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真武像形制演变中的政治隐喻
2022-10-25左奇志
□左奇志
(湖北美术学院 艺术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相传道教名山武当的修道之门始自周大夫尹喜,得到老子《道德经》后的尹喜托疾不仕,归栖于武当山三天门石壁下,尹喜岩、青羊涧是老子会访尹喜的传说在当地附会所致。宋以后大盛的真武信仰,使传说为真武飞升之地的武当吸引了更多朝拜者与隐修者。元末明初,游方道士张三丰被武当派尊为开山祖师,他崇奉真武,并留下 “吾山异日与今日大有不同” 的预言。明成祖朱棣即位后,为表明自己与玄武神的特殊关系和天命所在,遂大修武当,至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在武当山共修成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
武当山造像的历史从唐、宋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除早期有少量佛教造像外,道教造像占武当山造像的绝对多数,其质地有金、银、铜、铁、玉、石、砖、木、泥等,数量之多、种类之全、等级之高、雕造(铸造)之精美全国罕见。其中最多和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造像,尤其是真武像。明朝诸帝向武当山斋送神像数十次,奉安神像数百尊。受此影响,明代藩王、大臣、宦官也纷纷在武当山下建观修庙,制作奉安神像。据杨立志研究,明朝鼎盛时期武当山曾有四百多处宫观庵庙, “供奉着数以千计的神灵和仙真”。1980年武当山文物普查结果显示,山上历经战乱破坏而遗存下来的元明清雕像有1700余尊,其中登记入册的真武像有127尊。
据笔者目力所及,学界对武当山道教造像的研究多围绕明代造像展开,如沈伟考察了武当山现存最为著名的两尊真武铸像与朱棣形象之间的关系。王子林探寻了明成祖称帝与真武大帝襄助之间的联系。左攀追溯了真武信仰的渊流,认为真武信仰反映了唐宋以来三教合一的历史趋势,真武神格的多样满足了不同阶层、职业的信仰需求。肖海明考察了宋、元、明真武图像的变迁,认为这种变化表现出 “一线多元” 的格局。石永松、梁晋恺讨论了道教神仙形象的世俗化演变问题。但总体来说,学界对武当山道教雕塑的研究还稍显薄弱,个别论著甚至存在错讹之处。这种状况与学界重视佛教造像而相对轻视道教造像的研究传统不无关系。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拟在参考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武当山真武造像的发展轨迹,探寻真武造像的演变规律,揭示真武像形制演变背后隐藏的政治逻辑,因水平有限,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真武崇拜与真武神格演变
真武原名玄武,又名玄天上帝等,北宋时期,为避宋圣祖赵玄朗讳,更名为真武。关于玄武的得名,《楚辞补注》曰: “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现藏湖北省博物馆的一尊鎏金青铜玄武像造像,龟踞于地,金蛇紧紧缠绕于龟身之上,即为玄武最初的图像样式。
真武信仰源自古代对四象中北方之神玄武的崇拜。四象概念在道教产生之前就已流行。道教诞生后,四象常被道教视为镇守四方的护法之神,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八卦还精念文》记载: “阴上阳起,故玄武为初始。龙德生北,位在东方,故随其后。朱雀治病,黄气正中。君而行之,寿命无穷。升执其平,百邪灭亡。八卦在内,神成列行,白虎在后,诛祸灭殃。”据学者分析,四象为道教所用,至迟可溯至东汉时期。道教盛行后,玄武作为道教信奉的神灵之一被赋予神力,官方民间均有祀奉的记载(如玄武观、玄武祠等)。不过在道教全面发展的唐朝,玄武在道教神系中只是众神之中的护法,地位并不突出。
