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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秘史中的人性放纵与毁灭——白鹿原上论小娥

2011-02-19陈劲松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娥黑娃田小娥

陈劲松

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奖长篇小说《白鹿原》中,有一个被塑造得动人心魄的女性形象,她就是田小娥。与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曾经出现过的许多类似的女性形象相比,田小娥是一个颇具象征意蕴的人物,其形象的塑造有着独到的文学高度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她单纯但又粗朴,善良但又软弱;她妩媚妖娆充满情义,却因此给自己招惹了意想不到的凌辱与伤害;她生机盎然充满活力,却难免随波逐流为人利用。她是晚秋中一株风欺霜凌的野菊,也是深冬里一剪孤寂凄美的寒梅。“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田小娥当做坎坷多难的中国命运的象征。几乎代表各种力量的男人都与她发生过关联。她被利用,被占有,被凌辱,被残害,被筑塔镇压,最后,她的一切不幸都被荒苔野草遮掩埋没。”[1]197在作品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田小娥以其独立的性别特征和悲剧性的人生遭遇,具有了代表旧中国妇女命运的典型意义。这一形象令读者再次看到,在封建家族文化境遇下,中国女性命运何其悲惨,他们对悲惨命运又有着怎样无力的抗争。“以性为枪,像飞蛾投火,只身扑向狰狞的封建家族专制文化堡垒,死不屈服”[2]45,田小娥的这一独特形象,无疑成了许多读者引以为惊奇、同情乃至感叹的重要原因。

一、田小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叛逆者

中国传统文化生存境遇下,女人只是性和繁衍的工具,地位及命运极端卑微。田小娥生活时代的广大女性,并没有获得与男性平等的人格价值。作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叛逆者,田小娥的一生坎坷曲折,她用以反抗现实的武器唯有“色性”。传统的伦理纲常和森严的家族宗法,让感性活泼的田小娥无法为社会世俗所容,也使得白鹿原乡民难以对田小娥的不幸遭遇给予充分同情,他们甚至还以绝对的伦理原则为刀斧,来戕杀田小娥那血肉丰满的弱小生命。

田小娥的最大悲剧,就在于无论她身为郭举人的妾,还是黑娃的妻,都只不过是一个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受污辱、遭损害的“玩物”。对她的悲剧命运,《白鹿原》通过一系列环环相扣、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来加以展示。而在这些故事情节中,作品又是通过田小娥与郭举人、黑娃、鹿子霖、白孝文、鹿三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来推进故事叙述的。

(一)田小娥与郭举人:人性的极度压抑

田小娥原本是田家什字村一个穷苦秀才家的女儿,她年轻、勤劳且模样俊俏,虽非窈窕淑女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然而,贫寒的家道和虚荣的父亲,迫使她嫁给了年近七十的郭举人作小妾。在传统的包办婚姻面前,田小娥的青春与梦想彻底破碎。从此,她不但失去了选择恋爱与结婚的自由,更失去了人身的自由。无奈中,她只得接受这一极不人道的婚姻事实,带着痛苦与绝望走进了郭举人的家,没有爱情,也无幸福可言,唯有极度的性压抑和可悲的性虐待。

如果说,仅仅作为侍候举人、举人老婆以及下人的奴仆而存在,田小娥的感情和性压抑已然痛苦万分;而她现在还必须是一个完全的性虐待工具:老举人定时来,定时走,窗外则有大女人监听。可想而知,这样的性爱生活,让田小娥非但得不到丝毫慰藉,而且承受着生理上的被玩弄和情感上的被侮辱。作为小妾的田小娥,敢怒却不敢言。而“大女人每天晚上来看着监视着她把三只干枣塞进下身才走掉”就成了纯粹的性蹂躏。田小娥对黑娃“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的哭诉,无疑是她凄惨境况的真实写照。而对这种性压抑与性虐待的感情伤害,田小娥委曲求全的表层下面,深深掩盖着她内心绝对的痛苦和本能的反抗。小说第九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当偷情的黑娃与小娥私下闲谈时,黑娃得意地笑问小娥“给郭掌柜泡枣儿是不是真事”时,小娥“顺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她憎恨地说,“提到泡枣的事她就像挨了一锥子”,并对黑娃说:“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枣儿”、“等会儿我把你流下的给他抹到枣儿上面,让他个老不死的吃去!”[3]130

