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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的主题变奏及其生存策略

2011-03-20卢临节

关键词:青春之歌林道静春之歌

卢临节

(1.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2.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青春之歌》作为“十七年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它的出版在当时即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眼下,随着研究者对“十七年文学”的重新审视和评价,《青春之歌》再度成为众多研究者关注的对象。是什么让一部以女性知识分子的成长故事为主要情节线索的小说具有如此巨大的可言说空间?

在对《青春之歌》文本的解读中我们发现:主题的多重性、多向度是它所以引发特别关注的一个重要因素。从较浅近的层面看,它首先讲述了一个女性个体的成长故事,围绕林道静和多个男性之间先后发生的情感故事展开叙事;其次,它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作为更重要的叙事主题来表现。耐人寻味的是,在这双重主题的变奏中,作者并行不悖地将两种不同向度的叙事融合得十分巧妙,从而使一个本来很政治化的敏感话题变得不那么抽象和枯燥,却又能够顺利逃脱意识形态对它过于严厉的限制,保留部分的私人空间。这一切在具有不同价值立场的研究者眼中,无疑具有了繁复多变的意义内涵,因而对于它的阐释和研究才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局面。本文围绕主人公林道静以女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身份在“革命化”的历史进程中不断成长,并最终在“革命者”这一身份中得以“完形”的双重主题进行解读,进而对小说在个人和政治两种话语的夹缝之间寻求生存的写作策略加以分析。

一、女性个体成长经验的浓缩

《青春之歌》①《青春之歌》有1958年的初版本及后来的不同修订本,本文所作分析主要基于收入《杨沫文集》第一卷中的《青春之歌》,为1978年的定本。参见《杨沫文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首先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女性自身成长的故事。出生于大地主家庭的林道静,从小遭继母虐待,却因继母发现其具有潜在“投资价值”而被送去读书,得以接触外面世界并受到较好的初级教育。不料家中经济状况陡转,父亲携小妾逃走,继母欲将其作为资本嫁给有钱人,她选择了离家出走。而单身女子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里根本无法立足,于是在最初的爱情蛊惑和现实生活压力的双重作用下,林道静开始了和第一个恋人——北大学子余永泽的同居生活。正如《伤逝》中子君和涓生的生活一样,他们也享受了最初的幸福和甜蜜。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生活平庸面的旋即展开,林道静陷入出走后的娜拉所面临的新尴尬:女性的自身价值如何在小家庭环境中实现?整日围绕灶台和丈夫转的狭小生活圈子显然不是令人满意的归宿,而眼前那位气量狭小、只关心自己前途却对社会现实熟视无睹的恋人更是让她失去了对美好生活的愿景,陷入感情低谷的她渴望走出死水般的生活。

卢嘉川的出现适时改变了林道静的生活轨迹。在以往的研究中,卢嘉川主要是以革命“引领者”形象出现的。戴锦华认为,作为共产党人、知识分子的领路人出现的卢嘉川,他面对林道静——一个女人/知识分子所占据的是“五四”运动之后“父亲”/至尊者的空位[1]。可以说,是卢嘉川改变了林道静的生活,将她从沉闷的个人小圈子里带出,接触到充满激情的革命生活。然而,细读小说,我们看到二者的关系显然比这种引领关系更为复杂。第一次见到卢嘉川,林道静就已经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流露出极大好感,不仅如此,小说反复提到卢嘉川英俊的外表、潇洒的谈吐以及对革命事业的充沛热情,这些充满阳刚之气的异性气质与余永泽那种沉迷于个人生活品质,只会讲些美丽动人故事却对苦难的现实熟视无睹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对照。这一切对于林道静这个陷入小家庭的滞闷生活却对世界充满关切的年轻女性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心灵冲击。小说第十八章描写了一个梦境,梦的内容显然与林道静内心情感的矛盾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梦中的林道静漂浮在可怕的大海中,就在她快要被海浪吞没的时候,一个男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认不清楚的男人穿着长衫坐在船头上向她安闲地微笑着,就当她扼住这个男子的脖子的时候,她才看到:这是一个多么英俊而健壮的男子呵。这时候梦中的场景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天空变晴了,海水也变蓝了……很显然,在这个梦中一前一后出现的两个男子并非同一人。后者,小说给予了指认,是卢嘉川。那么前者呢?从整个梦境提供的相似性来分析,穿长衫而且她很熟悉的男子应该就是余永泽。如此看来,在林道静选择与余永泽分道扬镳的这个重要关口,潜意识中她早已做好了放弃余永泽的心理准备,后来卢嘉川从她家中出来后被捕只是给了她更坚定地与余永泽分手的理由。

