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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信仰与国家意识的耦合:武当真武崇拜在宋代的定型与独尊

2011-03-20曾育荣刘真武

关键词:真武玄武武当山

曾育荣 刘真武

(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一、引言

道教是以崇奉多神为特征的神教,作为最有影响的道观名山之一的武当山,其道教门派则以崇拜玄天上帝神团为主要标志,山上宫观中轴线的主殿皆为玄帝大殿和神父圣母殿,而非通常宫观的三清殿或玉皇殿。武当道教以玄天上帝崇拜为核心的形式,并非自道教进入武当山时即已形成,而是经过较长时间的演进才最终得以确立。其间,至为重要的转轨肇始于宋代,特别是宋初统治者因重构国家意识的需要,掀起尊崇道教的热潮,遂将民间流传的玄武信仰纳入国家意识的轨道,致使玄武崇拜大行其道,起初仅作为道教一般性神祗的玄武由此进入道教主神的谱系,并日渐被抬高。在此过程中,应运而生的各种道教典籍,为迎合国家意志,又将玄武的来历附会于武当山。端赖于上述民间信仰与国家意识的双重作用,最终耦合出武当真武崇拜的独占鳌头,真武亦就此奠定了在武当道教诸神中的独尊地位,且迄今弗改。正由于宋代是真武信仰与武当真武崇拜演进轨迹中极具转折意义的时代,故围绕上述问题而展开的讨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愈益吸引学人关注,并涌现出众多成果。本文借鉴相关论著所提供的若干极富启发意义的见地,将视域集中于宋代真武信仰前后的变化,拟通过考察宋代诸帝的崇道热情,尤其是真宗朝前后的政治生态,勾勒真武崇拜在宋代的演变动向,从民间信仰与国家意识的角度,阐明武当真武崇拜的定型化历程,解析其独尊地位的取得。

二、宋初国家意识中的无为之治、崇道之风与真武崇拜的盛行

真武,向称玄武,因避宋讳而改,道经谓为北极真武玄天上帝,民间则有玄天上帝、真武大帝、玄帝、北帝、黑帝、报恩祖师、披发祖师、祖师(始)爷、上帝公、荡魔天尊等不同称谓。作为民间信仰的玄武崇拜,滥觞于先秦或更早,其后迭经从原始星辰崇拜与动物崇拜至道教神将的曲折演变。但直至隋唐五代时期,玄武依然并非道教神系中的主神,其信仰在民间流传的范围相对有限。进入宋代,因受初期政治导向的影响与崇道热情的左右,玄武崇拜日益受到最高统治者的重视,玄武信仰的范围随之大幅扩张。

宋初政治思想领域占主导地位的仍旧是儒家思想,但国家意识层面流行的黄老思想却分外惹人注目。尤其是太宗、真宗两朝,以清静无为为特征的黄老思想极为突出。宋太宗曾反复披阅老子《道德经》,并曰:“伯阳五千言,读之甚有益,治身治国并在其内。至云‘善者,吾亦善之;不善者,吾则不善之’,此言善恶无不包容,治身治国者,其术如是。若每事不能容纳,则何以治天下哉!”[1]101-102反映出以黄老之道治理国家的意向。宋太宗甚而公开提倡黄老思想,淳化四年(993年)闰十月,语曰:“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夫万务自有为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朕当力行之。至如汲黯卧治淮阳,宓子贱弹琴治单父,此皆行黄老之道也。”[2]758其后的宋真宗,在即位初期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注重安静、不扰民,其尝云:“今四方无虞,赖卿等慎守经制。若一事遽行,则攀援旧臣,词说竞起,处置颇难。是知今所施行,不可不慎。至若言事利病,轻为厘革。初则皆以为甚当,后则翻成有害,及复正其事,乃是朝令夕改,此事允当执守。”[1]107-108可见,真宗也主张采取黄老之治。而宋初统治策略上呈现出的黄老特色,又与国家意识领域中的崇道取向高度一致。

