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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视角与文化观照下的庞统形象

2011-03-20张红波

关键词:杂剧三国志三国演义

张红波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司马徽曾告诉刘备说:“卧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1]216这是庞统在《三国演义》中最早被推介的一次。这句话中传递了几个信息:庞统在贤才群聚的颍川之地依然得到司马徽的大力推介,其才能可见一斑;能与作品浓墨重彩渲染描写的诸葛亮双峰并峙,更可见庞统的才名分量。但无论在作品中还是在历史真实的记载中,庞统根本无法与孔明并驾齐驱,笔者认为,作者对于庞统的描写安排有其必然的原因,既来自于人物塑造本身的需要,也取决于《三国演义》成书过程中对素材的取舍安排。对于庞统的描写有些是出于作者有意无意的疏漏,但更多的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甚至在笔墨不多的庞统身上寄寓着为平常读者所不易察觉的深意。

一、作为叙事功能性人物的庞统

在罗杰·福勒编辑的《现代批评术语辞典》中,对于“人物”有这么一段说明:“有些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人物,即具有他们自己的动机,能独立行动,说话有特色,且被详细描写出来的人;有些则仅起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仅为次要人物或类型化的人物。”申丹把这两类人分别称之为“心理性”的人物和“功能性”的人物,认为“功能性”的人物观将人物视为从属于情节或行动的“行动者”,情节是首要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作用仅仅在于推动情节的发展[2]。庞统介于两种人物之间,但更偏重于功能性人物,他在《三国演义》中占据“耒阳县凤雏理事”等独立情节,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作为次要人物而存在。

首先,庞统的存在更多是在烘托诸葛亮的智谋与高明。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提到《三国演义》叙事之妙:“《三国》一书,有以宾衬主之妙……诸葛亮历事两朝,乃又有先来即去之徐庶,晚来先死之庞统:诸葛亮其主也,而徐庶、庞统又其宾也。”[3]259

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作品以破坏叙事节奏的方式对“三顾茅庐”进行浓墨重彩的渲染,甚至完全可以把“隆中决策”看成是全书的主脑,“其馀诸节,皆从此生”,从这个角度去考虑,《三国演义》未尝不能看成是一部《诸葛亮大传》。庞统虽然在司马徽等人的口中获得了与孔明同等的评价,却无法在作品中获得与此相匹配的篇幅描写和情感寄托,甚至在很多场合下成为了烘托诸葛亮神鬼莫测智慧的一种叙述手段。作品中诸葛亮在吴地见到庞统,留书一封与之,劝其共辅刘备,这固然可以看做是英雄惺惺相惜的表露,却也未必没有彰显诸葛亮爱才意图在内。庞统投于刘备帐下,与诸葛亮正面交往不多,至少作品中对此未有描写。庞统跟随刘备进兵益州,诸葛亮以书信告知告诫刘备将帅需要谨慎从事,但却被庞统视为“忌建功业”的用心,这是作品中二人的第二次接触。而此情节的描写却成为二人比较的一大因素,从作品的情节发展本身到后人的评价体系,莫不如此。

庞统未听从诸葛亮劝诫,执意进兵,导致身死落凤坡,这本身就对庞统之语进行了无言的批判,诸葛亮并非是怕庞统取西川建立功业,庞统之猜忌有“小人心”之嫌,庞统收到诸葛亮来信时曾言:“统亦算太乙数,已知罡星在西,应主公合得西川,别不主凶事。统亦占天文,见太白临于雒城,先斩蜀将冷苞,已应凶兆矣。主公不可疑心,可急进兵。”[1]388但最后结果证明,诸葛亮的担忧完全准确,庞统则明显失算,且误了卿卿性命。同为杰出的谋略之士,二人高下立判。

庞统之死是一种必然,这点从谶语与童谣中都已经表明。紫虚上人谶语曰:“左龙右凤,飞入西川。雏凤坠地,卧龙升天。”[1]384童谣也表达了类似的判定:“一凤并一龙,相将到蜀中。才到半路里,凤死落坡东。风送雨,雨送风,隆汉兴时蜀道通,蜀道通时只有龙。”[1]390应该说,这与整个《三国演义》所弥漫的天数之说相吻合,但后人评价的时候依旧带有更多的情感判断。毛宗岗在《〈三国演义〉回评》第六十三回评论此事时就论述道:“甚矣,躁进之心不可不戒,而人已猜疑之情不可不忘也!庞统未死之时,星为之告变矣,梦为之告变矣,马又为之告变矣;而统乃疑孔明之忌己,欲功名之速立,遂使“凤兮凤兮”反不如“鸿飞冥冥”,足以避弋人之害。呜呼!虽曰天也,岂非人也!”[3]349毛宗岗类似的褒诸葛贬庞的倾向并非此一处,在第六十一回回评中,已经表明了这个观点。“是以庞统之智,虽不亚于孔明;而用谲而不失其正,行权而不诡于道,则孔明又在庞统之上欤!”[3]346

