”[19]。所以,陆机对汉文的喜爱与模拟也应与此有关。入洛之初,陆机“本无玄学”,在融入北方文化圈的过程中,才“提纬古今,总验名实”,但表现出的仍是汉儒的学风。张其成在《象数易学》中指出,象数方法论的思维特点之一便是“重视感性形象,轻视抽象本质”,与之相应,陆氏家学也呈现出博而寡要的特点,这种博而寡要的治学传统与陆机的繁芜文风紧密相关。

陆机的《文赋》在论及文体时指出:“论精微而朗畅”[10]99,也就是说,论体文的内容要尽事理之精微,表达则要明朗而通畅。在陆机之前的论体文理论,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书论宜理”,桓范《世要论·序作》中对论体文的论述均只从其内容上加以强调,对如何表达尚未引起足够重视。陆机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为论体文创作提出新的要求,其理精微,其辞朗畅。陆机之论虽有繁缛赡密的特点,但其“辞达而理举”[10]99的特点与他的“论”体观念紧密相关。刘熙载指出:“六代之文,丽才多而练才少。有练才焉,如陆士衡是也。盖其思既能入微,而才复足以笼钜,故其所作 ,皆杰然自树质干。”[20]在“理”与“文”的关系上,陆机主张“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10]60(《文赋》)也就是说,文以理为本,如树之有干,扶而立之,一篇之意以定。文以辞为饰,如树之有条,垂而结之,一篇之辞以达。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进一步发挥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3]538至宋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中说:“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皆强调了理主辞从的关系。当然,陆机这里讲的不仅仅是论体文,但对于以明理为主要目的的论体文来说,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其《辩亡论》拟古中的创新倾向了。

论体文至陆机,其文学特色更加突出,这也表现在其拟古中的创新倾向中。《宋书·谢灵运传论》云 :“降及元康 ,潘、陆特秀 ,律异班、贾 ,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21]模拟之风也在陆机的《辩亡论》中得到充分体现,而美文技巧也在陆机手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其文在拟古中创出新的风格,为以说理为主的论体文注入情的“血肉”,大量运用排偶句式增加气势,词赡藻丽而语义昭晰,代表了西晋文风发展的新倾向。

[1] 陆机.陆士衡文集校注[M].刘运好,校注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2]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3] 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 于光华.评注昭明文选(下函第六册)[M].上海:上海扫叶山房,1912.

[5] 骆鸿凯.文选学[M].北京:中华书局,1937:395.

[6] 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 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 姜亮夫.陆平原年谱[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38.

[9] 黄侃.文选平点[M].黄焯,编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08.

[10] 陆机.文赋集释[M].张少康,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41.

[11] 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M].殷孟伦,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133.

[12] 谭家健.六朝文章新论[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166.

[13] 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1 256.

[14] 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5] 鲁迅.鲁迅全集·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04.

[16] 章太炎.国故论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52.

[17]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145.

[18] 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16.

[19] 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影宋本),1960:2 736.

[20] 刘熙载.刘熙载论艺六种[M].徐中玉,萧华荣,校点.成都:巴蜀书社,1990:21.

[21]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 778.

猜你喜欢

过秦论陆机句式
黄耳传书
《过秦论》《阿房宫赋》《六国论》之比较
评《过秦论》之弊病,析议论文之写法
关于教科书《过秦论》中对“相与为一”“与”字解释的讨论
例析wh-ever句式中的常见考点
从《文心雕龙》看刘勰对陆机的批评
浅论陆机诗歌中的时光意识
特殊句式
关心健康状况的问答
另一只眼睛看“过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