北宋初期伊始,崇道之风即已显露端倪,太祖、太宗开其端绪。太祖赵匡胤登基之前,便与道士有所交往。为夺取后周政权,又曾以符命大造舆论,且与著名道士陈抟有接触;称帝后,又相继召见道士苏澄隐、王昭素等,请教治世养生之术,赐赠其封号、财物,并对京师道士予以考核,斥退品学不良者,严禁私度道士。太宗光义对道教更为尊崇,频繁召见道士,大量兴建宫观,崇奉道教诸神,大搞斋醮祭活动。宋白上议中即道:太宗“肆赦释、老之教,崇奉为先。名山大川,灵踪圣境,仁祠仙宇,经之营之,致恭之诚广也”[3]10B,如实反映出太宗对道教的虔诚与崇敬。而真宗一朝狂热的隆道行为与政策,在玄武崇拜急速升温、玄武从道教侍神上升为道教主神的过程中,更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真宗于至道三年(997年)三月即位,其时统治日益稳固,经济快速发展。澶渊之盟后,随着外患的解除,宋朝举国上下,更觉天下太平,歌功颂德、游宴享乐成风。宋真宗为扮演太平盛世的角色,与参知政事王钦若等一伙奸佞之臣,炮制出“天书封祀”的闹剧,所谓一时“天书荐降,祥瑞沓臻”[4]3,“中外臣民,协谋同钦”[4]62。闹剧之一为天书下降。宋真宗自称景德四年(1007年)十一月梦天神下降,嘱其设道场迎接天书。次年正月三日,果然有2丈多长的黄帛天书自天而降,遂改元大中祥符。此后,又出现3次天书下降,乃专门修建玉清昭应宫以供奉天书。闹剧之二为泰山封禅。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三月,诏商议封禅,臣民凡上表5次,请真宗封禅。当年十月初四,真宗在泰山举行隆重的封禅仪典。闹剧之三为西祀汾阴。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意犹未尽的真宗又率大批人马赴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从事专门祭祀土地神的活动。此外,真宗还朝亳州(今安徽亳县)太清宫,册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正是由于真宗本人对道教的极端崇信,采取了诸多扶持道教的政策,因此,朝野上下满天神佛,崇道热情无以复加,如史所称:“澶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5]172虽然上述种种行为,削弱了宋朝国力,后患无穷,但客观上却对道教的发展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真武崇拜就是在这股崇道的热潮中,在国家意识的牵引下,日臻完善与道教化的。

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出于极端尊崇道教以强化国家意识的目的,真宗又新造出一位称为“圣祖”的道教大神,号曰“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5]2541-2542。真宗君臣制造出的这位“圣祖”,既为道教诸神的大帝,其地位在凡世间自然至高无上,理当接受世人的顶礼膜拜,与尘世间的帝王并无二致,故真宗下诏:上曰“元”(玄),下曰“朗”,不得厈犯。由于圣祖是道神大帝,而玄武为小神,是以为避其名讳,改称真武将军。宋人即言:“祥符间避圣祖讳,始改玄武为真武。”[6]148《明史·礼志四》亦称:“宋真宗避讳,改为真武。”至是,“玄武”改称“真武”。在真宗造神运动的拉动下,真武备受瞩目。天禧二年(1018年)闰四月,皇城内开始营建专门供奉真武的祥源观。史载:

先是,皇城司言拱圣营之西南,自去年营卒有见龟蛇者,因就建真武祠。今泉涌祠侧,汲之不竭,疫疠者饮之多愈。甲寅,诏即其地建道宫,以“祥源”为名,士女徒跣奔走瞻拜。[2]2112

祥源观建立后,真武崇拜的吸引力显著增大,以至“士女徒跣奔走瞻拜”,民间奉祀真武的热潮随即大幅扩散,真武崇拜流传的范围大大拓展,信仰的程度也更见深入,真宗、仁宗时期尤为典型。在《玄天上帝启圣录》所载真武神灵应显化的95条故事中,明确系时于真宗朝的即有“圣像先锋”、“宝运重新”、“圣箭垂粉”、“神将教法”、“洞真认厌”、“寇船退散”、“附语祈晴”、“孙隐遣蝗”、“消禳火德”等9条;仁宗朝有“参定避忌”、“进到仪式”、“宫殿金裙”、“马前戏跃”、“地面迎幡”、“灵阁真瑞”、“天罡带箭”、“藩镇通和”、“瓢倾三万”、“风浪救嵓”、“毒蜂霭云”、“符吏借兵”、“圣帧化妇”、“守御禳虫”、“祈应计都”、“田生茑茨”、“郑箭灭龟”、“裴剑驱虎”、“奏录延寿”、“施经救灾”、“邹宿契灵”、“小童应梦”、“高圣降凡”、“翻钞四千”、“仲和辞吏”、“元晏悟化”、“朱氏舍利”等 27条,其地域遍及大江南北、城镇市野,信众则包括上起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的众多阶层。而据该书卷二“参定避忌”条所载,其时所能根讨的真武事迹远不止于此:

(仁宗朝)中书门下、三司、礼部同奉圣旨,遍行根讨真武前后于国于民或因供养、或自然得遇灵验事实,共成奏章,总为一百四件事,各有门例……中门分管启圣护国求谢感应奏章三十一件;东门分管启圣行军祈感助战奏章一十三件;西门分管启圣祈请晴雨显化奏章一十六件;南门分管启圣行慈救民疾病应验奏章二十七件;北门分管启圣救报水火灾疫应时奏章一十七件,及有龟蛇显现事迹并附五门科目子后。同卷“进到仪式”条载:

欲报恩德,已于内庭建宝应阁及括摘到前后感应事迹,共计一百四件,合随勋赠入阁,次第关送史馆,编修删定传录。

可见真武崇拜影响力之大、范围之广。元人赵孟頫即言:“玄武之神,始降于宋真宗时,为祠遍天下。”[7]16B

三、民间信仰与宋帝尊崇双重合力下真武人格神塑造的定型

玄武,本系二十八宿中的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东汉末道教创立后,被纳入神系,有“水神之名”[8]774,又是北方之神,如《重修纬书集成·河图帝览嬉》载:“北方玄武之所生……镇北方,主风雨。”其形则为龟蛇相缠,两者同时出现即玄武显灵。史载:北魏太和八年(484年),一朱姓老道尝游庐山,“憩于石间,忽见蟠蛇如堆缯锦,俄变为巨龟。访之山叟,云是玄武”[9]734。《说郛》卷一一七下引唐傅亮《真武录·沈仲霄子》载:“沈仲霄之子于竹林中,见蛇缠一龟,将锄击杀之。其家数十口,旬日相次而卒。有识者曰:‘玄武神也。’”至唐代,祠典中已载入玄武的祭祀,玄武性质上仍属星辰神,隶于四象系统,并兼具动物神龟蛇合体的特征。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隋唐五代时期玄武已开始萌现人形化的迹象,显示出向人格神转化的苗头,如《玄天上帝启圣录》卷二“归天降日”条明确提到“有北方神将,名曰真武”,其时系于武周则天朝。同书卷三“河魁擎鞘”条言:“南康军庐山太清观,有隋朝张祐之奏请真武并神父圣母降真殿。”直到南唐烈祖李昪时其殿仍存,并依此建造真武神父圣母三真宝殿;同书卷五“当殿试法”条亦记其事在武周则天时;同书卷六“何诠遇会”则记:隋朝虔州军士何诠随张祐之“往南康,游庐山太清观谷岩洞,遇真武生辰会父母于瑶玉天”。可见,玄武已被赋予人格神的特征,其神格地位相应有所提高,所谓“北极中天之尊,左右前后,有奕有灵,尚矣。故四圣之奉,著于隋唐,盖招摇在上,天帝之居,四德所领,威德为镇。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而兴运立极,著见之迹,昭在人世”[10]887。据此可知,民间信仰中长期视作北方星神的天蓬、天猷、黑煞、玄武等四象,其时已被信众纳入到北极紫微大帝神系之中,成为执掌天地经纬、日月星辰和四时气候的紫微大帝的四大神将。尽管“将军”仅系小神,此时的玄武只不过是天帝侍从而已,神格尚不算太高,远非道教神祗的主要成员,然而毕竟已经呈现出脱离四象系统的趋向,而其所被赋予的人形化,明显有别于兽形星辰神的特征,并为其在宋初进一步上升为道教大神直接奠基。