在毛宗岗之前,明代无名氏的《读三国史答问·庞统》一文中也正面比较了诸葛亮与庞统:“或问士元、孔明优劣。答曰:‘但看士元劝昭烈取益州事,的是大有胆略、大有手策之人,与孔明亦兄弟间也。独孔明与昭烈计议事,事迫而后起,必为昭烈所先,而后应之。士元则不免先昭烈耳,盖养不足也。今人凡为福先祸始者,亦坐此云。’”[1]374

其实,在元杂剧《走凤雏庞掠四郡》中,庞统本身就充当过诸葛亮神鬼莫测智慧的叙述者和见证者。他与周瑜交谈时,提及天下大势早在“孔明当初未曾出茅庐时,他已经安排定了也”,极力赞誉诸葛亮:“想孔明才智真所谓神机妙策也。”并唱道:“公瑾你待要排军阵,驱虎贲,怎当那诸葛亮知识超群,你待要收伏蜀民,他可早追趁吴军,他可便抄着手先立了功勋……您夺西川一郡,他则侵一郡,他笑谈间羽扇纶巾。”庞统压住周瑜将星想瞒住诸葛亮,但诸葛亮早已推断到是庞统行为,二人高下之分非常明晰。虽然此剧正末为庞统,但内中宣扬的却是诸葛亮处处技高一筹。从这个层面上来看,《三国演义》是此类素材的一贯延续。

其次,庞统也是作为其他人物评介的一杆标尺。庞统有一种身份极为特殊,他是《三国演义》中仅有的与魏蜀吴三国君主均有接触的士人,他游走于曹刘孙三家之间,也刚好彰显了三家君主的度量。“操闻凤雏先生来,亲自出帐迎之……操深敬服,殷勤相待”;“权见其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通过这种面对同一对象的不同反应,各家君主对人才的看法都表露无遗,曹操无疑更高一筹。毛宗岗面对这种状况亦表示不理解,他评论道:“曹操初见庞统,恭敬之极,仲谋、玄德反不如之。”面对久负盛名的庞统,周瑜与鲁肃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毛宗岗也注意到了这点:“周瑜不能荐庞统,而肃乃荐统;周瑜忌孔明之助刘,而鲁肃则荐统以助刘。不但庞统所学,与周瑜大不相同;而鲁肃所见,亦与周瑜大不相同。”[1]349在做人的气度与对当时天下形势判断的准确性上,鲁肃远胜于周瑜。

二、作为《三国演义》悲剧组成部分的庞统

庞统与诸葛亮作为颍川才智之士的代表,在赤壁大战中向曹操献连环计,从而为孙刘联军的最后胜利立下了重大功勋。钟惺批点本中就评价道:“妙策必待人成,当时苦肉计行,若无连环继之,纵用火攻,亦未尽绝也。老瞒虽奸,士元弄之掌股。可见黄盖有硬骨,阚泽有油嘴,庞统更有毒手。”①钟惺:《钟伯敬先生批评三国志》,第291页。作品也利用“后人有诗曰”的方式肯定了庞统的功绩:“赤壁鏖兵用火攻,运筹决策尽皆同。若非庞统连环计,公瑾安能立大功?”

后来庞统追随刘备,征战西川,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刘备对是否征战益州狐疑不定,并持“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的态度时,庞统告诫刘备“宜从权变”,并引导说:“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之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从而彻底说服刘备,打消刘备疑虑,为部分实现“隆中决策”提供了契机。在刘备入川面对险境时,庞统迅速提出上中下三策供刘备选择,并最终站稳脚跟,化险为夷,这些都不能不说是庞统杰出军事才能的表现。庞统并非完全顺从刘备旨意,而是敢于进谏与讽喻。刘备采纳庞统计策,兵不血刃取得涪关之后,曾设宴公厅,并以“可谓乐乎”来询问庞统,庞统直言否定:“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足见庞统敢于坚持己见而不盲从。虽然习凿齿与裴松之在此问题上有截然相反的意见,习凿齿谓:“庞统惧斯言之泄宣,知其君之必悟,故众中匡其失,而不修常谦之道,矫然太当,尽其蹇谔之风……若惜其小失而废其大益,矜此过言,自绝远谠,能成业济务者,未之有也。”而裴松之则认为:“备酣宴失时,事同乐祸,自比武王,曾无愧色,此备有非而统无失,其云‘君臣具失’,盖分谤之言耳。习氏所论,虽大旨无乖,然推演之辞,近为流宕也。”[4]709但庞统在不多的笔墨中确实也留下了自己的印迹,所有这些情节都充分说明了庞统并非名不副实。庞统最后落得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惨结局,不禁令人唏嘘感叹,笔者认为,庞统身上集中体现着古代士人的无奈与悲哀。