在林道静的个人成长道路上,卢嘉川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不仅引导转变了林道静的政治信仰,而且在个人情感上赋予她许多幻想,以至于卢嘉川牺牲很久以后,他的这种影响力仍然久久不散。虽然小说对卢林两人的爱情并没有做过多渲染,而是采用一些较隐晦的方式来暗示,或借用纯洁的革命话语来掩饰。如小说中有一处写到林道静许久没有见到卢嘉川,当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喜和激动异常,她说:“卢兄,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我总盼望你——盼望党来救我这快要沉溺的人……”这句话里有十分隐晦的潜台词,林道静先是非常急切地说“我总盼望你”,可当她意识到这样说会暴露自己的心迹,而她那时还和余永泽在一起,于是连忙又加上了“盼望党来救我这快要沉溺的人”。类似的表达在小说中还有很多。这里有一点值得分析:当时的林道静其实还没有真正接触共产党的实际组织,只是在卢嘉川的指导下读了一些初级共产主义理论。在她对党的这份殷殷期盼中,其实更多需要和卢嘉川本人联系在一起来理解才更合情合理。此时在林道静的内心中,卢嘉川本人或许比他的这个特定身份——共产党员还要重要一些。但在当时的写作环境规约下,过分表达儿女私情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此作者十分巧妙地利用了革命话语所带来的遮蔽作用。而卢嘉川的过早牺牲更是让他们之间原本带有两情相悦性质的感情进一步升华为革命者和追随革命者之间的精神传递。

相比卢嘉川跟林道静的这种小儿女爱情的偶尔显现,江华对于林道静则更称职地充当起革命引导者的角色。他那冷静、客观、不动声色的评价总是让林道静意识到自己思想上永远还处于不成熟阶段。对于他,林道静的敬仰之情远胜于对他的喜爱,以至于当江华终于当面说出“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吗”的时候,林道静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激动和喜悦,而是不敢相信。因为她内心里深深知道,她所深深爱着的、几年来时常萦绕梦怀的人并不是他呀……小说中这些心理描写表明,她所深爱的并不是眼前这位江华,而是已经逝去的卢嘉川。但林道静最终还是接受了江华作为自己的爱人,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倒不是爱情,而是她所深信的革命信仰。这里才真正体现出革命话语相比于个人情感的无比优越性来。尽管如此,我们仍能读出他们之间还有某些“非革命”的感情因子存在。由此可见,将林道静对这三个男性的选择完全解读为对革命发展道路的抉择、对意识形态的完全臣服,是有违小说描写的真实情形的①关于林道静与三个男性之间的关系,戴锦华在《〈青春之歌〉——历史视域中的重读》(见文后参考文献)一文中有很多意识形态话语的分析,其主要观点认为:女主人公林道静与她所拒绝、所委身、所爱恋、所追随的男性之间的关系,成为一种历史的呈现——一次对关于历史的权威话语的再印证,成为知识分子道路这一特定命题、特定历史与现实困境的“想象性解决”的恰当方式,成为一个男权的、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再确认。。

从完全依恋于个人情感到意识到走出个人生活圈子的必要,再到真正走到工农群众中间被无产阶级伟大事业的光环所笼罩,林道静走出这样一条革命的人生轨迹,应该说带有一定的必然性。她所接触的三位对她影响颇大的男性,在她成长的各个阶段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这是一个事实。但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个体意识在这个成长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这里所包含的正是林道静作为一个现代女性从无所归依的个人迈向无产阶级共同事业这一革命进程的独特人生体验。正如贺桂梅所分析:仅仅指出人物的男性(引导者)/女性(被引导者)关系结构并不足以呈现林道静故事的全部复杂性,因为林道静的女性主体身份并不仅仅在男/女关系这唯一维度上展开,还涉及她的家庭关系、她对婚姻的态度、她如何处理女性与自我的关联等[2]。只是女性个人成长显然并不是小说想要表达的核心,相反,这一方面的信息被作者小心地掩藏起来,没有充分展露。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青春之歌》的初版本和修订本在这个地方的处理上有着显著不同①关于《青春之歌》的修订本如何按照意识形态的要求对以林道静为中心的知识分子进行改叙,最终将属于主人公个人的情感故事逐步压缩和排除于小说主题之外的详尽分析,参见金宏宇:《对知识分子的改叙——〈青春之歌〉的版本变迁》(《西安外事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初版本对于女性自身经历和个人情感变化的着墨更为细致,而随着大众对其过分沉溺小资情调的批评声渐高,杨沫在修订过程中有意将涉及个人情感的部分弱化,并按照革命话语的要求对林道静的个人成长经历加以重新塑形。从这一修改过程本身我们亦可体会作者为了平抑其间的矛盾做出了怎样的让步。