唐末道教北帝派兴盛,北帝手下的北极四圣(天蓬、天猷、玄武、黑煞四员大将)则作为人格神逐渐为人单独祀奉。如《太上九天延祥涤厄四圣妙经》云: “北方自有天蓬、天猷、翊圣、真武,统领天兵,驱遣将吏。”玄武神格开始由动物神向人格神转变,地位得到提升。不过真武在北帝四将崇拜中最终得以脱颖而出,与宋太祖夺取政权时道教营造的舆论有关。《玄天上帝启圣录》称: “兴元年中,太祖仕于世宗时,曾为帅守瀛州,忽过太白星,化为白衣道士,劝谏太祖集道德仁行,向去贵显非常矣。太祖乃曰:‘天曹有何灵应,助身贵显。’道士云:‘沿边有逆虏叛臣,故朝廷委托收戮。今奸叛潜息,皆是北极真武暗中护助。言讫,其道士化白光归天。’”北宋建立之后,宋廷为抵御辽国,企图通过强化真武信仰来提振守军士气,以减轻北境之患,进一步巩固统治。为此不少地方建有北极七元四圣祠殿等寺观,真武崇拜在国家意志和皇权加持下进一步强化。元代,真武更被封为 “元圣仁威玄天上帝” ,成为道教中仅次于三清、玉帝的天神。
明代靖难之役中,朱棣模仿宋太祖宣称得到北方之神真武大帝显灵相助。他即位后就下诏封真武为 “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并大规模修建武当山的宫观庙堂,推动真武信仰达到巅峰。
武当紫霄宫大殿尚存的明制彩绘贴金泥塑真武圣像,属于道教中常见的天帝图式,与玉皇大帝图像相似,与元代永乐宫壁画中的玉皇大帝、南极长生大帝等造型图式相似,是元以来真武被加封为玄天上帝、玄天大帝后地位上升的反映,表明元明时代真武大帝地位已跻身道教主神之列。
二、武当真武像的人格化演进及主要图式
真武作为武当道教供奉的主神,各种形式的造像在道教中也最为多见。但他何时从龟蛇一体的护卫之将演变为人形?据道教文献记载,真武在宋代已被视为统兵将领,这是其人格化的证据。《历世真仙体道通鉴》载,宋徽宗希望见到真武真容,于是 “宿殿致斋,于正午时黑云蔽日,大雷霹雳,火光中现苍龟巨蛇,塞于殿下。帝祝香再拜,告曰:愿见真君,幸垂降鉴。霹雳一声,龟蛇不见,但见一巨足塞于帝殿下。帝又上香再拜云:伏愿玄元圣祖应化慈悲,既沐降临,得见一小身,不胜庆幸。须臾遂现身,长丈余,端严妙相,披发,皂袍垂地,金甲大袖,玉带腕剑,跣足,顶有圆光,结带飞绕。立一时久,帝自能写真。更宣画院写成间”。该书虽称徽宗绘制真武人像,但因作者赵道一为元代道士,可信度存疑。《夷坚志》称南宋孝宗时婺州士人叶昉曾在海中得 “故纸一幅,画真武仗剑坐石上”。这与后来所见的武真武形象十分相合,故学界过去一般把真武由龟蛇合体演变为人形的时间定在南宋。
随后武当山发现的一件真武铜像将这一演变时间至少提前至北宋。该像造于北宋崇宁至大观年间(1102—1110年),底座两边铸有 “崇宁” “大观” 钱印。根据这两个确凿的纪年,可以确定此像是目前发现的制作年代最早的人格化真武像。宋代崇拜真武之风盛行,当时铸像或不止一尊,只是该像得以幸存。但可以证实的是,真武的人格化历程最迟在北宋就已完成。此像高0.76米,披发跣足,身着广衽衣,坐势端庄,左手搭膝,右手抚带,面容丰润,两眼微睁,衣纹简练,造型古朴,后世的文真武像基本参照此像样式雕造。
武当山的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都曾供奉真武像,现存诸像一部分仍供奉在原处,部分移至武当博物馆。武当山存世的宋以来人格化真武像可分为武真武图像、文真武图像及亦文亦武真武图像三类,以下依照时间发展顺序分述之。
(一)武真武图式
虽然目前发现最早的真武人格化造像是一尊文真武雕像,但在道教中,真武神是北帝手下的大将,在宋代更是被尊崇为靖北之神,因此武神应是真武最初的特征。在文真武人格化形象形成之前,武真武的人格化形象可能已先完成,只是因历史变迁无存而已。武真武图式强调了真武神的武神特质,其特征一般是披发跣足、金甲玉带、足踏龟蛇、顶罩圆光,多为站姿或双腿张开的坐姿,以显其勇猛威武。该图式是真武在早期道教神谱中地位为护法神将的写照,也代表了道教文献所描绘的 “披发跣足,踏螣蛇八卦神龟”的标准武真武形象,各地武真武图像普遍具有上述特征,如永乐宫三清殿壁画中的真武,即是披发持戟的护卫之神形象。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说,真武 “披发黑衣,仗剑蹈龟蛇”。在北方边防备受重视的宋代,真武除有降魔护卫之功用外,显然还带有抵御异族入侵的象征意义。