正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田小娥对郭举人的报复、打黑娃耳光、咒主人老不死等一系列情节描写,当为“特殊的压迫激起的独特的反抗”的一抹绝笔。至此,作家陈忠实使得一个叛逆者的女性形象深烙于读者脑海中,也为下文故事情节的层层递进埋下了伏笔。

(二)田小娥与黑娃:人性的短暂放纵

黑娃的出现,让田小娥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激情与爱情的冲动,并让自己正常的人性得到了短暂的放纵。年富力强的黑娃,给濒临绝望的田小娥带来了希望。出于本性,她大胆却又真心地挑逗黑娃,进而将性爱冲动转化为两情相悦的接纳,“这完全是苦难人生中的生命需要,从人性的角度看,这种需要是一个人作为个体生存的动物性本能。”[4]17应该说,田小娥与黑娃之间的感情,源于生命需要,乃人性本能的纯真爱情,无须附加任何物质条件。作品第九章有这样两段描述:

“他们现在跨越了羞怯慌乱和无知的障碍进入从容不迫的自由境界,接受对方的种种爱抚也把种种爱抚给予对方,愉悦地纵容对方做更进一步更大胆些的行动,第一次得到了同步销魂的最佳状态。他们从情意缠绵的胶着状态走进了轻松欢快的又一个新的境界,开始有兴致谈笑逗趣互相开心。”[3]129

“小女人气过之后就哭了:‘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我看咱俩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小女人说:‘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说,我能跟你相好这几回,死了也值当了。’”[3]130

在与黑娃的交欢过程中,田小娥无拘无束地品尝着自由恋爱的胜利果实,淋漓尽致地体现出自然本性和无法遏制的生命激情。而后,他们的灵与肉实现完美结合,双双进入到神游物外的理想状态。从上述引文中不难看出,最初田小娥与黑娃仅仅因为“性”而相互需要,并没有其他功利目的;但两人最终能走到一起成为真正的夫妻,就更加足以说明,田小娥与黑娃的爱情何其率真与纯洁!

接下来,这一对自然相爱的青年男女历经磨难:世俗容不下他们,使之进不得家族祠堂,无资格祭拜祖先,并被父长绝情地赶出家门。相濡以沫中,他们甘于贫困,不畏重压,坚守着贫苦生活的一方绿洲。他们宁愿蜇居于村外的破窑洞里,也要彼此厮守在一起。凭着勤劳的双手,这对贫贱夫妻过上了虽穷困却相对安静的日子。为此他们感到庆幸,并期望能永远过上这样的日子。小说第十一章有这样一段描述:

“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3]156-157

小娥与黑娃的对话,使人仿佛听到了两个相爱的生命欢快跳动的音符。对两人而言,这段短暂的寒窑生活,注定成为他们苦难人生中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

不幸的是,生长于传统文化视野下的田小娥与黑娃,向往的平静生活只能是一种奢望。他们始终无法走出“封建礼教”这一张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网,一张表面温情脉脉却随时可以吞噬人性的魔网!他们的人性之花虽获得了美丽的绽放,却注定只能是短暂的。阅读过程中,作家含蓄迂回的笔墨让我明显感觉到小娥与黑娃面临的危难,并为他俩将要降临的厄运牵肠挂肚。

(三)田小娥与鹿三:人性的彻底毁灭

正想谁也不惹、一心一意过自己安静日子的黑娃夫妇,命运因“农协运动”而发生了急剧变化。黑娃在鹿兆鹏的鼓动下参加了“农运”,“农运”的失败使得黑娃被迫逃亡,这却给田小娥带来了无穷尽的麻烦和更残酷的灾难。身为男人,黑娃固然可以一走了之,但作为女人的田小娥,却被迫留下来遭受白鹿村总乡约田福贤的整治和报复。

为营救黑娃,田小娥不得不向白鹿村乡约鹿子霖求情,未曾想,无耻且卑鄙的鹿子霖却乘人之危,是夜就睡到田小娥的破窑里,强行占有了她。

为报复族长白嘉轩,田小娥又受鹿子霖的引诱,陷入了家族矛盾的漩涡。在白、鹿两大家族的利益冲突中,她不幸再一次充当了牺牲的性工具。按照鹿子霖的设计,她将白嘉轩的大公子白孝文拉下水,这直接导致白孝文遭到严酷的族规惩罚。