随着作者对另一主题——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何被成功改造重要性认识的加强,女性成长这一主题渐渐被压抑到越来越不凸显的位置。在《我为什么写〈青春之歌〉?》中,杨沫说她写这部小说的最初愿望是要表现那些英勇牺牲的共产党员形象,或许这的确也是作者写作的某一初衷。因为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纯粹表现自我经历成长的小说很难得到社会认可,因此,作者在选择以什么主题为着力点的问题上,应该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作为一部红色经典,林道静的女性成长经历对于整部小说想要表达的意旨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但从读者的阅读感受来说,恰恰这些个性化的情感和曲折的生活经历才是最打动人心的。正如杨沫之子老鬼所说:“《青春之歌》没有那些传奇情节,靠一个有小资味儿的女主人公的真实生活经历,抓住了读者的心”[3]。《青春之歌》出版不久即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它的这种个人性与当时的时代主旋律并不合拍。郭开在分析《青春之歌》时曾经指出,“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做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4]134。这种批判在今天看来是过于左倾了,而事实上却对这部小说存在的个人化的写作方式有着很深刻的体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批评是不是正好也符合了小说的某种客观存在呢?

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功改造的路径

在当代,作者选择什么题材,在作品中表现哪些方面的生活内容、写哪一类型的人物,被认为是体现作者世界观、政治立场和艺术思想的重要问题[5]。在这种时代氛围中,选择什么题材进行创作早已不单是一个文学层面的问题,作者需更多从政治层面来加以考量。而知识分子题材在当代是一个敏感区域,选择在这块领地创作,写作者必须对党的知识分子路线有相当的了解才能获得相应的言说空间,否则很难通行。《青春之歌》所以能在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获得这么大的成功,恐怕跟小说主题和意识形态的紧密契合有关,当然这还只是它成功的基础条件。它的成功更大程度上还在于作者能将这种意识形态话语贯彻到个人发展这一主题当中,从而将时代政治旋律与个人生活情感合理对接和编织起来。即便如此,当小说主题明显偏向意识形态领域时,仍不免挤占甚至遮蔽作者原本可能想要表达的私人空间,这一点在《青春之歌》初版本修订的过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中早已对知识分子流露出一些不满和批评意见,比如“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而他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特有的面孔更是抱着非常自觉的警惕态度,有一句话很微妙地道出了他对知识分子的这种感觉:“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可见,小资产阶级面孔想要彻底改造好绝非易事。《讲话》的这种定调以及建国后知识界不断开展的各种批判运动让知识分子这一敏感群体意识到自身存在太多需要改造的地方。知识分子改造的话题在当代小说知识分子题材中的走俏也正契合了这一时代要求。

林道静是以一个女性,同时更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的。不仅如此,余永泽、卢嘉川、江华、王晓燕等与她关系颇密切的人也都从属于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小说显然把各类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与最终归宿作为一个重要话题来加以探讨。作为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林道静所经历的精神改造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在她与几个有着强烈意识形态引导性的男性之间的交往中逐步完成的,同时也是意识形态不断对其进行询唤以及她对自身身份不断进行重构的过程。在这里,关于女性自身成长的性别叙事与关于知识分子改造的意识形态叙事之间相互借重并形成了一定的交叠。

对林道静的思想改造主要围绕两方面来展开:一是“革命化”,用革命的意识形态话语对其思想进行彻底洗礼;二是“去小资化”,驱除小资产阶级思想对她的思想的影响。这两方面的改造可谓相辅相成,共同完成了对林道静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灵魂改造工程。