现藏于武当博物馆的一尊真武铜像,约铸造于12世纪初,像高1.2米,披发跣足,着袍衬铠,手执利剑,直立于龟蛇形象的玄武背上。玄武则卧于如意方座之上,蛇紧缠在龟身上,龟首高昂,与蛇相望。真武的平静安详与龟蛇的动态缠绕相映而显圣。这尊像完美印证了前述《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描述的宋徽宗得见的真武真容: “端严妙相,披发,皂袍垂地,金甲大袖,玉带腕剑,跣足,顶有圆光,结带飞绕。”
值得注意的是,武真武虽然是武将造型,但面容塑造却很有讲究,不似佛教造像中的护法神那般张牙舞爪、金刚怒目,而是平静肃穆、面容斯文,与文真武相似,有些甚至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正所谓 “端严妙相” ,这与其玄天大帝的身份是相称的。
(二)文真武图式
文真武指的是与持武器、披铠甲的武真武相对应的形象,一般为坐姿,着道袍或文官服饰甚至龙袍。至于武真武从何时转变为文真武,转变为文真武的目的为何,现已不可考。前述发现存世最早的宋代真武像身着道袍,双足垂坐,披发跣足、前置龟蛇,是文真武造型中典型的文真武图式。后世的文真武图像往往参照此图式进行塑造,但随着时间推移,又有一些变化。
武当山现存唯一的一尊元代玉石雕真武像,圆脸无须,内着圆领内衣,外罩直领长衫,披发至腰,发丝清晰;双手置于丹田掐节,盘腿而坐,足部藏于袍内未现,作凝神修炼状。整座玉雕体态丰润,比例恰当,雕琢技法娴熟精湛,虽然表现的是静修瞬间,表情却温和有情。该像超脱内敛,似一位学问高深的学者,沿袭了宋代文真武所具有的圣贤高道气质。
明代武当出现的文真武像,大体沿袭宋元文真武的圣贤造像图式,但有小调整。如现存的一尊明初铜鎏金真武文像,从面容、手的姿势,到神态、衣纹,制式与宋代真武像几乎一模一样。武当博物馆收藏的另一尊明代真武铜铸坐像,造像图式则又有变化。此像高0.78米,曾经代表武当真武巡境台湾接受信众朝拜,该真武披发跣足,体态松弛,面容圆润无须,尽显笑意,笔者称之为 “微笑真武” 。 “微笑真武” 从整体上看与鎏金真武像制式相似,他身着圆领袍服,衣纹流畅,质感柔软,束绦蜿蜒垂于地面,但细节上的差异值得注意:玉带从之前的腰部上升到了腹部,左手抚膝,右手轻扶玉带起到了强调作用,似乎在提醒观者他类似官员的身份。
明代另一尊鎏金龙袍真武像,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它的官员形象更加强化,乃至具有了帝王的特征。此像通高0.37米,保存完好,通体鎏金,华彩灿然。真武身着龙袍,腰围玉带。龙袍上除了胸腹部位,均覆以富丽的浮雕龙纹,平添了富贵堂皇的皇家气派。若非神像披发跣足,左手掐节,简直无法区分是帝王像还是真武像。
由以上范例可知,文真武从宋元时期含蓄谦逊的圣贤高道形象,到明代逐渐转变为志得意满、玉带高悬的官员形象,甚至是霸气奢华、龙袍加身的帝王形象。而这些变化不是无缘无故的,其中隐含着政治逻辑,这一逻辑在亦文亦武真武图式中有着更明确的表达。
(三)亦文亦武图式
在明代,出现了一种新型的亦文亦武真武图式,多在明成祖大修武当之后出现于武当山。此类像虽身着铠甲,但外罩以袍,铠甲只露出胸口的一部分,弱化了武将的形象。这一图式亦文亦武、外文内武,显示了明成祖登基后的怀柔思想,同时又没有放弃真武作为武神的内涵。这类造像以武当山太和宫金殿造像和五龙宫正殿真武像等最具代表性。
武当金顶太和宫金殿之中供奉的主神,是这种亦文亦武式真武像的典范。该像铜鎏金,比例恰当,塑造严谨,铸造精良,是真武像中最精美的一尊,也是明代武当真武雕塑中的代表之作。杨伯达认为,该真武像 “与胁侍铜造像不仅在武当山造像中属于上乘,即使在全国现存明代铜像中亦未见出其右者”。此像通高1.86米,端坐于宝座之上,双手自然垂放于腿,披发跣足,着袍衬铠,腰系玉带。面部刻画细腻:高鼻细目,双耳肥厚,髭微微上翘,须垂于护心镜,身上战袍衣纹流畅,襟带飘逸,玉带缀满蟠龙。这尊像的坐姿舒展,气度不凡,与宋代崇宁大观式造像的文雅谦和大相径庭。
另一尊亦文亦武式真武像原置五龙宫大殿正中白色须弥座上,现位于正殿遗址。该像铜铸鎏金,高1.95米,披发跣足,着袍衬铠。长袍垂至足踝处,外罩短衫,腰扎玉带,双手置于膝上作端坐状,面容慈祥,身体姿势和衣纹几乎完全对称,具有很强的稳定感。
五龙宫真武与武当山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乍看大同小异,都是披发跣足,着袍衬铠,垂足而坐,但细看之下,二者在比例、细节、气势上都有不同,可见二者在创作意图上是有所区别的。这种区别的详情及意图将在下文详解。