据《真武启圣记》(亦称《灵应启圣记》)载,有宋一代,玄武的供奉,始于太祖定都开封不久,皇宫内的报恩护圣阁即为崇祀四圣而建[11]3486,玄武即为其一。另又置“紫极殿于汴,奉四圣也”[10]887。太宗朝玄武的尊崇,却因缘于黑煞地位的骤升。太宗本以不正当手段篡夺皇位,为力证其继位的合法性,除以其他种种方式掩盖外,也曾借助道士之言,通过与玄武齐名的黑煞降言,宣扬其承继大统乃受命于天。史载:“有神降于终南山,道士刘守真以为天之宗神,号黑煞将军。……开宝九年,太祖不豫,驿召守真,令问焉,曰:‘上天宫阙成,玉锁开矣,晋王有人心。’言讫,不复降。”[12]128故太平兴国六年(981年),太宗封黑煞为神,名曰“翊圣将军”,后又赐以“真君”封号,称为“翊圣保德真君”。黑煞自称:“吾乃高天大圣玉帝辅臣,盖遵符命降卫宋朝社稷。”太宗朝建造的上清太平宫,“中正之位列四大殿,前则玉皇通明殿,次紫微殿,次七元殿,次则真君所御殿。东庑之外,有天蓬、九曜、东斗、天地水三官四殿。西庑之外,有真武、十二元辰、西斗、天曹四殿”[13]652。在黑煞神被奉为社稷之神的过程中,与其地位并列的紫微四神之一的玄武,也开始进入统治者的视野,并在御建的太平宫内享有专祀。据《真武启圣记》载,太宗在京城中还另建有北极四圣观[11]3486。对于玄武在宋初奉祠的情形,清人阮元尝道:“元武,本于天象,见于礼经,汉唐以来无专祀,宋初有佐命应见之事,遂专崇祀,遍寰宇焉。”[14]10545既然玄武等四圣进入皇室的供奉机构,表明其时各自已分别形成独立的神像形象,玄武等的地位较之以往也有明显提升,而太宗朝玄武的专祀,又是促使真武形象进一步走向范型化的前奏。诚如宋人魏了翁所言:“逮太宗肇兴观宇,累圣相承,隆名邃阙,像设有严,四方翕翕骏奔。”[15]10A

伴随真宗朝愈演愈烈的崇道之风和真武崇拜的迅速传播,真武的神格地位节节攀升,一路扶摇直上,真武人格神的塑造终臻完备。史载:天禧元年(1017年)十二月庚午 ,内出芝草如真武像[5]1392。皇宫内出现祥瑞之物芝草,且形如真武,这种明显的牵强附会之事,显系人为加工所致。但若从真武神像演化的角度言之,此载的真实意蕴则在于,真武神像抵真宗朝中期已然固定化,真武形象在信众心目中可谓根深蒂固,故而芝草看似如真武像。当然,还应看到,正是由于真宗较为关注真武,才会导致有臣属为迎合其心理“制造”出如同真武像的芝草,这既是真宗朝崇道政策导致的必然结果,也是民间信仰中真武崇拜大肆流行的体现。

因真武显灵于拱圣营西南,并依地立真武祠,故天禧二年(1018年)四月,真宗诏建祥源观以专祀真武。六月,真宗又下诏:“洪惟真武,定位阴方,幽赞上穹,亶形妙用。京室之奥,见象斯殊,毖涌神泉,迥为地宝。克蠲民疾,丕显灵休,茂建真祠,式申严报。爰讲求于盛典,特崇丽于徽名,永耀真阶,益延民祉。真武将军宜加号曰真武灵应真君。”[16]480-481同年十月,在真武祠基础上改建的祥源观落成。天禧四年(1020年),真宗诏令增修,其规模愈见宏伟,“总殿庑神厨、钟经楼、斋堂、道院、廨舍凡六百一十三区。其正殿曰灵真,以奉真武像,加号灵慈[应]真君。东圣藻殿,以安御制赞;西灵渊殿,涌泉之所”[17]622。真武“自后奉祀益严”[6]148。自此以降,两宋京城,甚至皇宫内长期设有供奉真武的宫观,如仁宗时的醴泉观,系因祥源观毁于火灾而重修。如南宋高宗时的四圣延祥观,旧名四圣堂,“在孤山,绍兴十六年(1146年)建,二十年赐今额”,孝宗淳熙年间(1174~1189年)增创钟楼及本观所造轮藏,为屋几三百楹[18]3217。如理宗时的佑圣观,原系“孝宗皇帝旧邸,绍兴十六年(1146年)以普安就外第时建……乾道四年(1168年),宁宗皇帝又开甲观之祥(时为恭邸)。淳熙三年(1176年),诏改为道宫以奉真武。绍定年间(1228~1233年),重建门,曰佑圣之观,殿曰佑圣之殿”。理宗御制真武赞称:“于赫真武,启圣均阳,克相炎宋,宠绥四方,累朝钦奉,显号徽章,其佑我宗社,万亿元疆。”[11]3483