林道静最初对革命话语比较陌生,她虽说有相对复杂的身世,但毕竟是在地主家庭中成长起来的,而她所受的教育也不可能使她自动获得革命立场,这是她最初的思想背景。当她离家出走又遭人欺凌的时候,余永泽的出现给了她一线生机。这一刻,作为知识分子个体的余永泽不仅不是林道静鄙夷的对象,相反还一度成为她心目中的“骑士”,此时的他们尚处于一个阵营中。林道静的出走以及她与余永泽的同居都和五四启蒙时期的个性主义思潮相接续,这是林道静思想成长的第一步。然而,不安于小家庭拘囿的她遇到一群特殊身份的人,他们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和改造社会的热情像火一样点亮了她的心灵,先前闭塞的生活圈子一下子被打开了。她开始反思起她与余永泽的这种生活了。也是从那时起,余永泽的骑士温情逐渐被卢嘉川的革命光环所取代。他们二者之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对社会和个人发展所抱持的态度。卢嘉川作为知识分子,更是一个追随无产阶级理想的革命者,这两重身份中更有份量的显然是后者;而余永泽则是作为追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胡适的反面典型推出的,他的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思想在卢嘉川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精神的光照下黯然失色。因而,林道静在两个男性之间做出的选择就不单指向个人情感这一维度,更有着鲜明的意识形态倾向性。而卢嘉川的最终胜出,标志着林道静的思想改造进入一个全新阶段:由个人主义、人道主义向集体主义、共产主义的全面皈依。

正是在这个“二选一”的过程中,关于知识分子改造的意识形态话语叙事与关于个人的成长叙事缠绕在一起,且前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对后者的遮蔽。小说的写作主题至此也出现了明显裂缝:到底林道静是因为喜欢卢嘉川而选择了革命?还是因为选择了革命而选择了卢嘉川?林道静对余永泽的放弃除了革命因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非革命因素[4]130?这些问题的答案显然并不那么一目了然。至此,小说的价值立场已经悄然发生了一次转向:从重视个体感受性转向对阶级属性的强烈认知和自动臣服。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人成长叙事的终结,只是它在整个文本中沉潜下来,越来越不构成整个叙事的主要推动因素了。

接下来林道静就一步步按照革命者为其设计和引导的道路前进了。在卢嘉川的带领下,她还只是一个对革命充满崇敬却没有真正革命履历的知识分子,对于“共产党员”这一神圣称号,也只能处于极度向往之中,她强烈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没有足以担起这一荣誉的“资本”,因而努力向革命阵营证明着自己追随到底的决心。随着卢嘉川的被捕和牺牲,教导林道静进一步成长的责任落到了更具实践经验的革命者江华等人身上。在江华等人的指引下,林道静的成长很快得到了众多革命者的认同。首先,她改变了先前脱离群众单干的孤立状态,开始广泛接触周围群众;其次,为了响应无产阶级政党到工农群众中去的号召,她把自己发动群众斗争的工作开展到了田间地头,主动拉近自己跟下层人民的距离。就在她再次被捕入狱后,更在林红这样的优秀共产党员的精神感召下,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精神洗礼,从而完成了其精神上的升华。至此,林道静的思想改造工程基本完成。她已不再是在革命阵营外部仰慕和追随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是融入革命阵营内部的一名“合格”共产党员了。

为了证明对无产阶级思想的彻底服膺,林道静还须从另一个阵营——小资产阶级完全脱身出来,就是所谓的“灵魂的改造”。因此,她对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属性必须自觉抵制和坚决摈除。这也是林道静改造自己身份属性的另一重要内容。小说对这一点也始终给予了特别关注,这表明在作者心中,“小资”是个必去之而后快的阶级烙印。小说特意安排了几个场面加以证实:一是林道静初到北戴河,当她面对美丽的大海景色禁不住发出啧啧赞叹时,身边的脚夫却给她来了一句:“好什么?打不上鱼来吃不上饭”。那时的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然而经历了人生的几次重大精神打击,尤其是在接触革命思想的层层启悟之后,她身上这种优雅的小资气息渐渐消失殆尽。当同样美好的大自然景色呈现在她眼前时,还没等她发出赞叹,她的内心已经敲起了这样的警钟:“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感情!你那浪漫的诗人情感要到什么时候才变得和工农一样健康呢?”看得出来,将小资产阶级情感作为不健康心理的一种表征加以驱除,是林道静从内心施加给自己的一道命令,同时也彰显出革命话语对她的灵魂改造的彻底性。