三、真武图像中的神权和皇权
真武图式的演变,尤其是明代文真武逐渐皇家化和亦文亦武图式的出现,与真武的神格演变和其被赋予的政治功能密切相关,实质是神权与皇权互动的表现。
(一)中国古代的君权神授传统
将帝王形象神化并非明代首创。自古以来统治者都不遗余力为自己的权力披上神授的外衣,妄图利用信仰的力量驯服人心。因此,将自己包装成天之子,是帝王上位前后不遗余力要做的一件事。如《史记·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之母 “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说刘邦是蛟龙的化身。《汉书·王莽传》载王莽篡权后, “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也就是遣使昭告天下宣扬王莽登基乃是天命所使。
佛教传入之后,亦被统治者加以利用。北魏时期云冈石窟的昙曜五窟主像被认为是当时五帝之容貌。《魏书·释老志》记载,北魏文成帝登基之后 “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论者以为纯诚所感”。这是说文成帝命令按照他的样子造佛像,造成后佛像脸上和脚上果然都有黑子,跟皇帝一模一样,见者无不信服。后来,在云冈石窟第十六至第二十洞的造像中,文成帝又把自己雕凿成弥勒的形象。
唐初,帝王把自己附会为老子后裔以提高身价,尊老子为 “大圣祖玄元皇帝” ,将道教置于佛教之上,使道教的发展出现前所未有的高潮。武则天称帝之后,为了淡化李氏王朝的印记,开始抑道尊佛。她颁布《释教在道法之上制》,规定 “朕先蒙金口之记,又承宝偈之文,……爰开革命之阶,方启惟新之运,……自今已后,释教宜在道法之上,缁服处黄冠之前”,缁服即僧尼服饰,黄冠代指道教。同时武则天还指示朝臣上奏表宣称其为弥勒化身和金轮王等神佛转世。因此历史上盛传龙门石窟奉先寺卢舍那大佛是依武则天的样貌来雕刻的。
有宋一朝,崇道尚佛并举,道教信仰昌盛一时。宋太祖赵匡胤在后周时期就与道士来往密切,曾与名道陈抟共饮。宋朝建立后,为了利用道教巩固统治,推行了系列修复道观、整顿道教的措施,扶植道教发展。到了太宗时期,宫观修建已经有了相当规模: “太宗志奉释老,崇饰宫庙。……创上清宫,以尊道教,殿阁排空,金碧照耀。”徽宗时期,道教崇奉更甚,君主的形象于是和道教神仙发生了直接关联。《玉珍观记》载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8年)所奉真武 “像如道君皇帝(即徽宗——笔者注)”。南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临安佑圣观落成之日,人们发现, “内塑真武像,盖肖上之御容也”。真武像肖似皇帝御容,似成理所当然之事,拜真武和拜皇帝,在这里得到了统一。
综上可见,历朝历代的皇帝自认贵为天子,衔天命而降,无论托名佛教神佛还是道教神仙,化身各种神佛的形象,目的都是收服人心,强化政权的合法性。
(二)天命舆论加持的需求
明代崇祀真武,始于太祖。朱元璋本不信佛道,他说: “昔梁武好佛,遇神僧宝公者,其武帝终不遇佛证果。汉武帝、魏武帝、唐明皇皆好神仙,足世而不暇举。以斯之所求,以斯之所不验,则仙佛无矣。”但这不影响他利用佛道为其统治服务。关于朱元璋得神佑的传说相当多,如他宣扬自家祖坟选址曾经得道士指点,有天子气;建立明朝后,听闻武当张三丰道行高深,特遣使在民间寻找其踪迹,遗憾未能如愿。不信仰却推崇,是为统治手段。这一手段到了明成祖朱棣手中,更被用得出神入化。朱棣的大肆推崇,使真武信仰在永乐朝达到极盛。