刘备“三顾茅庐”,成就了刘备仁者的名声,更成就了诸葛亮的千古勋业。《三国演义》浓墨重彩地谱写了这一盛举,为后世文人向往不已。然而,这些更多是文人的文学性想象,更多只是文人的一种意淫式的自我宽慰。自古至今,能有如此际遇的不过寥寥数人,而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境况都与庞统类似。庞统具备经天纬地之才,却英年早逝,空余一腔遗恨。

在古代文化语境里,文人多不得志,因而常有怀才不遇、生不逢时之叹,“悲士不遇”作为一种常态被历代文人反复诉说。汉代董仲舒有《士不遇赋》,司马迁也有《悲士不遇赋》等。不遇的类型大致说来有两种,一种是士人才智不济,却过高估计自己,以致在现实与想象之间产生一种心理落差;另一种则是己为千里马,可世无伯乐,或者君主明知其才智超人,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加以重用。前一种固然也值得同情,但却远不如后者所能带来的心理共鸣。无疑,庞统属于后者,庞统生活在盛行人物品评之风的魏晋时代,品评的范围包括个人的品行、语言、容貌、才情、智慧、性格、气质、风度等各个方面,尤其讲究美丽的容貌和潇洒的气度。作品没有对庞统的相貌进行正面描述,但却通过孙权与刘备的反应透露了端倪:“权见其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相比于诸葛亮的“面如冠玉”、“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庞统在先天因素上已经处于绝对劣势,庞统久怀建功立业之心,只可惜“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他想另辟蹊径以求得到重用,却被孙权、刘备弃之不用,最后通过在耒阳县的一鸣惊人,庞统终于得到重用,却可惜英年早逝,其实,在庞统身上完全可以提炼出古代文人悲剧的全部元素。

其貌不扬甚至是“有碍观瞻”,这种先天因素其实只是文人不得志的很多类型中的一种而已,庞统作为几乎仅有的与魏蜀吴三家君主均打过交道的谋士,他的遭遇其实典型地说明了古代文人寻求功名路上的种种不确定因素。曹操非常看重庞统,但囿于道德评判体系,庞统只能远离曹营;庞统想以才气打动孙权,却偏偏选择了一个不甚恰当的时机以及不甚合适的方式,可是又有谁能够捉摸透君主的脾气!如果一味投合,那已经有失传统语境中怀才不遇者的操守。即便是号称仁者的刘备,尚不免以貌取人,何况文人多数生活在平庸之主的时代。无论在什么朝代,人才,尤其是那些想建功立业的才智之士们,在君主面前永远只能处于一种受支配的状态,魏蜀吴三国君主对庞统的态度,实在可以泛化为文士们在追求功名时所遭遇到的种种状况。永远没有办法预料面对君主的状态,无法更改自身原本的一些劣势,即便是曹操的重用,也只能在道德考量面前重新估测自己的选择,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无识人之伯乐,这不是古代文人嘘唏感叹的主题吗!庞统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能令他尽其才智去报效的君主,却最终在英年死于乱箭之下,何其悲惨!这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蜀汉事业的悲剧,这点前人多有提及。

武樗瘿在《三国剧论·论擒张任》中认为蜀汉事业的失败以及数十年后刘禅的亡国悲剧,其肇端即在庞统之死:“任之一身,非独关乎刘璋一人之兴亡,即数十年后刘禅之亡蜀,已于任之箭射庞统伏其机已。何则?凤雏不死,卧龙不离荆、襄,辅以关、赵,进取有馀,守定东和孙权、北拒曹操之宗旨,则内顾无忧,纵有吕蒙,无所施其诡计,则荆、襄可以不失,则刘禅有一退步……孔明既离荆州,遂不得不挈赵云俱去。挈赵云俱去,遂不得不将荆州重托关公,而荆州于以失,而刘禅于以亡。”[3]717虽然这种推论过于主观化,但却多少说明庞统之死作为蜀汉事业悲剧的肇端从而具备的一种普泛意义。