受罚之后的白孝文,非但不思悔改,干脆就与田小娥公开地黏在一起。适逢白鹿村大旱之年,白孝文却不顾死活地把分到自己名下的田地房屋卖掉,换来的钱悉数拿去给田小娥兑换成了食物和鸦片;白孝文之妻为此在委屈中饿死了。“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了,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馑压迫着白鹿原上的一方乐土。”[3]297紧接着,白孝文也走上了外出乞食的道路,并在最后落得身卧荒沟险些被野狗分食的田地。然而,落魄潦倒的白孝文宁死也不肯从小娥那里回头,最终导致了小娥的香消玉殒。

出乎意料的是,杀害田小娥的人竟是黑娃的父亲——鹿三!

于情于理,鹿三最不可能杀小娥,因为他善良中透着忠厚。但鹿三又最有可能杀小娥,因为他自尊心极强,且十分爱面子,更对主人白嘉轩所垂范的仁义道德打心里推崇敬佩。在鹿三看来,小娥是“烂货”、“婊子”、“祸害”,是断送儿子前程的祸根,败坏他家门风的荡妇,尤为重要的是,这个“烂女人”竟然把白嘉轩的接班人白孝文也拉下了水,这让鹿三这个“白鹿原上最好的长工”最觉得惭愧和愤怒,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一点,才促使他下了杀害儿媳小娥的决心。他认为:“造成黑娃和孝文堕落的直接诱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她给他和尊敬的白嘉轩两家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所以,鹿三不得不“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关于田小娥的被害,小说第二十章有这样一段描写:

“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前的黑暗有两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的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两束亮光,两束亮光渐渐细弱以至消失。 ”[3]326

就这样,田小娥以死终结了她短暂而又苦命的一生,她死得如此惨烈而冤屈,实在是可怜、可惜又可叹!

从穷秀才的女儿变成武举人的小妾,从黑娃的糟糠之妻沦为鹿子霖的性工具,从无意识的觉醒到主动出击,从为了生存而向命运妥协甚至委身求敌,到死后被筑塔镇压的屈辱……这就是陈忠实笔下的田小娥。在风云激荡的历史境遇中,田小娥的悲剧命运得以充分展现,其悲惨的人生遭际,让人同情,让人惋惜,更让人悲愤!

二、吃人与被吃:田小娥形象的文化反思

对性爱大胆而热烈的追求,让田小娥无法在白鹿原立足。村人眼中的田小娥是一个淫乱的女人,白鹿原上几乎所有人都鄙视她,就连公公鹿三也因她感到耻辱。最终,田小娥活生生惨死于鹿三的梭镖钢刃下。而在我看来,无论小说作品最终借谁的手杀死她,都不能遮蔽田小娥的真正死因:“她是死在了传统文化、传统道德对人性的泯灭,死在这种文化所建立起来的以男子为中心的性占有、性剥夺里。”[4]17

面对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田小娥虽无奈却始终不愿低头,并表现出倔强的反抗和自我争取。不过,宗法制的社会背景,注定了她的抗争将会导致头破血流,灰飞烟灭。传统伦理与封建秩序在她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困囿着她,使得她此生要么当妾,要么成为“婊子”,结局可能殊途同归:死于非命。越反抗,死得也就越悲惨。传统文化与伦理道德就是这样绝无余地地、冷酷无情地将一个弱女子一步步推向命运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纵观小说全文不难看出,田小娥的生与死不啻是对白嘉轩和鹿三人性的道德审判。通过对田小娥的悲苦命运的叙述,毫不留情地撕下了白嘉轩和鹿三,乃至白鹿书院主人朱先生那近乎神圣完美的人格面具,并极其深刻地揭示出这种人格面具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以及传统伦理温情与儒雅背后的施虐性和吃人性。进而,作者借小娥死后鬼魂附体于鹿三的故事情节,将《白鹿原》的文化启蒙主题推向了极致。小说第二十五章中,小娥死后凭着鹿三之口所作的那一段冤情告白,绝对能令每一个有道德感和原罪感的读者为之动容: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去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怎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怎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3]431

生前过得凄惨,死后不得安宁。那一声声诘问仿佛是田小娥屈死的灵魂所作的绝望呼喊。通过神秘的鬼魂附体事件,小娥将公公鹿三及其最忠顺的族长白嘉轩推上了人性和道德的审判台。