明成祖从侄子惠帝手中夺取皇位,特别顾忌天下人非议,因此对天命之说的诉求尤为急迫。 “靖难” 之初,姚广孝炮制的 “真武现身助燕王” 神话就反映了这一诉求。明人高岱称: “初,成祖屡问姚广孝师期,姚屡言未可。至举兵先一日,曰:‘明日午有天兵应,可也。’及期,众见空中兵甲,其帅玄帝像也,成祖即披发仗剑应之。”清初傅维鳞的《明书》记载,成祖询问姚广孝何时起兵,姚广孝遂 “曰:‘未也,俟吾助者至。’曰:‘助者何人?’曰:‘吾师。’又数日,入曰:‘可矣。’遂谋召张呙、谢贵等宴,设伏斩之,遣张玉、朱能勒卫士攻克九门。出祭纛,见披发而旌旗蔽天,太宗顾之曰:‘何神?’曰:‘向所言吾师,玄武神也。’于是太宗仿其像,披发仗剑相应”。这两段文献都记载了朱棣举兵之日,空中忽然风起云涌,有天兵助阵,其首帅即为玄帝真武。朱棣于是效仿真武 “披发仗剑相应” 。真武神是北方之神,朱棣起兵也在北方,鉴于宋元即有真武信仰的基础,朱棣的谋士于是借此坚定起兵的信心,并寻求社会的认可。在朱棣的大肆宣扬下,这段神乎其神的传说后来果然深入人心。夺取天下之后朱棣一再重申真武神于 “靖难” 之时 “阴翊默赞” 自己的经过,永乐十三年(1415年)在北京的佑显宫真武庙竣工时,他特在《御制真武庙碑》中强调: “肆朕肃靖内难,虽亦文武不二心之臣,疏附先后,奔走御侮,而神(即真武——笔者注)之阴翊默赞,掌握枢机,斡运洪化,击电鞭霆,风驱云驶,陟降左右,流动挥霍,濯濯洋洋,缤缤纷纷,翕欻恍惚,迹尤显著。神用天休,莫能纪极。”
除了在北京修建道观立碑颂功,朱棣更在武当山大修皇家宫观,最终建成了包括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的道教建筑群,并特别在天柱峰建造铜殿,饰以黄金,供奉真武神像于其中,此即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他还赐武当山名大岳太和山,视之为诸岳之冠。皇帝亲撰御制大岳太和山道宫之碑碑文,碑文中再次强调了真武相助的神话: “肆朕起义兵靖内乱,神辅相左右,风行霆击,其迹甚著。”朱棣不遗余力地再三宣扬真武法力,助推信仰,无非是想以此证明他登基为天命所归,强化其夺取皇权的合法性。在此情况下, “真武神,永乐像” 似乎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三) “真武神,永乐像” 之必然
清人周凯诗云: “今登太子坡,太子知谁是?偶然询乡人,云似明成祖。借问所以在何许?伏犀日角状如虎。”“太子” 即少年真武。因传净乐国太子15岁来到武当山修炼,后得道飞升成为真武大帝。周凯诗的意思是武当山乡人皆知真武与永乐皇帝二者同为 “伏犀日角” ,即天庭饱满,状貌伟岸之相。武当山盛传的帝王神像如果确有其物,那么与其最接近的应该是武当山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
五龙宫真武(图1)与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图2)都是亦文亦武的样式,二者乍看大同小异,都是披发跣足、着袍衬铠、垂足而坐的形象,但细看却大有不同。
首先,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胁侍的设置,与帝王宫殿中的配置十分相似。金童玉女侍立于真武两侧,双目凝神,神态儒雅庄肃,恭谨安详。执旗与捧剑侍立于前方两侧,神态严肃,勇猛威严。综观金殿的规制与氛围,与其说是真武神的祀奉场所,莫若说是帝王朝堂的翻版再造。而五龙宫真武则设于道观之中,没有朝堂元素。
其次,在人物比例上,五龙宫真武比例比较夸张:头比较大,缩短了身长,扩大了横向体积,身体更加敦实,衣褶线条圆润,更强调体量感,给人以魁伟、雄浑之感。与五龙宫真武的魁伟相比较,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在比例上更加舒展挺拔,更接近现实中的人体比例。
再次,在气质氛围处理上,五龙宫真武双目微闭,似处在修炼之中,目光不与观众接触,有意展现超凡脱俗的气质。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则凤目平视,目光肃穆悠远,似有一番宏图大志。
复次,在面容塑造手法上,他们都符合隋以来形成的佛教道教造像方面大耳、广额丰颐的范式,但也有一些微妙差别。五龙宫真武的造型线条概括、方硬,以塑造神佛的程式化和概念化手法表现。金顶真武线条相较则比较柔和,从眉弓到鼻梁的曲线,唇部的造型,都趋向写实和亲切化的表达,更加栩栩如生。
还有一个必须指出的细节是:两尊真武像都有垂及胸口的美髯,但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的胡须比五龙宫真武更长,一直垂到了护心镜上。