除以宫观供奉表达崇敬之情外,极端尊崇道教并沉迷于真武崇拜的宋室帝君,还屡屡加封号于真武。《真武启圣记》云:仁宗授真武“玄初鼎运、上清三元都部署、九天游奕大将军、左天罡、北极右垣镇天真武灵应真君,奉先正化,寂照圆明、庄严宝净,齐天护国,安民长生,感应福神,智德孝睿,文武定乱圣功慈惠天侯”[19]118。因极端崇道而自称“道君“的徽宗,所上尊号为“佑圣真武灵应真君”[20]42。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诏佑圣真武灵应真君加号‘佑圣助顺真武灵应真君’”[21]824,旨在以此祈请真武神庇护大宋王朝,抵御滚滚南下的金兵铁骑。南宋理宗时期,亦加封号于真武,称为“北极佑圣助顺真武福德衍庆仁济正烈真君”[22]663。

在真武信仰甚嚣尘上进程中所产生的道经开始以专门文字描摹真武的造形。大致成书于真宗朝前后、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刻石的《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经》,是保存至今最早涉及真武形象刻画的文献,该经称:真武神“披发跣足,踏腾蛇、八卦、神龟,部领三十万神将,六丁六甲,五雷神兵,巨虬师子,毒龙猛兽”[23]10219。宋人笔记亦有类似描述,所谓“后兴醴泉观,得龟蛇,道士以为真武现,绘其像为北方之神,被发黑衣,仗剑蹈龟蛇,从者执黑旗”[6]148。受此渲染,真武造形进一步得以巩固,并为信众所认同。仁宗朝一代名将狄青,出身行伍,以骁勇善战著称,每次“临敌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5]9718。狄青本人亦是真武的忠实信徒,且被时人视为真武神,宋人尝载:“向在建康,于邻人狄似处见其五世祖武襄阳公收侬智高时所带铜面具及所佩牌,上刻真武像。世言武襄乃真武神也。”[24]65“世言青真武神也”[25]102。而且,由于真武已擢升为道教大神,原真武显灵时的龟蛇相应亦被赋予神性,成为真武的侍从之神。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二月,诏封真武右足下赤蛇为“同德佐理至诚重感慈明普济阳辩武圣右正侍云骑护国保静辅肃守玄太一大将军”,左足下玄龟为“同德佐理至应大道显明武济阴盛翊圣左正侍云骑护国保宁辅肃玄初太一大将军”[22]663。一直到元代,真武造形仍旧是“黑衣被发,仗剑而践龟蛇,人往往见之,至今常然”[7]17A。真武造形既已定格,其塑造自当遵守约定俗成的规范,而不得擅自改动。

不过,关于真武面容细节的描述,两宋时期似未形成定本,故而真武造像未尽一致。各地宫观往往以醴泉观真武像为蓝本,如“抚州柴府观真武殿像,设有六甲六丁神,而六丁皆为女子像。黄次山书殿榜曰‘感通之殿’。感通乃醴泉观旧名(至和二年十二月赐名),而像设亦醴泉旧制也”[26]117,仿造的即是醴泉观中供奉的真武神像。但率性而绘真武像的情形比比皆是。如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7年),所奉真武“像如道君皇帝”[27]482。钦宗时“翟公巽参政守会稽日,命工塑真武像。既成,熟视曰:‘不似,不似。’即日毁之别塑,今告成观西庑小殿立像是也。道士贺仲清在旁亲见之而不敢问”[26]108。孝宗临安佑圣观中的“真武像,盖肖上御容也”[28]80是以理宗淳祐年间(1174~1189年),仍有道士摹真武像以进[11]4030。

四、道经渲染与政治隐喻契合诱致武当真武崇拜的独尊

自先秦以降即广泛流传于民间的玄武崇拜,在武当山地区也有合适的土壤。春秋时期,武当山地区一度属楚,并为楚文化所熏渍,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29]1666。信奉鬼神是中华大地上古各民族共同的文化现象,而楚地的鬼神信奉具有兼采华夷、有容乃大的开放精神,以至自上古时期起形成为一个庞杂的涵纳楚地、北方诸夏和南方夷越的鬼神体系。东汉刘向《列仙传》共载仙人71人,生于楚地者即有谷城平常生、楚狂接舆陆通、江女妃二女、子主、陶安公、呼子先等。直至宋代,楚文化的影响仍在武当山所在的均州地区有所遗留,所谓“信巫鬼,重淫祀,尤好楚歌”[30]285,“俗好楚歌”[31]59,即为明证。唯因如此,鬼神信仰进入武当山地区亦应较早。具体到道教的传入而言,东汉以前进入武当山修道者已大有人在,如《武当福地总真集》即录有尹喜等6人。宋人著述引南朝宋人郭仲产《南雍州记》和《阴君内传》云:

(关)尹,字长生,入武当升仙。武当山有石门石室,相承云尹喜所栖之地。尹喜,即关尹,西周康王之大夫。[30]286

由此表明,自魏晋时期开始,武当山道士已将尹喜崇奉为本山神仙。所引《南雍州记》又称:“武当山广圆三四百里,山高垅峻,若博山香炉,亭亭峻极,干霄出雾。学道者常数百,相继不绝。若有于此山学者,心有隆替,辄为百兽所逐。”下再引陶宏景《玉匮》云:“太和山形,南北长高大,有神灵栖凭之者甚多。”[30]286可见,迄至魏晋,在武当山潜心修道者仍不乏其人,且有道教神灵充溢于其间,道教福地的雏形已然有所呈现。仅据《舆地纪胜》载,先秦抵魏晋在武当修道者即有谢允、刘虬、尹真人、王世远、阴真人、戴将军等[32]502。而在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29年),由于均州刺史姚简奉旨到武当山祷雨有应,武当山开始建造由皇帝敕建的第一座祠庙——五龙祠。唐昭宗乾宁三年(896年),又建“武当神武威公新庙”。唐末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中国五岳”条载:“中岳嵩高,岳神中天王……东京武当山为佐命;太和山、陆浑山同佐理。”武当山已被列为七十二福地中的第九福地,道教名山的位置开始凸显。而据《太真道典录》载:“上帝司真佐命武当山真君;武当乃中岳上帝司真洞天佐命,位号真君。”是则其时的武当道教已有称为真君的主神。五代后唐长兴年间(930~933年),陈抟入武当山隐居,服气辟谷,以憩然自处,凡二十余年,其间研读《周易》,撰有《指玄篇》、《钓潭集》及《九室还丹诗》等,后移居华山,并曾受到周世宗的召见,名动一时。凡此种种,都为真武崇拜在武当山的传播、扎根,乃至真武在宋代上升为武当道教诸神中的主神奠定了基础。

如前所述,天水一朝自其开创之日起,受初期重树国家权威的影响,加之帝王崇道之风的盛行不辍,真武信仰一路狂飚,长炽不衰。而与真武崇拜大肆流传相一致的是,道经中关于真武来历、出生、飞升情况的记载也愈益丰富和充实。据考证,《正统道藏·洞真部·谱图类》所载《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简称《太上说真武妙经》或《太上真武经》,北宋初期已经有所传播[33]134。北宋人李昭玘即称:

“按《太上真武经》:元始天尊于上元天宫说无上至真妙法。时魔鬼流行,横毒人命,幽冤之气,上蒙天关,有北方大神将号曰真武,能以正法祛摄邪厉,即以符召之,付之馘灭,生人既安,乃复其位,大无量心,不断仁济,晦朔之间,一降真驭,荡除不祥,扶翼廉善。”[34]278

在此基础上,真武的诞生亦被神化。《正统道藏·洞真部·本文类》中的《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北宋中期以前已在社会上流行,现存河南登封市的宋代《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经》石碑,其所录经文内容基本与前者相同[33]135。经文称,真武于开皇元年诞于静乐国王室,入武当山修道四十二年,功成飞升。玉帝闻其勇猛,敕镇北方。并称龙汉元年,真武将军奉元始天尊之命,收断人间东北方妖魔。后列真武所做神咒、“奉礼咒”、“又咒”及天尊告真武下降人间的时日、神职等。谓供奉此经则“魔精消伏、断灭不祥”,可致“天下太平”。明显显露出消灾解厄、致治天下的功能与作用,真武崇拜的民间信仰与国家意识中治国取向已完全契合。惟因如此,仁宗、英宗朝,武当真武崇拜的地位更加显赫。如《均州志》卷十五《艺文上》所录清钟岳灵《太和山记》即云:“自宋仁宗、英宗时特加祭告,如古崇祀方岳礼。于峰之最高者,名曰极风,曰显定,迄今有铜殿存焉。”至此,真武最终确立了在武当道观诸神谱系中的主神地位。