虽然是鹿三亲手杀死了田小娥,但透过这一惨无人道的现象不难看出,传统伦理与封建秩序吃人的本质,换言之,田小娥实乃死于强大的封建宗法制桎梏。尽管她的一生短暂而悲惨,但她对于世俗、对于传统的反叛精神和这种精神所蕴含的社会生活内涵,以及背后所潜藏的文化意蕴却极为深刻。

(一)田小娥与性

陈忠实坦言,在创作《白鹿原》的过程中,自己力图做到“摆脱对性的神秘感羞怯感以及那种因不健全心理所产生的偷窥眼光,用一种理性的健全心理来解析和叙述作品人物的性形态性文化心理和性心理结构。”[5]24为避免媚俗而能直面人的本性,陈忠实选择了性文化的视角,深刻地透视和揭示了传统伦理道德及其文化规范给中国国民所酿成的极端性压抑境况。

“在父权制中心地位的旧中国,性对于田小娥来说,不仅意味着生殖能力,而且成了她在无所依傍的环境里谋取生存的手段。”[6]78因而,在历史所能提供的有限时空里,在她所能理解和借助的经验里,为求得生存的机缘,找到人生的位置,她只能且必须利用性当做唯一的武器,去反抗传统伦理及其道德秩序,以求得生存的微小可能。

小说中的田小娥,美丽动人,聪慧善良。只因家贫而被迫下嫁七十多岁的大财主郭举人作小妾,不幸成为他性虐待的对象。这无疑是一种强加于她的性伤害,理所当然地,她对其要进行抗争。而她随后对黑娃的挑逗乃至真心相爱,则完全出于苦难人生中对生命与情感的自然需要,与社会世俗观念和传统伦理道德无涉。卑贱的社会地位,早已让她成为传统伦理道德的游离分子。她与黑娃的结合,原本是两厢情愿、互相爱慕的。宗法制度下的族规乡约,却不但不允许她进入宗祠拜亲祭祖,还让她在白鹿原上毫无立锥之地。为了挽救丈夫黑娃的性命,缺乏政治经验的小娥又因鹿子霖的引诱而误入一个巨大阴谋,一次次充当了白、鹿两大家族斗争的性工具。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如秋草般柔弱的田小娥,在波谲云诡的社会变幻和风云激荡的时代狂飙中,除了被迫出卖作为女人特有的性爱的载体——身体外,她实在没有其他选择的能力和余地。

田小娥时代的旧中国,“父权的中心统治地位无情地对女性从肉体到灵魂构成压迫。”[6]78小说中,族长白嘉轩一生娶过七房女人,却不以为然反引以为豪壮;鹿子霖满村当干爸、随时逛窑子,却人前人后道貌岸然;黑娃睡人家女人、当上土匪,却可以堂而皇之回白鹿原祭祖;白孝文自甘堕落而至死亡边缘,却可以当保安团营长和滋水县县长;鹿三用梭镖杀死田小娥,却不但不用偿命,还照旧干他的农活过他的日子。与此形成强烈对比和反差的是,鹿兆鹏媳妇守着活寡,不幸患上淫疯病,为了不辱家风而惨死于亲生父亲的手下;田小娥极力想挣脱屈辱的绳索去追求个人幸福,却成了千夫所指、万人不齿的坏女人。

千百年来,性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和繁衍的最基本要素,唯有通过观念的调整和制度的变革,才能使其平稳、和谐地发展。然而,“在作品的男权中心社会里,男女的二元对立意味着男人代表正面价值,而田小娥只是被排除在中心之外的‘他者’,只能充当证明男性存在的价值工具与符号。”[6]78对于田小娥来说,性除了意味着一种生殖能力外,还在无以谋生的处境中意味着一种谋利功能。因此,她是死于传统伦理和道德文化的强大与残忍,更是死于男子中心主义所建立起来的性占有和性剥夺。

显然,这是田小娥的不幸,也是传统伦理和封建秩序羁绊下所有中国女性的不幸,更是整个时代、整个民族的不幸!