《明史》对朱棣的相貌描绘十分简约,只有六个字: “貌奇伟,美髭髯。”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一幅明成祖朱棣的半侧面画像(图3),可以看作他的标准像。像中皇帝端坐于华丽宝座之上,双足分开稳踞于榻。他身着龙袍,头戴金翼善冠,左手垂于左膝之上,右手轻抚玉带,丰额广颐,美髯长须垂及胸部。这幅肖像中的朱棣颇有帝王的舒泰和霸气,堪称 “貌奇伟” ,而美髯及胸,则是 “美髭髯” 的直接再现。所以, “美髭髯” 是极具朱棣个人特征的身份标志。
考察宋代至明代的文真武和武真武图式,多数无须,即便有须,也只是下颌小小一缕,不会垂至胸部。而武当山所有现存的真武像中,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的胡须是最长的。这一变化难免令人联想到 “美髭髯” 的朱棣。由此推测,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是以明成祖的样貌为蓝本制作的。
御制大岳太和山道宫之碑碑文云: “即天柱之顶,冶铜为殿,饰以黄金,范神之像,享祀无极。”言明金顶真武乃 “范神之像” 。 “范神” 一词大有深意,神本身不必效范自己,而朱棣 “靖难” 之时披发仗剑以应神的样子,显然效仿了真武,现在武当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又反过来效范皇帝。写实的比例、柔和的线条、雄浑的坐姿、加长的美髯、帝王式坐姿等,几乎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朱棣画像如出一辙,再次指向 “真武神,永乐像” 的传说。
武当金顶太和宫金殿之中供奉的主神真武像推测为永乐十四年(1416年)与金殿同时期或稍晚铸造安装。永乐帝对金殿的铸造工作,事无巨细,处处关照,如永乐十四年(1416年)九月初九日,成祖敕都督何俊: “今命尔护送金殿船只至南京,沿途船只务要小心谨慎,遇天道晴朗,风水顺利即行。船上要十分整理清洁。故敕。”随后,成祖似乎觉得敕令还不够详尽,遂又增加一句: “船上务要清洁,不许做饭。”可见其重视程度。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似乎在真武神与帝王像之间寻求某种平衡。而这一平衡后的形象要素,在文真武的面貌塑造上也有所显示。这些细微差异应是明代宫廷匠人在塑造真武像时把君主的正义、仁慈和威严赋予真武像的结果,显示了真武像塑造背后的政治意图。
图1:五龙宫真武像
图2: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像
图3: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朱棣像
四、结语
美术史界对明代雕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山西寺观泥胎彩塑佛教造像上,一般认为明代的佛教造像总体上继承宋元,但气势上开始走下坡路,具有了较为浓厚的个性化和世俗化色彩。武当山道教造像的形制演变表明,道教造像亦有类似的发展趋势。武当山的真武造像历史由唐延续至民国,其中留下了数量最多、质量最高塑像的无疑是明代。这些造像在人物塑造、姿态控制、表情处理等方面,皆不输同期佛教造像。这是明朝以武当为皇家道场的结果——许多武当道教造像(主要为铜像)直接来自朝廷赏赐。皇家道场的特殊身份和朱棣 “靖难” 的政治背景,使得明代武当道教造像在传承历代道教造像艺术的基础上,又融合了世俗性和一些皇家特征,也使得 “真武神,永乐像” 的传言在武当山流行。从明代真武造像的等级、品质和艺术水准看,这种舆论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官方的有意宣扬。尤其金顶太和宫金殿真武像,无论是宫廷仪轨的排布,还是人物细节的塑造,都有向帝王像靠拢的主观意图和事实表现。真武崇拜从萌启到兴盛、到大盛,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真武形象的演变并非无缘无故,而有其一套政治逻辑,展现了宗教背后的政治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