武樗瘿从反面推论庞统之死给蜀汉事业带来的影响,也有人从正面论述庞统的存在之于蜀汉的意义,如李仙根在《三国史论》中就论述道:“士元(庞统)用兵严厉果决,实过于孔明。倘士元不死,孔明同侯镇荆襄,士元领大队办秦陇。而先主居蜀汉,与法、蒋辈经画国事。虽有智者,不能为魏策矣。”[1]390与前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无法拔高庞统之于蜀汉的意义,毕竟王霸之业的成就需要建立在许多必然的因素之上,并且还必须依赖很多偶然因素的促成。然而,庞统之死确实宣告了隆中决策的破产。诚如武樗瘿与李仙根所论述的那样,只要庞统不死,诸葛亮隆中决策就绝对有实现的可能性。庞统之死推倒了蜀汉败亡的多米诺骨牌:他的死导致诸葛亮必须离开荆州,而关羽狂妄自负不遵守诸葛亮制定的“北拒曹操,东和孙权”的既定方略,导致荆州失守,荆州的失守实际上从理论与现实的层面宣告了诸葛亮为刘备展示的宏图已经破灭。而刘备不顾众臣反对执意伐吴并最终惨败,使得数年来蜀国积蓄的精锐力量丧失殆尽,“魏强蜀弱”的局面更加明朗。诸葛亮六出祁山,试图用“以攻为守”的方式来维系蜀汉江山,但其实已经奠定蜀汉必然灭亡的结局,加上后来姜维继续穷兵黩武,后主刘禅又荒诞无为,而朝廷已无像诸葛亮这般既智谋超群又忠贞无比的大臣能挽狂澜于既倒。如此,寄托了作者全部美好愿望、象征着正义的蜀汉事业最终只能作为全书悲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完成了它的使命,最终消逝在历史的长河,空留下一腔遗憾、几许惆怅。

三、作为三国素材演变参照物而存在的庞统

《三国演义》成书过程非常复杂,罗贯中在写作过程中取材范围特别广泛,这点人所共知。《三国演义》成书过程中不免受到取材来源的影响,尤其是《三国志平话》等。《三国志平话》作为三国素材演变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奠定了三国故事的大体轮廓。《三国志平话》上卷伊始即借助司马仲相阴司断狱这个非常流行的故事为切入点,这点已经为很多学者所关注。“司马仲相阴司断狱”不仅见于《三国志平话》,在明代冯梦龙《喻世明言》中也有《闹阴司司马貌断狱》篇,清人嵇永仁亦有杂剧《愤司马梦里骂阎罗》(残本),都为表现转世以报因果之事。但笔者更为关注的是哪些人进入了这种通过转世方式而实现的因果报应体系。作为小说中重点描写塑造的曹操、孙权、刘备、诸葛亮等人进入这个体系理所当然,关羽、张飞作为这种报应系统中的辅佐因素也已经确定,汉献帝、伏后、司马懿作为因果报应的验证人也都被纳入因果报应的体系,但庞统始终未进入这个系统。在明末清初文学家徐石麟的杂剧《大转轮》中,赵子龙、周仓等人都进入了转世体系中,而庞统依旧未曾获得一席之地,可以看出,庞统作为三国叙事体系中的过客身份一以贯之。《三国演义》没有采纳《三国志平话》的转世叙事方式,而是用更为宏观的历史叙事去描绘三国争霸的历史图卷,从而成为一种经典叙述方式,这是文人叙事所应该具备的高度与理性。但不可否认,《三国志平话》的叙述方式自始至终都在影响着《三国演义》的叙事。庞统贵为“凤雏”,却在叙述中如惊鸿一瞥,没有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一方面在于史实中的庞统确实享年不长,另一方面也在于《三国演义》取材范围中的庞统也多以配角身份而存在。