受《太上真武经》和《元始天尊说真武妙经》等道教经籍的影响,真武降生武当的说法逐渐深入人心。南宋中期方志即载:真武,“开皇元年三月三日生,生而神灵,誓除妖孽,救护群品,居武当山四十二年,功成飞升,遂镇北方。人召而至,语以其数,妖气遂息。因曰:‘尔后每遇庚申、甲子及三、七日,当下人间断灭不祥’。五龙观即其隐处”[32]502。稍晚成书的《方舆胜览》卷三三《京西路·均州》引《图经》、《道书》的记载与此完全相同。可见,道经所载真武事迹已大致成为定说。南宋人张端义即称:“均州武当山,真武上升之地。其灵应如响。”[35]461凡此种种皆可表明,信众已一致认同武当山为真武功成飞升之处。

武当真武崇拜在宋代取得的独尊地位,一直为后世沿袭。《湖广通志》卷八三《艺文志·赋》载王世贞《玄岳太和山赋·序》曰:“至宋而谓玄武神,实主之。又避其讳,改玄武曰真武。而宫室繇创。元始加帝号。至明太宗文皇帝,尊之曰太岳。世宗朝复尊之曰玄岳。而五岳左次矣。”反映的就是真武在宋代上升为武当道教主神后,元明两代承其余绪而又有所推进的事实。光绪《均州志》卷一五《艺文上》引王世贞《繇玉虚宿紫宵宫记》则称:“规均州城,而半之皆真武宫也。宫曰净乐,谓真武尝为净乐国太子也。延袤不下,帝者居矣。真武者,元神也。自文皇帝尊宠之,而道家神其说,以为修道于武当之山而宫。其颠山之胜,既甲天下,而神亦遂赫奕,为世所慕趋。”

不过,还应看到的是,虽然宋代真武崇拜的热浪持续居高不下,真武也在武当道教中取得了独尊诸神的地位,但置身于信仰大潮之外者亦不乏其人,甚至有些人还对真武神人格化的做法提出异议。宋人陈淳曾说:“世俗事真武,呼为真圣,只是北方玄武神。真宗尚道教,避圣祖讳,改玄为真。北方玄武,乃龟蛇之属,后人不晓其义,画真武作一人,散发握剑,足踏龟蛇,竞传道教中某代某人修行如此。”[36]52理学大儒朱熹亦称:“真武本玄武,避圣祖讳,故曰真武。玄,龟也;武,蛇也。此本虚危,星形似之,故因而名北方为玄武七星。……今乃以玄武为真圣,而作真龟蛇于下,已无义理。”[37]并不认同将真武神人格化的做法。宋代还曾出现较陈淳、朱熹更为激进的措施。史载:

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八月“乙巳,太常博士曹修为监察御史,孔延鲁、刘随并为左正言。先是,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户部员外郎冯元主判谏院,于是以印送随等。延鲁,勖子,初为宁州军事推官,数与州将争事。有蛇出天庆观真武殿中,一郡以为神,州将帅官属往奠拜之,欲上其事。延鲁径前,以笏击蛇,碎其首。观者初大惊,已而莫不叹服”。[2]2331另有记载曰:

“刘宰,字平国,金坛人。既冠,入乡校,卓然不苟于去就取舍。绍熙元年,举进士。调江陵尉。……有持妖术号真武法、穿云子、宝华主者,皆禁绝之。”[5]12167-12168

上述种种事例均表明,真武崇拜在宋代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即令已与国家意识高度耦合,依然难以令所有民众信服,这也正是民间信仰自身所固有的特点之一。

五、结语

作为民间信仰的真武崇拜在前代流传的基础上,入宋之后,因宋初帝君奉行黄老之治,崇奉道教,特别是在真宗朝狂热扶持道教的总体氛围之下,凭借国家意志,极大地抬高了真武地位,并将之定型为道教主神之一,从而有力地推动了真武崇拜在更大地域范围内的传播,也使此种民间信仰更大程度地迎合了下层民众消灾祈福的种种需求,武当真武崇拜的范型亦因此而得以固定。而其之所以如此,乃在于真武崇拜的民间信仰与宋代国家意识的耦合,正是在国家意识的强力驱使下,真武崇拜被有机地纳入到其体系之中,真武崇拜也在道教信仰领域呈现出一路上升的态势,并最终在武当山达至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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