(二)田小娥与封建传统文化

中国封建传统文化的道德体系,有着极为特殊的性质。它以儒家文化为基本准则,直指人的内在心性,倚重人的道德自觉,且以家庭伦理关系为基础模式,从而在整体上构建社会的道德规范,即:所谓三纲五常。

在笔者看来,《白鹿原》这部被誉为“民族秘史”的小说,作为中国20世纪后50年里最重要的长篇叙事作品之一,其深刻与过人之处,就在于它完整而详尽地呈现了中国传统封建文化与伦理道德的美丽和残缺。《白鹿原》的封建传统文化,着重体现在关中文化里面,其内涵既有封建传统文化的优秀品格,又有其自身无法调和的矛盾性与落后性。作品中,陈忠实就以其深刻的笔触揭示出封建传统文化的两重性。

叙写由封建传统伦理道德造成无爱的婚姻所带来的痛苦,或者有爱而又不能自由去爱的无奈甚至毁灭,是《白鹿原》中最见力度的一个主题。其中塑造得最有风情、最为不幸的女子田小娥,爱情与婚姻的悲惨遭遇让人触目惊心,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如此不近情理地随意践踏个人的爱情与婚姻。在田小娥的人格与品性中,我们不难看出善与恶、正与邪、反抗与堕落的两面性与复杂性。大多数白鹿原人心目中的田小娥是一个“淫乱者”、“烂女人”、“婊子”,出于道德成见,他们始终漂浮在事实表面,关注的只是田小娥的生活状况,却看不出导致这些罪恶名声的深刻根源。这个封建传统文化的牺牲品,在伦理道德神圣的名义下被侮辱与被损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权利和能力让自己融入白鹿原这个男权中心社会里去。而田小娥的反抗精神就体现在,毅然越过封建伦理道德的藩篱,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公然挑战宗法制农村社会的封建传统文化。

作为白鹿原上的“外来者”,失去贞节的田小娥始终为世俗所不容,她的一举一动与当时的伦理观念和道德观念截然对立。传统文化所规范的准则与规矩,让她遭受着冷酷的摧残,她那富有朝气的原始生命和反抗精神,最终唯有走向毁灭。故而,田小娥形象的文化价值内涵,不仅仅在于其悲剧命运充分体现了封建传统文化的负面价值,而且还在于这一人物形象“能更集中地揭示传统文化对普通女性生命存在的价值影响。”[4]16作品叙写白鹿村人们在惩罚狗蛋和田小娥时的“切齿痛恨”,就足以表明这种封建传统文化压抑生命及其秩序的“吃人”性:“刺刷在众人的手里传递着飞舞着,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长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涨的愤怒。”这种简单而野蛮的伦理态度和道德行为,恰恰说明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封建传统文化,不过是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意识形态而已,还没有真正宗教的那种彻底的博爱情怀,更没有对罪恶的宽容感和忏悔意识。

冷静审视田小娥的悲惨遭遇和小说其他几位主人公的最后结局,可以清晰地看见,统治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且始终处于正统地位的儒家文化,并不能真正彻底挽救整个民族的命运,救赎整个民族的灵魂,改造所有国民的思想和建构新型的民族性格。在白鹿原这个自足的宗法世界里,作为宗法制农村社会封建文化的宣传者与践行者,族长白嘉轩的所有言行,最终也没有让陈忠实由此开辟出一条文化拯救的新路。而田小娥的惨死,白灵、黑娃的被“整肃”、“镇反”,白孝文的飞黄腾达,则让人们再一次明白:白嘉轩所代表的儒家文化世界,在风云变幻的历史面前,却也显得那么的有心无力。

其实,与田小娥一样有着悲惨命运的妇女,在旧中国又何止一个?作为封建传统文化的被害者,这个牺牲在传统伦理屠刀下的农村妇女,其悲剧命运深刻地昭示着封建传统文化非人性的一面,也传达出生命存在难以承受的历史之重。而作为一个“善良而真实的女人”,田小娥的人生遭遇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照系,一方面让我们认识到了那个时代的道德状况与民族传统道德境界存在着巨大差异;另一方面,又让我们意识到物质时代的道德失范与精神困境与民族传统道德的荡然无存不无关联。

纵观整部小说,作者陈忠实正是通过塑造田小娥这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屈女性的悲剧形象,而给作品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并让广大读者为之惊心动魄。

[1]李建军.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2]罗瑞宁.田小娥形象塑造论[J].南宁师专学报,2000,(1).

[3]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4]张金朔.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叛逆者[J].语文学刊,2001,(5).

[5]陈忠实.《白鹿原》创作漫谈[J].当代作家评论,1993,(4).

[6]李松.论《白鹿原》中田小娥的形象内涵及价值[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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