相较于蜀汉其他主要人物,庞统的记载是比较少的,但在元杂剧中,《走凤雏庞掠四郡》(《孤本元明杂剧》本)却是以庞统为主要塑造对象。是剧中,庞统作为正末,替周瑜送丧,先后受鲁肃和简雍冷遇,后设计使主簿庞直替代自己成为张飞剑下冤鬼,并设下瞒天大计,把长沙、桂阳、零陵、武陵四郡作为进献之礼送给刘备。这个杂剧中的庞统形象比较丰满,他作为道人形象出现,一方面宣称“当官的,不如俺出家儿清闲快活也呵”,但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别人的赏识和重用。他几次向道童吹嘘“若见了孔明呵,必让我上将牌印也”,但却屡次受挫;他在耒阳县尹任上喝酒误事,以示对抗,却又使恶作剧,让作威作福的主簿庞直死于张飞剑下;他一方面在周瑜面前推崇诸葛亮的智谋,却又故意在简雍面前否定诸葛亮的功绩,所有这些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形象鲜活的庞统。在元杂剧作品中,《庞掠四郡》只能算平庸之作,作品中的情节设置也存在诸多漏洞与瑕疵,如鲁肃与简雍竟然不知道庞统与庞士元同为“凤雏”称号的主人,四郡皆为庞统设计作为献礼的逻辑亦不通,黄忠与关羽早就存在的冤仇情节并不高明,等等,但作为仅存的以庞统为主角的作品,本身就是它最大的存在价值。

在杂剧与《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相似情节的比照中,最为显著的变异即为庞统如何对付张飞的责问。庞统未被刘备重用,因而心生怨气,在任上不理政事,整日喝酒度日,刘备闻之大怒,让张飞持剑前往纠察。《三国志平话》中是这样描写的:“张飞连斫数剑,血如泉涌。揭起被服,却是一犬。”杂剧中,庞统算定张飞持剑来砍杀自己,因而提前让庞直坐上县尹的位置,成为替死鬼。张飞杀掉主簿后还对着假主簿庞统说:“早是我来哩,若是别人来呵,准杀了他好人,将那县令的印来,你就掌了印。”让人啼笑皆非。不可否认,前者民间色彩十足,充满戏谑因素,是典型的民间叙事的产物;后者则有损于庞统的形象,且张飞莽撞而又自作聪明的个性表露无遗。《三国演义》中的处理方式相对来说就更合情合理,也更吻合作者的创作意图。刘备首先是让孙乾与张飞一同前往,为的是“恐于事有不明处”,这就把刘备考虑事情周到全面的性格特征表现了出来。张飞面对醉酒的庞统充满愤怒,却能够留给庞统申辩的机会,这就不同于杂剧中的鲁莽形象。张飞在庞统展示才能后深深敬服,这也吻合陈寿对张飞的评价,“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庞统对百日堆积下来的公事不到半天都处理妥当,通过这个情节突显出他的才智无双,也印证了鲁肃与诸葛亮对其“非百里之才”的判断。一箭多雕,《三国演义》的改动无疑是成功的,虽然失去了些许意趣,却更为接近事件原貌,更为吻合事件发展的逻辑性。

除了上述变动之外,其他细节变化也值得注意。《三国志平话》中庞统是在历阳做县令,而杂剧与小说中庞统都是在耒阳县做官。历阳在今安徽省和县境内,当时属于魏国与东吴的管辖范围,而耒阳则是在湖南省境内。孰对孰错,显而易见。在《三国志平话》和《三国演义》中,庞统的官职都是县令,而杂剧中却时而为县尹时而为县令。与二者相比较,庞统懈怠政事的方式更为值得关注。《三国志平话》中,“庞统不遂其志,前后半月,错断了公事……有百姓官吏皆言庞统不仁”。在杂剧中,庞统的处理方式显得更加不近人情,“自到任以来,正事不理,每日则是吃酒,但是告状人来,不问好歹,都下在牢里”。把政事当作儿戏,故意错判,显然与合格的官吏相距甚远,作为作品肯定的对象,留有如此污点,显然不是成功的塑造方法。而元杂剧更为荒唐,如果平话本中的庞统尚可以被归为庸吏,那么元杂剧中的庞统则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坏人。当然,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元杂剧的创作背景,元杂剧中大量“公案剧”的存在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故而在写到庞统时顺便表示对官员的讽刺和鞭挞,也在情理之中。如果只是单纯的一部杂剧,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是作为整个作品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样的情节安排显然存在极大的缺陷。《三国演义》改变了这些处理方式,而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情节处理。庞统“不理政事,终日饮酒取乐,一应钱粮词讼,并不理会”,这种对抗方式所带来的消极后果远逊于前两者,故而也是相对合理的。