在由“外”向“内”逐级转化的过程中,林道静实现了由个体知识分子向隶属于集体的革命者的精神转变。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中,这一过程被称作“意识形态把个体召唤为主体”[6]的过程。作为个体的林道静,在接收到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对其思想的数次“召唤”之后,通过各种途径来完成其对这种意识形态的认同并在革命实践中身体力行,这就是林道静最终得以完成其“主体”(优秀共产党员)建构的真实路径。小说借林道静步步成长的这一过程,以不容置疑的事实证明了中国共产党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引导工农和学生运动的正确性,并以鲜活的实例证实了知识分子必须在无产阶级政党的正确指引下,才能不断摆脱自身的缺点和局限性,完成彻底的思想改造,从而保证自身立场的正确性和坚定性。可以说,《青春之歌》很大程度上都是围绕着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这一主题来展开叙事的,这一鲜明的叙事立场正是确保这部小说在当代获得通行的重要前提。

三、在个人与政治话语的夹缝中寻求生存的策略

关于《青春之歌》的主题路线,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假设:假如作者专注于某一叙事主题,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假设一:只关注个人叙事。如果这样,《青春之歌》将会在更大程度上演绎林道静与余、卢、江三者间的情感故事,那么这部红色经典将演变成红色“三角恋”,这样的小说很难通过当时的政治审查,或者即便通过也将成为写作者惨遭当代批评风暴的又一典型个案。假设二:只关注政治话语。如果把意识形态对知识分子改造的主题以更直白的概念化方式来呈现,去掉林道静小资产阶级身份的特殊性,去掉她与几个革命者之间复杂的恋爱关系,那么这部小说不仅在可读性上大打折扣,而且就连意识形态本身想要表达的东西也将会受到较大影响,无从表达得这样生动具体。也就是说,《青春之歌》所采取的这种叙事策略既契合了意识形态对它的政治要求,同时也在个人话语这种隐秘空间中获得了相对自由,这才是这部小说所以能在若干红色经典中始终保持其特殊位置的重要质素。

小说对林道静作为女性自身成长这一线索的倚重其实是很明显的。这一叙事的成功铺设成为这部小说能够从当代小说中脱颖而出的亮点,而这也必将埋下小说接受批评界各种质疑和批判声音的“暗礁”。也许,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本可以在此方向有更多作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小说在将林道静由一个渴望独立却有些缠绵于个人情感的知识女性逐步转化为一个叱咤风云的革命主将时,她作为个体的微弱声音也渐渐被革命的宏大声浪所掩盖,这种情形在当代小说叙事中非常普遍。对于《青春之歌》而言稍有不同的是,作者对于个人发展这一叙事并没有彻底放弃和否定,而是采取了适当遮蔽和迂回发展的方式,将其女性成长经历有限合理地保存下来;同时又以知识分子被成功改造这一宏大叙事主题来凸显其合法性,这才是这部小说最终得以胜利出围的利器所在。小说试图在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的夹缝中找到合理勾连的意图最终得到较好实现。而在小说主题由个人向革命话语变奏的同时,我们既有幸“看到”了林道静作为女性的个体成长经历,也“读出”了其成长背后的浓厚政治意味。这种读法显然比单纯接受某种政治理念所达到的效果要深入和有效得多。而从另一个层面来说,《青春之歌》的这种生存策略本身也更好地配合了意识形态对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要求,小说以现身说法的方式为更多知识分子指明了一条通往工农兵方向的阳光大道,这就不只涉及到小说的生存策略这样的文学层面了。因此,这部以女性自身情感历程推动情节发展、以革命话语占领主要思想阵地的小说在生存策略上取得的这种成功有着颇为深长的时代意味。

[1] 戴锦华.《青春之歌》——历史视域中的重读[M]//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04.

[2] 贺桂梅.“可见的女性”如何可能:以《青春之歌》为中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3).

[3] 老鬼.母亲杨沫[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93.

[4] 程光炜.《青春之歌》文本的复杂性[M]//程光炜.文学想象与文学国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1949~1976).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5]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概说[M].香港:青文书屋,1997:67.

[6] 孟登迎.意识形态与主体建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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