此外,在元杂剧和《三国志平话》中,长沙等四郡皆是被庞统策反以对抗刘备的。杂剧中,庞统排兵布阵抓住了张飞,在赵云、刘封跪拜求情之后才把张飞释放。后来庞统与黄忠一起归顺刘备,并且告知前后都是自己的计策,使刘备收复江夏四郡,从而获取与曹魏、孙吴抗衡的资本。在杂剧中,黄忠有心投靠刘备,但因为无寸箭之功,因而趁着与关羽交战诈败的时机拿住金全,作为进献之礼。《三国志平话》中交代得相对比较混乱,赵范对赵云说,“四郡反,皆庞统所说”,后来庞统又设立营帐将刘封困住,至于刘封如何脱困,庞统如何投靠刘备,行文中皆语焉不详,只交代“庞统收了武陵郡,投了诸葛亮”。但平话中的黄忠形象完全不同于杂剧,黄忠明言:“吾乃江南一贼,金族与我恩厚,若金族在,当杀身而报;倘若金族死,然后择主而佐。”[5]459杂剧与平话相同的地方在于黄忠都言明与关羽有仇。

在四郡问题的处理上,《三国演义》与二者之间均存在着重大不同。首先,《三国演义》把取江夏四郡的时间提前到庞统投靠刘备之前,整个过程由诸葛亮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庞统完全未参与整个事件过程。这个简单的细节其实蕴藏着较为微妙的关系,也成为三国素材演变的一个例证。在《三国志》中,“先主遂收江南,以亮为军师中郎将,使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4]680。诸葛亮在收四郡的过程中是否起到重要作用,不得而知,但其更大的功劳在于治理则无疑问。杂剧与平话中都有非常大的情节漏洞,故而《三国演义》在此情节上舍弃不用,总体的改动方向非常明确,其褒扬诸葛亮的倾向也极为清晰。其次,黄忠在长沙郡时,统属长沙太守韩玄,这点史有明载,故而《三国演义》对杂剧和平话所载的金全与金族皆抛弃不用,而是严格依照历史的记载。至于杂剧与平话所言的黄忠与关羽有仇,近于荒诞,小说更是果断舍弃不用。黄忠不同于杀故主的魏延,“至死甘心无怨望,临降低首尚怀惭”,《三国演义》中的黄忠形象更接近于平话本。

其实,平话、杂剧与《三国演义》中的庞统形象也有非常大的变化,这中间的演变其实也能看出《三国演义》的演变轨迹。杂剧中的庞统受时代因素的影响非常大,是一个典型的道者,具备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严重背离历史的真实,近于遁入神魔系列,至于其言行中透露出来的诙谐色彩,也更多是北杂剧的共同诉求。当然,作为一部杂剧的正末,庞统性格中的很多元素还是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善于恶作剧、自信、诙谐等。平话中的庞统其实也是非常有个性的,并且书中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凤雏”的名号,他在收川时曾称:“今日不得西川,非庞统之过,盖主公之罪也。”又说:“皇叔受困,非庞统之过也。”[5]463言语间霸气十足。平话对于庞统的评价甚至凌驾于诸葛亮之上,《三国志平话》诗云:“雒城庞统中金镞,天使英雄一命殂。若是凤雏应在老,三分怎肯与曹吴。”如果说此诗褒扬庞统的意味尚不明显的话,那么接下来诸葛亮率兵半月都无法渡过升仙桥,直至庞统托梦黄忠相助才成功的情节设置就更加能够明了作者的倾向,并且之后的“有诗为证”也能佐证:“当时不用神师计,焉能成都坐汉王。”《三国演义》把那些近于神怪的因素基本剔除,使得文字更加雅驯。把庞统有悖于君臣之道的言辞也抛弃不用,使得整个蜀汉集团更加接近理想中的道德传统和君臣关系。而诸葛亮设计抓住了足智多谋的张任,为枉死的庞统报仇雪恨,也足以证明诸葛亮较庞统技高一筹。

通过情节对比可以看出,《三国演义》所记载的事例多取自于史传,当然,也会因为创作旨意的变化而进行添枝加叶等改动,如突出诸葛亮等。在杂剧与平话之间,《三国演义》与后者的关系更为密切,当然,这只是从庞统事件的考察中得出的结论,不能放诸全书,但至少可以窥其大貌。

综上所述,虽然庞统的描写笔墨很少,但却具备了重要的意义,不可等闲视之。《三国演义》中此类人物还有很多,考察这些人物的素材变迁,对于考察三国素材演变轨迹大有裨益。

[1] 钟宇.三国演义名家汇评本[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51-52.

[3] 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4] 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 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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